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都城打的仍是帝国旗号,不过现在并没有帝君,帝国宗室当初亦被杀得干干净净,想遥尊谁为帝都不行,因此薛庭轩这大帅实际上就已是帝君了。薛庭轩见他们都跪下行礼,忙跳下黑马道:“请起请起。”

司徒郁站起身。薛庭轩这回带来的,是两千阿史那部骑军。他们穿的都是阿史那部服饰,薛庭轩自己亦是阿史那部贵官打扮。回想起当初薛庭轩离开时穿的仍是帝国军服,司徒郁便有种今昔异世之感。薛庭轩倒丝毫不以自己身著异族服饰为意,等他们都站了起来,笑道:“还有个好消息要报与诸位,本帅已有子嗣。”

一听薛庭轩有了后代,五统领都眼中一亮,齐齐一躬身道:“恭喜大帅。”

司徒郁见薛庭轩衣上滚着黑边,再看看他带来的这些士兵也都臂缠黑布。他知道黑衣乃是阿史那部丧服,不由一怔,忖道:“是什么人死了?难道是那忽兰夫人在产子时不幸过世?”但看薛庭轩喜气洋洋,又不太象。他不敢多说,便道:“薛帅,请归府安歇吧。”

薛庭轩点了点头,叹道:“是啊,三年了。”他扭头向身后的金枪班首领刘奔道:“刘奔,带夫人回府吧。”

刘奔答应一声,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城。刘奔是刘斩的弟弟,刘斩走到薛庭轩身后,兄弟数年不见,便走在一处在马上低声闲聊。刘斩小声道:“阿奔,薛帅似乎在戴孝啊。”

刘奔笑了笑,小声道:“是啊。大哥,你应该还不知道,拔突可汗几天前和钵古太帅一块儿归天了。”

刘斩一怔,说道:“什么?那继位的定义可汗决出来了么?”

他心里已是一跳,心想定义可汗和阿史那钵古暴卒,十之八九是薛庭轩下的手。若是薛庭轩继位大汗,那阿史那部就成了楚都城的直属,远征中原的底气便更足了。可阿史那部举族一姓,名义上人人都有资格继位大汗,薛庭轩的机会可说微乎其微,阿史那部中只怕会因为争位闹翻天,薛庭轩这时候离开阿史那部,难道是因为争位不利,不得不回来?但看看薛庭轩踌躇满志的模样,又不太像。他不是个智将,实在想不通薛庭轩为什么如此有底气在这时候回来。

刘奔道:“当然决定了,不然也不用担搁这些天薛帅才回来。”

大概是薛庭轩一手扶持了一个大汗出来。刘斩这才平静下来,笑道:“这新可汗一定对薛帅言听计从吧?”

刘奔也笑道:“当然,可谓毫无二话。而且,新可汗也来了。”

刘斩又是一怔,但马上道:“那更好了。”他本来还有点担心这新可汗就算由薛帅扶持,可薛帅一走,难保他不会听从族人指使,对薛帅不利,这样薛帅在阿史那部这三年打下的基业都要毁于一旦。他实在没料到这新可汗也会来楚都城了,竟然对薛帅如此倚重法,阿史那部就完全听从五德营的指挥了。他还要再问,刘奔小声道:“帅府到了,大哥,进去再说吧。”

进了帅府,马车也停下了,那两千阿史那部兵亦在帅府外扎营。阿史那部习惯了游牧帐居,不惯住在屋子里,营帐把帅府外的院子扎得满满的。薛庭轩这里跳下马,将黑马交给刘奔带进马厩,走到车边道:“忽兰,下车吧,到家了。”

阿史那忽兰从车中走了出来。司徒郁和苑可珍见过忽兰,旁人可没见过,见忽兰姿容秀丽,不由一呆,心想:“胡人中原来也有如此美人。”其实阿史那部的女子向来便以长相美丽著称,只不过五德营里见到的都是胡人军人,看去都是些碧眼红黄头发,满面胡子的汉子,很少有见胡人少女。只见忽兰怀中抱着个孩子,自是薛庭轩的孩子了,齐齐上来见礼。薛庭轩道:“诸位将军,这便是小儿薛帝基。”

薛庭轩的儿子名叫薛帝基?司徒郁听了便是一怔。薛帅给儿子取这名,明摆着是要开国称帝的意思吧?若是在前朝,取这样的名字只怕便是大罪,但楚都城的基业可谓是薛庭轩一手打下来的,他就算马上称帝,也没人会觉得不对。诸人都道:“见过少帅。”只是那少帅薛帝基在母亲怀中酣睡,连眼睛都没睁开,被人声一吓,一撇嘴,大哭起来。薛庭轩微微一笑道:“忽兰,带帝基进去歇息吧。我们楚都城里,可有不少好吃的东西。”

