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司楚道:“这岂有假。战争,本来就不该殃及平民。”

“申公也已同意此议,不过说目前尚非其时。”

郑司楚暗暗叹了口气。他也算定申士图现在是不会把傅雁容马上送回去的,肯定要等到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对申士图,他不能多说什么,申士图是个干练之人,而且秉性也算忠厚,治理广阳省多年,威望极高,播及同边诸省,不然高世乾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会铁了心要倒向再造共和一方了。可是申士图毕竟只是政客,对他来说,利益高于一切。他道:“同意就好。”

宣鸣雷没在说什么,心中却在暗叹郑司楚这人真不解风情,只道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小师妹却未必领情。不过这些话也不用多说,他向郑夫人的坟走去,行了一礼道:“伯母,我们回去吧,郑兄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你放心。”说罢,走向马车,跳了上去道:“走吧。”

郑司楚也上了车。马车开动时,他又回头望了望母亲的坟。坟上,几茎新草被风吹得摆动,依稀似昔年自己出门,母亲挥手告别一般。他只觉眼中又有点湿润,只是默默地对自己:“不要流泪,你已发过誓,再不流泪了。”可话这话说,眼中还是湿湿的,泪水似乎马上要流下来,终究还是没有。

回到特别司,申芷馨和傅雁容两人见他们一副狼狈模样,都大吃一惊,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看样子,两人曾经历过一场恶斗,难道是碰到了强盗?只是以他二人的本领,强盗想抢他们真是不开眼。申芷馨忙取了跌打药酒过来,把宣鸣雷叫进房里亲自给他擦拭。郑司楚却没人给他上药酒,只好进房里自己去擦。

在房中脱了衣服,用药酒擦着淤青。先前还并不怎么觉得,现在药酒一涂上去,活了血,越发感到痛了。郑司楚心道:“宣兄出手可真重,不过他也不见得比我好到哪里去。”正呲牙咧嘴地擦着,门上响起了两声轻叩:“郑将军。”

这是傅雁容的声音。郑司楚吃了一惊,忙道:“阿容,等等,我还没擦好。”

他在身上胡乱擦了一阵,穿上衣服开了门,只见傅雁容站在门口,眼中有点茫然若失。他道:“怎么了?”

傅雁容看了看,低声道:“郑将军,芷馨姐姐说,申太守已经同意送我回去了?”

郑司楚点了点头:“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你又不是军人,本来就不该扣着你。”

傅雁容犹豫了一下,又道:“申太守他是准备我爹出兵之际才送我回去吧?”

自然是这个想法。郑司楚想着。那时把傅雁容送回去,就可以打乱邓沧澜的出兵步骤,同时也可以让大统制对邓沧澜产生猜忌。到时邓沧澜若仍要按计划出兵,又可以给申士图布置的报国宣讲团一个大肆宣扬的材料。仅仅把傅雁容送回去这么件小事,其实也已成为南北双方角逐的一环了。他想起老师当初经常跟他说的“仁”字。远征朗月省,让他明白了“仁”字若没有力量做后盾,便只是侈谈。现在申士图的决策,不过给他的认识添了个注脚罢了。他道:“你放心吧,反正在这儿,你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我保证。”

傅雁容叹了口气:“那,郑将军,我走了。”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见郑司楚还在门口呆呆地望着自己,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愿,战争早一天结束。”

然而战争终将绵延下去。虽然共和二十四年的下半年,南北双方都因为休整而迎来了短暂的和平,可这仅仅是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平静。八月,郑司楚见申士图再不提起送傅雁容回去的事,忍不住又写了封信,请求尽快进傅雁容北返。申士图的回信一板一眼,口吻很客气,却尽是官腔,说未至其时,请邓小姐安心在五羊城暂居,以待转机。

