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到码头上,桓穆之已听得傅雁书亲来,忙带人过来迎接。傅雁书见江中有一艘小船,也不是战舰,顶多不过十几个水手,心里先有一半放心。显然南军这次并非想趁机攻击。他对南军那艘威力无比的铁甲舰已心有惧意,低声道:“后面没有叛贼战舰跟来吧?”

桓穆之摇了摇头道:“没有,就这一艘船。末将已下令封锁消息,现在应该没几个人知道。”

桓穆之果然称职。傅雁书看了看他,又小声道:“安排他们靠岸吧。”

桓穆之应声正待下去,见车里可娜夫人出来,忙行了个礼道:“夫人。”

可娜夫人已听得傅雁书的话了,说道:“将军,快让他们上岸。”她已急着想看到傅雁书,只觉片刻都不能多等。待桓穆之向那艘船打了个几个旗号,那艘南船慢慢驶向岸边。因为这船很小,可以直接靠岸,等跳板一放下,见船舱中先走出一个男人,跟着一个女子出来,正是傅雁容,她摇着手叫道:“阿容!阿容!”

傅雁容一出船舱,便听得可娜夫人的叫声,应声道:“妈!”便急急地要跑下船来。她跑得急了,在跳板前一滑,险些摔倒,那男子一把扶住了她,搀着她下船。傅雁容差点摔倒时,傅雁书虽然一直不说话,脸色也为之一变。到都到了,别这时候出个乱子,待那男子搀住傅雁容,他才松了口气,心道:“该死,居然是郑司楚!”

男子挽着傅雁容时,她全无抗拒,除了郑司楚还会是谁?郑司楚竟然亲自陪同傅雁容前来,这一点他也没想到。要留住他么?傅雁书脑海中立刻闪过这念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郑司楚现在已经来到敌营,如果要拿下他,什么时候都可以,如果现在就动手,反而显得北方无信无义了。反正要拿下他不费吹灰之力,也不急在一时。他见可娜夫人要上前,心想郑司楚万一将师母扣为人质,那倒不好办了,闪身拦在她身前,小声道:“师母,那是郑司楚。”

一听是郑司楚,可娜夫人也吃了一惊,低声道:“是郑国务卿的公子么?”

郑昭已经是再造共和一方的首脑,北方正式文件中说起他,不是“匪”便是“贼”,不过邓沧澜夫妇说起郑昭时,一向仍以过去的官职相称。傅雁书道:“正是。师母,此人狡诈万分,而且已是南军指挥官,竟敢前来,真不知他有什么用心。”

此时郑司楚已陪着傅雁容上了岸。傅雁容一见可娜夫人,再也忍不住,哭着上前,一把抱住了可娜夫人道:“妈,我好想你。”可娜夫人的泪水也淌了下来,搂住她道:“阿容乖,让我看看,你吃苦头没有?”看了看又道:“还好,好像还胖了点。”

一听胖了点,傅雁容却是大惊失色,顾不得脸上还有泪痕,急道:“妈,我真胖了?”

可娜夫人见她三年不见,现在更是长得娇艳若花,却仍然不脱小女儿情态,忍不住笑道:“不胖不胖。”她看了看一边的郑司楚,眼光却一下变得极其锐利,沉声道:“郑司楚将军?”

当初奇袭东阳城,郑司楚曾经攻到太守府。当时北军措手不及,太守府也没有防守,郑司楚本想将可娜夫人带走,因为傅雁容阻挡,他居然放过了可娜夫人。那是可娜夫人在郑家离开雾云城后,唯一一次正面见过他,现在又见到,见郑司楚英气勃勃,可娜夫人也暗暗赞叹,心想雁书已是人中俊杰,这郑司楚一点都不输给他,而且气度犹有过之。郑司楚听她叫自己,过来行了一礼道:“夫人,请节哀。小将听得邓帅归天,特陪同阿容前来吊孝,并有国书一封,请代交冯大统制。”

果然另有图谋!但郑司楚竟是来下书的,这一点可娜夫人和傅雁书都不曾想到。可娜夫人看了看他,又道:“郑将军胆色,实是令人钦佩。只是您孤身前来,难道不怕我方扣留你么?”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邓帅本是小将自幼便仰慕之人,雁书兄也曾与小将照过面,英风凛然,令我佩服。古人云,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若小将以为会被扣留,那就是小看夫人和雁书兄了。”

