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娜夫人道:“我也不曾料到。在这个人身上,我常常能看到大统制的影子。雁书,你觉得,你能够和他一样,以快刀乱麻之势排除异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独揽大权么?”

傅雁书想也不想便道:“不能。”

“他掌握了大权,却保留了议府,而且议府也并非只是事事听命于他。这一点便让我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能力可能还不能超越大统制,但这份胸襟,却已远远超越了。”

是的。他比我要看得远。傅雁书有些沮丧地想着。他道:“那么,我也只有听命于他了?”

可娜夫人叹了口气:“雁书,你别看不起你自己。水上,你已是无下无双,比你师尊都强了,所以陆将军也会有求于你。一时的臣服,并不算什么,何况,”可娜夫人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苍凉,“陆将军要搞的,其实正是立宪。”

傅雁书道:“立宪么?那其实也就是共和吧?”

他一直在心里纠缠着帝制与共和的区分,总觉复辟帝制乃是倒退。听师母这么说,其实陆明夷实行的是另一种样式的共和,那么也并非是倒退。仿佛解开了心头一个疙瘩,他一下轻松了许多。共和走到尽头了,连可娜夫人这个共和的缔造者,也对共和失去了信心。也许,被视若神明的大统制,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制者?这个疑问以前只在傅雁书心头隐隐出现过,现在却似一株越长越大的植物,再也绕不过去。一条路走到了绝处,也许是该试试另一条了。陆明夷所说的恢复帝制,却并不是照搬昔年的成例。也许,陆明夷真的能走出一条前人未能走通的路来?只是他并不知道,可娜夫人心中想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想到了很久以前,那一次失败的立宪尝试。

当时的立宪,正是可娜夫人的弟子郡主提出的设想。最终,当时的立宪失败了。但仿佛轮回,现在又将重现,并且会取代共和。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在注定一切吧这一天傅雁书辞别可娜夫人出来时,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他不由苦笑了一下。这一次,陆明夷大概就是为了收伏自己,才将自己调离了前线。也只有现在,陆明夷才不需防备自己了。傅雁书只觉自己仿佛一个被解除了武装的士兵,放下武器后,反倒一身轻松。但自己的路还没有走完。正如师母所说,如果自己退伍了,那就是把一切都交给了陆明夷,等如渎职。师母以陆明夷承诺不对南方斩尽杀绝,尤其赦免郑司楚等人为代价,换来了对陆明夷的支持,也许确是比自己更适合的结束战争之人。现在,自己仍然能够冷眼看着这个人,看看他到底会做得如何。

阿容,司楚兄,没想到转机却在于此。傅雁书苦笑了一下,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作为一个军人,傅雁书只想过以一个胜利者的身份为南方败将们请命。这也是共和制下唯一能够让南方众人不遭到秋后算帐的唯一办法,只是,这实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一切,实在有如一个玩笑,彻底战胜南方的机会虽然葬送在陆明夷身上,不希望两败俱伤的自己也失去了结束战争的契机,但赢得和平的机会也落在了恨郑司楚入骨的陆明夷身上。到了这时候,能够让南北两边达成共识,取得和平,也许真的只剩了恢复帝制一条路。

在傅雁书离开可娜夫人住处不久,陆明夷案头就已经接到了一份密报。

这是天星庄负责监视傅雁书的成员打上来的报告。傅雁书什么时候抵达可娜夫人宅第,说了什么话,什么时候离开,上面都写得很详细。看完了这份报告,陆明夷才舒了口气。

恢复帝制的最大一个阻碍,终于跨过去了。他想着。和可娜夫人、傅雁书这些聪明人说话,虽然有点提心吊胆,却也让人坦然,因为这些人能够很好地理解自己的心思,不需要多费唇舌。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傅雁书一定不肯认同自己,就要将他当场除去。除掉傅雁书这个帅才,陆明夷自己都觉得可惜,现在他能够臣服,可谓最好的结果。

真的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子先生给自己设想好的这幅蓝图,竟然如此顺利,让陆明夷至今都有点不敢相信。可是,越是如此,他也越不敢相信子先生了。这些怪物有着如此巨大的能量,若不是数量太少,这世界哪还会有宁日?