九月,十月。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这个月,宣鸣雷又放假回五羊城探亲。一回来,他便来与郑司楚闲聊。说起这几个月里,申公北领着报国宣讲团倒是如鱼得水,在再造共和联盟诸省巡回演出,甚至有一次还由谈晚同护送到了清穹城。虽然郑司楚对申公北印象极坏,觉得这人两面三刀,厚颜无耻,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很有鼓动的才能,特别他们这支本由大统制亲手下令组建的报国宣讲团反戈一击,到处宣传北方的不仁不义,无德无耻,节目也生动活泼,因此大受欢迎。申公北这人在说书上还真的很有一套,他本来是说官话的,不过很多没读过书的民众不会官话,只会说方言,申公北煞费苦心,把他的书目每到一省,就改成哪一省的方言来演说,果然更受人欢迎,每到一处都是观众如云,听得如醉如痴。什么郑司楚和宣鸣雷海上与邓沧澜决战,七天将大显其能,南方的几个胜仗被他说得足尺加码,锦上添花,几个败仗则被他开脱得一开二净,似乎连天水省这场惨败也成了见机行事,名为大败,实为大胜了。虽然他说出花来也说不死一个敌军,不过受报国宣讲团感召,再造共和联盟范围内,民众投军十分踊跃,以前还要抽丁拉伕,现在却基本上不需要了,只需在通都大衢设个招兵处,自有年轻人来报名参军。申士图见此情形,大为欣慰,特别下了一个嘉奖令嘉奖报国宣讲团的功绩。此时南方七省联盟中,除了本来就有军队,现在实力更增的广阳、闽榕、天水三省,南宁、秉德、成昧三省都组建起了一到两万余人的正规军,甚至连地广人稀,形势险绝的朗月省,也有了两千余军队。而且看形势,军队仍然会不断扩张。

五羊军已近十万,天水军五万,闽榕四万,其余三省加起来大约也有四万,再造共和联盟已拥有了二十三万大军。相比较而言,北方有胡继棠部和邓沧澜部各五万,昌都军现在也将近五万,加上中央军六万,南军的实力表面上已超越了北军。不过即使并不知兵的申士图知道,从质量上来说,南军仍然不能与北军相比。北军的各兵种十分均衡,邓沧澜的东平水军,刘安国的昌都骑军,胡继棠的陆军,皆是精锐中的精锐,还有六万装备精良,水陆齐备的中央军,更加上北方近乎无限的扩军能力,总的实力还是以北军占优。南军人数虽众,一是各有各的旗号,缺乏一个强有力的统一领导,另一个就是没有一支能与北方匹敌的骑军。水陆两军,南军都应该不输,唯独骑军明显居于弱势。五羊军的骑军聊备一格,本来天水军也有骑军,不过天水军中用的乃是山马,爬山能力虽强,长途强袭却非所长,因此乔员朗在失去了符敦城后,就只能居于守势了,与胡继棠的野战交锋,每每都要落败。先前郑司楚在五羊军中以昌都军的训练方法练出了一支骑军,现在这支骑兵由石望尘统率,虽然也有进步,终难以和昌都军的精锐骑军匹敌。将来随着战事的进展,南军攻到大江以北,后继乏力这一点便迫在眉睫。申士图对此点看得很清楚,因此大力发展骑兵。只是南方并不产马,战马除了自行繁殖,只能购买。但如今南北隔绝,买马不易,因此到现在石望尘的骑军也还没满五千。相比拥有四万余骑兵的昌都军,实力之差,不啻天壤。

说了一阵,两人也有点乏了。宣鸣雷因为说过戒酒,当真说到做到,便不再喝酒,提议说让四人合奏一曲。宣鸣雷不在时,郑司楚现在倒是经常能见到傅雁容,加上申芷馨,三人常在一处合奏,现在添了个宣鸣雷,四人这一曲奏得荡气回肠。一琴一笛,两面琵琶,宣鸣雷听郑司楚的笛声已不再有数月前听到的满是凄楚,甚是快慰。只是看郑司楚和小师妹两人难得说一句话,又急在心里。奏完了,他和申芷馨告辞回去,等出了特别司,宣鸣雷小声道:“芷馨,郑兄真是块木头。小师妹这么个活色生香摆在他面前,他都没得手。要我啊”

他话未说完,申芷馨已是柳眉倒竖,喝道:“要你就得手了么?”

