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主创访谈(1)

第二十一章 主创访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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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剑可当百万师

四月间,微博私信里突然弹出一条消息:你愿意改编徐克的《狄仁杰前传》吗?写一部电影小说?

当然愿意!“徐克”的名字,就如百万雄兵,让人顿生归顺之意。

是的,我爱了他二十多年。曾经的徐老怪,现在大家爱叫他“老爷”。从《英雄本色》到《黄飞鸿》,从《豪门夜宴》到《笑傲江湖》,从《金玉满堂》到《刀》,他一直是我的偶像。

《七剑下天山》是我少年时读的第一部武侠小说,而他是《七剑》的导演。十年前,我有篇叫《蝶变》的小说,后来发现,和他的电影处女作同名。《双龙会》是成龙电影中我最喜欢的一部,他编剧的《新龙门客栈》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是我读研时的课题之一,是我心中最能拍出古装片味道的神奇大侠,他亲笔手绘的电影分镜华丽唯美,就像他本人一样又帅又耐看。

最爱《青蛇》。1993年,我在电影院看到赵文卓饰演的年轻法海横空出世,张曼玉的小青腰肢妖娆,王祖贤的白蛇情深意重…惊艳的感觉至今难忘。十多年了,我的QQ名至今仍叫“莫呼洛迦”,《青蛇》的原声乐始终存放在播放器里,一遍遍听着辛晓琪和陈淑桦的歌声如流光飞舞。她们和黄霑、雷颂德两位大才,配合出完美的电影音乐。我因此爱上李碧华,翻出她所有的长篇看,一晃,又是很多年。

唯有老爷,能把这些妖娆的名字糅合在一起,催生出烟花般的灿烂。

他是我最爱的小说《蜀山剑侠传》的导演,1983年和2001年,两部蜀山传圆了我读小说时的梦想。原著有着汪洋恣肆的想像力,我以为唯有动画片可以呈现,他却展现出那个瑰丽无匹的世界。我一直在期待第三部蜀山的出现,电影技术发展至今,只有始终锐意创新的老爷,才能编织出更华彩的篇章!

他监制并编剧的《小倩》,不仅是整个90年代、也是之后中国最好的动画电影(上映日在香港回归后),风格幽默,叙事流畅,感情隽永。正如我的作品《魅生·凤鸣卷》初版今何在序言中写到的那样,每次卡拉OK,我会翻出《黑山老妖》那首歌得意地大唱:“我万人爱,已写进传奇内,金口半开,万众仰望期待…”林夕的词,胡伟立的曲,活生生写出不同于《倩女幽魂》的搞笑版黑山老妖。我也很爱老爷在片中的配音,你猜他配的是谁?情比金坚,他配的是一只名叫金坚的小狗,这位鬼才导演,是相当奇妙的人。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仰望了很久的人物,终于有一天,离我这样近。他是我的青春年华,是我的武侠梦想,是不曾逝去的江湖再现。

我们这一代很多作者,写奇幻的,写言情的,写悬疑的,最早想写的都是武侠。我们是武侠喂养大的孩子,寄生在故事里,而徐克就是那个不老的盟主,把绚丽的江湖梦想放大在电影上。

在最好的华年遇到他。

悠悠二十数载,当青春老去,却在此刻再度重逢,到底不曾错过。

仔细想想,泪流满面。

所以,请允许一个粉丝真心地赞叹感慨,我知道还有很多人,比我更爱他。我们期盼多年,而后守候在电影院中,等待大幕开启的一刻,欢笑流泪。

能改编老爷的作品,是我的幸运。

拿到剧本,正式开写小说是六月份的事了。

首先买了一本《唐代穿越指南》,准备了几十本关于唐代的参考书,避免犯常识性的错误,再开始研读剧本,推敲情节和人物。电影有放映时间的限制,因此集中表现狄仁杰破案的事件,而小说限于无法剧透,不能也不必把电影情节重新交代一遍。

于是我想写的,是那些人物为何会是那个样子;在故事发生之前,他们有着怎样的过去,与大唐历史紧密关联。

小说家言,必定是历史与虚构参半。所谓真相,在史书里浮浮沉沉,没有标准答案。是非真假的背后,写的无非是人性,千百年来,依旧没多少改变。一开始,我差点把它写成了历史小说,连“大人”一语也不敢妄用,但又须与剧本统一。后来想想老爷拍电影的风格,拘泥的念头就丢开了。这个潇洒的狄仁杰,本就是穿越而来,有着现代人的思维与法制的理想,我又何必纠结于一个称呼?