可娜夫人见郑司楚侃侃而谈,以退为进,更觉佩服。她是何等人物,上回听得傅雁容不肯过来便知道端倪,这回见她和郑司楚神情亲热,更是心头雪亮。如果不去管敌我阵营,郑司楚的人品确是阿容的良配,若真的杀了他,现在可娜夫人倒是第一个舍不得。她道:“郑将军果然不凡。此处不是谈话之处,请随我回去吧。”

他们上了车,傅雁书小声道:“桓将军,此事暂时不可走漏风声。知道此事的人,这两日不许离开码头。”

桓穆之点了点头道:“遵命。”

上了车,可娜夫人拉着傅雁容坐在一边,郑司楚则坐在她对面。上了车后,一开始可娜夫人还和傅雁容嘀咕,渐渐地便和郑司楚说得多了。她问得很是详细,关于他父母的事也问了不少。郑司楚现在虽然再不与郑昭说话,可这事终不能宣扬出去,只是淡淡说了几句,说“家母不幸见北,家父身染沉疴,一直在五羊城休养”。

一路说了一阵,已进了太守府。天已经黑了,太守府里的工友仍在忙上忙下。明天就要出殡,共和军的高官大将来了很多,一个个都要安排妥当,特别是这个座次问题。不过这样一来后院更是清静,连一个人都没有。傅雁书将马车赶到后院,停下来道:“师母,郑将军,请下车。”

傅雁容听哥哥就是不招呼自己,心知哥哥定然还在为先前自己宁死不回北方之事生气。她下了车怯生生地道:“哥哥。”

傅雁书哼了一声,低喝道:“你还有脸叫我!”

傅雁容被他斥了一句,脸一下白了。可娜夫人忙道:“雁书,不许骂阿容!阿容,你”她看了看郑司楚,又小声道:“我带你先去给阿爹上支香吧。”

傅雁容不敢去看哥哥,小声“嗯”了一声。郑司楚正要跟着去,傅雁书忽道:“郑将军,请你先不要露面,随我来吧。”

他说这话时,眼中已透出一丝寒气。傅雁容顾不得害怕,急道:“哥哥”可娜夫人生怕她和傅雁书吵起来,忙道:“阿容,让郑将军陪陪你哥哥吧,现在他露面是不太好。”

傅雁容小声道:“妈,南方很多人想趁机攻过来,司楚力排众议,说现在是谈判的好时机。妈,你要哥哥想清楚,现在是结束这场战争的最好时机,千万不要坏了大事。”

可娜夫人一直有意培养傅雁容,但以前和她一说时事,她就犯困撒娇,现在说起来却很是郑重。她道:“你哥哪是这种人,放心吧。”

等她们离开,郑司楚小声道:“雁书兄”

傅雁书斥道:“谁与你称兄道弟!若非你身负下书之责,我定要砍了你为师尊报仇。”

郑司楚看他眼中寒光毕露,只怕真有杀了自己之心,苦笑道:“雁书兄,我与阿容已是夫妻,不称你”他话未说完,傅雁书已惊道:“什么?你和阿容是夫妻了?”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蒙阿容不弃,托付终身于我,我不敢有负于她。所以这一次义不容辞,我自己陪她过来。”

如果要下书,本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郑司楚自己前来。傅雁书心里缓了缓,仍是冷冷道:“原来你还是为了大义才冒这个险了。你杀了多少人,还要如此假惺惺。”

郑司楚叹道:“兵者凶器,所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南北交兵多年,生灵涂炭,我每一思及,都会心痛不已。雁书兄,实话说,此次我前来下书,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再造共和联盟中不少人说此战得胜,必要乘胜追击,但我早就想要尽快结束这场无谓之战,所以坚持借此机会前来下书谈判。这是我的真话,我想雁书兄也不会只想着打下去,决意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吧?”