忽兰的衣裙也滚着黑边,神色中有点黯然,自是父亲新丧,她仍在哀痛中。听薛庭轩这么说,她微微一颌首,两个侍女扶着她走了进去。待她一进后院,薛庭轩道:“诸位,我们也进去坐吧。这屋子,都三年没进了。”

他们一进帅府坐下,有人便端上酒水。薛庭轩以前并不算如何好饮,但阿史那部众都酒量过人,他也养成了喝酒的习惯,一坐下便喝了一杯,叹道:“马奶酒喝得都腻了,今天才算喝到米酒。来,今日大家不必拘礼,开怀畅饮。”

今日不必拘礼,可明天就要拘礼了。司徒郁暗暗想着。楚都城以大帅为尊,但以前一直上下一体,陈忠在日,德高望重,但就算一个小兵,也是和陈忠有说有笑。薛庭轩昔日在楚都城时,有威严而没有架子,现在三年不见,派头却大了许多。司徒郁也坐了下来,喝了口酒,沉声道:“卑职在此恭贺大帅回城。大帅之令,卑职已请五位将军安排,另外城中粮秣也已清点齐备。”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册子,里面是楚都城的家底,各部兵力,器械,以及积聚粮草,无不记得一清二楚。薛庭轩接过来翻了翻,叹道:“还真不少,这三年真难为诸公了,庭轩在此敬大家一杯。”说完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司徒郁还想再说,薛庭轩却已道:“诸公,想必尚不知道,上月阿史那部拔突可汗因暴病,不幸归天,家岳钵古大人悲痛可汗弃世,亦撒手人寰,在此吾等遥敬两位大人一杯,以祝冥福。”说着,将杯中酒又倒满了,举过头顶。司徒郁心头雪亮,心想阿史那拔突和阿史那钵古的死肯定与薛庭轩脱不了干系,不过看样子阿史那部丝毫不曾怀疑他,看来做得干净利落。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一个心腹之患也解决了,总是件好事。他端起杯子道:“祝拔突可汗与钵古大人冥福无限,保佑楚都城。”这里却在想着这两人若是有灵,听得自己这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待众人都举杯致敬,刘斩再忍不住了,问道:“薛帅,现在接任定义可汗的是谁啊?”

他听弟弟说新任大汗也来了,但一直未见,心里有点嘀咕。薛庭轩笑了笑道:“拔突可汗归天后,阿史那部便举族大会,推举新任大汗。本帅承蒙族人不弃,被推举为太师,但毕竟是外人,虽有人提议,本帅还是婉谢,不敢继任。”

司徒郁听他说什么有人推举薛庭轩为定义可汗,知道定是薛庭轩在阿史那部中安排下的人手。不过听得说婉谢,心想薛庭轩再收买人心,纵然已受拔突赐姓,想继任定义可汗还是太过分了点,肯定不会通过,他婉谢只不过故作姿态罢了,便道:“不知最终继位是的何人?”

薛庭轩又是一笑道:“当时,族中右贤王拉尔德大人提出三条,说继位之人首先必须有宗室血脉。”

这一条可以说毫无意外。名义上阿史那部举族一姓,人人都可算是宗室,谁继任大汗都或多或少与阿史那拔突有点血脉相联。董长寿在席中越听越奇,忍不住问道:“那薛帅,第二条呢?”

“第二条,是新大汗自幼出生阿史那部,不曾离开过族中。”

这一条却有点苛刻了。当初阿史那部与仆固部相争,从军的一大半都离开部族出征,不过阿史那部全族三十万人,从未离族的少说也有十七八万。司徒郁听他说第一条,心想薛帅现在入赘阿史那部,勉强亦算是符合第一条,但第二条是完全不符合了,这右贤王阿史那拉尔德看来也是防着薛庭轩窃据大汗之位,那就是薛帅的对头了。不过要在十七八万人里扶持一个傀儡,倒也不烦难,关键的只怕是第三条。他也不问,董长寿已接问到:“那第三条又是什么?”

