朝阳门前的石阶上,任安乐突然停步,空旷的皇城之中,远远望去,绛紫的身影淡漠疏离。

“安宁,我以为…十年不见,你会愿意我重回京城。”

突然响起的声音石破天惊,安宁眼眶发涩,垂在腰间的手握紧,静静望着任安乐的背影,嘴唇动了动。

“梓元…”这句称呼极轻,转瞬便淹没在风里头,她急走两步,就要去拉任安乐的袖子,却在她转头的瞬间猛地停住,讪讪收回了手。

那双望着她的眼太过淡漠,像是冷到了骨子里。

“我不是要赶你离开,等避过这阵子,一切都相安无事了你再和皇兄一起回来,你不会有事,我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你的身份。”

安宁回得混乱急切。任安乐只是淡淡的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看着任安乐漠然的面容,颓然垂眼,“安乐,忠义侯府是传世百年的氏族,皇家没有出手便这么轻而易举的垮了,连我都觉得不对劲,更何况是父皇,他只是还没察觉是谁动的手,若他知道任安乐就是帝梓元,这天下间便没有人能护下你…”

“所以,你是为了我好,才将我驱离京城?”任安乐嘴角勾起微嘲的弧度。

“不止如此。”安宁神情有些狼狈,却依然望着任安乐,神情坚定,“安乐,我是大靖的公主,洛老将军一生效忠帝家,晋南十万大军一定早已在你掌控之中,除了你的安危,我更担心安稳了二十年的云夏会兵戈再起。安乐,我不知道你回来究竟想要做什么,我不能拿大靖的安稳来冒险。”

“我既然敢回京,就自然不需要任何人来保护。”任安乐转身离去,冷漠的质问声缓缓传来,“安宁,我想要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安宁顿住,神情微黯,待任安乐走远,才提步离去。

数十米远的太和殿外,韩烨倚在横梁上,面容沉稳,看着两人消失在视野里,抬首,望向巍峨宏伟的皇宫,眼轻轻阖住,半晌未动。

上,见赵福欲言又止,嘉宁帝放下奏折,道:“怎么,连你也觉得朕派太子去化缘山是大材小用了?”

赵福连忙屈身道:“奴才哪敢揣测陛下的心意。”他一边说着一边替嘉宁帝满上茶杯,“奴才猜着陛下定是另有考量。”

嘉宁帝点头,“近日京里的事太多了些,让太子离京也好。”

“陛下是说…”

嘉宁帝抿了口茶,“你还要和朕打马虎眼?古家败落得如此之快,寻常人可办不到。”

“陛下是怀疑…帝家的那位回来了?”赵福问得小心谨慎。

或许从十年前帝家覆灭的那一日起,嘉宁帝就在等帝盛天回来,只是如今真的当这一日到来时,谁都不知道,韩氏天下还能不能坐得稳。

嘉宁帝微一沉默,才道:“现在还说不准,要不是青南山是忠义侯府的辖地,朕也不会如此猜测,这次若忠义侯之事就此定案,不出差错,便是他古家气数已尽,和那人无关。”

“陛下,既然如此,五城兵马司护卫皇城安全,至关重要,陛下为何还会答应公主所请,让任将军随太子远赴化缘山?”任安乐虽说行事狂放不羁,可实力却是一等一的出众,朝中鲜有人及。

嘉宁帝轻叩案桌,“太子乃大靖储君,朕自是担心他的安全,再者…如今朕谁都信不过,传旨下去,此案了结前,五城兵马司除非受君令,任何人不得调动。”

赵福颔首,正欲退下去,却被嘉宁帝叫住。

“赵福,在东宫多安排些侍卫,看紧帝承恩,看是否有外人和她接触。”

陛下这是要防帝家家主劫走帝承恩,赵福应了声‘是’,心底一动,退了下去。

深夜,任府。

洛铭西裹着一件大裘,抱着热腾腾的茶坐在木椅上瞅着任安乐,“没想到安宁不动声响的就把你给弄到化缘山去了,真不愧是嘉宁帝的女儿,她倒是聪明。”

两方都想护住,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能耐,洛铭西暗暗摇头。

任安乐坐在窗户上,两只腿在窗下晃悠,望着月亮,没有回答。

“陛下把五城兵马司都给抱手里了,看来对古家的事起了疑心。明日你就要离京,打算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我离开了,你不是还在,再说这趟最多也不过就半个月。”

“我是个病秧子,指望不上。”洛铭西懒洋洋摆手,“你自己折腾出来的麻烦,自己解决。”

“白耗了晋南这些年的粮食,苑书虽说吃得多,有时候蛮力还能顶点用。”任安乐鄙视的扫了他一眼,朝一旁立着苑琴道:“大理寺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把忠义侯的证据都拿出来,其他事不用理会。”

洛铭西挑眉,“梓元,你不打算让忠义侯来指证太后了?”