傅雁书哼了一声道:“这一战你们胜在何处?五羊水军损失了总有一半。就算有那铁甲舰,但我敢说只有一艘。若我方当日不顾一切,全军扑上,胜负仍然未可预料。”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此言不差,我也在会上如此说了,因此才能得到大部份人认同。雁书兄,南北本来并无本质的分歧,都是为贯彻共和制,这样连年恶战,到底有何意义?大统制去世了,邓帅也归天了,双方阵亡的将士更不知有多少。国家残破,百姓流离,这种痛苦,实是越早结束越好。”

傅雁书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是个军人,只知依军令行事。可战争打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了,自己虽然军衔越升越高,现在更是接任了师尊之位,成为之江军区的军区长,可是看到城外坟地的新坟越来越多,几乎已经填满了空地,他也不由触目惊心。有时想想,南北两边的口号一般无二,以前大统制在日,南方还可说大统制背离了共和,可现在大统制也已经死了。一死百了,这场战争确实越来越没有意义。他怔了半晌,低声道:“郑将军,你们有什么要求?”

郑司楚听他语气和缓下来,心想自己确实没看错。宣鸣雷说傅驴子这人执拗,但也不是不肯通情达理之人,显然他也已经不想再打下去了。他道:“南北本属一家,共和国更是起于五羊城。当初举起再造共和的旗帜,起因便在于大统制解散议府,大权独揽。大统制之是非,纵然两边仍有不同看法,他终已成为古人。冯大统制只要恢复议府,并赦免南方一干人等,再造共和便已完成了使命。”

这两条,其实最关键的还是第二条。不过解散议府既然是南北分裂的起因,自然不能不把它放在第一位。傅雁书心想这两条倒也不是不能答应,冯德清继任大统制时,虽然还不曾恢复议府,但他听得已经有人提出此议来了。冯德清的才能远不及大统制,事必躬亲,他做不到,所以恢复议府不言而喻。而赦免南方一干人等,同样不见得不可能。虽说两边连年交战,结下了深仇大恨,可这种仇恨也是可以用时间去平复的。而且冯德清向来有恬淡仁厚之名,他做了大统制,南方很多人一定觉得达成和解是很有可能的。他想了想道:“此事我不能擅作主张,唯有转交国书给冯大统制,然后再给你答复。”

郑司楚见他已是心平气和,知道傅雁书已从邓沧澜之死的愤恨中摆脱出来了。他点点头道:“这个自然,我也没指望立刻就能得到答复,能把这封国书交上去,就已完成任务。雁书兄,刀枪无眼,人命却是一去不复返。这些年的仗打下来,南北双方都损失惨重。战争未起时,共和国国力蒸蒸日上,但有了战争,什么都没了。田地抛荒,黎民逃难,侥幸活下来的,也是朝不保夕,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一直在想,身为军人,到底什么才称得上成功?百战百胜,只可谓之武夫;平息干戈,那才是天下名将。”

这几句话真个说到傅雁书心里去了。他心想若是霍振武还在,肯定是不会同意的。霍振武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夫,心中除了战争再无其他。傅雁书却受邓沧澜影响,自幼手不释卷。每读古人书,都觉古人说的“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是句至理名言。人心思定,谁都不想打仗,总希望活在和平年代,所以共和国建立后的那几年,受到天下人的衷心拥护。他想了想道:“那一旦谈成,你们真的能够放下武器么?”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这一点却也是先前提出借这时机与北方和谈时,反对的人顾虑最多的。放下武器后,名义上是赦免南方一干人等,万一北方秋后算帐,那时难道出尔反尔,再次举旗反叛么?郑司楚道:“此事确实有不同意见。所以这第一条,既然赦免了南方一干人等,自然一切照旧,议府议众也应以各省人口为比例甄选出良材,而且各省的人事安排都应有自主权。”

傅雁书愕道:“这样不就等于自治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是完全自治。军政双方官员的起用迁移,都应该由议府讨论,不能再是大统制一个人说了算。这才是共和‘以民为本,以人为尚’的真谛,大统制曾经把这一条重中之重抹杀了,所以才造成这么多年的惨剧。”

傅雁书呆了半晌,低声道:“我个人而言,倒没有什么异议,但能否通过,仍需冯大统制定夺。现在我们北方一仍其旧,很多事还是按照大统制在日的成规来办。冯大统制能否同意,我也不敢保证。”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事在人为。冯大统制本来就是五羊城人,我想他也会理解的。”

傅雁书抬起头,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这回你过江来,总要马上就回去了。可是阿容呢?你还要带她回去?”

