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不约而同地同时立起,齐声道:“定不辱命!”

“好!我即刻修书。不过,事不宜迟,不能先与傅将军商议了,而是直接向他表明我们的态度。傅将军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昌都军不动,他不会贸然进攻的。”

王离心想这倒也是。只是现在这情景,隐隐又似当年万里云决定自立时的情景了。那回万里云自立,王离不过是徐鸿渐的副将,根本不能参与到万里云与一干亲信将领的密议中去,现在却成了直接策划此事的关键,他心中实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商议已定,三将告辞了陆明夷,各自回营。沈扬翼跳上了马,也不多说一句,打马便走。

他的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与意气风发的王离和夜摩王佐不同,沈扬翼想到的其实要多得多。方才这件事,一开始他也觉得头痛,难以定夺,但越听越觉得陆明夷不是来与自己三人求计,而是一句句地引出话来,他早就拿定了这个与冯德清对着干的主意了。对这个年轻的主将,沈扬翼一直都只有钦佩和敬服,但现在却有了点另外的意思,让他想到了交往不很多,却同样让他钦佩的郑司楚。和陆明夷相比,郑司楚就要坦荡得多,陆明夷的心思,却显得有点阴沉。

可是,陆明夷的这个决定,沈扬翼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冯德清不知兵,却要下这种密令,实是刚愎自用,有可能毁了目前的大好局面,陆明夷也是不得不这样做吧。本来他早就可以与傅雁书商议,他有魏方两位上将军支持,和傅雁书说明这一切,相信以傅雁书之能,一定会同意陆明夷的看法,一同进退。现在这样做,实是将傅雁书排除在外,陆明夷真正的目的,也在于此。傅雁书是北军主将,又代理了兵部司司长,迫使冯德清收回乱命的话,功劳最大的自然也就是傅雁书。陆明夷舍易求难,也正是希望能够超过傅雁书。计是好计,可沈扬翼越来越感到了其中的一丝阴险。陆明夷什么都好,雄才大略,武勇过人,就是为人不够光明磊落。只是,沈扬翼虽然看破了这点,却又不能说出口,只能顺从。而且,第一次,沈扬翼对陆明夷产生了一丝惧意。

陆明夷的密报很快就写成了,连夜以特急羽书发往雾云城。十四日黄昏,雾云城里,魏仁图便收到了这个小师弟发来的密函。甫一读完,魏仁图便大惊失色,连夜赶往方若水府邸,将正在吃饭的方若水叫出来商议。两人商议到半夜,觉得陆明夷所言不是过虑,硬要按时发起总攻很不现实,有可能葬送现在的大好局面。就在当夜,他二人分头造访吏部司长费英海,礼部司长程敬唐和刑部司长扈邦裕,说明此事,要求第二天紧急召开议府秘密会议,商讨冯德清违制一事。

这件事不亚于一场大地震。总攻的日期乃是绝密军机,极少有人知晓。现在担任总攻任务的三个主将中有一个公然指责大统制违制,不能不让人想起当初顾清随提交大统制不信任案一事来了。不过冯德清虽然坐在了大统制的位置上,威望与能力却远远不能与大统制相提并论,而且这事由两位上将军发起,弹劾大统制又确实是国法所允许,因此明天的议府紧急会议倒没有人反对。只是冯德清自己还在路上没回来,明天的会议将是一场缺席会议,冯德清很可能会认为这是故意与自己做对,说不定事情会越弄越僵。

通知程敬唐的是方若水。当方若水离开程宅,程敬唐只觉后背尽是冷汗。刚把方若水送走,他马上让家中工友将程迪文叫起来。程迪文刚结婚,新婚燕尔,不过十来天,还在婚假中。被父亲从床上叫起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揉着眼听父亲说竟是这事,睡意也被吓醒了,说道:“是陆明夷发来的密函?”

程敬唐点了点头,说道:“你上回和他交涉过,这人年纪很轻,是不是很冲动?”