“第三条,拉尔德大人说现在与仆固部已为一体,继任大汗不能与仆固部有过血仇,否则两族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又要有了裂缝了。”

这一条却难。阿史那部和仆固部乃是世仇,争斗多年,就算是族中妇孺,总多少会有亲人伤在仆固部手中,没有血仇的真没几个了。司徒郁隐隐已觉这第三条话中有话,心道:“不对,这拉尔德第三条明明就是为了薛帅而言,他不是薛帅的对头,应该反是薛帅一边的人。”

阿史那部有一太师,二贤王,其中左贤王阿史那唆罗和中原军联系密切,薛庭轩还在楚都城时,便探听出阿史那唆罗被中原收买,这个人多半不会再帮薛庭轩,而薛庭轩下一步也肯定要打击他。有二贤王中另一个阿史那拉尔德相助,阿史那唆罗肯定会上当。

司徒郁心里正在不住转着念头,刘斩已急问道:“薛帅,那到底谁继位了?”

刘斩听刘奔说新可汗也来了,却不曾见到,好奇心几乎要满溢出来。薛庭轩笑道:“这三条,族中大老全都赞同,最后定下的,便是小儿帝基。”

司徒郁的心头登时一片雪亮。果然,阿史那拉尔德已被薛庭轩买通了。这三条看似与薛庭轩针锋相对,实际上却与薛庭刚生的儿子丝丝入扣。薛帝基生在阿史那部,当然从未离开过阿史那部。何况薛帝基不过是个婴儿,也与仆固部没有血仇,加上薛庭轩入赘为阿史那钵古之婿,阿史那钵古一直有不臣之心,暗中肯定已买通不少人手,他一死,这些部众肯定会拥戴他的孙子。加上有阿史那拉尔德的帮助,就算阿史那唆罗不肯,也是孤掌难鸣。这条计欲擒故纵,阿史那拉尔德自己多半想不出来,想出来的九成九就是薛庭轩。薛帝基为定义可汗,其实就是薛庭轩自己为汗,阿史那部的大老们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反对薛庭轩,却找不出一条反对阿史那钵古的孙子继位。

薛帅的心计,实在太厉害了!可是司徒郁还是隐隐有点不安。事后阿史那部上下肯定明白这是薛庭安排下的计略,现在敢怒不敢言,将来却实是难说。也怪不得薛帅已决定东征,实际上,他已有了放弃楚都城基业,回归中原之心吧。只是这样一来,五德营也没有了退路。要么顺利回去,要么,就前功尽弃,回到当初甫到西原苦苦求生的状态。

司徒郁想通了这一点,心里更是不安,座上诸将却一个个赞不绝口,虽不能明说,可人人暗叹薛帅好计。这一晚,喝到月上中天,方才尽欢而散。

等酒席散去,一个个向薛庭轩告辞,司徒郁正要走,薛庭轩忽道:“司徒先生,你似乎有点心事吧?”

司徒郁站住了。如果廉字营的文士成还在,说不定他还会和自己一样有点异议,但现在已没有人了。虽然五德营人才济济,却缺乏智将,参谋之才也少。这亦是难怪,行军参谋多是文职,但逃到西原来的多是武将,这些年颠沛流离,虽然给异族胡人设了些学校,教的不过是说中原话,识中原字,像当初帝国的军校是一个都没有,少年军官中亦缺乏干练睿智之才。司徒郁小声道:“薛帅,你想过没有,现在东征,实是太仓促了点。他们是怎么和你联系的?”

薛庭轩想了想,才道:“是庄先生带来的。司徒兄,你觉得不对么?”

司徒郁皱起了眉:“北斗?他不是以前身为北部天官,我听说大统制一直想铲除狄复组,怎么他会和狄复组有联系?”

薛庭轩定下此计,在阿史那部时就曾与北斗商议多次。北斗是这一次中原前来联系的牵线之人,有一天北斗带了一个人过来,这人却是狄人,自称是狄复组,乃是中原南方再造共和一边的人,前来向五德营请兵。他不知北斗怎么和狄复组有联系,暗中也问过,北斗说狄复组是他昔年任北部天官时认识,但本来也是仇敌,只是这一次他们带来了自己兄弟的亲笔密信。北斗的弟弟一直在南北两部的后备组织天星庄任职,直到现在北斗才知道弟弟竟然早与狄复组有联系。他和弟弟两人自幼失怙,后来因为北斗能力更强,成为北部天官,弟弟则未能入选南北星君,只成为天星庄教官。如果北斗还是北部天官,听到了这消息,当即要大义灭亲,去向大统制报告,但现在想法已全然不同,他要打倒的也是大统制,因此一听弟弟竟是狄复组中之人,便与那人细谈。那人说,北斗之弟已然捐躯,北斗听闻这消息,对大统制更增一分仇恨,当听得了这人身负南方再造共和联盟的使命,便将他引见给薛庭轩。

司徒郁听他这么说,眉头仍然紧皱,低声道:“薛帅,你相信他么?若这是大统制的一计又该如何?”