郑司楚叹道:“这件事我也一直没有和她说。总之,一切由她自己决定。虽然我与她已是夫妻,但尚无夫妻之实。所以我还是希望她能留在北方,以防万一谈判不成,我丢了脑袋不在话下,要是祸及于她,我做了鬼也会内心不安的。”

傅雁书听得他居然要让傅雁容留下,更是吃惊。怔了半晌,问道:“可你若死了,她又怎么办?”

“当然希望她不必再念着我,另寻归宿吧。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如意,我能得阿容垂青,这一生也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句话郑司楚倒是丝毫不虚。他最初爱上了萧舜华,但萧舜华已经有了男友。后来郑昭和申士图都有心撮合他与申芷馨,他自己也很满意,可申芷馨偏偏并不喜欢他。感情上连遭两次打击,郑司楚虽然用兵如神,却对婚姻之事已渐渐绝望,只觉这一辈子非得孤身一人不可。只是认识了傅雁容后,两人情投意合,最终结为连理,郑司楚已是欣喜若狂。这一次他决意要结束战争,来和北方谈判,固然是他早存厌战之心,为傅雁容着想也不可小视。虽然铁甲舰建成了,一战扬威,可他知道现在再造共和联盟只剩了三个半省的实力,北军却已经开始了铁壁合围,铁甲舰威力虽大,充其量不过让南方的末日延迟几年而已。只有趁现在一场小胜,和北方言和,才是彻底解决之道。

只有和平到来,我和阿容才能安心过日子。

他想着。此时夜风吹来,这两个身属南北的少年名将都陷入了沉思,一时间都不言不语。半晌,傅雁书道:“司楚兄,夜冷了,我安排一个房给你住吧。不过会有士兵站岗,你也不要到处跑。”

郑司楚微微一笑道:“多谢雁书兄。”他听得傅雁书称自己为“司楚兄”,这句话一出口,就是他已经承认自己这个妹夫的身份了。谈判的事现在还不知最后如何,不过个人的事已经大获全胜。他与傅雁书虽然死斗过一场,可对他并无恶感,反而十分佩服。说完了又道:“我来时,宣鸣雷兄要我传一句话。他虽然不敢过来,但要我代他向邓帅灵前敬一支香。”

傅雁书哼了一声道:“这个贼子!师尊便被他害了,他还敢说这话?”

郑司楚叹道:“两军交战,宣兄也是不得已。回去后,他曾背着人痛哭一场,说对不起邓帅。”

傅雁书听宣鸣雷竟会痛哭一场,大感诧异,只是他既然恨宣鸣雷入骨,仍然只会觉得他假仁假义。不过郑司楚这般说,他也不好对宣鸣雷破口大骂,说道:“你回去也转告他一句,万一谈判不成,战火重开,我定要取下他的首级以祭师尊亡灵。”

郑司楚暗暗失笑,心想宣鸣雷现在已经有了铁甲舰,单打独斗,傅雁书兵法再强也不会是他对手了。先前一战,宣鸣雷因为冲得太猛,不顾一切,铁甲舰中炮无数。虽说舷炮对铁甲舰威胁不大,但连中这么多炮,自然也有损伤,现在正在船坞中紧急抢修。而这也是郑司楚能够说服那些主战派的原因之一,因为没有了铁甲舰,实力已不及之江水军的五羊水军全无取胜的可能,现在打过去,若被北方看破底细,不顾一切地打过来,南军仍有全军覆没之虞。他道:“是,我一定把这话带到。”

傅雁书拱了拱手道:“司楚兄,请你随我来吧。明天冯大统制也会来主持师尊的国葬,届时我会将此书交上去。”

他领着郑司楚上了楼。这儿便是昔年郑司楚奇袭时杀来过东阳城临时帅府,那回郑司楚放了一把火把半个府第都烧了,现在重建后尽复旧观,全是很新的房子。郑司楚进了房,傅雁书又关照了几句,退了出去,说一会儿有人会送吃的过来。

郑司楚躺了一会,听得门上有人敲了敲。他走过去开了门,却见傅雁容拎了个食盒站在门口。他笑道:“贤妻,怎么有劳你给我送饭?”

