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长老会主事的是那个黎殿元吧?我也曾见过他。这个人,”傅雁容说到这儿,又皱了皱眉,“他的举止很像妈说的大统制的作风。”

黎殿元像大统制?郑司楚却从没想过。他道:“何以见得?”

“那时我和芷馨姐姐一块儿去五羊城,他也随行,他一路上也从不游山玩水,每天都在车里看卷宗办事。有一次,我听得他在斥责一个工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起才知道,原来那工友看到他坐的马车车门有点紧,开关时有响动,就上了些油。”

郑司楚更莫名其妙,问道:“这事难道办错了么?”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后来听人说起才知道,他有个怪癖,办公的时候,房门的门轴也故意要洒些粉,这样开关时会发出声音。我就想起妈跟我说过,大统制在的时候,也有个一模一样的脾气。那时我问妈大统制为什么非要让门有响动,妈说,大统制不相信人,所以如此。我没想到这个黎殿元的这点脾气竟然和大统制一模一样,如果别的也一样的话,他很可能宁死也不答应和谈。”

郑司楚的心里多了一分沉重。他想了想,说道:“就算脾气有点像,总不会完全一样吧。”

“妈说,大统制的才能远在她之上,也有无比坚定的信念,但就是太自以为是了,谁都不信,所以她后来一直不抛头露面。”傅雁容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妈那时老说希望我能成为女流政客,可我真不想做政客。看着你们勾心斗角的样子,更不想了。”

郑司楚叫屈道:“我哪里勾心斗角了?”

“还说没有?那回你送我回去,和哥哥两人人乌眼鸡似的,你瞪我我瞪你,都是一副吃了对方的样子。唉。”

傅雁容的眼里又有了一丝泪光,定是想到上回的事了。郑司楚心中一软,揽住她的肩道:“阿容,是,所以我宁可再不当兵,也不能错过这个结束战争的机会了。”

傅雁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在郑司楚怀里微微颤抖。她拉着郑司楚的手,闭上了眼,喃喃道:“司楚,我越来越怕,怕你一走就回不来了。如果再看不到你,那我也不要活了,跟着你去。”

郑司楚心中更觉一痛,更多的却是甜蜜,心想我失去了那么多,但上天待我终是不薄,给了我阿容。有了她,一切失去都有了补偿,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这次和谈成功。

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他想着。

在郑司楚小夫妻两说起可娜夫人的时候,雾云城里,可娜夫人宅中也迎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此人,便是新近被称为“国士”的陆明夷。

冯德清大统制遭暗杀,而匪人居然冒充大统制颁发命令。若非陆明夷及时揭破,当真不堪设想。雾云城里所有人都心有余悸,只觉没有陆明夷,天地大概都不存在了。南武大统制在日,被人视若神明,所以当冯德清接任时,人们也顺理成章地把冯德清看成了神明。只是冯德清没来及展示他的英明伟大就出了这样一件事,自然而然,陆明夷就成了雾云城民众心目中大统制的化身,而且这个名声还越传越远,渐渐传到了周边诸省,甚至已出现了“海不宁,山不平,陆上才太平”的谣言。

这些谣言,自然是眼前这个年轻将领造出来的。看着这个年轻人,可娜夫人甚至有种南武与丈夫两人合二为一的错觉。人世如海,代代都有英雄出现,这个年轻人,就是这一代英雄中的翘楚吧。可娜夫人看到陆明夷,半晌才道:“陆将军,小妇人已是一介平民,无权置喙国事,还望陆将军好自为之。”

陆明夷坐在可娜夫人的对面,神色很是恭敬。听可娜夫人这样说,他站起来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邓夫人。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小将不得不出此下策。但国体虽变,‘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之旨,终不会变。”

可娜夫人虽然是邓元帅未亡人,居处只是个小小的院落,但清雅朴素,很是不俗。陆明夷此时穿着一身便装,但神色中已隐隐带着一种威严。那已不是为将之威,而是君临天下的威严。看着陆明夷告辞后走了出去,可娜夫人眼里终于落下了两行泪水。