宣鸣雷心知说错了话,涎着脸道:“要我,更得不上手了。嘿嘿,我可是妇唱夫随,刚才你听我弹琵琶,每一个音都和你应和得妥帖无比。”

申芷馨抿嘴一笑,心知宣鸣雷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因为宣鸣雷的惧内之名现在已不下于他的勇名。她道:“你呀,也是块木头,司楚哥哥和阿容话虽然不多,不过他们互相看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了,甜甜的,司楚哥哥的眼珠子都有点跟你那时看我一样了。”

宣鸣雷怔了怔:“真的么?我倒没注意。”

申芷馨在他额头一点,嗔道:“你这傻瓜,当然看不出来。我看哪,阿容现在根本不想回去了。”

宣鸣雷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个我也看得出来。看样子,他们也真能成吧。嘿嘿,我把你从郑兄手上抢了过来,现在还他一个小师妹,他总算没吃亏。”

“呸!小师妹是你的么?不要脸!”

她们两人正在调笑,宣鸣雷忽道:“对了,这回我有十来天假,过了年才回去。芷馨,上回我们说的小毛人的事,是不是”

申芷馨脸腾地一下红了,轻道:“呸呸呸!什么小毛人,一定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宝宝。”

宣鸣雷道:“就算小宝宝,那也得有啊”他话未说完,见申芷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中带着点嘲弄之色,一怔道:“喂,是不是,你真的有了?”

申芷馨见他看出来了,羞道:“快四个月了。”

四个月前,正是宣鸣雷来的时候。宣鸣雷又是一怔,猛地抱住申芷馨道:“哈!我算算,十月怀胎,四个月了,那明年五月我儿子就要生了?”

申芷馨的脸已红透了,眼中满含幸福,点点头道:“嗯。男女现在哪儿知道,你都取个名吧。”

宣鸣雷想了想道:“那,儿子就叫铁汉!宣铁汉!”

申芷馨吓了一跳,嗔道:“什么铁汉铜汉,真难听,换一个。”

宣鸣雷搔搔头道:“不好么?我觉得挺好听的。他大起来,也是将军。大将军宣铁汉!吓都吓得死人。你说不好,那你叫什么。”

申芷馨道:“你叫鸣雷,雷鸣之后自是大雨,就叫宣沛霖吧。”

宣鸣雷又搔了搔头道:“这么大雨?好象也不太好。要不,就各取一个字,就叫宣铁霖。”

申芷馨道:“这名字也不太好听”她还没说完,宣鸣雷已叫道:“有了,就叫铁澜!宣铁澜!”

申芷馨听他一定要把铁字加进去,心想也不好过忤其意。这个“澜”字当然取自邓沧澜。宣鸣雷虽然与师尊成为敌人,终感念师恩,而且宣铁澜这名字甚为响亮,倒是不错,点了点头道:“也好,就叫宣铁澜。可万一是女儿呢?”

宣鸣雷道:“不是女儿,一定是儿子!将来宣铁澜将是绝世名将,文武双全,水陆皆能,天下无敌,流芳百世!”

