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回去,只怕永远与阿容相见之日,他心里实是说不出的难受。傅雁容却道:“胡说!哥哥,我要和司楚一块儿回去!”

傅雁书看了看她,却没说什么,只是道:“好,马上收拾一下就走。”

他说完就下楼去了,郑司楚心中百感交集,冯德清的不顾大局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道:“阿容,你可知道,回去的话”

“我不管,我要和你在一起!”

傅雁容的神情里有一种异样的坚毅,郑司楚心头突觉温暖无比,拉起她的手道:“好,我们生死都在一起!只是,我有可能又要和雁书兄决一生死了,不管我们谁死了,你都不要怪活着的那个。”

傅雁容眼里已是泪花闪烁,却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嗯。”一个是哥哥,一个是丈夫,这两人好不容易刚成为朋友,却又要变成死敌,她心里实在难受之极。郑司楚道:“那收拾一下,马上走吧,省得夜长梦多。”

这一次冒险,结果全无效果,最坏的打算却成为了现实。郑司楚坐上了傅雁书的马车时,仍然有点不敢相信。冯德清,这个有恬淡温和之称的人,同样有着执拗的另一面。世上之人,看来想要看透也是难上加难。

到了码头,傅雁书火急叫来桓穆之,让他安排郑司楚坐来的船只让他们回去。那艘船只是艘小船,混在船队中谁也认不出来,送郑司楚来的几个南方水军在北军营地里,开始还惴惴不安,不过恒穆之对他们有礼有节,招待得也不错,他们都已定下心来。突然听得风云突变,必须马上赶回去,他们都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解缆起航。傅雁容正要上船,傅雁书忽然道:“阿容,你要保重啊。”

傅雁容回头看了看哥哥,见他那张英俊的脸在暮色中写满了无奈。她知道哥哥向来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次是真觉得永远相见之期了。她再忍不住,哭道:“哥哥,你也保重。”

傅雁书看她上了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娶了费云妮做你嫂嫂了。”

费云妮是吏部司长费英海之女,这门亲事早就谈下了,费云妮当初和傅雁容也很是要好。听得哥哥原来也已结婚,傅雁容道:“哥哥,祝你和云妮百年好合。”

傅雁书挥了挥手道:“走吧。”

船很快就隐没在了暮色中。傅雁书一直看着江面,看不到船了仍然站在码头上。一阵江风从他身后吹来,吹得他战袍乱摆,谁也看不到,这个向来不苛言笑,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名将眼里,竟然也有泪水淌下。在这一刻,傅雁书想到的是师尊生前最喜欢的那首闵维丘送他的《一萼红》。

这首《一萼红》邓沧澜生前吟过多次,也听宣鸣雷唱过,傅雁书都能背下来了。他扬声高唱起来:

“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

傅雁书向来金口难开,但一唱起来,声音也极是响亮。歌声远远地飘过去,正坐在船尾的郑司楚却也听到了最后几句。他低声接道:“笑看千秋万世,谁与争锋。”

这两句是郑司楚那一日决心与傅雁书誓死一战前临时改的。当时因为他结果本来那两句太过衰颓,所以改了两句以壮行色。只是现在唱来,豪壮的词句依然如此衰颓。

南北和谈的第一次尝试,就这样尚未正式开始就结束了。江水汤汤,风吹过水面,忽焉在东,忽焉在西,谁也不知道下一刻的方向。

第八章 共和新政

虽然陆明夷估计很快就有调令发来,让昌都军上前线,然而他却估计错了。岂但是他,连驻守在天水省的戴诚孝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共和二十六年四月起,南北双方仿佛达成了协议,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和平时期。