沧澜,他果然还是飞翔起来了。她想着。当初在万里云叛乱时她就跟丈夫说过,陆明夷这人心志极高,譬如饥鹰饿虎,用得好无往而不利,用得不好便遭其反噬。那时她觉得既有大统制,也有丈夫和胡继棠这些现役宿将在,都能牢笼住陆明夷。然而天意难料,仅仅这几年,大统制、胡继棠和丈夫这几个能牢笼陆明夷的人都不在了,而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都是自以为聪明,反而被陆明夷牢笼,现在再没有人能制住他了。共和,难道就要断送在这个年轻人手上么?只是,可娜夫人心里却并没有太多的忧虑。方才那一席话,陆明夷虽然大多是在为自己脸上贴金,把他想复辟帝制说成是不得不然的下策,但他说会把“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八字仍然坚持下去。这样想来,就算他复辟了帝制,这帝制岂非就是昔年曾经设想过的立宪么?

可娜夫人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在前朝安乐王府中当女西席时的认识的那个少女了。那是安乐王的郡主,当时年纪不大,却有着远过于年龄的聪慧,她就设想过立宪制,并且差一点就成为现实。郡主的聪慧得让可娜夫人都有些害怕,所以她才会那么热衷于能把同样聪慧的傅雁容培养成女流政客。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丈夫去世了,女儿嫁到了南方,自己孤身一人留在雾云城,陆前夷今天突然造访还让她有些吃惊。不过,只不过一转眼,可娜夫人就明白了陆明夷的用意。自己作为南武大统制之妹,三帅邓沧澜之妻,也是当初覆灭帝国的关键人物,在陆明夷心目中定然是个极具威胁力的人。如果自己不答应陆明夷的请求,他会怎么做?以陆明夷的手段,猜也猜得出来。现在自己这种默许的态度,陆明夷也终将放心吧?可娜夫人陷入了沉思。

当可娜夫人正在沉思的时候,陆明夷已经走出门外。冲锋弓队队长秦纪亭带着几个士兵一直等在外面,见陆明夷出来,秦纪亭牵着陆明夷的马过来道:“陆将军。”

陆明夷从他手上接过马缰,却见秦纪亭的手有点发抖。他道:“纪亭,怎么了?”

秦纪亭抹了一下额头,小声道:“陆将军,可娜夫人她是大统制的妹妹啊!”

可娜夫人很少出头露面,在共和国名声并不算大,但谁都知道她是南武大统制之妹。南武大统制虽然已经身故,但在秦纪亭这样的小军官眼里,仍然恍若天人,连可娜夫人也非同小可。陆明夷道:“是啊。”

在陆明夷心目中,南武大统制也不过是个值得佩服的人罢了。只是看到秦纪亭这种诚惶诚恐的样子,陆明夷心里更增了一些信心。连秦纪亭也如此,平常百姓可想而知。对那些百姓来说,他们其实并不在乎帝君还是大统制,在乎的是这个人能不能让他们顶礼膜拜。那么,只要能有摧毁一切的力量,就能够决定一切。

仅此而已。

陆明夷突然想笑。这段日子,在前线苦战的傅雁书因为未能取胜,名声渐落,而他虽然没有站在最前面,但利用了那个子先生积蓄的力量,陆明夷的名字却几乎成为救世主的代名词。陆明夷从未想到,原来民心竟是如此容易操纵。既然那么容易,就不要再客气了,把这世界握在手中吧。

在陆明夷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方若水走出了魏仁图府中,心情却是沉重无比。

虽然和魏仁图同是共和开国八将帅仅存的两个了,也认了陆明夷为师弟,但方若水一直不似魏仁图那样高调,因此也一直有点置身事外。即使那个假冯德清将他也关入天牢,方若水也并不惊慌。