薛庭轩道:“是,我也有这个担忧。不过,你可知道那使者说什么?他还有第二路使者。”

司徒郁道:“就算是第二路,也仍然不能保证什么吧。”

薛庭轩摇了摇头:“但这人非比寻常。如果真是他,那这事不会有假。”

司徒郁一怔,道:“是什么人?”

薛庭轩道:“我与那人约好在楚都城碰头,正是为了这一次交涉。此人,”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了:“乃是曾经做过国务卿的郑昭。”

第十四章 东征中原

前共和国国务卿郑昭要来楚都城!

当这个消息告诉众人时,连向来有点木讷的苑可珍都把牙咬得咯吱响。郑昭是五德营的两大仇人之一,而且当初还曾生擒楚帅。这等血海深仇,岂有不报之理。刘斩这样的后进将领还没有太多愤怒,董长寿是老兵,恨得双眼直如噀血,也不顾一切,喝道:“薛帅,末将就拼着头颅不要,郑昭这贼子敢来,定要让他千刀万剐!”

薛庭轩猛地一拍桌案,喝道:“大胆!”

薛庭轩在五德营威信极高,但也从未如此喝斥过人,更不要说董长寿乃是五德营第一统领。董长寿呆了呆,不敢再说,薛庭轩已道:“董将军,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郑昭已非国务卿,现在他是代表再造共和一方来与我军谈判的。楚帅之仇,全军上下永世不忘,但首恶并非郑昭。”

首恶并非郑昭,倒也不错,最大的仇人毕竟是大统制。董长寿不再说什么,薛庭轩又道:“用兵之道,不可意气用事。郑昭此行,实是我军回归中原的一大机会,若失此良机,吾辈将永世不得身还故里,必将埋骨异域,楚帅的大仇还怎么报!”

薛庭轩说永世不得身还故里,要埋骨异域,董长寿还在想着就算永远回不去又有如何,但听他说楚帅的大仇永不能报,他也冷静下来,心道确实,失去这个机会,也就永远失去手刃大统制的机会了。他想了想,低头行礼道:“是,末将无知,愿受薛帅责罚。”

薛庭轩脸上也平和下来,缓缓道:“董将军,你的心情,本帅也明白。楚帅是我恩师,又与家父莫逆,实与我父一般,本帅何尝不是日夜想为他报仇。但恶有首从,仇有大小,郑昭的身份已然不同,我等万万不可以小失大。本帅有令,郑昭来时,全军上下不得有任何失礼,违者必斩!”

他说到最后,眼里也已隐隐露出凶光。董长寿不敢看他的眼睛,诺诺退下,将佐中那些老兵听了薛庭轩这番话,怒意也渐渐退去。郑昭固是仇人,但在郑昭之上还有一个绝对不可原谅的大仇。当初陈忠在日,人人都不愿相信楚帅已不在这世上,但时至今日,他们也都承认了楚帅定然已经过世。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杀回中原去的机会,实是万万不可错过。薛庭轩见众将的情绪平复下来,顿了顿又道:“郑昭这些天定然就要到了,传令下去,五部日夜操练,不可让他小看了我楚都城。”

现在楚都城共有两万七千余兵,共分五部,除了本部五德营的六千多人,其余两万是四个胡人营。这些胡人营按中原兵法训练,虽然军纪不能与五德营相比,但军容也足以震慑旁人。大帅令下,各部更是不敢怠慢,加紧训练。

五月九日,斥候来报,再造共和第二长老郑昭前来。听到这个消息,薛庭轩下令全军齐出,在楚都城东门迎接。

郑昭这一次前来,由申士图的亲卫队护送,穿过了朗月省而来。本来从昌都省前往西原路要好走得多,但昌都是北方控制,他只能走上了当初五德营西遁的老路,从朗月省觅路而来。他年事已高,这一趟走得更是辛苦,路上风餐露宿,人也憔悴了许多。当楚都城派出的迎接之人与他接头,送他过来,远远看到草原上矗立着的一座巍峨孤城,郑昭不禁暗暗赞叹。