就等沈扬翼回来了。陆明夷坐在灯前,默默地想着。然而他不知道,就在陆明夷运筹帷幄,踌躇满志的时候,东平城里却发生了一场异变。

那是九月十一日,傅雁书抵达雾云城的那一天。虽然傅雁书的行踪也是机密,但郑司楚还是从潜伏在东阳城的四三锦鳞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

主将离开前线,定是北军有变!郑司楚几乎立刻就下了这个判断。按理,傅雁书离开前线,是南军发起发反攻的最好时机。可是思前想后,郑司楚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程迪文也还在东平城,和谈已经开始,不能再为一点小利破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正当他下定了这个决心,一个亲兵突然进来禀报,说长老会已抵达东平城。

这是个意外的消息。上个月,随着南安城的陷落,五羊城受到的压力陡增,随着申士图的去世,长老会剩下诸人全都惶惶不可终日。五羊城虽然有程龙峰与邱宗道两将防守,但这两人能力有限,兵力也有限,五羊城已经不再是大本营,因此暂时负责的黎殿元提出一个紧急提议,将长老会全体移往东平城。不管怎么说,东平城里仍有再造共和联盟的主力在,总比五羊城要安全许多。虽然陆路被截断,但戴诚孝军团并无水军,水路仍是畅通无阻。这个提议马上得到了长老会其他诸人的支持。虽然郑昭觉得如此有些不妥,但他吐血后一直体力不支,也说不出什么有份量的话来了。于是八月二十五日,长老会除了留下余成功和陈虚心,余众全都秘密登船北上,包括郑昭在内。

海上之行,倒是出乎意料地顺利。因为陆明夷有意要收伏之江军区,所以他们这艘船从大江出海口一路驶来,毫无阻碍。郑司楚得到了这个意外的消息,率诸将前往迎接。当黎殿元率先下船时,郑司楚行了一礼,迎上前去道:“黎大人。”

黎殿元倒是满面春风,完全看不出一点不安。他向郑司楚还了一礼道:“郑元帅,您真是劳苦功高,实是再造共和的大功臣,黎某在此向您敬礼。”也一点都没有当初初见郑司楚和宣鸣雷时的毕恭毕敬。郑司楚小声道:“黎大人,我发来的羽书”他还没说完,黎殿元已抢道:“过一会再详谈吧,郑元帅,郑公也来了。”

郑昭也在船上,只是他现在憔悴无比,由两个人扶着走还相当艰难。看到他,郑司楚心里涌起一阵厌恶,只是行了一礼,也不说话。郑昭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也没有动。此时船上的人都已下来了,除了陈虚心,十个长老到了九个。当初设十一长老,为的就是单数,这样投票时好决出胜负。申士图去世后,狄复组大师公、梁邦彦两人来不成,高世乾和许本贞两人已不在了,长老会实际成了六个,陈虚心与其说要他在五羊城主持,勿宁说是要去掉他一个,这样到前线来的长老会成员仍是个单数,以免表决决不出来吧。

九长老都下了船,自要去安歇。郑司楚向黎殿元询问也得不到回答,心里焦急万分。送了他们到安歇的地方,郑司楚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和黎殿元单独在一处,便问道:“黎大人,我发来的羽书你有没有收到?”

黎殿元道:“没有啊。什么事?”

郑司楚见他好整以暇的,似乎这一趟来东平城完全没有负担,便道:“我是昨天才发出的羽书。”

他将程迪文来请求和谈的事约略说了。从他说第一个字起,黎殿元的神情就一下变了。听他说完,黎殿元小声道:“郑元帅,您的意思呢?”

“照眼下情形,我军已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再打下去,只是白白牺牲。无论如何,这都是个结束战争的良机,我想不能错过。”

黎殿元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他抬起头,看着郑司楚道:“郑元帅放心,此事太过重大,务必要通过长老会协议。明天,马上就召开会议。”

郑司楚见他一口应承,这才放下了心。他见长老会这么快就过来了,多半是没收到自己的羽书。他们逃到前线来,就是因为五羊城太危险,现在和谈的前提就是要南军让出东平城,郑司楚实在有点担心长老会通不过。但见黎殿元拍胸脯答应,他也算放下了心。

从黎殿元屋中出来,正见到汪松劢和权利明两人。这两人都是政客,对军事丝毫不通,在五羊城天天魂不守舍,现在到了东平城,见东平城里倒是异样的平静,不由舒了一口气,一见郑司楚便来打探战况。郑司楚敷衍了两句,汪松劢仍不依不饶,问道:“郑元帅,东平城里有没有奸党?”