他们在谈论给儿子取什么名字,却不知申芷馨生下来的果然是个儿子,只是这儿子并不如宣鸣雷说的是个绝世名将,却成为一个有名的诗人。后世的诗人说起这年代,说前一代是闵维丘,后一代便是宣铁澜。这宣铁澜一生写诗数千首,青出于蓝,更胜闵维丘,诗作无一不流播人口,《铁澜诗草》直到千年后仍为士人推崇。将来,宣鸣雷、郑司楚、陆明夷,还有大统制,邓沧澜,郑昭,申士图,以及在这个年代叱咤风云,翻云覆雨的名将名臣,都已风流云散,渐为人淡忘,绝少有人提起,唯独宣铁澜之名却流芳百世,连蒙童都会背他的作品。虽然宣铁澜没能如父亲期许的那样成为天下名将,百战百胜,但诗才确是当世无敌,流芳何止百世。

不过这也不是宣鸣雷和申芷馨所能想到的。他们能想到的,就是在共和二十四年这难得的短暂和平里,享受一下家人的关爱。风雨即将来临,这一场大风雨,会比以往的更猛烈,不知又会有什么人被风雨卷走。

第十章 卷土重来

马匹被带住了,蹄下的尘土仍未散去,卷作四朵小小的黄云。陆明夷带住马,看了看远处的靶手。

四箭齐齐中靶。快马奔驰,以骑射发出连珠四箭,四箭皆已中靶,这手绝技,让一边的王离看得都目瞪口呆,不要说旁人了。那些士兵都在想这个年轻的都尉既要忙于军务,还能练成这等绝世箭术,真不知他精力是哪来的。有些人消息却要灵通些,窃窃私语道:“陆将军乃是昔年帝国名将,冰海之龙陆经渔的儿子。英雄之后,更是英雄,家传的弓马枪,果然非同凡响。”

陆经渔这名字,已被人淡忘已久,现在却又被谈得多了。虽然大统制发过禁令,禁止谈论前朝之事,但昌都省天高皇帝远,刘安国这人又将军事全权委于陆明夷和朱震、彭启南三将,陆明夷其实已是昌都军的最高军事长官,私下谈谈陆将军的父亲,当然不算什么。反正陆经渔已是古人,而现在离帝国覆灭不过数十年,军中有些五六十岁的老兵对当年那位冰海之龙也有耳闻,更是添油加醋,把陆经渔说得绝无仅有。不过说来说去,大家都觉得陆明夷强爷胜祖,已是超过先父。至少,像陆明夷这样的年纪就成为都尉的,北方一共也就傅雁书、霍振武和陆明夷三人了。

三人中,傅雁书二十四,霍振武二十七,陆明夷年纪最小,才二十二岁。这三人,是目前北军中最为耀眼的三颗少年将星。昌都军同是都尉的朱震和彭启南都已过了四十,升迁不算慢,还有个管后勤的都尉郭凯更是年过五十,那三个都尉都对年纪远小于自己的陆明夷极为服膺,士兵自然更无二话。万里云之乱,对昌都军打击很大,但由于陆明夷雷厉风行,一举扭转局面,昌都军未至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他们也都感激这少年都尉。因此见陆明夷一手四箭都已中的,围观诸军爆发出一阵喧天喝彩。

陆明夷带转了马,齐亮迎上来道:“陆将军,你歇歇吧,待别人练习。”

私底下齐亮仍然称陆明夷的名字,不过公开场合,他已改口了。陆明夷笑了笑,跳下马,边上一个传令兵如飞而来,报道:“陆将军,刘将军有令,请陆将军即刻前去议事,大统制有特使前来。”

大统制又派特使来了?看来大统制觉得昌都军经过这数月休整,又要发往前线。陆明夷道:“遵命。”接过令牌,对米德志和齐亮道:“米兄,阿亮,你们督促兄弟们练习,我去见刘将军。”他见一边的王离神情有点局促,又加了一句道:“王离兄,请你多指点指点兄弟们。”

王离因为卷进了万里云叛乱之中,虽然事后被陆明夷庇护,没把他的名字报上去,军衔都没革,但自然也没升迁,现在仍是翼尉。王离听陆明夷提起自己,在马上行了一礼道:“遵命。”他向来心比天高,一直有点与人格格不入,但经过先前之事,性情已谦和了许多。