而后,我走入武后的世界,发现电影开篇前一年,历史上种种有趣的事。我提了一笔《通天帝国》里以上官婉儿为原型的“上官静儿”,她虽然在《神都龙王》不曾出现,但我留下了她的名字。电影《龙门飞甲》里,老爷让陈坤从此有了“厂花”这一绰号,小说里他饰演的角色也现身了一回,可以找找在哪里。

必须老实承认,关于狄仁杰的影视作品,我仅看过老爷的第一部电影,对电视剧毫无所知。好在有狄仁杰评传,旧唐书、新唐书等历史资料,填补我对人物的印象,还要特别感谢法学博士煌瑛,替我解决文中的法律问题。狄仁杰是个奇人,就像老爷,无论顺境逆境都无法磨灭他的风骨。读制作手记就会有这感觉,电影中每个角色皆是徐克的化身,而狄仁杰,应该是老爷执念最深的那一个吧。

武后,是我第二次在小说中书写。立下无字碑的武则天,我相信她的性格复杂多面,即使写十几个不同的她,未必能尽窥全貌。至于睿姬,虚构的角色却是剧本中最灵动的一个,一颦一笑牵动人心,如此尤物,即使是女性也会为之倾倒。最头疼的人物是才子元镇,为表现他的诗才,我只能引用唐代无名氏和好友莫雨笙的诗作,在此一并感谢,不敢掠美。

这个故事的写作,对我是个考验。主人公们在最后才相逢,此刻风云际会,电影刚刚开始。如果读完后,能勾起你观影的兴趣,则善莫大焉。如果你失望了,请把瓜果蔬菜丢给我,这不是剧本的错,相反,你更要去看看老爷创造的大唐盛世。

就像演员在电影上映前,往往没看过最终剪辑版,我也和你一样,终日拿着剧本幻想其中的美丽。可是剧本想象不出3D,想象不出老爷拍摄时的天马行空。我猜观影时,我会无数次扼腕,无数次以掌击额,发出虚弱的惋惜声:“天!这段如此精彩,我明明可以写到更好!”

诞生于1983年的《新蜀山剑侠传》是香港第一部电脑特技武侠片,2010年的《龙门飞甲》是中国第一部3D武侠电影,这次的《神都龙王》更是挑战水下3D,老爷一次又一次给人惊喜,同时不断地培养各种视觉特效的人才。他的电影,必须在影院里感受精髓,而小说能描绘的,可能仅是人物欲语还休的心绪。

同样,由于电影精选狄仁杰初入大理寺时的一个紧密相扣的案件,事件前后仅十来天。我必须诚恳地告诉你,小说尽管上溯大半年前的历史,却没有刻意拉成长篇,而是保持了中篇的容量。在一本书只值一杯咖啡的年代,希望书中收录的制作手记和精美剧照能稍稍弥补缺憾,不能说物超所值,起码足显诚意。

我写给我的偶像看,篇幅不长,却绝不敷衍,那些人物已经鲜活地刻在我心底。

只待光暗,幕起--

带你穿越唐朝。

楚惜刀

第一章 那一笑的风情(1)

公元六六四年,大唐麟德元年,皇帝李治三十七岁,皇后武氏四十一岁。

大唐皇帝正值盛年,可他的心,已经老了。

显庆五年,皇帝患风眩病,武后开始处理百司奏事,权柄日长。对皇后理政,百官多有怨言,但显庆六年发生的一桩事,像是上天在庇佑这个女人,她逐渐高升的权势变得无法可挡。

当时苏定方远征扶余,皇帝竟欲亲征。以孱弱之躯远赴战场会是什么结局?百官的阻止软弱而无力,或是为了力证他的尊严,皇帝铁了心要往前线炫示龙威。

幸好武后上书劝阻。

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拉锯,雄心勃勃的皇帝终于作罢。可想而知,在放弃亲征的决定时,一心想超越父亲李世民的皇帝,颓然发现,他已经是个老人。曾经的文治武功,随着他的病躯一起老去。