大统制和前线主将发生这么大的冲突,就算能圆满解决,也会在两人中间造成极大的裂痕,对军心没半点好处。程敬唐并不是个领兵的将领,但这一点却也清楚。程迪文道:“陆明夷年纪是很轻,但这人极其老成。”

程敬唐皱了皱眉头道:“是么?看来冯兄是真的胡乱发令了。唉,他又不是大统制,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冯德清现在是不折不扣的大统制,不过程敬唐心目中,大统制永远只是南武,不会是旁人。他与冯德清相识也有几十年了,交情一直不错,觉得这人恬淡谦让,只是一坐上这位置,却也变得不知天高地厚。程敬唐对大统制的崇敬可谓无人能比,不要说冯德清确实远不如大统制,就算他能力比大统制还强,程敬唐也不会觉得他能超过大统制去。现在出了这事,如果冯德清一意孤行,事情闹僵了,眼看着就要取得全胜的战事只怕又将大起波折。他道:“迪文,明天议府要召开紧急会议,我会尽量反对。但如果不信任案通过,我就马上去找冯德清。”

程迪文道:“爹,你是要让冯大统制收回成命么?”

程敬唐点了点头道:“隔行如隔山,冯德清不知兵,却要乱下命令,若是闹得将帅离心,他就是共和国的大罪人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平息下去,不能闹大,我要劝他别冲动。”

北方好几个省都在闹民变,冯德清的命令是对民变者严厉镇压。这种铁腕手段虽然短其有效,但程敬唐也知道高压之下,必有后乱。铁腕镇压只是激化了矛盾,这样下去,很可能造成更大的混乱。无论如何,此事都必须尽快平息,就算从此冯德清与陆明夷两人会形成对立,也只能只顾眼下了。

程迪文想了想,皱皱眉头道:“只是冯大统制若认为此事乃是针对他的阴谋,采取针锋相对的对策,又该如何?”

程敬唐叹道:“那我就劝他退位让贤吧。”

程迪文惊道:“万万不可!爹,你是什么身份?如果冯大统制退位了,你说继任者谁最有可能?”

程敬唐一怔,想了想道:“难道是我?”

“正是。傅将军只是兵部司代司长,又在前线,自不可能。刑部司扈司长人望不足,也不太可能。能接位的,就是爹你和费司长两人最有可能了。冯大统制肯定会这么想,甚至会觉得你是此事主谋,这个没来由的仇若是结下了,就麻烦了。”

程敬唐还真没想到自己接任大统制的可能,听儿子一分析,觉得很有道理。如果不信任案通过,冯德清见自己去劝他,很可能认为自己在策划此事,结果更会抵触。息事宁人办不到,倒把事态弄得更复杂。他道:“那你说怎么办?”

程迪文道:“爹,这事是陆明夷提起的,这人雄心勃勃,又有魏方两位上将军支持。他当时不直接反对,采取的是这种一刀两断的做法,定然已经准备和冯大统制直接对着干了。你觉得,冯大统制能压得住他么?”

程敬唐道:“压不住么?”

程迪文知道父亲以前一直在金枪班,致仕后又是大统制亲自把他拉出来担任礼部司司长,对政客们的勾心斗角父亲知道得并不多,倒是程迪文,在军中从小军官做起,受挫后去礼部又从小吏员做起,侵轧之事他见得多了,又曾和陆明夷交谈过好一阵,知道这个年轻将领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很不一般。他压低了声音道:“爹,这个时候,其实就是要站边的时候了,不能想着做好人,息事宁人。冯大统制被推上这位置,就是因为大统制遇刺后,几派人为了这把交椅斗个不休,冯大统制能登顶,只是因为他向来恬淡谦让。他的大统制位置,只是暂时。爹,你别怪儿子说,你若继位,也只是个暂时的傀儡罢了。冯大统制就是没看清自己的位置,以为自己真是大统制了,才力不足,才闹出今天这事。”

程敬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儿子在自己心目中,一直是个未成年的人,但现在才猛然醒觉,程迪文已经是个快三十岁的人了。不知不觉,在军政两边都打过滚,程迪文已然有了远比父亲清醒的头脑与锐利的眼睛。本来连夜叫醒他,只是想关照一下,没想到程迪文提出来的几点都是深中肯綮,洞若观火。他道:“那你说,就是要支持陆明夷么?”

