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全都目光熠熠盯着厉少校。

他却再次压低帽檐,竖起衣领,第一个跨上了吉普。

“不必。”他淡淡地说,“我和她,很快会再见面。”

☆、少校其人

  初冬的天色,阴郁又清冷,车站里到处是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和广播声。

厉致诚还穿着呢子军大衣,手里提个小旅行袋,跳下一辆大巴。高挑挺括的身形,站在乱糟糟的人群里,格外引人注目。他安静而快速的环顾一周,目光停在车站入口的一辆凯迪拉克上,随即迈开长腿,笔直的走过去。

顾延之正靠在车门上,抄手望着他,似笑非笑:

“哎呦,这是哪家的公子哥转业回来了?”

周围人纷纷侧目。

厉致诚恍如未觉,直至走到他跟前。

四目凝视,他淡淡开口:“你家的。”

顾延之倏地笑了,伸手就把他肩膀揽住。厉致诚脸上也浮现一丝笑意,两个男人紧紧抱在一起。

轿车平稳行驶在二环路上。

顾延之手搭着方向盘,手指轻松地敲着。车内温暖又静谧,他抬头看了眼后视镜,就见厉致诚坐得笔直,跟棵树似的。他正看着窗外,脸色依旧冰寒冷漠,生人勿近。

顾延之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一点:明明还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但若你不跟他讲话,他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这么绷着,冷得都快掉渣了。

“又长高了啊。”他慢条斯理地打趣。

厉致诚还盯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嗓音平静而温凉:

“嗯。我从十二岁就比你高。”

顾延之低声失笑,方向盘沿着环路打了个弯,换了个话题:“先去集团还是疗养院?”

“集团。”

顾延之笑笑没说话。心道:这家伙几年没回来,对老爷子的性子倒还是吃得挺准。知道所谓身体抱恙,只是催他回来的托词。

关键,还是那份家业。

——

林浅站在爱达大厦的楼下,心情好忐忑。

两个月前她来面试时,不是这样的啊。

那时,金碧辉煌的大厦下,停满了车,还有很多好车。衣冠楚楚的白领职员迎来送往,显得业务特别繁忙。大厦后边就是厂房园区,到处挂满写着激情口号的红色横幅,工人们忙忙碌碌——整个集团,就是一副欣欣向荣大展宏图的景象。

可现在呢?

同样气派的大厦,同样整洁漂亮的园区。可是大厦楼前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只有两个保安无所事事在发呆;后边的生产车间,大多黑灯瞎火悄无声息,不少工人蹲在门口抽烟闲聊,显然已经停产了。而那些曾经红得刺眼的横幅口号,全都不知所踪。

哦,她看到了一条,半截还挂在墙上,半截掉在泥地里……

林浅正发怔,一辆低调而奢华的轿车,无声无息从她身旁驶过。

林浅抬眸望去。

她意外地认出了驾驶座上的男人。

杂志和新闻都登过他的照片——爱达集团第一副CEO、董事长的亲外甥,顾延之。

真人看起来倒是比照片还要年轻俊朗几分。不知道是不是像传闻中那样狡猾厉害?

她的目光又移向后座,那里还坐着个男人。只是隔着深色玻璃,看不清是什么人,能让大名鼎鼎的顾延之亲自开车接送。

——

顾延之也看到了车外的女人,随意一瞥,倒是眼前一亮:女人很年轻,穿着黑色职业套裙,身段匀称窈窕,五官标致。她这么娉娉婷婷走在深灰色的楼宇厂房间,倒走出了几分清新脱俗的味道。

一回头,发觉厉致诚也看着她。顾延之顿时笑了:“怎么,认识?”

厉致诚面无表情地把目光收了回来:“不。”

——

半个小时后,爱达集团人力资源部。

人力资源经理看着手中的简历,再看看坐在自己面前的女孩,有些为难。

简历上的信息很清楚:

林浅,女,25岁。工作经验:3年。

于两个月前确认录用,职位是CEO助理,预定的入职时间就是今天。

可是……

她抬头望着林浅:“我记得你。只是这些天爱达发生了一些事,新闻也应该有报道,你不知道?”