这当然并不是郑司楚提出的和谈的功劳,而是双方在短时间里都已经无法向对方发起攻击了。北方是因为大统制的去世,以及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的被下狱治罪。这两件事对北方军政两界的冲击太大,特别龙道诚的亲信,在冯德清成为正式大统制后,连连挑起事端,称冯德清无德无能,完全不称职做大统制,所以必须下台。冯德情虽然有恬淡之名,但对这些言论打击却极其严厉。然而事情终究起来了,尤其大统制在日就不甚安份的文校,此时屡屡闹出罢课的事来。那些年轻学子也宣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共和国的信条是人人平等,人人都有议政的权力,一旦上层有误,平民也同样可以按国法将其罢免。这些话已经直接指向业已去世的大统制了,其实是林一木当初埋下的引子。林一木自知没有兵权,又曾因为在给大统制的不信任案上署名而被架空,所以想要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制的位置,就必须以否定大统制为楔入点。虽然他自己因为召来的陆明夷最终并没有服从而被下狱,不过先前做的准备却开始爆发了。同时许多忠于龙道诚的卫戍也因为龙道诚被治罪而怠工,造成的结果就是学生闹事没人管,反过来越闹越凶。冯德清被搞得焦头烂额,也只能一个个地安抚。另一方面,之江军区长傅雁书上了封密报,说明南军已有铁甲舰,目前北军已远非其对手,只能采取守势,尽快将北方的铁甲舰开发出来,否则水陆并进的计划不能实现,只能被南军各个击破。冯德清自知不知兵,兵部司长邓沧澜去世后,由魏仁图补上,魏仁图看了后却大为首肯,说欲速则不达,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快开发出能与南军铁甲舰相匹敌的战具,否则南方扼守大江,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北方根本无法打开局面。所以魏仁图下的大统制令是要各个军区继续休整,尽快恢复实力。

要恢复实力,自然征兵就是最大的问题。冯德清的共和新政实行后,采取了强制兵役制,一开始立竿见影,新兵大增。但仅仅到了四月底,新政实行还不到一个月,就几乎征不到新兵了。上面可以采取强制兵役制,但下面的百姓有手有脚,也可以跑。北方数省,尤其是东北四省和西北三省,地广人稀,有的是抛荒之地,去那儿开荒,便可既吃饱了饭,也不用让家中男丁被压着去当兵。所以实行强制兵役制以来,最大的结果并不是新兵大量上升,而是雾云城周围一带人口大量减少。雾云城的人口最多时能有八十多万,据估算,到四月底,已减少到七十万左右。

仅仅一个月,就有十万人离开了雾云城,这让冯德清大为震怒。强制兵役制是他发布的第一条重大决策,造成的却是如此一个结果,他自然下不来台,勒令各省太守加强对本地的人口核查,新迁入的人口一律登记造册,作为服兵役的依据,凡是隐瞒者,最重可按叛国罪处理。这一条虽然也有人提出异议,但是当冯德清说若不如此,兵源无法保证,这场战争就仍将旷日持久,所以刚恢复的议府也就再没有反对意见,一致通过了。

共和二十六年的下半年,在这种异样的和平气氛中过去了。这一场仗打到现在,两边都苦于粮草与兵员的不足,南北两方都对对方虎视眈眈,却又都不敢妄动刀兵。随着冬天的来临,年关将至。只是这一年年关,明显比往年要凋敝许多,即使属于大后方的西靖城里,市面上粮米油盐都有些不足,市民们平时说的话亦哀声叹气多了许多。

这一天陆明夷刚从操场上回来,一个亲兵过来道:“陆将军,董太守前来请见。”

虽然军区长和太守基本上都是平行的,但昌都省由于历年来几代军区长都非常强势,所以太守基本上成了个辅佐之人。现任西靖太守名叫董秉义,虽然也是个能吏,不过胆子很小,不愿出头,因此虽然他年纪比陆明夷大得多,却仍是依惯例自居下属,因此有什么事,他都是到军区长府来见陆明夷,而不是请陆明夷过去,措辞也是用的“请见”二字。陆明夷忙道:“快请董太守进来。”

那亲兵答应一声出去了,一会儿,董秉文走了进来。一见陆明夷,董秉义的礼数更是十足,深施一礼道:“陆将军,下官董秉义见过。”

陆明夷实在有点不习惯他这般客气,忙还了一礼道:“董太守恕我失礼,请问有什么指教?”

董秉义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才道:“陆将军,今日西靖城中三老来过一次。”

三老便是城中年高有德之人,通常民间有什么事总是由三老出面与官府交涉。陆明夷道:“有什么事么?”