任安乐回头,笑了起来,眯起眼,“我从来就没这么想过,忠义侯恶名昭著,就算他指证太后当年构陷帝家,又有谁能相信?”

洛铭西一怔,“那你是想…”

“等我回来后再说吧,化缘山之行是逃不过了。”任安乐朝洛铭西摆摆手,从窗户上跳下来,踩着木屐朝房里走去。

东宫书房,韩烨正在,听得宫人禀告帝承恩求见,抬眼道:“让她进来。”

帝承恩端着煮好的参茶走进来,朝韩烨行礼,“见过殿下。”

韩烨神情温和,朝对面的软椅指:“无需多礼,坐。”

帝承恩替韩烨倒了一杯参茶,韩烨淡淡开口:“这些事让宫人去做就行了。”

帝承恩笑道:“下个月陛下便会赐旨,我们马上就要做夫妻了,以后这些事我都会亲自来做…”她望向韩烨,眼底隐有情意,“殿下这十年待我一如当初,我受殿下之恩,也想替殿下做些事。”

韩烨闻言,翻着书的手一顿,抬首,看向帝承恩颇有些意味深长,“有恩?你待孤如此之好,是在还恩?”

韩烨目光灼灼,帝承恩面上有些赫然:“自然不只是恩,承恩对殿下…”

即便是不说出口,看她面上的神情,韩烨也能猜到几分,笑道:“说吧,你来见孤,可是有事?”

听韩烨如此说,帝承恩这才道:“殿下,江湖中人向来凶狠,殿下此去千里,定要当心。”

“放心,有任将军在,此行无忧。”韩烨道:“夜深了,你回沅水阁休息吧。”

听到韩烨如此说,帝承恩神色一僵,但极快的掩住,起身行了一礼,缓缓离去。

圆月深空,冷风吹进书房,韩烨放下书,望向窗外,突然有些期待明日早些到来。

左相府,管家将一封密信送到姜瑜手上,他打开密信,挑了挑眉,将密信放在烛台里烧掉。

“老爷,东宫里的那位连夜送来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看来她比老夫更心急。”左相淡淡道:“明日任安乐陪太子去化缘山,帝承恩想让老夫派人趁乱取了任安乐的性命。这的确是个机会,你去安排人手。”

“是,我马上让白虎先去化缘山埋伏。”

“不够,让青龙一起去。”左相吩咐。

管家一愣,青龙和白虎都是相府豢养的杀手,剑法虽不及当初沐王府里的归西,但皆在顶尖之列,双剑合璧更是罕逢敌手,平日里便是他们负责左相的安全。

“老爷,只是一个任安乐,何必派他二人同去?”

“去的可不止是一个任安乐,化缘山上武林人士众多,太子若是不幸亡故,和我们可没有半点干系。”

左相摸了摸胡子,烛火下的脸庞幽暗不明,露出点点笑意。

 

 第六十二章

和数月前出京南下沐天府被莫名其妙掳上马车不同,这一次,太子行辕在任府外足足等了一上午,直到正午任府大门开启,任安乐才伸着懒腰走出来。据过往的百姓所言,任将军将一府侍卫留下,只带了一个英气悍勇的丫头,这做派,倒也符合她一贯的脾性。

待行辕出了京城,人人皆叹,在上将军府外,他们的太子爷简直将厚待重臣这个词儿显现到了极致,当然,那是对任安乐这个女土匪,要搁别人身上,朝堂之上一个藐视君威的罪名都算轻了。