傅雁书听他称自己为“贤妻”,脸颊微微一红,走进来道:“人家怕你饿坏了么。来,吃吧,天晚了,就是点粥,不过倒有点鸭肫肝。”

郑司楚听她说起鸭肫肝,想起宣鸣雷说过她最爱吃东阳城新昌记的鸭肫肝。当初傅雁容刚被南军抓住时,他还曾买了点去看她。想到这儿,郑司楚笑道:“是新昌记的么?你也陪我吃一点吧。”

傅雁容白了一眼道:“本来就是两人份的,你以为只给你吃啊。”说着,从里面拿出两个空碗,盛了一满一浅两碗粥,把满的粥推到郑司楚身边,又从食盒里拿出几盆小菜,却是四荤四素,各是两冷两热,一份鸭肫肝,一份水昌肴肉,热的是葱油竹蛏和文蛤蒸蛋。素食则是莴笋饼、香菜干丝和炒豆苗与蒸茄子,还有一小壶酒。郑司楚见几份菜虽然都很精致,但量却很少,倒和五羊城的清粥小菜相仿,笑道:“这么点啊,我还以为两人份有多少呢。”

傅雁容道:“你多吃点好了,我吃不了多少的。”说着,先挟了好几片鸭肫肝,大概生怕郑司楚来抢。虽然以前也曾一桌而食,不过这么亲热地并肩而坐还是第一次。郑司楚坐下来,啜饮了几口酒,又吃了点菜,只觉心中喜乐平和,一时间都忘了战争仍然不曾结束。

傅雁容嚼了两片鸭肫肝,小声道:“司楚,刚才你和哥哥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跟他说,再打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希望他能一力促成和谈。”

傅雁容点了点头,说道:“嗯,我想哥哥凶归凶,他总会明白的。”

郑司楚见她眼中仍然有一丝忧虑,问道:“阿容,你还担心什么?”

傅雁容放下了筷子,低声道:“妈以前跟我讲过共和国的诸位高官。那时她还说起你爸郑国务卿,很是赞赏,说他心性平和,才能绝世,是治世之才。也说起了冯德清,却不是很赞赏,说他性情虽然恬淡,但有点偏执,不太肯听劝,好名而不知变通。”

郑司楚幼时在雾云城,曾听人说起过冯德清的一件佚事。有一次冯家因为漏雨要翻修房屋,结果屋檐下有个燕巢,工匠顺手拆了,冯德清见了大为震怒,说小鸟也是生灵,岂可为己之安居而坏小鸟之巢,定要让工匠原样恢复。工匠虽然认了错,但也说燕子都飞走了,弄好了巢也飞不回来,冯德清却根本不清。无奈何,工匠只得担了个巢。可人来筑巢还真个不易,每每捏到一半就掉下来,那工匠苦不堪言,最后还好用泥调了胶水在屋檐下重新捏了个鸟巢才算完事。只是这巢一直都是空着,也没有小鸟进来居住。当时说起这事时是在赞赏冯德清的仁慈,不过郑司楚年纪虽小,却觉得冯德清这人未免太偏执了。巢已破了,非要工匠吃力不讨好的恢复,既无补于小鸟,也只让工匠多费事。

冯德清好名而不知变通。这个评价,实在是恰如其份。郑司楚停下了筷子,若有所思地道:“可娜夫人倒是很有识人之明。”

傅雁容道:“何止于此。爹生前跟我说过,妈当初在前朝还做过礼部尚书,也就是现在的礼部司长,很了不起呢!当初丁帅和前朝大帅楚休红最后一战,丁帅已经被困住了,妈当机立断,让爹和毕炜将军冲入雾云城,才尘埃落定。共和国建立,妈曾经是居功第一。”说到这儿,她猛然想起前朝大帅楚休红其实是郑司楚的亲身父亲,这般一说,可娜夫人岂不也成了郑司楚的杀父仇人?

她的脸色登时有点不好看,郑司楚自然落在了眼里。可娜夫人居然有过如此巨大的作用,他也闻所未闻。楚休红这个亲身父亲,他还是听母亲临死前才说,其实对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他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可是可娜夫人为什么在共和国什么事都不做了?”