董秉义犹豫了一下,说道:“是这样吧。三老说,前几年屡生变故,如今方能稍有恢复,正是缺劳力之时。现在实行了兵役制,不问家中情形,一律要去当兵,家中男丁多的还好,少的却苦不堪言。陆将军,依下官之见,能不能变通处理?”

陆明夷对这些施政之事并不很熟,而且他是军区长,本来也和这些无关,大概是因为涉及兵役,所以董秉义才来和自己商量。他道:“董太守以为该当如何?”

董秉义又是迟疑了一下才道:“陆将军,兵役制乃是冯大统制所定,自当遵从。不过万事终不能一例,各处有各处的不同。雾云城人口众多,谋生也要容易得多。但昌都省土地瘠薄,一户人家全都靠几个男丁养活,若是抽走一个,剩下的连活下去都难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陆明夷虽然不长于政事,但也明白董秉义说的并不错。雾云城里因为人口多,商铺林立,事情也要好找,真个没办法了,去哪个大户人家里做工友也能维持生计。但西靖城虽是名城,却不可与雾云城这种首善之区相提并论,基本上都是靠耕种为生。而西北也比不得东南土地肥沃,几个壮劳力在田里辛苦耕作一年才能保得一家衣食无忧,若被抽走一个男丁,有些人家也真个要活不下去。陆明夷沉吟了一下,说道:“只是兵役制乃是大统制制定,自不能违背,董太守可有两全之策?”

董秉义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道:“陆将军,两全之策倒也没有。现在军粮储备绰绰有余,而服役之人又要关军饷,因此下官觉得,若能将军粮以平价折合军饷发放给家属,如此便可解决男丁服役的后顾之忧。等秋后再以同样价格买回军粮,军粮也不会有缺损,对双方都有好处。”

董秉义说出了这个主意,陆明夷先是怔了怔。军粮储备向来有个铁律,不得移用。粮草为军中命脉,这句话可谓尽人皆知,一旦乏粮,再精锐的精兵也将不堪一击。董秉义这样的主意,实是触动了这条铁律,一旦在秋粮收割之前西靖城又面临上回五德营攻城这样的事,那昌都军区将有可能不战而溃。陆明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道:“不行”,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董秉义所言,也的确并非无稽之谈。兵役制不可违,但百姓更要活下去。董秉义想出了这个主意,自己也是没底吧。陆明夷看了看董秉义,这个一脸忠厚,年纪也要比自己大得多,一直出奇地谦卑的人,也并不是真个那么忠厚到不通世事,其实倒是很狡猾地想让自己挑这付重担。不过陆明夷也明白,董秉义此举并非为了自己,所以他心里并无不快,便道:“董太守,此事真个可行么?”

董秉义见他来问自己,心想军粮在军中,只要你一句话,那总好办,顺口道:“只消及时被仓位补齐,便无大碍。”

陆明夷暗自好笑,心想这董秉义倒是死活不肯担责任,他道:“若董太守认为此举必要,小将便将太守之意向冯大统制请示,想来冯大统制应该能够理解。”

董秉义撺掇陆明夷做此事,就是不想担责任,可陆明夷说要向冯德清请示,还要明说是自己的主意。他的脸微微一变,心知这个年轻的军官已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尴尬道:“陆将军,这个么似乎不太好吧。”

他已经准备打退堂鼓了,谁知陆明夷道:“的确,请示冯大统制,实是不足取。若大统制同意,那也得过上一段时间了,若不同意,反为不美。不过军粮也应保证。董太守之策应稍作修改,可允许富户以纳粮代替服役,如此便两全其美。”

缴纳钱财来代替服役,倒也并非首创,过去就有了。只是那些都是劳役,兵役允许纳钱替代尚无前例,董秉义犹豫了一下道:“陆将军,这样做行得通么?”