西原都是游牧之部,并无城池。据说再往西去也有城池,很久以前,中原曾有兵马跨过西原远征,但数百年来,再无中原人出现此处。没想到五德营一支残军,在异域之地竟然造就如此一番基业,当年的“天下第一强兵”称号,信不虚也。

虽然天气和暖,但郑昭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本来他也知道,和五德营接触,自己实是最不恰当的人员。自己和这支人马的仇恨有多深,他比谁都清楚,到现在他们中肯定还有昔日老兵,定然恨不得将自己食肉寝皮。自己身死事小,这次谈判却牵涉到再造共和联盟的生死存亡,误了大事,一切都大势已去。只是此时的郑昭也另有一番想法,郑司楚再不理睬自己,视自己如同路人,让郑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孤独。虽然当初师傅传自己读心术和摄心术时,曾经说过修此秘术,必将一生孤独,但他一直没往心里去。后来知道自己不会有儿子,虽然有点沮丧,可是有一个爱自己的妻子,以及把自己完全当成父亲的儿子,他从来没觉得孤独。现在,却真正地感到了无比的孤独。

司楚,如果我失败了,那你将毫无希望。他想着。这一次冒险而来,他想的仍然是郑司楚这个已不认自己为父的儿子。世事就是如此纠结,你真正父亲留下的这最后一支力量,又将是拯救你的唯一希望。虽然申士图跟他说过,郑司楚提议和句罗结盟,但郑昭知道与句罗结盟会远比与五德营结盟为难,即使成功,也非短时间的事。而这段时间里,若无五德营从后方牵制住大统制的重兵,再造共和是不可能再逃过一劫了。

这真的是最后的希望了,但愿我能成功。

郑昭想着。本来他有两个顾虑,第一个是五德营不肯谈判,第二个是五德营的实力不足以给南武造成威胁。现在第一个顾虑已不存在,当看到楚都城的城池时,第二个顾虑也不复存在了。

不管怎么说,重建起来的五德营当能与南武一战,给五羊军带来一线生机。想到这儿,他在马上直了直腰,向边上的沉铁道:“沉铁兄,走吧。”

沉铁本来见郑昭经过一番奔波,已是筋疲力尽,现在却又精神大振,暗暗佩服,说道:“遵命。”

走到离楚都城尚有千步左右,只听城头一声炮响,一队举着“楚”字旗的士兵飞马过来,到得近前,骑者在马上躬身一礼,齐声道:“楚都城恭迎郑大人大驾。”

郑昭见这些士兵神采飞扬,与他先前想的那支在异域苦苦求生的残军形象完全不同,在马上点了点头道:“多谢。”却见这队人马两边排开,随行左右。走了一程,又是一声炮响,这次打的却是“薛”字大旗,马上骑者盔明甲亮,一样气宇轩昂,马上骑者又行了一礼道:“薛元帅恭迎郑大人大驾。”

这般走一程,便是一声炮响,一队人马出来相迎。接下来的是仁、义、信、廉、勇五字营,随后则是四个胡人营。这四个胡人营却是以马色为番号,当头是黑马营,然后是红马营,再是花马营,最后是白马营。虽是胡人,但上前行礼问候的胡人个个口齿清楚,相貌虽异,军容竟然也不比五德营逊色。这般前后十一炮,到得城下,又是一声炮响,只见当先一骑带着五个手执金枪的骑者走出城来,所有士兵全都举起刀枪欢呼。

郑昭并不曾见过薛庭轩,但也听说这人曾与郑司楚斗枪,一手被郑司楚刺残,见来人左手五指有点变形,臂上套了个皮套,定是薛庭轩了。他上前行了一礼道:“敢问可是薛大帅么?老朽郑昭有礼。”

那人自是薛庭轩。薛庭轩小时便听陈忠和曹闻道说五德营的几大仇人,对这排在第二位的郑昭,陈忠和曹闻道说起来都有切齿之恨,有时也漏出来,说他曾经与楚帅交情还算不错,但最终却背信弃义,将楚帅擒去。那时他想象着郑昭定是个獐头鼠目之人,但一见之下,见他相貌清癯,颌下只有几缕稀疏的花白胡子,完全是个士人模样。他脸上声色不动,还了一礼道:“郑大人客气,本帅薛庭轩,请郑大人入城。”

城门口,楚都城的军队已排列得整整齐齐,军容极为严整。郑昭走进城门时,几乎有种走进中原某座名城的感觉。这座城造得当真不错,规模虽然不如中原名城,但城墙高大厚实,城砖上还留着一些硝烟与削砍的痕迹,自是先前胡继棠与方若水、毕炜三上将远征时留下的。共和国三大名将,率领绝对优势兵力,最后还是铩羽而归,可知五德营的强悍终究并没有成为过往。