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当初对功名的热衷之心早就淡了,他的愿望只剩下天下能够太平。当陆明夷揭破了这件惊天之事,方若水居然还有点惶恐不安,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又要有一阵子混乱了。可是,与他预料的不太一样,虽然也乱了一下,但混乱马上平息了,他以上将军身份前去视察中央军区和卫戍,军中也居然出奇的平静。只是,这种平静实在有点异样,因为在军中竟然到处开始流传着“唯有陆明夷才能平息烽火”的话。“海不宁,山不平,陆上才太平”,这段莫名其妙的谣曲居然在军人中也在流传,有人说那是从某个隐居的高士口中传出来的,而那高士得之于天启。方若水从来不相信鬼神,知道那些谶言无非是别有用心之人造出来的。而雾云城里别样的平静,以及陆明夷几乎要成为南武第二的态势,也让他感觉到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发生。今天,当得到傅雁书出战不利,未能取胜,倒是戴诚孝夺取了南安城的消息,方若水再忍不住了,去向魏仁图商议。魏仁图这时也不再瞒他了,向他说了陆明夷的计划。

为了从根本上平息诸省不断的民变,也为了取得对南方的决定性胜利,现在必须采取分地之策。但共和国成立时,曾经采取过一次分地,已无法取信民众,因此唯有恢复帝制。这是不得已的举措,而且这帝制不同于前朝帝制,其实仍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的共和制,所以仍是一以贯之,未改国体。魏仁图的这些话让方若水听得心冷如冰,他没想到这个离开军队已经快二十年的老友到了晚年竟然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来了。他想问问魏仁图,共和的真谛是共济和衷,那么恢复了帝制,一旦决策出现偏差,那还有谁来纠正?只是看着魏仁图神采飞扬的样子,方若水也知道这些话终究没有用了。他实在想不到老师的这个遗腹子会有如此的能力,而且他也相信陆明夷即使恢复了帝制也一定是位英明的帝君。可是,陆明夷会有子孙,他的子孙还能保证代代都英明么?只消出现一个昏庸残暴的帝君,以往取得的一切都将垮掉,天下又将分崩离析,烽烟四起。这样看来,恢复帝制实是饮鸩止渴,得不偿失。而且,真的恢复了帝制,昌都军和中央军区也许能控制住,可是前线的傅雁书与戴诚孝两军团呢?万一这两个军团有变,北方马上陷入无休止的内乱去了。可是,方若水也知道,陆明夷既然敢这么干,肯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自己的担忧最终只会被证明是多虑。

这个时代,终于过去了,又是一个新时代来了啊。方若水看了看天。天空阴沉沉的,雨意垂垂。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听到过的一首战歌:“豪情冲宵上。登高望。江山万里何苍莽。好男儿,岂惧青山葬。”此刻的方若水,心底是如此茫然,仿佛暗夜行路,却突然发现周围如此陌生,自己竟然处在一个完全生疏的地方。

第二十章 天翻地覆

九月十日,郑司楚接待程迪文的,数天前,傅雁书也在东阳城接待了应急会派遣来的特使。这特使比程迪文要早几天,传达应急会对傅雁书的处分令。上月二十八日傅雁书就接到了通知,这次乃是正式令。因为早有预料,傅雁书倒是很坦然。

和通知一样,傅雁书被革去代理兵部司长之职,并因为傅雁书未执行上次应急会的取消进攻命令,以“妄自出兵”为名,罚俸三月。傅雁书性情向来恬淡,罚俸这种处分对他来说更是无关痛痒,而正式处分令还有最为严厉的一条,就是夺去了傅雁书的自主权。南武大统制末期,也因为发现军情万变,在雾云城遥控指挥,前线将领事事请示有极大的缺陷,所以给了前线将领一个应急自主权。不过傅雁书上回发兵是主动出击,不能按这一条论处,所以应急会将他的应急自主权也收回了,并且要求傅雁书即刻回雾云城听候应急会处置。

傅雁书接到了命令,马上把中军许靖持与副将蔡意慈叫来,交待了诸项事宜。上一次总攻,东平水军未能取胜,连之江号也被击毁,好在并没有失败,所以水军损失不大。现在南安被戴诚孝攻下,按理事不宜迟,马上再次发起总攻,南军便指日可破,但从岳父信中得知了现在后方的困境,傅雁书已不再似先前那样锐意进取了。一时的胜负,不能说明什么,百战百胜的同时,可能也在耗尽自己的实力,结果最终一败涂地。现在虽然表面上北军占据了全面上风,但北方也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南北双方其实已经并不是在战场上决一胜负了,而是在比谁能撑到最后。