陆明夷笑了笑道:“此时我早已向冯大统制提请,刚收到批复,大统制同意此事。”

董秉义大吃一惊。陆明夷代理军区长时,他对陆明夷实是很有点看不起,心想这个嘴上无毛的后生小子居然爬升得如此之快,也是武人在这年轻吃香而已。但他现在才知道这个年轻的军区长实是个极其深沉厉害的人物,比他的年纪要老成得多。他道:“陆将军,那就好了,下官实是多事。”

陆明夷正色道:“太守过谦了。董太守所言亦是上上之策,与小将所想正好可以互为补充。”

董秉义看陆明夷目光灼灼,更是心惊。这个年轻的军区长越来越显露出锋芒,但他反而更有了信心。刘安国做军区长时期,昌都军区并没有多大起色,但陆明夷成为昌都军区长后,昌都军区就渐上正轨。他正式接任还不过几个月,但昌都军上下已经焕然一新,军容较之前大有进步。辞别了陆明夷,他走出去时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陆明夷很有一手,最难得的,他有手段,却又给人留有余地。这个少年人,将来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董秉义是个在政坛上翻滚多年的老手了,只是他也不曾想到,将来的陆明夷会走上一条连他也未曾想过的路。

昌都军因为施政得力,所以兵役制的推行还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但另外一些省,尤其是没有军区的省份,兵役制受大了极大的抵制。

“凭什么强要当兵?家中男丁被抽走,剩下的还怎么活下去?”

几乎每个省,去宣传兵役制时都要被问这两个问题。战争持续了好几年,已使得百业凋弊。尚未被战争波及的省份虽然还算安定,可是大多比较偏僻穷困。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去远方与人拼个你死我活,也不知回不回得来,因军功而得的犒赏拿不拿得到都是个未知数,家里的老弱妇孺只怕先要饿死,因此抵触的人很多。只是法度颁布,就必须执行,就算心有怨言也没用,一旦被查出逃避兵役,惩罚也相当严厉,因此新兵还是源源不断地招来了。到了六月间,新招收的兵丁有十万之众,全都送往中央军区所在的雄关城受训,准备训练完毕便开赴前线与南军交战。

与北军相比,南军的征兵也十分艰难。现在再造共和联盟只剩下三个半省,之江省的兵源基本上招不到,只能是广阳、闽榕和南宁这三省去招募。申士图吐血后,先前在城头观战,本来抱定了必死之心,见宣鸣雷突如其来扭转战局,大喜过望,这般喜怒无常,又吐了一回血,现在连床都下不来了。而联盟的十一长老会中,如今只剩下六个,最为关键的申士图与郑昭两人都已重病缠身,余成功也已被人看不起,有人便提出重建十一长老会。这回重建,本来提议由高世乾为首,但先前铢两必争的高世乾这回却十分退让,说“高某才疏学浅,难当如此大任。且申公与郑公都还在,某岂可僭越?”话说得好听,可谁都明白高世乾是不肯再做这冤大头了。虽然铁甲舰的出现使南方逃过一劫,可谁都知道,再造共和联盟已经撑不了几年。一旦南方事败,这十一长老会的首领肯定要被当成叛首治罪,高世乾已经没有这个勇气了。最后,定下的十一长老会,仍以申士图与郑昭为前二位,第三位则是狄复组大师公。这大师公谁也没见过,本来在十一长老会中敬陪末座,几乎是个凑数的,现在把他抬到第三位,实是再没人了。第四位高世乾再不能推脱,只能担当,而第五位本应是余成功,只是余成功也力辞,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今后他已不能再担任实职了,于是第五位就是南宁太守梁邦彦,余成功勉强排了个第六。排到这儿,几乎已没人可排了,最后工部特别司司长陈虚心也被抬了出来成为第七。五羊城的刑部部长汪松劢、礼部部长权利明分列八九两位。还有两个实在找不出人,有人便提议让郑司楚和宣鸣雷来。他二人一水一陆,是南军的顶梁柱,论名望完全当得,但两人都如此年轻,而且一个是郑昭之子,一个是申士图之婿,而申士图和郑昭都已朝不保夕,他们随时都可能要顶上,再加上身为战将,不可能整天在长老会与人扯皮,于是第十位就推选了闽榕省的许本贞。许本贞是高世乾的副手,政绩差强人意,资历倒是不浅,虽然名声不太大,倒也还能服众。不过长老会必须是个单数,因为投票时若是双数人选,又要没完没了地扯皮,最后一个选来选去,实在找不出人手,有人便提出先前主持改革赋税制度的黎殿元出任。黎殿元年轻也不算大,一直名不见经传,不过赋税改革,他很受申士图倚重,现在也算是后起政客中的佼佼者,勉强也算压得住阵脚。