陆明夷重新上马,跟着那传令兵向帅府走去。一进门,便听得刘安国的大笑之声,守门兵报道:“陆明夷将军到!”刘安国听得声音,忙道:“陆将军来了,快快有请。”

刘安国现在倚陆明夷若干城,若不是有客,他都会亲自出门迎接。陆明夷进了屋,见屋内朱震与彭启南都已在了,客座上却有三个人坐着。见陆明夷进来,这三人都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礼。陆明夷一见当先之人,便是一呆,原来此人正是当初在东平城闹哗变,被他擒住的天水客将夜摩千风。他身后的,自然就是夜摩千风的两员副将,有人鬼二枪之称的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了。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他已记不清,但他与夜摩千风曾经对枪恶战,心知此人枪术绝伦,急三枪和马鞍镖都称得上绝技,只是没想到世事变迁,这个曾经的阶下囚居然又成为大统制的特使。他忙还了一礼道:“原来是夜摩千风将军,夜摩王佐将军和谷可放将军,小将陆明夷有礼。”

刘安国不知夜摩千风曾闹过哗变,与陆明夷交过手,见他一口叫得出这三人名字,大为折服,心道:“这小子真是不凡,居然见人就认识。”他笑道:“原来陆将军与千风将军乃是夙识,那更好了,请坐请坐。”

夜摩千风这时已是衣冠楚楚,不过见到陆明夷总有点不安。他也拱拱手道:“陆将军别来无恙,千风有礼。”夜摩二字其实是族名,并非姓氏,他本身有个很长的本族名字,不过旁人都以为他姓夜摩,他自称当然不能如此称呼,因此总自称千风。

刘安国道:“千风将军此番奉大统制之命,前来调取昌都军讨贼。陆将军,此任重大,非君莫属,可有信心么?”

陆明夷本已坐下,闻言又站起来行了一礼道:“小将遵命。”

刘安国见他只说了四个字,心想这陆明夷样样都好,就是说话不能多说。按理说大统制亲自发文调派,那是多大的面子,好歹总该说几句感谢大统制之恩,小将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之类的话,可陆明夷轻轻易易四个字打发了。只是他现在全靠陆明夷主持大局,也不多说,便道:“详细事项,上路后由千风将军向陆将军细说。今日三位将军奉大统制之命远道而来,刘某当携众将为三位将军洗尘,请稍候片刻,马上让他们上席。”

刘安国一直在中央军区做下将军,现在外放到昌都省,在军务上没什么建树,倒是昌都军的伙房大大改善了,平时就常常饮宴。昌都省虽不是什么富庶省份,也是军中重镇,军区长与昌都太守平行,权柄还在太守之上,想吃什么,除非是偏远地方的特产时鲜,因为路远带不来,旁的什么都有。待酒席一开,果然琳琅满目。夜摩千风三人本是天水省人,天水亦属富庶,却还没吃过这等丰富的酒席。待吃到一味鲤鱼时,刘安国道:“来,来,尝尝这金鳞鲜。这在产地不算出奇,在这儿却是难得尝到。”

这金鳞鲜乃是大江中出产的一种鲜鱼。虽有金鳞之名,但只有到了年底天寒,鱼群在河底越冬时鳞片才呈金色。此时这金鳞鲜连鳞片都满溢油脂,因此烹调时也不去鳞,做得了连鳞片亦入口即化。陆明夷还没吃过金鳞鲜,尚不知此鱼的妙处,夜摩千风却呆了呆,问道:“敢问刘将军,这金鳞鲜出水即死,不知如何能携至此处?”

金鳞鲜只能长在大江中,而且也仅在天水省那一段大江才有,别处湖泊皆养不活,因此也不会在昌都繁殖,除非做成鱼干。可是看端上来的这盆鱼,分明是活鱼当场宰杀做成的,哪会是鱼干。夜摩千风在天水省时当然吃过,知道此鱼难得,因此大惑不解。刘安国笑道:“千风将军果然博学。此鱼正是从大江中捕得,送到此处。”

夜摩千风更是一呆。金鳞鲜出水即死,而大江边到西靖城,少说也得好几天路程,纵然现在天气已寒,两三天鱼还不会发臭,但肯定不会如此新鲜。他皱了皱眉道:“难道是用存冰冰冻后送来?”

