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之坐在漆光暗沉的大班桌后,也正打量着这位新员工。

明明是厉致诚的助理备选人员,不需要他来见。可那家伙昨天连夜就赶去疗养院看父亲了,这些事就只能丢给他。而且这位惜字如金的老板,还淡淡地下达了一条指令:“暂不公开。”

这个不公开,指的自然是他的身份和他的到来。

顾延之就问:“为什么?”他接手集团,迟早要跟全体员工见面,什么时候公开有何区别?

“我需要先了解情况。”厉致诚就负手站在窗前,眉眼淡漠地答,“以隐秘的方式。”

顾延之微怔了一下,听懂了。

他讲得高深莫测不动声色,敢情……

还是把这当打仗似的,想要自己先秘密“侦察”一番啊。

想到这里,顾延之忍不住笑了,抬头看着对面的林浅,不紧不慢地说:“集团的情况,想必你也清楚。越是困难,越是用人之际。如果有才,自然会得到重用。但如果是个庸才,我们也没必要留下增加负担。一切就看你自己了。”

很常见的恩威并济的话,所以林浅也很平和地点头:“我会努力的。”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想,看起来也不像传闻中那样阴险精明难相处嘛。

顾延之也没什么闲心跟她多聊,短暂交谈一番后,当场拍板:她先去总裁办呆着,把部门的一些日常工作承担起来。

——

林浅在爱达的职业生涯,就这么在一片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中,默默无闻地开始了。

总裁办听着名头漂亮,事实上现在包括林浅在内就三个人。其他两个还是今年的应届毕业生。

人力资源部的职员这么跟她解释:“这个部门以前没有,是前任CEO来了之后组建的,全盛的时候有十六七个人。后来陆陆续续都走了。”

林浅既来之则安之,按照顾延之的秘书的提点,每天早上,她会搜集行业信息和新闻,做成日报,供领导层参考;公司各个部门每周的工作计划和总结,也会抄送给她一份,而她会整理成一份独立报告;当然如果公司内外部临时有什么大事,她也需要第一时间汇总相关参考消息。

一言概之,就是不停地写报告、写报告、写报告……

这种工作当然单调又乏味,离公司的实际运作也有一定距离。林浅是不喜欢的。可后来想想,自己初来乍到,还是从竞争对手公司过来的,要是一开始把她放到重要部门安排重要工作,那才奇怪吧?所以也就释然了。索性每天专心致志写报告,几天下来,倒是对爱达的基本情况倒背如流了。

只是每次报告送到顾延之秘书的桌上,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过。后来倒是让秘书传过一次话,让她除了提交纸面报告,再发一份电子版到指定邮箱里。林浅看那邮箱名:Apache2013@126.vip.com,“Apache”,是顾延之的英文名吗?但不太像人名,可能是某个词或者某句话的首字母简写。林浅心血来潮拼了半天,也拼不出个所以然。

——

周末,林浅起了个大早,搭车去了城市另一头的疗养院。

绿苑疗养院是2010年后新修建的,无论房舍设施,都是全市最好最舒适的。林浅提着袋新鲜水果,在护工的带领下,沿着绿茸茸的河堤走了一段,就见何清玲独坐在一棵大树下。

林浅不由得放轻步伐,走到她跟前:“妈……”

何清玲已经五十多了,尖瘦的脸上全是皱纹。脸色平静地望着她:“嗯,回来了。”

母女俩说了一会儿话,大多数时候是林浅在说,何清玲听着。没多久,何清玲就说困了要休息。

“你工作忙,我就不留你了。”她说。

护工推着她的轮椅走远了,林浅站在原地,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林莫臣打电话。

“我在疗养院。妈看起来气色挺好的。”她顿了顿,“你要不要跟她讲话?”