林浅稍稍有些羞赧:“我不太清楚。”

她这个人,向来信奉“善待每一个人,更要善待自己”的准则。当初决定跳槽,自认为辛苦了好几年,难得中间歇一歇,一定要玩个够本才能重出江湖。

所以拿到爱达的录用通知书时,她找了诸多借口,把入职时间定为两个月后。因为爱达CEO对她特别赏识,也不是很急着用人,所以应允了。

于是这一个多月她天南海北玩得不亦乐乎,还在西藏呆了一个多星期,过得犹如闲云野鹤,加之之前在藏地又遇了险,仓促赶回来报到,还真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

人力资源经理微一沉吟,说:“集团的经营遇到一些困难。前任CEO在一周前,已经引咎辞职。CEO职位暂时空缺。”

林浅:“……”

求职技巧的书可没教导过她,如果你应聘的职位是CEO助理,可CEO却搞垮了企业,自己也下了台,你又该怎么办呢?

——

顶层,副总裁办公室。

顾延之亲自泡好了两杯普洱,一抬头,就见厉致诚立在光影斑驳的落地玻璃前,修长的眉头轻拧着,望着下方广阔的园区沉思。

他已脱了大衣,里边穿的是件松枝绿的军衬衫和长裤,显得又高又瘦。许是多年军旅生涯熏陶,就这么简简单单往那里一站,自有料峭清逸的气场。

顾延之微微一笑,走过去把茶递给他。

厉致诚开口:“情况有多糟糕?”

顾延之在一旁沙发坐下,轻抿了口茶,道:“很糟糕。我们花了天价年薪请来的那位CEO先生,在海外市场亏了20亿。关键他还特别擅长瞒天过海,比我还能!现在东窗事发,他完蛋,我们也完蛋了!”

厉致诚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眉宇间只有浅淡的清寒之气。

“我们还剩下多少?”

他措辞并不专业,但顾延之听懂了:“你说市场占有率?海外市场一塌糊涂,就不用说了。国内市场,因为当时为了发展海外,资源资金都抽离不少。结果其他竞争对手闻风而动,蜂拥而上抢地盘。尤其是司美琪,从我们这里抢走的市场份额最多。现在爱达的市场占有率,已经从20%下跌到8%。”

厉致诚端着茶杯站在原地,并不吭声,唯有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过青瓷茶杯光滑的边缘。

“知道了。”

两人都没再说话,室内陷入平静的沉寂,只有茶香阵阵萦绕。

顾延之看着他,感觉其实也有那么点陌生。

诚然两人从小关系极好,但这些年甚少相见,对他的近况的了解,也都只基于种种传闻——

传闻历次军事演习,他的部队总是成绩卓越。这次他要转业,部队方面阻力很大;

传闻他用兵狠辣果断、神出鬼没,被称为“西南之狼”,全不似他清秀内敛的外形;

他如此年轻,除了军事,从无别的爱好:金钱、女人、权力……跟他都是绝缘的。与这灯红酒绿的时代相比,他就像活在另一个时代的古板乏味的男人。

……

顾延之唇角轻扬。

董事长怎么会突发奇想把这个儿子叫回来管事?而他居然还同意了?

虽然有句老话是“商场如战场”,但那根本是两码事。商场要的就是尔虞我诈、奸猾厚黑。而他?

军人气质虽然卓绝,对经商却是一无所知毫无经验。又是如此沉默冷傲,连跟旁人多讲一句话都欠奉——这么个人,到底要怎么管理数千人的企业啊?

这时,秘书敲门进来。

是人力资源部送来了一份简历。

顾延之挥手让秘书出去,往老板椅里一坐,随意翻了翻,说:“啧啧,都什么时候了,这个月员工离职率都30%了,居然还有人跑来报到,有个性啊还是傻啊。”

厉致诚依旧沉默着。

顾延之继续说道:“我们的前任CEO虽然操蛋,一些内部管理流程还是做得不错,招聘的人才都还算精英。这个人是他给自己招的,想必应该不差。你反正也需要个助理,看看要不要留下?”