程迪文点了点头道:“爹,你只要想一想,魏方两位上将军接到了陆明夷的密函,连夜就各处通知,便可以知道此人能量极大。和他对着干,只会自讨苦吃。何况,”他顿了顿,又说道:“现在民变四起,未闻国有内乱而将能立功于外者。陆明夷说的,并没有错。”

程敬唐本来打算是在议府会议中做好人,尽量要议众反对不信任案,保留冯德清的面子,再去劝说冯德清要他息事宁人,但听了儿子的分析,他已明白自己想的全然错了。他道:“那么,总攻也是要推迟?可是民变一时要平息不了,这一推迟不知何时才能重启,时机又要浪费了。”

程迪文深深地吸了口气,却没有开口。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爹,凡事若是从众,便只能泯然众人。只有提出自己的见解,才能出类拔萃。”

程敬唐呆了呆,也不由压低声音道:“难道要取消总攻?”

“百胜百胜,非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兵家至高境界。南军也应该知道自己走投无路了,与其再枉作牺牲,不如让他们谈判,最多允许他们有条件投降,这样战争也就能够结束,而现在这大好时机也不曾浪费。”

“与他们谈判?”

程敬唐皱起了眉头。其实这个念头他也有过,不仅是他,先前同样是五羊城出来的龙道诚和林一木其实亦是一直有这想法,这两人若在,只怕自己提出此议会得到他们附和。但现在五部司司长,就剩下自己和兼工部的冯德清是广阳人了,而冯德清又是执意要用兵,自己只怕会孤掌难鸣。程迪文见父亲有点犹豫,接道:“爹,此事也要说得有理有节。我想过了,有三点理由可以服众。”

“哪三点?”

“第一,刀兵无情,战火旷日持久,已让国力消耗殆尽,民心也已思安。停止战争,可以尽快平息民变。”

程敬唐点了点头。诸省民变,起因就是要将秋粮大部运往前线供应军队。战事一停,各省自给有余,民变自然也就容易平息了。他道:“第二点呢?”

“第二,南北本是一家,北方有不少南人,南方也有不少北人。现在人为分裂为两半,自相残杀,实有违‘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共和之旨。”

这一点虽然有点空洞,却也很能打动人,程敬唐自己就是南人,而南军主将中的宣鸣雷则是北人。议众里出身南方的官员,大约也有三分之一强,他们在故乡仍然有不少亲朋好友,自然不想他们在战火中白白丧生。程敬唐道:“是。那最后一点呢?”

程敬唐说到最后一点时,却有点犹豫。他咽了口唾沫,说道:“南方举起再造共和的旗帜,起因是什么?”

程敬唐一怔。南方举旗,就是因为大统制取消了议府,申士图和郑昭指斥他违背共和信念,所以说要再造共和。可是大统制是程敬唐最敬仰的人,他做梦都没有想过大统制有什么错,可是静下心来想想,却也觉得大统制未免有点刚愎自用。郑昭在程敬唐心目中虽然比不得大统制,但程敬唐也敬重郑昭的人品和才干,虽然后来大统制发文说申士图与郑昭二人乃是狼子野心的逆贼,程敬唐仍然无法把郑昭归入逆贼中去。他咬了吹牙道:“那是因为大统制决策有误,过于独断。”

一听父亲说这话,程迪文长舒一口气。这第三点,其实应该是第一点,不过他知道父亲对大统制奉若神明,如果一开始就说这一点,只怕会被父亲怒斥一顿,后面的话不用说了。但听得父亲承认大统制也有决策失误的时候,他松了口气,心想父亲并非铁板一块,这话便可说了。他道:“是啊。爹,南方举旗的原因,就是因为大统制。他们说大统制取消议府,一意孤行,独断专横”

他还没说话,程敬唐怒道:“大统制虽然也有小错,岂会如此不堪!”

程迪文吓了一跳,心想父亲对大统制的景仰根深蒂固,倒不能说得过份了,于是道:“是啊,大统制日月之光,这只是南方的一个借口。但如今大统制已然归天,议府也已恢复,那他们举旗最大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向他们提出和谈,我想以郑国务卿之能,他应该能够明白过来,否则他们的罪名便更多一点,就算战争还是避免不了,也能让他们民心大失,战力大损。所以我方最好的办法,便是在这绝对优势之际提出和谈,一方面昭示我方诚意,一方面也可以借这时候安定后方。”