就这样,十一长老会算是惨淡经营,又重建起来了。可是与第一次成立十一长老会时的意气风发相比,此次几乎死气沉沉。第二届十一长老会中一大半都是凑数的,想召开一次会议只怕都难。而再造共和的旗帜还能打多久,谁都没有信心。

共和二十六年,南北双方都在拼命恢复实力,到了下半年也仍然没有大战事。宣鸣雷在铁甲舰修缮完毕后,曾经发起过一次试探性的进攻,然而傅雁书自知在江上无法抵挡铁甲舰,因此采取了严防死守的战术,在岸边布下大批火龙出水,江面又布下水雷,宣鸣雷见无隙可乘,只得偃旗息鼓回返。

宣鸣雷回来时,郑司楚到码头迎接。上一次的和谈失败,让他心里多了一分忧虑,战争还在继续,现在南北双方形成了微妙的均势,较弱的南方渴欲借暂时的战具优势一战,而北方却坚守不战。显然,北方也在加紧开发对付铁甲舰的方法,一旦北方也有了铁甲舰,南方仅存的一点优势也将不复存在。

上了岸,南军诸将又一起商议了一番下一步的行动。五羊城七天将,现在高鹤翎也被抽到东平城来了,南方陆军的实力大为增强。可是崔王祥上一次一战中受了重伤,至今未愈,宣鸣雷与谈晚同两人忙得不可开交。局面打不开,北方的威胁却越来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唯一算是好消息的,就是狄复组的泰不华前来参加十一长老会的重组时,向宣鸣雷透露,狄复组正在策划一次大规模的刺杀行动,目标锁定北方诸多高官。

会议结束,其他人都各自回营,宣鸣雷却坐下来道:“郑兄,有没有兴再合奏一曲?”

因为军情紧急,郑司楚现在好久没练笛了。不过宣鸣雷提议,他也不好扫兴,拿出铁笛来与宣鸣雷合奏了一曲《一萼红》。虽然他们两人的风格都是硬朗豪迈,但这一曲奏罢,都觉得有点颓唐。曲为心声,两人都对未来有些茫然,不知不觉便从曲调中透了出来。

放下笛子,宣鸣雷低声道:“郑兄,你以为狄复组这一次行动能有多大成效?”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效果肯定会有一点,但只怕并不大。大统制死后,北方并没有分崩离析,可见北方的政府运转得比我们顺畅得多。”

郑昭和申士图虽然都还健在,但他们相继倒下,使得本来就松散的再造共和联盟越发难以为继。没有了申士图的郑昭的威望,现在主事的十一长老会形同虚名,再没有先前的高效。宣鸣雷却笑了笑道:“你也太悲观了。我倒觉得,这些日子,长老会做得挺不错,军费和兵源都有保证,而且第二艘铁甲舰也开始建造了。”

“只是行刺成不成功先勿论,靠暗杀来维持,只怕会让民心渐失。”

宣鸣雷怔了怔。他虽然不是很认同狄复组高层的决策,但本身就是狄人,自然每每从狄复组出发来考虑,想的只是这些暗杀行动可不可能成功,并没有多想后果。他沉吟子一下道:“民心倒也不可不关注。不过民心本来就是鼓动起来的,我以前看不起那申公北,你别说,他现在倒很是卖力,大见成效。”

现在南方各部门中,运转得最为顺畅的便是申公北领衔的报国宣讲团,现在他们正巡回到东平城来。因为地盘小了,报国宣讲团要走的地方也就少了,演出的机会却多了。每到一地,申公北都会大张旗鼓地卖力演出。他口才极好,说起来也很有感染力,绘声绘色,演出后每每会有不少年轻人受到感召要求入伍,所以现在权利明干脆让征兵组跟着报国宣讲团走,每演出一回就当场征兵,三个月里,报国宣讲团走了十七个城镇村落,这次到东平城,随之而来的征兵组也带来了两千新兵补入各部。而申公北说起书来更是一绝,宣鸣雷铁甲舰力挽狂澜,在他嘴里越发足尺加码,说得神乎其神,宣鸣雷有一次心生好奇去听了听,听得他目瞪口呆,因为在申公北嘴里,他宣鸣雷简直已是神将下凡,一艘铁甲舰搞出了花团锦簇的战法,什么“狂涛七冲”,什么“五梅展”,宣鸣雷自己都没想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冲锋居然也能编出这许多名目。而听众更是听得心旷神怡,以至铁甲舰上的水军都大受尊崇。