不过这次出行倒也有些异曲同工之处,任安乐一踏上太子马车,便如上次一般开始呼呼大睡,别说请安,连个正眼也没落在等了她一上午的韩烨身上。

韩烨看了她一眼,斜靠在一旁,眼底墨沉,瞧不出深浅。

马车颠簸了两日,队伍行到临西府,知府一早便迎到了城门外,任安乐在马车里睡得昏天暗地,被问候声吵醒,不耐烦的拱到角落里,不小心撞到桌几碰出沉闷的响声,她哼了哼,转了个方向继续埋头大睡。

韩烨瞧得好笑,掀开布帘朝窗外巴巴等着上意的知府摆了摆手,知府瞥见马车内的光景,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眼神,默默领着太子行辕入了别庄。

夜晚,任安乐酣睡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别庄房的软榻上,她踢开被子,望着桌前的韩烨有些晃神。

“醒了?这里是临西府,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休息,明早再启程,再过一日便到了。”韩烨朝她看来。

“我还以为你会马不停蹄赶赴化缘山。”任安乐打了个哈欠。

“今晚十五,临西楼的灯会远近闻名,你睡了一整日,我们出去走走。”韩烨起身,走到任安乐面前。

任安乐这才看见韩烨穿着一身常服,挑眉道:“殿下不担心化缘山出乱子?”

“只要忠义侯问罪,他们自会散去,无需多虑。”

见韩烨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任安乐撇嘴,懒懒从软榻上爬起来,“臣遵旨。”

瞧着任安乐一身邋遢的就要往外走,韩烨拉住她,朝内房里指,“我让人准备了温水和衣饰,换了再出去。”说完不待任安乐反对,径直出了房。

任安乐瞅了瞅衣袍褶皱的自己,摸了摸下巴,摇头晃脑踱进了内堂。

半刻钟后,房门被打开,韩烨站在院内,抬头,微微一怔,眼底露出清浅的笑意。

高挑的身姿,长发高高梳起,任安乐立在回廊上,一身素白的广袖流裙,腰间系着根锦带,零丁的殷红梅花点缀在袖口处,眼眸璀璨,翩然静雅。

见惯了任安乐着将袍穿晋装的利落模样,韩烨没想到,她竟也极适合大靖贵女的装束,雍容间犹见贵气,像是天生便契合她一般。

见韩烨半晌未动,任安乐大步走到他面前,摆摆手,“走了。”说完一马当先朝外走去。

韩烨摇了摇头,就是这性格太过利落洒脱了。

临西府离皇城不远,一向平安富饶,每月十五的灯会吸引着临近城池的百姓相继而来。

此时街道上挂满各式各样的动物灯笼,行人川流不息,韩烨寻了契机,趁侍卫不注意,拉着任安乐窜进了人群,待侍卫回过神来,两人早没了身影。

一条小巷内,灯火有些暗,任安乐朝拽着她袖摆的韩烨道:“殿下不是向来最喜欢循规蹈矩,今日怎么如此玩闹?”

韩烨放开手,眨了眨眼,笑道:“我少时性子叛逆,时常带着安宁悄悄出宫。”他顿了顿,“当年梓元不喜欢皇宫,我也曾经偷偷带她出去过,那年京城的元宵灯会,我花了十个铜板套了两只灯笼兔送给了她,第二日听宫人说梓元的生辰是正月十六,我急着和舅舅出京巡视京畿,便临时写了封信说将那对灯笼兔作为她的生辰之礼,也不知道她嫌不嫌我小气…”瞥见任安乐沉默的面容,韩烨感叹一句,“如今一想,竟有十年了。”

任安乐望了韩烨一眼,回得意味不明,“殿下的记性真是好,连这点小事也记得清。”

“我记得住,只是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韩烨声音淡淡,朝小巷外走去。

任安乐脚步一顿,抿了抿唇,跟在他身后,小巷外万家灯火,繁华热闹,她远远瞧着韩烨的身影,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单薄清冷。

两人都不是习惯闲散度日的人,慢步走着一时有些沉默,远处喧哗声传来,随着人群行走,望见百姓围成圈,两人一时好奇,凑近了才瞧清是临西府龙悦堂举行的射箭比赛,场内百米远处摆着三个箭靶,右边搭着一个高台,高台上没有什么遮挡,只是在中央悬挂着一个打造精致的木盒,听说木盒里的彩头是龙家的宝贝。

龙悦堂是江北之地上有名的制造焰火的世家,世代钻研焰火,皇宫节庆燃放的焰火爆竹亦是龙家御供,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皇商,而龙悦堂的老宅,就在临西府。