郑司楚一怔,反问道:“奸党?”

权利明在一边道:“就是私通北寇,图谋出卖再造共和的那些人。”汪松劢接道:“五羊城里,有些人因为战事暂时不利,便丧失信心,想要出卖国家。这些奸党,万死难恕其罪。”

汪松劢说得咬牙切齿,郑司楚心里却更是担忧了。看来后方出现民变的迹像不假,权利明和汪松劢所谓的奸党,自是那些变民。他道:“东平城里大多是军人。众志成城,没发觉有什么奸党。”

汪松劢拍拍心口道:“那就好。在五羊城,我们刑部组职了一个除奸团,一见这些奸党便格杀勿论。就这样,还是杀不胜杀。”

郑司楚吓了一跳,问道:“杀?”

“是啊。这伙奸党吃里扒外,定不可轻饶!”

虽然已远离五羊城,汪松劢还是说得愤愤,仿佛那伙奸党就在眼前。郑司楚见他这模样,心头越发沉重。他一直在前线与北军作战,没想到后方已经到了这等程度。申士图是个能吏,五羊城更是一向富甲天下,城里向来极其平静,现在却已变成了这样子,实在始料未及。他道:“五羊城现在很不平静么?”

汪松劢多半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言,忙道:“倒还不是太乱。郑元帅,您不用为后勤担心,刑部除奸团一直运作得很有效,军粮定能得到保证。”权利明也道:“是啊是啊,郑元帅,不要看北寇现在一时得志,最后的胜利终属于我们!”这一句话说罢,权利明马上又泄了气,说道:“郑元帅,这一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和权利明的泄气话相比,得知现在军粮竟然要靠那个什么除奸团才能保证,让郑司楚心里凉了半截。五羊城向来富庶,在他心目中,也从来没有为后勤保障担心过。现在他才知道,世上本来就没有无尽的宝藏,富甲天下的五羊城,现在也已快成了一口枯井了。他突然又想到了五羊城外的那农户陈阿二,如果他交不出粮,是不是也要被除奸团归为奸党?他那失明的母亲还能活下去么?他越想越是心惊,竟有点呆,听权利明说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叹道:“两位大人,现在倒有个结束战争的机会,只是不知最终能不能行。”

他将程迪文来谋求和谈的事说了,也说了程迪文是奉陆明夷之命而来,陆明夷却是要以复辟帝制、南军退出东平城为代价。汪松劢和权利明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汪松劢道:“郑元帅,您觉得这事可行么?”

郑司楚叹道:“事虽可行,但谋成此事,定会背负骂名。”

汪松劢忽道:“郑元帅,为天下计,一己背负骂名又有何碍!”一边权利明也道:“是啊,郑元帅真是勇者,令人佩服。”

因为要背负骂名是我而不是他们吧。郑司楚想着。到前线来的长老会五长老中,余成功已什么事都不管了,郑昭他不想见。郑司楚回到住处,心头更是沉重。程迪文来请求和谈,他终究还有点不安,因为这等城下之盟总是件屈辱的事。可现在他已知道,如果不和谈,更加屈辱的前景在等着自己。不,是等着所有南方民众。同时,对北方的民众来说,同样没有任何好处。能得到好处的,只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充满野心的政客。陆明夷野心勃勃是不假,可是和汪松劢权利明这些人比起来,陆明夷反而更坦荡圆通一些。甚至,郑司楚有点怀疑自己坚持要保留共和的旗帜到底对不对。

长老会乍来,军中也为他们设立接风宴。说是宴席,其实简单之至。这宴席上,黎殿元代表众人讲话。一番话讲得慷慨激昂,不过到了这时候,总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了。接风宴结束,郑司楚回到家时,天也黑了。他一进门,傅雁容迎了出来,见他面带一分醉意,问道:“司楚,你喝酒了?”