他把各项要事跟许蔡两将说明了,便赶往北门准备出发。许靖持与蔡意慈两人送他出了北门,许靖持因为本是邓沧澜的副将,年纪也要比傅雁书大不少,蔡意慈倒和他差不多,说得更多一些。待走到北门,傅雁书道:“许中军,蔡将军,你们回去吧。军中事事小心,现在南军虽然出击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可不防。”

蔡意慈见他意兴索然,忍不住小声道:“傅将军,你真要回去么?那应急会明摆着要对你不利啊。”

傅雁书苦笑了笑,看向北方的天空。已是初秋,但现在却是个阴天,天色沉沉,阴云密布。他道:“蔡将军,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既然做下此事,自然要承担责任。”

“可是,傅将军,这事你并没有错”

傅雁书打断了他道:“不用说了。令行禁止,虽误亦行。蔡将军,这一场战争已经拖得太久了,现在是该到了结束的时候。我未能结束它,那也是天意如此,就让陆将军去终结它吧。”

他向许靖持和蔡意慈拱了拱手,带着几个亲兵打马出了北门。傅雁书的智谋远远在蔡意慈之上。蔡意慈直到现在也没有看到陆明夷的真意,只道陆明夷有可能是嫉妒傅雁书,想要借刀杀人,傅雁书却看得很清楚。他想要用武力来结束战争,然而终究失败了。如果陆明夷和自己是同样的想法,以陆明夷的能力,肯定会用尽最后的力量趁机向南军发起进攻。虽然会使得南北双方两败俱伤,但战争也可以结束。然而陆明夷没有这样做,甚至,他在竭力保持着平静,所以陆明夷真正的意思,应该与郑司楚一样,有和谈之意。

战争不能最终解决问题,就让和平去解决吧。只是,现在的应急会真的有意和谈么?傅雁书看着天空。初秋的天,快要下雨了,阴沉得摇摇欲坠。傅雁书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所以即使妹妹嫁给了郑司楚,他仍然会对郑司楚痛下杀手。然而他有足够的心胸去容纳一切,既然事实证明了武力不能让南方屈服,那么让陆明夷用和谈去解决问题应该更好一点。

阿容,郑兄,我也并不是完全不近人情啊。他看着天空,天空里,一行早雁正列成一个“人”字飞过。这些飞鸟,全然不顾正在刀兵相见,拼个你死我活的南北双方,年年都这样,秋天飞向南方,春来又北归。

傅雁书是九月四日出发的,因为是轻身出发,走得很快,十一日就抵达了雾云城。一到雾云城,便看到城门口通行无阻的人流。仅仅一个月天刚发生过如此大的一件事,但雾云城似乎已全然没受到什么影响,一切都如此平静。

陆明夷这人确是不凡。傅雁书想着。这一路北上,每到一地,就听得当地民众在说着新近的事。冯德清被假冒一事并不是秘密,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一点就与以前大不一样,那时出了什么大事,都要藏着掖着好几个月才公开。现在这么快就公开了,并且并没有引起大的骚乱,不得不说应急会比以往的大统制更有实效。

如果是我的话,我能做到么?傅雁书不由扪心自问,但马上就有点沮丧。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不到这一点。人各有长,他长于军事,对政事却十足是外行。而且,傅雁书也知道自己有点独断之病。作为军人,决断是一个长处,一个将领不能犹犹豫豫地拿不定主意。但作为政客,太过决断却不是件好事,因为马上会走入独断。傅雁书很有自知之明,因为自己没有政才,所以从未想过由军转政的事,他没想到陆明夷居估除了将才以外,也有着一等一的政才。

有些人,真的是无所不通的天才啊。傅雁书想着。

然而,与傅雁书预想的稍有不同,接待傅雁书的是应急会。应急会把傅雁书安排在当初的大统制府,每天都有人来询问。问的内容无所不包,什么时候接到命令,接到命令后为何仍要出击,出击时布置如何,南军如何应对,之江号与天市号又如何同归于尽。问得多,傅雁书答得也仔细,问话那人一边笔录,一天下来手已酸痛不堪。

两天时间都是如此。终于,第二天,当问话结束后,傅雁书有点忍不住了,问道:“请问,究竟要如何处置我?”