临西府的射箭比赛月月十五的灯会都有,龙悦堂的老爷子一年前挂木盒时说过,只要箭射得准,木盒自己就会打开,彩头便归此人所有。只是连中红心者不在少数,木盒却从未开启,众人也不知射箭的条件到底为何,遂每年武者用尽方法去射红心,却皆无功而返。

久而久之,这里的射箭比赛也成了临西府的一项传统。今日许久不曾亲自出府观看射箭的龙老爷子亲至,是以高台前格外热闹,此时,广场外围了数十人,每当有武者三箭皆中时,人群中便会响起友善的欢呼声,毕竟那个木盒挂了这么久,也没人指望谁能轻易夺下魁首。

这比试算是有些稀罕,两人觉得有趣,停下来看了半刻钟后,已经再无人入场,高台上的老者显然有些失望,看情形正欲离开。

任安乐朝韩烨摆手:“走吧。”她走了几步,才察觉身后无人跟着,一回头瞧见韩烨径直朝场内走去,微微一愣。

韩烨生得一副温文俊美的好相貌,一身贵气,面露威仪,一时场中有些静默,高台上的老者来了兴趣,问:“这位公子也来试试手气?”

韩烨笑了笑,拱手道:“龙老爷,可是只有临西府的人才能射箭?”

“当然不是,谁想来都行。”龙老爷走到高台边,颇为疑惑,“看公子穿着不似好博彩头之人,可是有些缘由?”

这其实算来只能算街头杂耍之流,又是商贾举办,每月上场的武者虽多,但有些脸面的世家公子自持身份,从来不会参与。

“龙老爷,我下个月成婚,还没想出送什么礼物给未过门的妻子,今日路过临西府也是碰巧,所以上来试一试。”韩烨咳嗽一声,朗声道。

听见韩烨的话,周围的百姓明显一愣,默默将眼光挪到和韩烨一同出现的任安乐身上,人群中慢慢响起意味不明的笑声,不少姑娘望着任安乐的眼底有着羞涩的羡慕。

任安乐挑了挑眉,见韩烨一副温润如玉高洁凛然的模样,走出人群,神情坦然,一挥袖摆声音忒豪迈,“当家的,你且去吧,若是拿不回彩头,你我之间从今以后便不提嫁娶,只言入赘!”她向来不是个软糊的性子,韩烨既然当街拿她玩笑,她自然不会示弱。

此话一出,周围百姓当即轰然大笑,连声叫好,一时场面甚是热闹。高台上的龙老爷摸着胡子,笑着道:“这位姑娘看来是性情中人,公子可要用点心了,要不然贵府失了传继者,可是我龙家的罪过。”

他摸着胡子,说得自信满满,退到高台角落处,眼底有些老顽童的狡黠。

一旁已经有人将弓箭递到韩烨手上,韩烨将弓拉至满月,三箭悬于弦上。

一次三箭皆中靶心不是没人试过,众人见韩烨也是如此,不由有些失望,嘘声连连响起。

韩烨恍若未闻,他朝四周扫了一圈,眼落在人群中孑然出众的任安乐身上,半晌未动,眼神温暖柔和。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哄笑,任安乐微怔,神情有些疑惑。

突然间,韩烨转身,拉至满月的弓箭随之转移,以惊雷之势直直朝高台上方射去。

轰然声响,众人还未回过神,便瞧见悬在半空的木盒落在了地上,因为撞击力过大,扣锁断裂,木盒支离破碎。

黑夜之中以箭射断铁线,简直神乎其技!

里面藏着什么东西瞧不真切,但看着台上破碎的木盒和神情意外的龙老爷,众人面面相觑,突然明白过来,木盒一直以三条铁线挂在高台上,龙家说的射箭准者拔头筹,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摆着的靶子只是障眼所用,从始至终所谓的射箭不过是试人的心态罢了。

韩烨弃了弓箭,走到任安乐面前,勾了勾唇角,一言不发的拉着她的手朝人群外走去。

指尖传来的温度有些灼手,任安乐微怔,却未挣脱。

龙老爷子从高台上探出个头,喊道:“这位公子,这彩头你不要了?”