郑司楚道:“嗯。”他酒量原本不错,但现在心事重重,喝了一点酒就上脸。傅雁容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道:“喝杯水吧。”

郑司楚接过开水来一饮而尽。冰凉的水,喝下去倒是说不出的舒服。他道:“明天,长老会就要决议通过我的提议,阿容,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长老会到了前线,那么扯皮的事多半不会有了,战争也马上就要结束了,虽然并不是当初预想的那样胜利结束,但多少也能接受这个结果。郑司楚心里忧喜参半,真个百味杂陈,见傅雁书只是“嗯”了一声,什么神情都没有。他诧道:“阿容,怎么了?”

傅雁容小声道:“司楚,你是不是太乐观了点?”

郑司楚一怔,诧道:“怎么,还会有意外么?”

傅雁容低声道:“我一直在想,长老会为什么突然离开五羊城,跑到东平来?”

郑司楚道:“自然是因为南安陷落后,五羊城太危险了。长老会的人都不是军人,他们自然想找个安全的地方。”

傅雁容的声音更低了:“司楚,你想过没有,如果他们真是因为五羊城太危险跑到东平城来,那么应该马上把全权交给你,当时就该定下决策了,为什么还要拖一天?”

郑司楚皱了皱眉。他知道妻子的聪慧还在自己之上,虽不多言,言必有中。他道:“难道黎殿元他们还会在准备对我不利?”

傅雁容道:“是有这个可能。司楚,防人之心不可无,明天那个会议,你千万要小心。”

郑司楚抹了下额头,笑道:“阿容,你想得太多了。现在这时候,难道还有人想着破罐子破摔,要打上一仗么?”

傅雁容道:“陆明夷想复辟帝制,现在这时候他当然不希望节外生枝,哥哥也被调走了,这时候其实就是我方反攻的好机会。”

郑司楚道:“一时的胜负决定不了什么。就算我方反攻,把东阳城都夺下来了,可还能扩大战果么?南安城也在他们手上,一打起来得不到补充,最终我军只会在东平东阳两城被困死。”

傅雁容叹道:“司楚,你只是往战术方面想。假如有一支反对陆明夷的势力,趁这机会又挑起了战争,这样陆明夷肯定前功尽弃,再也复辟不了帝位,过后他与南方媾和的消息传出来,他也要被打回原形,只怕永世不得超生了。”

郑司楚只觉背后一凉。正好傅雁容所言,他只从战术上去考虑了,因此觉得现在南北双方都不可能发生战事。他道:“可是黎殿元明明也对我的提议表示赞同”

他不再说了。正如傅雁容方才所言,如果黎殿元真的和汪松劢、权利明这样惧于五羊城被敌军兵临城下,这才逃到东平城来,他应该马上就答应和谈的事。他想起先前所听到的黎殿元的风评,说此人雷厉风行,做什么都当机立断,绝无犹豫,因此很有赞誉。回过头来想,这个人现在的表现确实有些古怪。可是再怎么想,他也实在想不出黎殿元到底有什么底气能对自己不利。

正在思前想后的时候,突然响起了叩门声。傅雁容和郑司楚看了一眼,都有点诧异。现在天已经很晚了,还有谁会来?

第二天一大早,程迪文便洗漱完毕,胡乱吃了点东西,等着前去与长老会交涉。等了没多久,听得郑司楚的声音:“迪文,吃过了吧?”

今天郑司楚穿着一套崭新的帅袍,英气勃勃。程迪文看了看他,叹道:“司楚,还是你,成为了当世名将。”

成为名将,是这两个好友少年时共同的夙愿,但程迪文自知已不可能了。郑司楚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走吧。”

外面,备好了两匹马,郑司楚骑的正是那匹飞羽。飞羽现在也已长成了一匹高头大马,郑司楚翻身上了马鞍,说道:“迪文,你没忘了骑马吧?”