那人一怔,反问道:“傅将军,对您的处置不是早就下来了?”

傅雁书也是一怔,问道:“那为何又要来询问?”

“这是”说到这儿,那人却又闭口不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傅雁书却已一清二楚,微微一笑道:“是陆明夷将军的意思,是么?”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惶恐,却听门外有人道:“傅将军真是快人快语。”

随着声音,走进来的正是陆明夷。那个问话的见陆明夷走了进来,行了一礼,还没说话,陆明夷道:“请回吧,我要与傅将军私下深谈一番。”

陆明夷分明连应急会成员都不是,傅雁书见那人对陆明夷极是恭敬。待那人出了门,傅雁书道:“陆将军,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将我叫回雾云城,无非两点理由。”

陆明夷道:“其实有三个。不过还请傅将军告我,是哪两点?”

“第一,便是夺去我的兵权,以防我掣肘。”

陆明夷见他说得如此直接坦率,也不由心折,心想此人果然是邓帅高徒,也是和我齐名之人。当初陆明夷与傅雁书和霍振武三个人齐名,都是大统制破格提拔的年轻将领,但陆明夷对霍振武和傅雁书并没有多少交往,直到现在才算面对面地深谈。才说了一两句,陆明夷便有种醍醐灌顶的畅意,因为傅雁书的眼光与心思完全可以与自己匹敌,和这样的人话根本不用多说便能会意。他点了点头道:“不错,第二点呢?”

傅雁书见他坦然承认要夺自己兵权,也不由佩服,心想无论如何,此人绝非小人。他道:“第二点,陆将军既然要向我询问得如此详细,自然是想知道南方的真正实力。”

陆明夷笑了笑道:“这一点似乎空泛了。”

“询问实力无非两点,一是用武力进攻,二是和谈时摸清对方底线。陆将军,你既然要夺我兵权,我想多半不会重蹈覆辙,因此陆将军有八成是准备与南方和谈。”

陆明夷眼里闪烁了一下,看了看傅雁书道:“果然。傅将军若看不到这一点,便是名过其实了。”

傅雁书皱了皱眉。他越来越佩服陆明夷,却也越来越不喜欢这个人。陆明夷处心积虑,其实首先要对付便是自己。也许陆明夷的能力与自己不相上下,但有一点两人却是彻底的不同。傅雁书把国家看得高于一切,陆明夷却是把自己放在了第一位,所以才会有意错失了这个用武力结束南北之战的机会,同时又把傅雁书从最高军事指挥官的位置上赶了下来。他也看了看陆明夷,沉声道:“陆将军,现在已是你的天下了,还要问我这么多做什么?”

陆明夷顿了顿,忽然问道:“傅将军,以你之见,大统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雁书知道他说的大统制自非冯德清。冯德清这个大统制,大概用不了几年,就会被人忘记了。这个问题却有点不好回答,他想了想,才说道:“治乱两途,皆此一人。”

大统制在一般民众心目中,有如神圣,即使他现在已不在人世,人们还是这么想。傅雁书对大统制也一直极为崇敬,但自从师尊死后,他却有点异样的看法了。师母与大统制是兄妹,但师母很少说起大统制,偶有说到,多的甚至是惧意。想起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说到底也是因为大统制一意孤行引起的。想来,大统制既有治世之才,也是乱世之由。

听得傅雁书这般说,陆明夷笑了笑道:“果然。傅将军,那你定然以为要由乱入治者,非大统制现在这样的人物不可担当。但今日若大统制复生,尚有可为否?”