韩烨脚步未停,声音远远传来:“龙老爷,独乐不如众乐,龙老爷的好意分给大家便是。”

这话听得很是让人疑惑,众人不再去管顾自离去的两人,眼巴巴的凑近了高台,对龙家的宝贝充满了好奇。

龙老爷若有所思的望了人群外一眼,先朝高台下的管家打了个手势,再对着台下的百姓略一拱手,笑眯眯道:“诸位,龙家在临西府立府十来载,多谢乡邻支持才有今日之盛,我龙家以烟花开府,藏的宝贝自然便是此物,从今以后,每月十五,临西河畔都会燃尽焰火,为大家助兴!”

众人一愣,突然间,半空中轰然声响,抬头一看,临西城上空及眼之处,万千焰火齐燃,璀璨银花,一片盛景。

不远处的河畔旁,韩烨放开任安乐,退开一步倚在一旁的树上。

任安乐瞧了一眼空中的焰火,朝韩烨看去,“你早就猜到箱子里什么都没有,龙家备下的是满城焰火?”

韩烨点头,“我不过这么猜了猜,其实若不是龙老爷说箱子里装着龙家的宝贝,恐怕早就有人这么做了,只是他们舍不得宝物,才会到如今都没人去直接射下木箱。想必他也头疼的很,火药易燃,龙府必定经常更换,还要派人守着,我帮他一帮,也算体恤于民。”

任安乐抬头朝空中华美绚丽的焰火望去,随口道:“殿下好心意,只可惜帝小姐远在京城,看不到这般盛景。”

韩烨抬眼,淡淡的询问声伴着焰火轰鸣的声音落在任安乐耳里。

“安乐,我们认识也有一载了,还未问过你几时生辰?”

任安乐转头,神情意味不明,“还远得很,殿下为何突然问起?”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焰火瞧着还不错,所以打算凑个现成预先给你做生辰之礼。”

“殿下真是大方。”任安乐撇了撇嘴,懒洋洋回。

韩烨听见她不情愿的回答,过了半晌,他垂下头,望向面前立着的女子,突然开口:“安乐,我回京后上父皇即日以太子妃礼将承恩正式迎入东宫,你说…可好?”

第六十三章

焰火璀璨,漫天银华,无可比拟的风流夜晚,恍惚间会让人忘记两人之间横隔的天壑。

青年的身影仿佛和十年前元宵灯会上的少年悄然重合,她记得那日韩烨牵着不大的她在人群中躲着侍卫东藏西窜,套中灯笼兔时的踌躇意满,送她回宫的念念不舍。

有些事没有忘,只是似乎也不需要再被记起。

那时候她尚在稚龄,韩烨也不过是个弱冠少年,在分不清何为因缘时就已牵连着云夏之上两个最尊贵氏族的承诺和传继。

开国之帝赐婚,天子为媒,江山为诺,世间传诵的天作之合恐怕也不及如此圆满。

面前站着的是她自出生起就择定的夫婿,正直善良,心怀百姓,或许她这一生都再也寻不到这样的人。

只可惜…这世上谁都可以,只有韩烨不行。

任安乐抬首,手负在身后,听见自己笃定清晰的声音。

“殿下,帝小姐容德显贵,性情温良,会是殿下良配,下月殿下成婚之时,臣定备上晋南最醇的美酒,亲入东宫,为殿下道喜。”

笑颜如斯,声声落耳,韩烨望着面前立着的女子,眼底深藏的希冀一缕缕消失,直至完全沉寂。

他垂下眼,道:“安乐有心了。”稍一停顿,又重新抬头,定定看着任安乐,“借安乐吉言,此后年岁,想必我与承恩能如你所说…琴瑟和鸣,相携一生。”

韩烨未再看她,转身朝另一边走去,行了几步,顿住。

“昨日我已遣骁骑营统领先入化缘山谈判,青城掌门言只要朝廷不姑息忠义侯,他们自会散去,绝不会和朝廷作对,明日我亲自对武林人士做下承诺后便可回京。出京前我已向父皇奏请太子妃册立之事,父皇亦已赐旨,想必现在京里已在准备嫁娶事宜,安乐,最多十日,便是我成婚之期。”

他回转头,眼底深沉如海,“我原本便猜着…你会如此回我。”

任安乐怔住,神情破天荒的有些无措。

“韩烨…”