林莫臣那边大概已经是深夜了,听着十分的静,只有他平缓的呼吸声。

“林浅.”他说,“我不需要知道那个女人的近况。”

林浅就没做声了。

当年何清玲执意与丈夫离婚,各带一个孩子。从那之后,林莫臣就没叫过何清玲“妈”。

——

下午,林浅就在疗养院周边的小镇上转了一圈,又去看望了住在附近的一个老同学。等她从同学家里出来,已经是九点多了。

她谢绝了老同学开车相送,也不想打车,一个人慢慢踱到公交车站。郊区的夜晚,很深很静。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路灯稀薄微黄的光芒。

很快,末班车来了。

林浅在车厢后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因为是始发站,大概还没到出发的点儿,司机朝她吆喝一嗓子:“姑娘,再等等哈,还有五分钟。”然后就趴方向盘上打瞌睡了。

林浅裹紧外套,望着窗外混沌的夜色,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前方车门处传来脚步声,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走了上来。

林浅很随意的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望向窗外。

过了几秒种,忽然又把头转回来,看向他。

车厢里灯光挺暗,那男人穿着件深灰色冲锋衣,黑色运动长裤,户外鞋。林浅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全是顶级品牌的经典款。他还戴了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高高的鼻梁和线条简洁的下颌。即使看不清脸,也让人感到一种棱角分明的俊秀。

林浅心里咯噔一下。

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个人的体型身高跟他完全相似,而且这种强烈而独特的气场,怎么形容呢?俊毅、桀骜又孤傲,即使安安静静呆着,也令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这时他已经迈开长腿,朝这边走过来。林浅立刻转头望着窗外。

他的脚步很平稳利落,很快从她身边走过。林浅看着窗玻璃里模糊的倒影,他在最后一排坐下了。

车很快开了。

月朗星疏,夜凉如水。唯有大公交“哐当哐当”地行驶着。

林浅坐了一会儿,到底是好奇心占了上风,索性转头直接朝他望去——

呃……

他……又睡了。

高高大大的身体就这么端坐着,一只胳膊枕在前排座椅靠背上,脸深深埋在里面,另一只手似乎很随意的搭在膝盖上。鸭舌帽彻底深扣在脑袋上,把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因为每隔几排,林浅甚至能听到他均匀低沉的呼吸声。

Hi,大猫。

林浅忽然有点想笑。

她把身子向前倾,头也压得很低,想从下面看看他的脸,到底是不是。可车内光影幻动,只看到模糊的侧脸线条……

“你看什么?”一道清冽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

林浅吓了一跳,一下子直起身子,脸“腾”的热起来。而他已缓缓从胳膊里抬起脸,漆黑沉亮的双眼,静静望向了她。

☆、此女腹黑

  “你看什么?”温凉而低沉的嗓音。

被抓个正着的林浅只脸红了一秒钟,立刻又反应过来——她心虚个什么劲儿啊?

扭头,光明正大地与他直视。

耳边是公交行驶的阵阵嘈杂声响,车内灯光橘黄而柔和。他已经坐直了,伸手扶正自己的帽子,抬头看着她。

毫无疑问那是一张英俊的脸。眉眼漆黑干净,就像深不见底的水面,只有暗色的倒影。

颧骨有点高,显得轮廓更加清晰。薄唇微抿,仿佛一如既往的懒于开口讲话。

整个人看起来眉眼挺秀而冷冽。

林浅冲他灿烂一笑:“我在看你啊。”

他没有半点表情,唯有眸色依旧澄澈平静。

她又说:“你长得很像我遇到过的一个军人。”

讲完这句话,林浅就等他的回答。谁知他抬起手,将帽檐再次往下一扣,像是终于失去了仅有的一点耐性,往椅背上一靠,仰面又开始睡觉了。

林浅:“……”

这时公交已经驶入市区,城市的灯火在车窗上投射着斑驳光影。陆续又有几个人上车,车厢里也热闹起来。

林浅戴上耳机,也往椅背里一靠,眼睛盯着窗外流光般的街景。但身后那人即使一动不动,你也不能忽略他的存在。他这么仰面靠着,更显得人高马大,双腿修长。因为帽檐挡住了眼,林浅也不知道他到底睡着没有,还是跟她一样也看着夜景。她当然也不好意思再转头,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瞧。

过了一会儿,她摘下耳机,又扭头看着他:“喂,到底是不是啊?”