程敬唐听完了,双手一拍,叫道:“迪文,没想到你小子已有了这等长进!好,明天议府会上,我便提出这三点。”说到这儿,又叹道:“你小虽然也是生在五羊城的,不过很小就出来了,大概都忘了五羊城是什么样子吧?你先去睡吧,明天议府会议,你也参加吧。”

程迪文已是礼部主簿,自然也有议府议事之权。他“嗯”了一声,向父亲告辞,回到了房里。他的新婚妻子名叫邱芫菲,是礼部致仕侍郎邱南云的孙女,父亲外放三池省的一个知县,论级别比程迪文的主簿还要低一级,因此这门亲事邱家算是高攀了。不过程迪文性情很随和,新婚妻子是个眉清目秀的美女,两人琴瑟甚和。邱芫菲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得丈夫被公公叫了出去,也不知他们在商议什么,见程迪文回到房里,说道:“迪文,出什么事了么?”

程迪文把外套脱了,说道:“没事,再睡一会吧。”

虽然睡下了,程迪文却已没了睡意。天也快要亮了,新的一天马上就要来临。这一夜,会是这个世界的分界线吧。他想着,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郑司楚的模样。这个至交好友已经好几年没看到了,他的名字倒是越来越响亮,从“叛将”到“叛首”。

司楚,虽然我的力量很微弱,但我也已经尽力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好意。

程迪文想着,眼里不禁有些湿润。这场战争持续得太久了,他越来越觉得无谓。那么多人白白送了性命,而平民百姓流离失所,痛苦不堪,越来越让他感到了人生的无常。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即使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

黑暗中,他睁大了眼,躺在床上。身边,妻子重又沉入梦乡,搂着她柔软的身躯,程迪文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天色,终于渐渐亮起来了。

第十五章 铤而走险

八月十七日,距总攻越来越近了。直到现在,仍然没收到雾云城来的回复,陆明夷的心里也不禁有些焦急。按他的预计,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位师兄多半可以顺利召开议府会议,讨论通过冯德清的不信任案,然而如果真个如此顺利,今天无论如何都应该有消息来了。

难道,冯德清竟然有意外的隐藏实力么?

门上,突然响起了几声轻叩,一个亲兵低低道:“陆将军,千里眼急报。”

一听这声音,陆明夷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是冲到了门边,猛地拉开门。门外那亲兵正等着陆明夷的回应,好推门进来,哪知陆明夷居然这般急迫地自己开门,倒吓了一跳。陆明夷也顾不得那人诧异,喝道:“急报呢?快给我!”

千里眼是陆明夷苦心召集的一批细作,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本领出众。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陆明夷对这句话感触极深,因此还在刘安国做昌都军区长时,他就在策划此事。千里眼探来的消息,都是极重要的情报,现在这份很有可能就是雾云城来的。

千里眼送来的情报,按方位以颜色区分,东青西白,北黑南红。现在那亲兵手中的卷轴正是黑色,果然是北方来的。他拿过来便急急打开,才看了一眼,心里便是一沉。

这份情报,竟是密文写的。

千里眼的情报,一般也是以明文书写,但极端重要的却用的是密文。这是陆明夷早就安排好了的,此时见这情报是密文的,他已知定是极其重要的消息。陆明夷掩上门,将卷轴打开了,开始解密文。

要解开密文并不是很容易的事,这密文虽是陆明夷编的,他自己也得对照着密钥书才行。才解了一半,他的心便更凉了。

这封密报正是安排在魏仁图身边的千里眼传来的。八月十五日,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果然召开了议府紧急秘密会议,会议上魏仁图说了陆明夷报上来的情报,说明以现在的情况,再强行按照先前预定日期出击的话,万一后勤跟不上,眼下的大好形势将毁于一旦。而冯德清竟然绕过了议府,仍要三军按时出动,实是刚愎自用,因此魏仁图提议夺冯德清大统制之职,另选贤能。