“我对一个叫任安乐的女子动过心,但我这一世都会护着帝梓元。任安乐,这句话,你永远都要记住。”

青年眼底荡着淡漠的笑容,隔着漫天烟火,如是开口,然后毫不迟疑的转头,离去。

流水潺潺,梨花飘落,韩烨的身影消失不见的那一刻,任安乐蹲□,双手抱膝,半晌后,她突然揭下脸上的面具。

水面上倒映的面容有些苍白,眉峰如墨,一双眼深不见底。

“韩烨,我听见了。”

烟火缭绕的临西河畔,最终只传来这么一句极轻极淡的声音。

第二日清早,在临西府知府的恭送下,行辕悄然启程。

不愧是在朝堂混得如鱼得水的一朝太子和上将军,两人一前一后走上马车,面容平静,问了声好,然后一个照旧酣睡,一个看书,两不打扰,和气十足,就像昨晚临西河畔的对话只是幻境一般。

时至傍晚,临近化缘山,任安乐醒来,见韩烨面色微有冷沉,马车外兵士气氛肃然紧张,掀开布帘看了一眼:“化缘山出了事?”

韩烨点头,“郑统领昨日传信,说今日会在化缘山外的丽水镇等行辕前来,刚才侍卫来报,跟随郑统领上化缘山的一百人到现在还未下山,山上的武林人士也突然隐迹,想必是出了事,我刚才派出侍卫入山查探,我们先在丽水镇外驻扎,等消息来了再说。”

原本以为这一趟不过是应付了事,却没想到了化缘山会异变陡生,任安乐道:“山上皆是高手,我让苑书走一趟,以她的武功会方便很多。”

任安乐掀开布帘,正准备让苑书上山,哪知她摆出个沮丧的脸,朝韩烨撇撇嘴:“殿下刚才吩咐了,我不能离开小姐一尺之距。”她顿了顿,又朝窗口方向挪了两步,“好像远了点。”

任安乐啼笑皆非,有些无奈,转头:“当初在沐天府我如此吩咐过长青,可他好歹也是我的人。”她顿了顿,对着韩烨道:“殿下未免喧宾夺主了。”

“你的人?”一整天风轻云淡、连化缘山出了事也没皱下眉头的太子爷抬头,神色郑重:“你一个尚未出嫁待字闺中的大家小姐,以后这种混话休得再说。”

“哟,一个山旮旯里蹦出来的女土匪,在殿下眼里什么时候成大家闺秀了?”任安乐叉腰,蛮不讲理的顶撞。

韩烨见她一脸无赖模样,放下书,板着脸,“待回宫后,我让安宁的教养嬷嬷入将军府一趟。”

任安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讪讪收了口。不知怎的,自她昨夜恭贺韩烨成婚后,在他面前总有些气短的感觉。

任安乐自诩堂堂巾帼,心有愧疚不是常有的事,但偏生对着最不可能的一个人,恰有此心,哎…

深夜,帐中,韩烨和任安乐正在听下山的侍卫回禀。

“殿下,山上戒备森严,我们难以进入山顶,郑统领踪迹全无,只查探出各派都在召集弟子赶赴化缘山,殿下,我们可要将周围驻军调入化缘山护驾?”

化缘山后山乃万丈峡谷,深不见底,山势诡谲,易守难攻,众多高手聚集,势必成为大患。

韩烨摆手,“江湖中人热血当头,调军队过来只会适得其反。”

“苑书,去山上走一趟。”

任安乐吩咐,见韩烨正欲反对,沉声道:“山上各派高手云集,一般的侍卫尚未靠近山顶便会被他们拦下,事急从权,他们还不敢对我们出手。”

韩烨沉思片刻,点头。一旁站着的苑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吆喝一声,瞬间便不见了身影。

时近凌晨,苑书还未归来,营地的守卫渐渐松懈,十来个黑衣人悄悄潜进周围,不见声息间,外围的将士便倒了满地,这些人招式虽各异,却无一不是高手。

黑衣人靠近正中间的两间大帐时,被发觉的东宫侍卫拦住,两方人马缠斗在一起,但显然东宫侍卫自保有余,出手却没有这些人老练,拦不住他们的进犯。

颓势渐显时,三支利箭划破长空,越过缠斗的双方,直直射在黑衣人身上,气势如虹,箭无虚发,只伤在右肩,损其武力,却无碍性命。

因这突然的三箭,黑衣人眼露惊骇,停下来退到营地边缘,他们朝利箭射来的方向看去,有些不可思议,东宫之中居然有人能将他们中的三人同时逼退!