“随便。”清冷的语气,显然对他提到的人和事没有半点兴趣。

顾延之又翻到简历上的照片,倒是乐了:“呦,这不是刚刚在路上看到的美女嘛。”沿着履历栏随口念道:“林浅,中X大经济管理系毕业……”声音稍稍一顿:“曾担任司美琪公司市场部高级专员,连年绩效成绩均为优秀……”

厉致诚转头看着他:“留下。”

☆、千里顾盼

  当林浅听到人力资源经理带回的“领导意见”时,还蛮意外的。

意外之余,又有些感动。因为对方的话讲得很诚恳很漂亮:“林小姐,我们爱达既然向你提供了这份工作,就不会因为一些临时性的经营困难,违背承诺。如果你决定留下,薪水级别不变.至于职位,需要等新CEO上任后确定。如果你选择离开,我们也祝愿你找到更理想的工作。”

在人力资源经理刚刚离开的这段时间,林浅已经用手机上网,百度了有关爱达的一切新闻。所以她想了想,也很诚恳地答:“谢谢,我回去考虑一下,明天给您答复。”

——

离开爱达时间还早,不到中午十二点。林浅慢慢往家走,先在小区门口小饭馆炒了两个菜,闷闷地吃完。这才上楼,打开窗,也打开音乐,然后走到阳台,给林莫臣打电话。

美国那边正是华灯初上时分,林莫臣低沉的嗓音,仿佛也带着曼哈顿特有的慵懒和倨傲:“你的电话,来得比我想象中晚。”

林浅顿时有些丧气:“你当然早知道了。”

关于爱达的近况,全世界都知道了。这个在华尔街做金融投资的哥哥,又怎么会不知道?

林莫臣穿着铁灰色手工西装,正站在摩天大楼顶层的落地玻璃前,身后是还在埋头做数据分析和投资报告的员工。

窗外是璀璨如星光般的满城灯火,哈德逊河就在两岸摩天大楼的掩映下,缓缓淌向远方。

他轻笑一声,问:“有什么打算?”

林浅语气更闷了:“反正我是不会去给你打工的。”

林莫臣在这头,微不可见的蹙了一下眉头,语气却依旧疏淡:“哦?那你去哪里高就?”

林浅答:“我在考虑要不要留在爱达。”

平心而论,尽管爱达现在陷入困境,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能否绝地反击,还是个未知数。而且今天接触下来,给她的感觉还不错。

“我感觉就这么放弃,挺可惜的。”她又说。

林莫臣望着对面楼宇顶上的星光,手指在一旁的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林浅。”他开口,“感觉,是最无用的东西。你是我的妹妹,理应用更加理智客观的方式思考问题。”

语气有点冷酷,也有点傲慢训人的意思。

但林浅不为所动,而是顺着杆子往上爬,软软地答道:“好嘛。那哥你给我客观分析一下,究竟是否值得留下?”

林莫臣沉静了一瞬,林浅的心也稍稍提起来。

“可以一试。”他不急不缓地给出答案。

林浅顿时笑了。也不去问他更深的原因,因为他那些资产净值啊收益率啊繁琐的专业名词,她听着就头疼。

“谢谢哥!”

这头,林莫臣的唇角也微不可见地上扬了一下,又淡淡地说:“爱达董事长徐庸年老体衰,已经不管日常经营。大儿子徐以扬三年前车祸过世,以徐庸的性格,不可能再从外面请人。所以,最有可能接班的人,三个:一、顾延之;二、私生子徐澄晏,现在还在美国读书;三、徐庸跟前妻还有个儿子,身份不详。我会再查一查。”

——

挂了电话,林浅把头埋在胳膊里,望着远方发呆。

过了一会儿,目光却被吸引。

那是一辆军绿色的大卡车,沿着公路,穿过市区,停到了爱达集团门口。

几个穿着迷彩服的军人跳了下来,都背着行囊。大卡车开走,他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很快就有人出来,领他们进去了。

是退伍军人?

说起来,那批退伍士兵,是她这些天来遇到的唯一的好事了。

现在,他们中是不是也有人来爱达上班了?

她也决定了,留下来。

——

次日一早,林浅办完入职手续,就被带去见传说中的顾延之了。

集团四处都弥漫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颓丧气息,所以当林浅走进这位权臣精致奢华、敞亮大气的办公室时,难免觉得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