他静坐不动,连眉眼都没抬一下。

“嗯。”低得像风一样的声音。

林浅倏地笑了:“OK,谢谢。”

她把身子转回来,再不骚扰他了,也把大衣的帽子往脑袋上一扣,身子往椅子里一蜷,闭上眼开始睡觉。

一路无话。

——

“终点站了啊!都下车,后面两个别睡了!”一声粗嗓门,把林浅从迷迷糊糊中震醒。她一睁眼,回过神来,只见公交已静静停在站台里,前方不远处马路对面,正是熟悉的爱达集团的大门。

“呼——”她吐了口气,又怔住了。隔了两三步远的车门那里,高高瘦瘦的他正下车呢!

林浅很意外,她以为他半路肯定在市区下车了呢。

已经十点多了,这条路格外寂静,灯光稀疏。他身形笔直,双手插裤兜里,走在前头。林浅隔着十多步远,走在后头。长长的街道,只有两人脚步的交错回响。

他不会以为她专门跟着他吧?林浅有些好笑地想。

这时他已经走到集团门口,忽的脚步一顿。林浅下意识也停步了。

他转头朝门里望去。

因为正好站在灯的下方,帽檐遮住了光,在他那线条分明的侧脸,投下一片暗影。而挺拔均匀的鼻梁下,嘴唇微微勾起。

嗳,他居然笑了?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声由远及近,几个保安兴冲冲地从集团大门里走了出来。

“营长!”“少校!”“你终于来了!”

林浅微怔之后,也笑了。

她继续走自己的路,眼角余光自然而然往他们那群瞟。只见他被昔日的下属们围在正中,薄唇轻启,也不知道讲了什么,保安们忽然“哈哈”一阵爆笑。而他长身而立,唇边也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

忽然,一个保安转头朝这边看过来,发现林浅,微愣了一下。

林浅也认出他了——正是火车上遇到的那个老乡士兵。

“那不是……林小姐嘛!”他惊叹开口,嗓门挺大,“营长,是那天火车上的林小姐啊。就在那儿!”

林浅闻言微微一滞。

大哥……你真的不用专门跟他强调。他其实比你们谁都清楚。

这时所有人都转头朝林浅望过来。他也转身,帽檐下一双沉黑平静的眼,没啥表情。

林浅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你们好!”又特意瞅他一眼:“少校,你也好啊。”

——

故人相逢,总是令人特别愉快。无论是对近日来颇为倒霉的林浅,还是这帮初来乍到的保安。大家热络地聊了一会儿(当然不包括始终安静孤立在一旁的少校大人),林浅也弄清楚了,原来他们都被安排到爱达来上班了。

至于他?其他人没提,林浅也没问。

到底时间很晚了,一帮保安们簇拥着他,说要进去喝酒聊天。林浅租的房子在另一个方向,于是微笑朝他们道别。

谁知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来。

是那个老乡,脸上挂着宽厚的笑:“林小姐,我送你回去。”

林浅:“啊,不用了,我住得很近,喏,就那栋。”

他却不依,跟她并肩往前走:“不行,是我们营长的……哦不,应该叫经理了。他刚才给我的命令,我得送。而且路上这么黑,你一个女孩不安全。走吧。”

林浅很意外。

他?

派人送她回家?

她下意识回头,却只见他们那帮人已经走进了大门,不见踪迹。

林浅冲他笑笑:“他是经理?”

老乡答得爽快:“嗯!你不知道吗?营长也来爱达上班。不过他军衔高,我估摸着怎么也是个经理,中层干部吧。大伙儿都猜他会当保安经理。”

——

晚上临睡前,林浅躺在床上,心情十分的好。

哥说得没错,女人就是感性的动物。想到水生火热的爱达集团,会多这么一帮人,她都感觉温暖了好多。

还有那位脾气古怪的少校先生。

刚刚老乡都跟她讲了:他叫厉致诚,今年才25岁,是大西南军区最年轻的少校,虽然沉默寡言,在军中却十分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