郑司楚哼了一声道:“此人见风使舵,如果又被北方捉回去,他肯定会到处宣讲‘杀人狂魔宣鸣雷’临战前尿裤子的丑态了。”

宣鸣雷有点下不了台,嘿嘿一笑道:“他这人还真会如此。不过烂船三千钉,什么东西都自有其用。对了,上回你和小师妹去吊孝,傅驴子居然最后没扣下你?”

那一次去东阳城,郑司楚实有点顾虑,但宣鸣雷却保证说傅雁书这人虽然死板,但只要是下书去的,他定然不会留难。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他不愧是邓帅高足,极有才干风度。可惜,唉。”

他叹息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傅雁书确实很死板。只要南北双方还在交战,他虽然能把充任下书人的自己放回来,可作为敌将,就根本不会留情了。宣鸣雷道:“是啊。我这辈子向来不服他,可不服似乎也不成。上次如果不是有铁甲舰这个怪物,我还真不敢照你的话去冲阵。只是,唉,师恩未报,我却害了他老人家,傅驴子肯定是更恨我入骨了。”

郑司楚皱了皱眉道:“对了,那第二艘铁甲舰什么时候能造出来?”

“顺利的话,总得明年了。这一次驶来,一路上波折不断,如意机要带动铁甲舰还有点勉强,另外船身太重,吃水也太深,弹药都不能装太多,不然都要跟螺舟一样了。”宣鸣雷说着,伸手在桌上敲了敲,低低道:“我敢说,北方的第一艘铁甲舰,肯定会比我们的第二艘出来得早。”

郑司楚没有说话。宣鸣雷说的完全没有错,南北双方交兵已久,哪边有了新战具,另一边马上就迎头赶上。以前一直是北方战优势,唯有铁甲舰南方占先了。其实对北方来说,建造铁甲舰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困难,唯一的难点就是材质还跟不上。南方这次能建出铁甲舰,也是因为王真川开发出一种轻型钢材。北方只消在材质上一有突破,他们的铁甲舰肯定马上就能投入使用。到那时,南方就再也顶不住北方的再次总攻了。郑司楚想了半天,叹道:“也许,最后我们只有投降么?”

行刺只不过是走投无路之际的无奈之举,无益无补。郑司楚一直是这么想的,大统制被刺杀后,的确震动天下,但震动过后仍然一如寻常用。现在南方也差不多已经快到走投无路之际了,打下去,只能是勉强支撑,直到彻底崩溃。然而军中求战之心仍然很盛,特别是陆军,见上一次北军的总攻被宣鸣雷一艘铁甲舰化解,他们看人挑担不吃力,只觉再造出两三艘铁甲舰,定然能够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地北伐,届时北军定然不堪一击。郑司楚一开始也这么想,可听宣鸣雷一说才知道根本不现实。铁甲舰与以前的木质战舰全然不同,这一艘建出来后,从五羊城开赴东平,路上也出过好多乱子,甚至一台如意机都炸过,幸好当时舰上还有备用,紧急替换上才算渡过这个难关。实战后,宣鸣雷也发现铁甲舰不完善的地方仍有很多,铁甲舰虽然远比木船牢固,可船上装有巨炮若多放几次,后座力仍有可能震得船身解体,所以五羊城正在加紧建造的第二艘铁甲舰紫微号明年若能下水,就是侥天之幸了。只是就算天市紫微两舰齐出,完全压制住傅雁书的之江水军,可郑司楚也明白五羊陆军绝对没有轻易击溃北军的实力。虽说东阳城的之江陆军在上次总攻中损失极大,北军后起名将霍振武都淹死了,可北方还有两个军区可以补充兵员,傅雁书只消再死守几个月,到时就算水军被攻破,东阳城还是夺不下。