北方诸城中,很多较富庶的都设有冰窖。冬天从河中取来坚冰放进冰窖,到夏天再开窖取冰,以供冰镇之用。冰镇可以保鲜,但金鳞鲜名中有鲜,吃的正是一个鲜字,死鱼的味道终差了一筹。刘安国见他猜不出,笑道:“千风将军不妨先尝尝再说。”

夜摩千风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又是一诧道:“奇怪,鱼肉甚紧,应该未尝冰过。刘将军,恕千风无能,猜不出来。”

刘安国道:“此方乃是刘某此年从雾云城中一个老厨师口中所得。那老厨师说,当初前朝帝君也爱吃此鱼,但进到雾云城,终难保持鲜活。后来有人想出一个妙法,在大江边打上鲜鱼后,立即将鱼养在新鲜猪油之中,再放入冰盒封存。鱼在猪油之中可保五日不死,饶是如此,待快马进到雾云城,也有多半发臭。好在西靖离大江近得多了,以此法送来,十条里倒有八条还活着,诸君方能有此口福。”

听刘安国侃侃而谈,陆明夷心中突然有说不出的厌倦。刘安国也算宿将,但他的才干大概都用到这方面去了,而为了吃一条鱼,竟搞得如此劳师动众,一条鱼送到此处,只怕其价已愈黄金。

这样下去,难怪天下人会不服。他很想问一句“如今帝君何在”,但也知道这话问出来会让刘安国大大不快,因此闭口不言。一边朱震见吃条鱼竟是如此辛苦,叹道:“真是难得!也亏得刘将军博学如此。”

刘安国的心思,也确实都放在这些吃喝玩乐上了。朱震一赞,更搔到他心头痒处,笑道:“天下之大,人力终是有限。幸亏大统制英明伟大,吾辈方能有此福。来,来,来,金鳞鲜要趁热吃,凉了便有腥味了。”说着,他自己先伸出筷子来夹了块鱼放进嘴里。

大统制确实英明伟大,但这识人之能,终要打个折扣。陆明夷想着,他本不是嗜口腹之欲之人,在军中吃两块干饭,喝几口水也算一顿了,纵然鱼肉鲜美,吃在嘴里也觉不是滋味。

一人之福,终非天下人之福。有朝一日,我若成为大统制,定要让天下人也有此福。

脑海中转过这念头,陆明夷夹了块肉放进嘴里。以前西靖城里的牛羊肉无非白滚红烧,刘安国来了后,花样却多了不少,这道红焖牛肉便是刘安国传出来的,乃是以瓦罐盛好以调料腌制过的牛肉,再以上好美酒浸没,放进炭火堆里以微火慢慢煨煮。如此一昼夜,肉已酥烂,方能上桌,以至于饭馆里多了一道“刘将军肉”。这名字其实有点岐意,只是刘安国倒不以为忤,反而付诸一笑,说己名能冠以名菜,三生有幸。这道刘将军肉算是刘安国的私房菜,自然也要上来的。

刘安国若是厨子,倒是一把好手,偏生是个领兵将领。陆明夷想着,心里不禁有点不屑,可脸上仍是诚惶诚恐。刘安国自是不曾发觉,每上一道菜他都要解说一番,还真个层出不穷,每道菜都精益求精,大见思度。

可惜打仗是要靠真刀真枪,不是比切菜刀,不然刘安国倒是天下名将了。陆明夷想着,这一桌菜也吃了许多。酒足饭饱,诸人告辞了刘安国,这才去谈正事。

大统制发来的命令,是让昌都军抽调两万骑兵增援符敦城胡继棠军。胡继棠和乔员朗已对峙了许久,双方都是啃上了硬骨头,现在清穹城规模已成,再想犁庭扫穴,彻底消灭乔员朗,胡继棠已是力有未逮。让元气初复的昌都军一下子抽出近半增援天水,看来大统制也是下了血本,准备来年一决胜负了。他听夜摩千风说完,问道:“那,邓帅应该同时也有行动吧?”