待看到从大帐中走出的人时,众人俱是一愣。

走出来的黑衣青年神情威仪,额上束冠,袍服上四爪金龙跃然欲飞,一见便知是大靖太子。一素衣女子站在他身旁,手握长弓,竟然是射箭之人!

“诸位皆是武林名宿,何以做此宵小之举?”韩烨运起内力,朗朗之声响彻兵营。

黑衣人对望了一眼,知道今晚所图无望,手中长剑尽出,卷起剑势朝韩烨和任安乐袭去,然后反身后退。

“我们宵小之举?此言不敢,还比不上太子殿下屠戮我各派子弟的恶行!”略带愤怒的长者之声从黑衣人中传来,待尘土散去时,一众人早已消失在晨曦中。

这群人刚走,苑书就回了大营,见营内满地疮痍,撇了撇嘴,走进了帐内。韩烨和任安乐沉着眉,正襟危坐,正在等她。

先行了个礼,苑书脸色也有些凝重,道:“殿下,山上出了事。”

“各门各派的弟子都被伤了?”韩烨抬首,问。

苑书一怔,朝韩烨竖起了大拇指,“殿下果真了不得,先知于千里外啊!”

韩烨眼皮一抬,“你上去查别人,别人也下来掳人了。”

苑书闻言眼一瞪,“殿下,您没事吧!”

一本书突然从一旁砸来,落在苑书头上,任安乐沉下脸:“臭丫头,你是吃哪家的粮食长大的,怎么不担心担心我!”

“这不是还没轮到问候小姐您嘛。”苑书嘿嘿笑,躲到一旁。

“放心,你家小姐一夫当关,那群人被吓走了。”韩烨打断这对主仆即将上演的全武行,朝苑书道:“刚才来的只是几派的高手,若是这些门派里隐世的老怪物来了,才是真的棘手,苑书,山上到底出了何事?”

苑书端正了神情,回:“我上山查探了一下,才知道昨夜郑统领上山和各派掌门相谈甚欢,本来准备今早便下山,却不想一夜间各派弟子有半数被屠戮于山中,逃出来的弟子皆言是骁骑营的将士偷袭,各派掌门大怒,联手欲将郑统领一行关押,郑统领不从,打斗一番后将士死伤无数,只有郑统领并几个贴身侍卫活了下来,现在被关在山顶的寺庙里。”

苑书此话一出,韩烨和任安乐才知道此事远比他们想象的严重,能被各派掌门带上化缘山的皆是精锐首徒,这样无辜在山上惨死,等于断了门派未来的延续,也难怪这些武林名宿居然会蒙面夜袭帅营。

“看来有人故意装成骁骑营的侍卫去劫杀这些弟子。”韩烨顿了顿,眉皱起,“能对这些人动手,隐在暗中的人身手必然不低。”

“此事必须尽快解决,一旦那些老顽固下山,见徒子徒孙被杀了个尽,不反了朝廷才怪。”任安乐淡淡道。

韩烨点头,沉吟片刻,朝苑书道:“苑书,我修书一封,你替我送上化缘山,记住,这次正大光明上去。”

见韩烨展开信笺就要提笔,任安乐道,“若是肯和我们谈,刚才这些人也不会只留下一句话便愤然离去,江湖里自成一体,怕是很难让他们改变主意。”

“所以…”韩烨写完,抬头,“我不是以大靖太子的名义写下这封邀约书。”

任安乐微微一怔,“你的意思是…”

“净玄大师入室弟子的名头,在武林中中还有点威慑。”韩烨笑笑,朝任安乐看去,“你这一身武艺想必也出自名师,不如一同落个款,也好让他们掂量着点。”

苑书一听这话,紧张的朝任安乐眨眼,任安乐扫了她一眼,苑书忙捂住嘴,讪讪退到一旁盯着地面不敢再动。

“不了,净玄大师的名讳一出,哪还容得下其他人班门弄斧。苑书,将此信送上山,尽快回来。”

苑书领命而去,任安乐看向韩烨,“能提早入山埋伏各派子弟,且装扮成骁骑营,这些人的来历殿下可知道?”