他们谈了一阵,都觉得想要打开局面实是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和谈确是上上之策,偏生大统制冯德清根本不想谈。也许,狄复组的刺杀行动可能会带来新的契机吧。郑司楚想着。他虽然不认同行刺,可现在也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了。如果冯德清的后任能够同意和谈,这样战争还有望尽快结束,也不必两败俱伤了。

和宣鸣雷谈了一阵,又合奏了一曲。这回合奏的,却是那支《秋风谣》了。一边吹着笛子,郑司楚心里只是不住苦笑。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如此渺茫的行动上,和平真的如此难得么?回过头来想想,当初举起再造共和的大旗,到底是对还是错?挑起内战的,毕竟是南方而不是那时的大统制。他越来越觉得失望,那支《秋风谣》吹出来也是越发苍凉悲壮。

这场战争,真的要到尸骸遍野才能结束?

过了年,便是共和二十七年,南北之间的战争已进入第六个年头了。转眼到了五月,天气已热了起来,东平东阳两城里隔江对峙的南北两军现在交锋反而更少,四月宣鸣雷还曾发起过几次小规模攻势,五月就停了下来。因为傅雁书的防守极其严密,铁甲舰攻击也不能取得成效,只是白白消耗实力,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加紧训练新兵,尽快补充实力。只是南军众将得到细作来报,说北方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调度,久无消息的昌都军终于向东阳城增援。

昌都军大都是骑兵,他们出动后,显然是准备着再次总攻了。听得这个消息,南军诸将都是忧心如焚。除了昌都军的动向,天水省的戴诚孝军团也有向南渗透的迹像。与之江省的正面战场相比,戴诚孝军向南而来更让人担心。五羊军的主力基本上都在东平城了,后方没有实力与戴诚孝军团决战。如果戴诚孝军团一路蚕食,进一步压缩南军地盘,梁邦彦肯定率先投降,而广阳与闽榕两省也只能保得首府无虞,那些小城镇和村落则根本无法收复。失去了后方,只剩几座孤城,怎么还可能坚持下去?万幸郑司楚一直在训练的骑军这时终于发挥了作用。五千骑军由石望尘指挥,对戴诚孝军团进行机动作战。且战且走,且走且战,凭借骑军极高的机动力,不时向戴诚孝军发起游击,其间再伺机截断敌方补给,同时转移平民,向五羊城一带靠拢。南部蛮荒之地很多,因此申士图这么多年来一直鼓励开荒耕作,本来已卓有成效,现在这样一来这些成绩全都毁于一旦。此举也让戴诚孝军陷入了困境,他们深入不毛,本想打南军一个措手不及,只是被石望尘骑兵军无休无止地游击,补给有不接之势,于是放慢了渗透的步伐。据细作报告,戴诚孝一军甚至有屯田之举,摆开了架势要死缠滥打。

陆明夷骑马都在队伍中间。这支昌都军共有两万,此番故地重游,又要开赴东阳城助战。只不过,上一次陆明夷仅是一个微末士兵,这回却是一个军团之首。

人生际遇,真是变幻莫测,也许这已是最后一战了吧。陆明夷想着,见边上沈扬翼若有所思,他叫道:“沈将军。”

沈扬翼抬起头,打马过来道:“陆将军,有何吩咐?”

“沈将军,你觉得此番可以结束南北之战了么?”

这句话问得有点大,沈扬翼垂下头想了想,低声道:“陆将军,依末将之见,只怕还很难。”

如果碰上个脾气不好的主将,说这样的话大概会被斥为将无战心,但沈扬翼知道这个年轻的军区长很明白良言逆耳之理,所以也坦然说了。陆明夷微微一笑,问道:“何以见得?”

沈扬翼已经考虑过很久了,陆明夷一问,他马上道:“陆将军,如今南北之势已不成比例。南方仅有三省之地,定难以支撑太久。但广阳省向称富甲天下,闽榕虽有不及,也是富庶之省,积聚甚多,而且他们都有港口,可与海外交通,以其实力,仍然可以打下去,直至兵源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