夜摩千风一呆,问道:“你也得到消息了?中央军北战队也有近半增援秦重岛,看来是东西两路双管齐下,让贼军首尾不能相顾。”

果然如此。陆明夷想着。五羊军已夺得了东阳城,坐镇之江省,如果他们坚守东平城,可以有余力支援天水。但他们现在把东阳城也拿到手上了,虽然两城合为一体,防守更为坚固,可东阳毕竟是可以由陆军进攻的城市,如此一来,五羊军就算也已恢复元气,肯定就被邓沧澜死死缠住,动弹不得,胡继棠得手的可能性便大增。计确是好计,可南军不是吃素的,他们也肯定会料到。万一南军以壮士断腕之心放弃东阳,退守东平,东西两路战线便可连为一体,北军处于攻势,反而会陷入持久作战的困境。他道:“那,现在可有什么新武器么?”

夜摩千风道:“这个小将也尚不知晓。不过近期,军中并非配发什么新武器。”

新武器也不是说用就能用的,肯定要先行训练。如此说来,北方也并没有出现什么决定性的致命武器,现在发动攻击,岂不是太早了点?但陆明夷并不畏惧。既然战具上并不能绝对优势,比拼的就是双方的实力了。现在自己已是统率全军的人物,与当初那个只率一支几百人冲锋弓队的小军官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正是自己展翅高飞的契机。

这时夜摩千风又道:“贼军中,清穹城里有两个人最难对付,陆将军要小心了。一个名谓丰天宝,乃是贼首乔员朗的副将,另一个名叫迟鲁,是五羊城客将,听说,在五羊城里,有什么七天将之号。”

陆明夷微微一笑道:“是,多谢夜摩将军。”

夜摩千风是在胡继棠攻符敦城,他奉金生色之命反水一役中建立奇功的。这一战中,他曾与丰天宝恶战,心知丰天宝不好斗。后来攻打清穹城,他也曾与迟鲁对上,两人还交过手。虽说迟鲁在单挑时不敌,但领军厮杀却比夜摩千风有章法,那一次夜摩千风虽以勇力得胜,最终还是败退,心中大是不服,可也心知迟鲁之能。而迟鲁已经知道了自己单挑的能力,以后再不会与自己单打独斗了,将来几无取胜之机,因此告诫了陆明夷一句。见陆明夷有点不以为意,他道:“陆将军,小将虽曾败在陆将军枪下,但也自诩不俗,只是对这两人从未讨得便宜,陆明夷千万不可大意。”

陆明夷见他提起先前被自己生擒之事,心想此人倒是直爽,也有他的好处。他道:“夜摩将军太谦了。将军之能,小将已是佩服不已。不过为将者,不逞匹夫之勇,靠的还是三军用命,弟兄们的死拼。”

夜摩千风心想这话虽是,但敌人的三军也不是容易对付的。而且昌都长于骑军,天水省终是山岭居多,骑军也不能一尽所长。他道:“那就待陆将军大显身手,小将拭目以待。”

夜摩千风是十二月十七日到达西靖城。十二月二十三日,昌都军整编骑兵两万,由陆明夷和朱震两人分别率领,开出了西靖城。给的期限是一月十日前抵达符敦城,但昌都军尽是骑军,速度更快,正月初一这一天便已到了。

这一天是大年初一,半个符敦城里也是张灯结彩。共和二十五年,从这一天起,拉开了序幕。只是开进符敦城后,向胡继棠缴了令,胡继棠的命令仍是在城中休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