程迪文笑道:“自然没忘。”

很久以前,这两个少年初入军营,同样意气风发,纵马疾驰,未来仿佛一条展现在面前的坦途。这许多年过去,两人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长老会暂住的地方离东平北方不远。一到门口,却见侍卫森严。程迪文还觉不出什么,郑司楚心里却是一沉。

这些侍卫,都是长老会带来的随从,并不是东平城的士兵。他和程迪文刚到门口,有个人便迎了出来,行了一礼道:“郑帅,程先生,长老会已在等候两位。”

他们下了马,郑司楚正待进去,那人忽道:“郑帅,抱歉,武器不可带入,请暂时由我保管。”

郑司楚身上只佩了一把腰刀,他将刀解下了,那人却道:“郑帅,请问你的如意钩带了么?”

郑司楚的如意钩常常放在袖中。这如意钩虽然很细,收缩后也不到一尺,但坚韧异常,算得上是件宝物。郑司楚上阵,每每靠此克敌制胜,因此名声也不小了。程迪文见那人连郑司楚随身的如意钩都要缴掉,暗暗咋舌,心想长老会这派头可真不小,和见大统制时没什么两样了。郑司楚倒也毫无二话,从袖中取出如意钩,交到那人手中,那人这才道:“郑帅,程先生,请进。”

他们来得挺早,比商定的还要早一些,哪知屋里竟已站满了人。郑司楚微微皱了皱眉,却听黎殿元高声道:“郑元帅来了,请坐吧。”

屋里,一边是一排座位,坐的正是长老会五人,正中是郑昭,边上便是黎殿元。和他们相对,是东平城里诸将,最前面空了两个位置,自是留给郑司楚和程迪文的。程迪文刚要坐下,却见黎殿元高声道:“起立,向再造共和旗敬礼!”

这种礼仪以前都没有,只怕是黎殿元新近才编出来的。他们都站直了,向前挂在壁上的一面再造共和大旗敬礼,程迪文却大不自在,心想我又不是再造共和联盟的人,怎么也要敬礼?但人人都敬礼,他不敬也不行。黎殿元敬完了礼,忽然高声道:“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再造共和,民心所向。郑元帅,你可知罪?”

这句话直如天崩地裂,郑司楚身后诸将全都惊呆了。程迪文前来议和,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不过宣鸣雷、谈晚同、崔王祥、叶子莱这四人,别个都是方才才知道的。与南北和谈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相比,黎殿元现在这几句话更让他们震惊,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郑司楚站了起来道:“黎大人,和谈之事,郑某亦是赞同。战争绵延至今,民力耗尽,也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了。纵然为将者不应屈膝,但为天下计,郑某原负此骂名,结束这场战争。”

黎殿元见他侃侃而谈,居然没有半点预料中的惊慌,倒也暗暗吃惊。他厉声道:“敌未退,言和者即为出卖本方民众。郑元帅,令尊乃是首揭再造共和大旗的伟人,你岂能畏敌如此?念你以往建功甚多,长老会已有决议,命你手刃北方伪使,即往不究,即刻出兵反攻!”

郑司楚见黎殿元说得慷慨激昂,这神情活脱脱便是当初见过的南武大统制,心里不由叹息。黎殿元是个极有能力的官员,但显然也已经迷失了。他高声道:“黎大人,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郑某此生,泰半都在行伍,见过了太多的无谓流血。昨日之我,想的也是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郑司楚的口才本来就不错,此时更是口若悬河。身后诸将本来还都震惊于黎殿元与郑司楚的公然发生冲突,待听郑司楚说起以往之事,说他少年从军,屡经战阵,从一开始的想要建功立业,渐渐厌倦了杀戳,便立志要结束战争。越说到最后,就越有同感。身为军人,哪个人一开始不这样想?出生入死多了,侥幸立了些军功晋升上去,但更多的却是看到同袍沥血,身首异处。特别是这一战,本来就不是什么对抗异族入侵,两边宣称的还都是一模一样,却都说对方是假的,自己才是真的。到了这时候,特别是南方已将山穷水尽,除了那些脑筋实在不灵,只知杀人立功的,别个或多或少都有点怀疑这一场战争的意义。这些话本来也没人敢说,偏生郑司楚这个主帅公然说了出来,句句又似说到了心里。一边黎殿元听得腰已铁青,他本来以为先声夺人,定能让郑司楚手足无措,然后趁机北伐,打北军一个措手不及,哪知郑司楚竟似有备而来,背上已有冷汗冒出。正在此时,却听郑司楚道:“郑某身为军人,亦当为国效命,肝脑涂地而不辞”他一下打断了郑司楚的话道:“郑元帅,你既然知道为国效命肝脑涂地而不辞,就要公然违抗长老会决议么?”