这会议那千里眼并没有参加,只是从与会之人中探得,所以说的并不是很详细。不过他提到在会议上,礼部司司长程敬唐一反常态,支持了魏仁图的提议,只是同时又说南北交锋至今,战事越来越激烈,但也越来越无意义。现在既然北方后方不稳,按期总攻已不现实,但延期同样会消耗大量粮草,使得北方国力难以支撑。同时变民中一直有流言传播,说北方名为以民为本的共和,却不顾民生,只想消灭同为共和的南方,确如南方所称虚有其表。因此程敬唐提议,趁此时机,向南方提出和谈的要求,允许南方有条件投降。因为南方最初扬旗,便是认为大统制独断专横,解散议府后大权独揽,完全违背共和信念。现在大统制已成古人,而议府也已经恢复运行,所以南方宣称的“再造共和”其实已经实现,如果南方同意,那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为善之善者。如果南方在仍然不愿和谈,便暴露了他们名为再造共和,实为反叛作乱,定能让他们民心大失,届时再全力发起总攻,北方民众也能够理解。如此可进可退,民变既能平息,总攻也不至于半途而废。

看到这儿时,陆明夷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对南北的重要人物都有过一番仔细调查,对这些人的能力和性情都有个大致了解,暗中将南北人物排了一个九品榜。郑昭父子、申士图、邓沧澜、傅雁书,以及已去世的大统制,排在这九品榜物一品,程敬唐则只排在了五品,属于无功无过,有名无实之人。让他没想到的是程敬唐这个有名无实的名将居然能说出这样的真知灼见来。平心而论,程敬唐的提议相当中肯,也相当有可行性。北方实力比南方强得多,也因为长年战争到了临近崩溃的地步,南方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由于南方掌握的地盘小得多,因此官吏尚能行之有效地管理,尚不至于发生民变,可他们肯定也已经筋疲力尽,只盼着能早日结束战争。如果允许他们有条件投降,对绝大多数南方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事。可这却是陆明夷最不想看到的情形,因此如此一来,自己又只能成为南北和谈中一个平常的军团主将,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替人出力,结束战争的首功却要归于政客了。解密文解到这儿,陆明夷只觉额头的冷汗都流了下来。

程敬唐的底细,自己不会看错,他肯定不会想出这样借力打力的妙计来的。最有可能,想出这主意的,是程敬唐那个身为礼部主簿的儿子程迪文。陆明夷想到了那一次龙道诚林一木二人相争,自己带昌都军兵临雾云城下,前来交涉的那个程迪文了。他对程迪文的观感不错,觉得此人虽然稍有点冬烘,却也是个很有潜力的人。如果真是他给父亲出了这主意,那么九品榜上,程敬唐只怕连五品都未必能排上,程迪文却起码能排到三品。然而他知道,程敬唐的这个提议肯定并没有变成现实,否则现在应该已经提到通知了。

接下来发生变故了么?陆明夷一边对照密钥,一边接着解了下去。

紧急会议上,程敬唐突然语惊四座,抛出的这个提议引起了议众们议论纷纷。当时很多人都觉得程敬唐此计确是兼顾了方方面面的好计,南方也因为能够保留体面,很可能同意此议。正当议府要通过这个提议时,突然有人走了出来。

出来的,是冯德清。

冯德清微服前往前线,照理还要过两到三天才能抵达雾云城。但等他一来,议府决策已成,冯德清便再无回天之力。谁也没想到,冯德清竟然会在这当口出现在会议中,连魏仁图与方若水都不禁变色。

冯德清向来有恬淡之名,此时却也一反常态,面沉似水,点名斥责魏仁国与方若水二人军人干政。军人不得干政,是共和国立即伊始就定下的,因此程敬唐重新出山做侍郎时,也是退伍了好几年后的事。他一给魏方两人定下了罪名,马上就叫出人来将他们拿下。魏仁图和方若水都是共和国宿将,虽然年事渐高,但武勇仍在,等闲两三人近不得身,但冯德清叫出的五六个人虽然身体瘦小枯干,还蒙着面,但动作快捷灵便异常,魏仁图本来就是独臂,连方若水亦是腰刀都未能拔出,便被几把细细的长剑指住咽喉。冯德清随即下令,将魏仁图与方若水以“军人干政,图谋不轨”的罪名下狱,并且据说冯德清已秘密下令撤销陆明夷的昌都军区长之职,以彭启南取而代之。现在彭启南应该就在赶来的途中,而这两天临时收编君子营并捉拿陆明夷回雾云城的特使也会赶到王除城。