韩烨面色微有嘲讽:“引起两方争斗,坐拥渔翁之利,若要的是我的命,左右不过为了皇城里的那把椅子。”

帝位争夺,向来便是血流成河,争斗不断。只是不知道这次前来搅局的是五皇子还是九皇子?

任安乐暗腹这一国储君坐得也不容易,胡乱找了句话安慰:“殿下不用担心,臣定护得殿下万全,让殿下平平安安回京,高高兴兴做个新郎官!”

这话一出,瞧见韩烨投过来的眼神,任安乐猛地收住嘴,笑得有些尴尬,摸摸鼻子,摇晃着逃了出去。

回到帐子里,任安乐不顺心的往榻上一倒,踢开毛毯,眉毛鼻子皱成一团。

格老子的,不就是给你塞了个媳妇儿,放别人身上那是三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内疚个啥!

第二日清早,韩烨的大帐收到了一封从京城送来的密信。

此信八百里加急,金封密印,落款人是赵岩。

韩烨屏退信使,手轻扣在桌上,眼底有微不可见的迟疑,微微合上。

这些日子他吩咐过赵岩又未报回来的,只有一件事。

彻查安乐寨,还有…任安乐。

若是打开,所有的过去都会被掀开,连那场掩在记忆里无能为力的杀戮和背信…

韩烨猛地睁眼,用力攥紧信封,手上显出青白的印记,他稳住有些颤抖的手,缓缓撕开金印。

64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苑书从山上回来,马不停蹄奔赴大帐,被大帐门口脸板得一本正经的侍卫拦住,她转了转眼,正准备搬救兵,任安乐已经走了过来。

“殿下还未起身?”时至正午,化缘山上情况不明,韩烨到此时还未起,着实稀罕。

“进来吧。”侍卫正欲回答,略显疲倦的声音在帐内响起,任安乐有些诧异,掀开布帘走进帐内,瞧见桌前立着的人,脚步顿住。

韩烨白袍黑靴,腰间卷着软剑,额发如武林人士一般束起,正朝大帐门口望来。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全然不见平日的皇族贵气,仿似一把磨尽锐利的铁剑,重韧无锋。

只是一夜,任安乐却觉得面前站着的人像是突然瞧不清了一般,明明是一副温润带笑的模样,却内敛冷锐,整个人透着疏离淡漠。

“山上各派的掌门如何应答?”韩烨抬眼朝苑书看去。

苑书显是没见过这样的韩烨,敛了嬉笑的模样,规规矩矩道:“殿下,山上五大门派齐聚,各掌门见了殿下的拜帖,说他们不会下山,但允许殿下带两个侍卫上山解释。”

“张云赵擎,备马,和孤上山。”韩烨虽皱眉,但仍朝帐外吩咐了一声。

任安乐当即反对道:“殿下,山上高手众多,你不能…”

“不用多说,你在营里等着,有师父的名头在,他们不会轻易动手。”

“韩烨!”见韩烨抬步就往外走,任安乐拦住他,头一次在人前直呼其名,“谁都知道净玄那个老头子躲在泰山闭死关,山上的那些掌门和你齐辈,不敢动你,等那些老怪物来了,见徒子徒孙死了个干净,不劈了你才怪!”

韩烨转头,直直望向任安乐,“安乐寨的老寨主本事再大,也教不出敢将天下武学宗师称为老头子的弟子,安乐,中原不比晋南,记住,祸从口出!”

任安乐一时口急,知道自己差点露馅,咳嗽一声,仍是不肯让开,“这次明显是有人从中作梗,想坐收渔翁之利,单独上山太过凶险,我和苑书陪你去。”

“不行。”韩烨想也未想,断声反对。

任安乐跟没听到一般,拿起挂在大帐上的长弓,掀开布帘。

“张云赵擎,我们走后你们即刻拔营,守在山脚,山上若有异动,随时攻山接应。”她跃上马,朝韩烨望去,“你拦不住我,要不和我一起上山,要不我和苑书把你打趴下了我们再上山,殿下,你选一样吧!”

大营内外鸦雀无声,四周将士望着马上威风凛凛的任安乐,朝脸色冷沉的太子爷瞅了一眼,大气都不敢出,悄悄埋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