这些话甚实也是套话,郑司楚顺口说去,本来并没有太在意。听得黎殿元突然打断了自己,他心中一凛,忖道:糟糕,说错话了。郑司楚口才虽然不错,毕竟不是政客,也从未如此长篇大论地说过,自然不会如黎殿元一般句句上心。但他已有准备,朗声道:“不错。黎大人,请你不妨当场公议,如今有五位长老在,只消长老会通过,郑某万死不辞。”

黎殿元只觉要欢呼起来,心想你定是上足了权利明和汪松劢两人的当了!这个计划在五羊城时他就已经做好了,故意去掉一个定会支持郑司楚的陈虚心,现在长老会共有五人,在黎殿元心目中,余成功是军中出来的,郑昭是郑司楚父亲,这两人定然会支持郑司楚,所以权利明和汪松劢两人便至关重要。昨天,他故意让汪权两人去见郑司楚,探明郑司楚已打定主意要和谈了。黎殿元大有才能,却一直沉沦下僚,直到现在才出人头地。权力对于他来说,已是一杯无法释手的毒酒,就算要整个南方陪绑,他也不肯充当一个亡国之君。汪权两人虽然资历远过于他,却远不及他的能力,早被他收为私人,昨晚他和汪权两人便说好了,索性撕破脸,把主和的郑司楚拿下,由宣鸣雷继任元帅。那陆明夷竟然想复辟帝制,绝不与他媾和,黎殿元说,他已有万全之策,知晓东阳城的北军群龙无首,守备空虚,此时出击,定能反败为胜。汪权两人毫不知兵,又衷心佩服黎殿元的能力,自然唯唯诺诺,一口答应。现在他抓住了郑司楚话中一句破绽,绕住了郑司楚,见郑司楚这般说,他高声道:“好!郑元帅,还望你不要食言。诸位将军,北寇本来便伪称共和,现在更是要将这伪装撕下,我再造共和绝不与之同流同污!我黎殿元反对议和!”

黎殿元相貌堂堂,声若洪钟,此时更是说得正气凛然,有些将领看了大为心折,就算先前赞同议和的叶子莱,见黎殿元如此慷慨,心中生愧,不敢再去看郑司楚。他说完,忽听身后的余成功道:“我余成功反对议和!”

余成功败战之后,一直毫无作为,被拖进长老会,无非是资格老,军衔高。只是束手就擒于北军的屈辱,余成功时刻未忘。他也知道再打下去南方绝无胜理,但听了黎殿元这一席话,心想死就死吧,大不了全都死绝,因此黎殿元话音一落,余成功便接了上来。一听余成功竟然赞同自己,黎殿元大喜过望,心想就算郑司楚是郑昭的儿子,单凭郑昭一票也扳不回来。他差点便要喝令卫士将郑司楚拿下问罪,却听得汪松劢忽然道:“议和!”

这一声差点让黎殿元喷出血来。他还在兴奋于余成功的意外支持,哪料到汪松劢居然会倒戈?他看了看汪松劢,只道是汪松劢说错话了,哪知看去,汪松劢铁板着一张脸,什么表情都没有,一边权利明却道:“我也同意议和。”

权利明说这话时,眼神大为愧恐,但这话还是一清二楚。四个长老,两个赞同议和,两个反对,关键就在于郑昭那一票了。黎殿元此时想死的心都有,狠狠瞪了汪松劢和权利明一眼,向郑昭行了一礼道:“郑公,请问您意下如何?”

虽然他觉得郑昭肯定会支持儿子,但情况急转直下,黎殿元也仍不死心。他却不知郑昭此时已是心火欲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当黎殿元公然指责郑司楚时,郑昭已然明白,黎殿元定然已经做好了准备,这回是要向郑司楚下手。

黎殿元到底凭什么做底气,郑昭本来想以读心术看看,但他身体衰弱已极,已是力不从心。对郑昭这个再造共和的首创者来说,他此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绝望,颓唐,什么都有,也有一丝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