傅雁书心里动了一下。陆明夷这话自是话中有话,他难道是以大统制自诩么?他道:“大统制不啻天人,今日若能复生”说到这儿,他却停住了。大统制复生又能如何?大统制在世的时候,南北双方一直在对峙,现在这副烂摊子实际上就是大统制留下的。他接道:“只不过乱像已成,就算大统制复生,亦非轻易可以平息的。”

陆明夷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寒光,突然问道:“若有人能平息天下大乱,傅将军以为如何?”

陆明夷的眼里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焰,傅雁书只觉气都喘不上来了,他知道陆明夷是要对付自己,也成功将陆明夷逼了出来,但陆明夷的这番话却让他无从招架。他一直有一个用武力结束南北纷争的信念,可是显然,再打下去,即使能消灭南方,对北方来说忚是无法承受的。现在傅雁书已经陷入了一个死局,打,最终是两败俱伤,南北都成一片废墟,不打,又不知该如何收场。半晌,他颓然道:“不知陆将军有何高见?”

陆明夷暗暗笑了。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对他来说,眼前最大的敌人,不是郑司楚,而是傅雁书。如果傅雁书不能归顺自己,那么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白废。

两人这一番密谈,足有大半个时辰。待陆明夷出来时,傅雁书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陆明夷描绘的这幅前景,傅雁书想都不曾想到。在他看来,现在虽然和谈为上,可是究竟和谈从何入手却想不出头绪。而陆明夷的计划,对他来说根本不曾有过心理准备,乍一听,他差点拍案而起,怒斥陆明夷狂悖。但这股怒火他还是压下去了,平下心来想想,陆明夷的这个计划,可能是目前唯一可行之道了。

当下,北方面临的两大困境,一是如何平息渐趋汹涌的不满民意,二是如何着手与南方和谈。前者因为今年收成很差,百姓几乎看不到将来,又要面临着大批量的征粮,这种不满已是一触即发。戴诚孝军团意外地夺取了南安城,才算稍解燃眉之急,否则为了向戴诚孝军团运粮,向来有粮仓之称的天水省都必定会爆发民变了。至于第二点,更是无从下手。两边都宣称自己才是共和正统,对峙时自然无所谓,如果和谈的话,当然要分出个甲乙来。可哪边一退让,一步让就得步步让,最终就只能自认是叛逆,这一点哪一边都不可能承认。因此这两点几乎无解,以傅雁书之能,也觉得实在没有办法可想,只有用武功来解决了。

然而,陆明夷说了另一条路。北方放弃共和制。这句话一说出来,傅雁书就差点要怒斥为胡言乱语,但陆明夷娓娓道来,北方放弃共和制后,一是分地召兵之议便名正言顺,不会被议府驳回了,而且民众有了自己的地,不满情绪便会散去。同时土地私有,又能重获民众的支持。同时,放弃了共和制,与南方的正统之争也就不复存在,和谈也就能顺利进行了,所以此事实属一举三得。虽然傅雁书觉得这种理由未免有点强词夺理,却又无法批驳。

恢复帝制,确实可以打破僵局。但打破僵局是不是非得放弃共和制?傅雁书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只是,他知道,陆明夷所说的这条路,远比自己设想的武力解决可行。也许,也只能如此吧。

这一天,他才被允许去拜见可娜夫人。

坐在可娜夫人面前,行过了大礼,傅雁书久久不语。半晌,可娜夫人才打破了沉默:“雁书,是陆明夷将军把你召回来的吧?”

傅雁书抬起了头,有点吃惊:“师母,您怎么知道?”

“他也来见过我。”

“见过您?”傅雁书又吃了一惊,但马上释然。作为南武大统制的妹妹,邓帅的未亡人,陆明夷有这样的大志,定然想来谋求可娜夫人的支持。他道:“师母,真如他所说,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可娜夫人苦笑了一下道:“当别的路都被堵死,只剩这一条路时,你说还能走哪条路?”

傅雁书又沉默了。好一阵,他低声道:“难道,他的能力就大到这等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