郑昭正想着,一边打马入城。刚进入城里,却听得有人喝道:“狗贼!”有个人影突然从两边人群中冲了出来,手执利剑刺向郑昭。沉铁一直守在郑昭身边,见状大吃一惊,手在马鞍上一喝,厉喝一声,人已跃到郑昭马前,从腰间拔出短剑。“当”一声,两剑一交,沉铁却觉那人手中长剑忽地一颤,竟然从自己短剑下穿过,仍然刺向郑昭。

在楚都城竟有刺客!郑昭同样大吃一惊。他在马上见那刺客也已有点年纪,冲出来时一脚有点瘸,但出手还是如此之快。他心头一凛,正待一提气,以摄心术制住这人,但提气之下,却觉胸口空空荡荡,明白定是长途奔波,体力不支,一时竟用不出来。他心头一凉,心想:“谈还没谈,我就要死了”

他这念头刚起,却见一道黑影忽然如闪电般射来,从那刺客臂边一掠而过,“嚓”一声,刺客臂上衣服被撕了道大口,鲜血立时溅出,将郑昭的马也染得斑斑点点。几乎就在同时,有几道金影已插到郑昭马前,直如布成一道电网,正是薛庭轩的金枪班。他这金枪班还有五人,跟随薛庭轩已久,格斗之技极强,五人齐出,五支长枪架在那人身上,将他逼得离开郑昭坐骑。

当先的刘奔见突现刺客,也吓了一大跳。逼离了刺客,他心里还在想着:“这人是谁?有没有伤了他?”但定睛一看,更是大吃一惊,叫道:“魏老!”

这魏老名叫魏风,乃是昔年楚帅身边的护卫十剑斩中仅存的一个了。十剑斩本有十人,但屡经战阵,陈忠之女陈星楚继任大帅时,只剩了五个,到现在则只剩魏风一个。薛庭轩不喜剑士,因此护卫没选十剑斩,而是选了金枪班,那五剑斩的传人便成了司徒郁的护卫。魏风因为年过五旬,身上又有旧伤,早就在城中养老,教教剑士。虽然魏风也不是军官,但资格如此之老,又曾是楚帅的近身侍卫,城中人人对他十分尊敬,刘奔没想到今天竟是魏风前来行刺郑昭,扭头看向薛庭轩。

魏风突然冲出来行刺,薛庭轩亦是吓了一大跳。郑昭若是一死,那谈判当然也再不用谈了。紧急之下,他放出风刀撕伤了魏风手臂,一时并没发现是他。此时风刀停在他手臂上,他见是魏风,打马过来道:“魏老,你这是为何?难道没人向你传过本帅之令么?”

魏风二目圆睁,金枪班不得薛庭轩号令,仍是出枪压着他,但也不敢太过用力,因此他仍然站在地上。听得薛庭轩问自己,魏风喝道:“薛帅,这郑昭狗贼乃是楚帅大仇,不杀了他,我死也不甘!”

当初五德营第一任大帅楚休红进雾云城谈判投降之事,结果大统制背信弃义,在谈判前将他擒下,魏风正是唯一逃出去报信的一个。也正是有他的报信,五德营曾率军冲击雾云城的二十余万大军,险些将楚帅救出囚牢,但也因此役伤亡大半。魏风这些年来,最恨的还不是大统制,而是郑昭,虽然也曾听得薛庭轩下令不得对郑昭失礼,但他怒火中烧,不顾一切也要来行刺。薛庭轩听他这么说,喝道:“魏风,你疯了!”

魏风叫道:“薛帅,我没有疯!魏风此生,若不能手刃此獠,死有余恨。”

薛庭轩本想说这魏风乃是个疯子,这样就坡下驴,给郑昭一个交待,但魏风毫不通融。他心头更怒,声音沉了下来道:“魏风,你可知有令不遵者,杀无赦么?”

魏风喝道:“我活到今天,也够了,若不能杀了这狗贼,再活五十年又有何用?郑昭,你这天杀的狗贼,你不得好死!”他越骂越凶,口中不停,骂到最后,不但骂郑昭自己,连他父母妻儿也骂个不停。他却不知,郑昭的儿子实是他平生最尊敬的楚帅亲生之子。

薛庭轩听魏风口口声声在骂郑昭,直如在痛骂自己一般,脸色更是沉若死水,喝道:“拖下去,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