傅雁容压低了声音道:“这件事爹妈都没跟我说,我只是隐隐约约听得妈说起过,其实大统制并不是她亲哥哥,她还有个亲哥哥就死在当初雾云城围剿五德营的最后一战中。因为死得不明不白,妈一直怀疑和大统制脱不了干系。我猜,妈也一定觉得大统制为人深沉,对谁都不信,所以自愿放弃一切权力,就和爹在一起。”

傅雁容说的,已是谁都不知道的隐事了。其实她也并没有听可娜夫人直接说过,只是傅雁容聪慧无比,只凭一言半语推断出来的。当初共和初起,是前朝的苍月公首揭其帜。苍月公亲生一子一女,还有个义子便是南武,后来的大统制。大统制起事,打的尽是苍月公的旗帜,但大事已成,他自觉这个义子便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因此在围剿五德营时暗中下令让程敬唐逼死了苍月公的亲生之子以绝后患。程敬唐对大统制无比忠实,知晓此事的金枪班士兵后来也都已被灭了口,因此这件事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可娜夫人是何等人物,亲哥哥死在最后关头,她就算找不到证据也心有怀疑。大统制羽翼已成,已经成为共和国上下一律景仰的神明,她知道就算查明了这事,受害的也只会是自己和邓沧澜,何况事情也已经过去,因此一直隐忍不发。只是可娜夫人自己也没想到,傅雁容这个义女和她并无血缘,但才智丝毫不逊于她,竟然只凭了零星话语推断得八九不离十。

吃完了粥,郑司楚本来有心让傅雁容留下来,但傅雁容脸一红,说妈和哥哥都在这儿,还是睡到妈房里去,收拾了食盒走了。她一走,房里又显得空落落的,郑司楚躺在床上,默默地想着方才傅雁容说的这些事。

这些,都是共和国中向无人知晓的秘密。他想起幼时和旁人一样将大统制敬若神明,只觉大统制光辉灿烂,从无错误。后来虽然也知道大统制同样会犯错,但那只是白璧之瑕,瑕不掩瑜。可是傅雁容说的如果是真的,那么大统制其实是个极其阴险狠毒的人。

一个如此阴险狠毒的人,把持了共和国国柄那么多年,仍然没有过一个人怀疑。难道。政客总是有两付面孔么?也许,郑昭也是如此自从母亲告诉他郑昭并是他的父亲,而是杀了他生身之父的仇人后,他对郑昭恨之入骨,可因为恪守母亲不得对他不利的遗言,只能再也不去理他。但现在想来,他也有点理解母亲为什么会有好么矛盾的遗言了。

母亲一定非常恨郑昭,同时也有着非常深的感情,甚至比与自己生父的感情更深。他叹了口气,默默地看着漆黑一片的藻井,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第二天,旁人都去参加邓沧澜的国葬去了。郑司楚和傅雁容因为尚不可在人前现身,便留在帅府。两人出不了门,便说些闲话,倒不寂寞,只是郑司楚总在想着那封国书的回音。傅雁书交上去后,冯德清会不会同意?如果冯德清是个识大体的人,他肯定也会认同的。可是冯德清同时也是个偏执狭隘的人物,也许他认为南方和北方势必不能共存,那么战争仍会继续下去。

但愿不要走到这最坏的结果上去吧。郑司楚想着。

天黑了下来。国葬很是冗长,会持续一整天,到现在可娜夫人和傅雁书都没回来。傅雁容又去厨房弄了些吃的,她这回也壮着胆子喝了口酒,结果呛得俏脸生春,满面绯红,郑司楚看得有趣,正想打趣两句,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出声了么?郑司楚一怔,猛地站了起来。他刚站起,却听傅雁书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司楚兄!司楚兄!”

郑司楚一听他的声音便凉了半截。傅雁书说得如此急促,显然带来的不会是个好消息。他开了门道:“雁书兄,事情不妙么?”

傅雁书一进门,见傅雁容也在,先点了点头才道:“司楚兄,上午我将你带来的国书给了冯大统制,结果下午在入葬前他告诉我,说绝不与叛贼谈判,还问我下书的是不是你,只怕你来的消息也走漏了。”

傅雁容惊道:“哥哥,你”傅雁书和可娜夫人都不会扣留郑司楚,但冯德清却很有可能。傅雁书道:“阿容,你放心吧,我说司楚兄下完书后就走了,他只向我大发雷霆,说为什么不扣下他,后来也没再说什么。不过,我想他多半会派人来确证,所以我即刻送司楚兄过去。好在码头上还是桓穆之在负责,他是个信得过的人,马上就走吧。”

没想到,这个前一阵还在和自己做生死拼的人,现在居然会来救自己。郑司楚心中一阵感慨,说道:“雁书兄,多谢你了。那,阿容就要靠你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