看完了这份密报,陆明夷仿佛被冰水兜头浇了个透心凉。我竟然小看了冯德清!陆明夷心底仿佛有个人在大喊。冯德清一直是以一副恬淡退让的态度示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当元首,因此当龙道诚和林一木因为争取大统制的位置斗得两败俱伤后,本来不甚被人看好的冯德清才被抬了上来。也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冯德清不过是一个过渡性质的大统制,用不了一两年,他定会让位给一位强硬的大统制。只是没想到,冯德清自己却变得强硬起来,甚至连陆明夷都不曾料到。

这个人怎么会突然有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摆脱了最初的惊恐,陆明夷冷静了下来。难道是看错了冯德清?如果真是看错了他,那自己这一场就是一败涂地,已经极其被动了。然而陆明夷不相信自己以前的情报有错,冯德清应该并没有变,而他会有这种突如其来之举,最大的可能,是背后有人做他的谋主。

这个隐藏在冯德清背影里的人是谁?

就在陆明夷沉思之际,在雾云城里,冯德清正在荷香阁披阅文书,门外响起了他的文书的声音:“大统制,程迪文主簿求见。”

程敬唐的儿子?冯德清略略一怔。十六日,冯德清以强硬手段打断了议府紧急会议,将几个领头人物投入了大狱,程敬唐因为力主取消总攻,也被关押起来。程迪文虽然也参加了会议,但他仅是一个主簿,人微言轻,冯德清并没有为难他。冯德清和程敬唐的交情不错,自然认识程迪文,现在他前来求见,定是想为父亲求情来了。便道:“请他进来。”

文书答应一声,推开了门道:“程主簿,请进。”

门无声地开了,程迪文走了进来。冯德清从案前抬起头道:“迪文,坐吧。”

虽然是非常时期,但冯德清并不防备程迪文。他以前来过程家好多次,程迪文生日时还曾给他带过礼物,对他视同子侄,知道程迪文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因此丝毫不以为意。程迪文见冯德清对自己毫无戒备,心中也暗暗佩服,心想冯德清能够成为大统制,能力勿论,这份气度倒真配得上大统制这身份。他行了一礼道:“大统制,礼部主簿程迪文有礼。”这才坐到了冯德清对面。

冯德清看了看他,说道:“迪文,你是想为令尊求情么?”

程迪文摇了摇头道:“大统制,卑职只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不吐不快,还望大统制拨冗指教。”

冯德清见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却也暗暗称奇。程敬唐虽然当了半辈子军人,却从未领兵打过仗,因此一直想让儿子成为名将,只是程迪文最终也没能在军人有所发展。只是他从政后,整个人倒似脱胎换骨,这一句话便提起了冯德清的兴趣。他道:“但说无妨。”

“大统制,如今南北分裂,战火已绵延数年,您觉得到底因何而起?”

这问题其实算不得什么问题,当申士图和郑昭举起再造共和的旗帜后,北方便已给他们下了个“叛逆”的罪名。不过这只是公开的说辞,私底下,也有人觉得大统制的决策有误,穷兵黩武,长此以往,国力难以支撑,迟早会彻底崩溃,因此对南方的叛乱还有一定的同情。当然,大统制是被视若神明的人物,当他遇刺后,各处都有民众自发哀悼,甚至有人认为大统制不在了,这世界也要毁灭了,竟然因此而自杀,这种想法也是不能公诸于世的。就算冯德清自己,也是将大统制看成神圣无比,因此自己做了大统制后行事也亦步亦趋,拼命追随大统制。不过冯德清有时也觉得大统制不顾国力,屡屡用兵西原,确实有点不太可取。听得程迪文这句话,他哼了一声,低声道:“那是郑昭与申士图两人心怀不轨。”

“纵然有人心怀不轨,但一呼百应,从者云集,终不能说一方毫无过失吧。”

冯德清的心里凛了一下。他也不想承认大统制有什么过失,然而这几年来静心思量,觉得大统制后期的确太过刚愎自用了。郑昭最后参加的一次会议他还记得,当时大统制提出要第二次远征西原,郑昭则竭力反对,说国力尚虚,还应大力发展民生,等国库流盈再说其他。作为工部司司长,冯德清也觉得郑昭所言有理。然而那一次郑昭突然晕倒,这样唯一一个有可能对大统制的决策提出异议的人也不存在了,接下来大统制的每一个提议都得以通过——直到顾清随提出不信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