在与皇帝的争斗间,百官怀着矛盾复杂的心情,看待武后的掌权。一颗政治新星出现在帝国的朝堂上,她来自后宫,因此一天十二个时辰,皇帝无时无刻不在她的监控下。整个大唐帝国,同样处于她的掌控之下。

好在江山,依旧姓李。

所有的政令,皇帝是最终的决策者,武后仅是他的代言人。百官以此安慰,直至麟德元年,发生了两件极为重要的事,天平继续向武后倾斜。

其一,是武后经历了一场“废后”风波,笑到了最后,反而得以垂帘听政,与皇帝李治并称“二圣”,离她踏上更高的宝座,又近了一步。

其二,则是日后扭转乾坤,令她还政于李唐的关键人物--狄仁杰--被诬告下狱,对旁人而言的危境,却使他一跃而出,直上青云,迈向了朝廷的核心。

冥冥中仿佛有天意,在为武后敞开一条大道的同时,上天又画了一个圈,把她束缚在无形的命运之内。那个成全她鼎盛帝国的男子,被唤为“国老”的狄仁杰,成为了再造唐室的有力推手,他生前死后的重重布局,完美地抑制了武周王朝。

一切,要从那个金秋时分说起。

这年十月,秋光正好,长安城风吹香动,满城金蕊赤英,秋色霞光引得万民争睹,车马浩浩荡荡铺出城去。去年落成的蓬莱宫,深紫轻黄,一片锦绣颜色。太液池箫韶声动,帝后二人端坐池中亭内,遥看满园的嘉木名花。

先是闲说几句政事,没多久皇帝乏了,武后道:“罢了,叫他们停了歌舞。”龙舟舞乐撤去,四周瞬间悄寂下来,武后眼圈忽然一红,低首抹泪。

“我苦命的乖女,不曾有一日见过这等美景。”

皇帝默然,两人十一年前得长女,不料一个月即夭折。直到次年三月,追封为安定公主,以亲王葬仪将卤簿供葬从咸阳德业寺迁至长安崇敬寺。他早已不记得孩子的模样,唯独媚娘痛不欲生的面容,犹在他心底。

那时婉丽乖巧的她,如今眉眼锐利如锋,洋溢着不可逼视的光芒。她的媚,从柔媚转为明媚。或许她从来就是一块宝玉,他病了,于是她磨砺而出。人生飞鸿般流逝,她却如鸿鹄展翅,青云直上。

皇帝出神间头更痛了,她会不会飞出他的视线?他不知道。他低下声说道:“明日朕陪你去看她,再请高僧为她昼夜诵经。你不可忧虑,身子要紧。”

又快到女儿的生辰。武后紧蹙秀眉,每年此刻,想起那个孤单的小身影,她的心就不断被折磨。高僧有用?高僧自身难保。

与孤单的公主不同,二月圆寂于玉华宫的玄奘大师,四月葬于长安以东的白鹿原,百万人送葬,比安定公主风光许多。皇帝因此暂停译经事宜,对外只说要送大师西归。武后知道皇帝的心结,人生无常,有德高僧说去就去了,又有什么留得下?

私底下,武后不喜欢那个和尚。玄奘曾逼迫她的三子李显满月剃度,如今,玄奘终究是去了,再没人能绑架她的孩子。

武后的嘴角弯出一个笑来。她有四个儿子,长子弘取代李忠被立为太子,她的腹中,此刻又有个新生命在成长,她希望,那是个不输男子的娥眉。

“听闻芙蓉苑花开正艳,不如宣弘文馆的学士同去曲江池?”武后悠然转过话题,皇帝日渐萎靡,臣子的歌功颂德有时比补药更好用。

皇帝精神一振:“好,宣上官仪随驾!”转过头对武后笑说,“上官仪新添了个孙女,我已赐名静儿,你看如何?”

听到上官仪的名字,武后秀睫一闪,眼里掠过一道精芒,很快如烟消散。

“上官静儿?圣上赐名,自是极好的,看来是个有福的孩子。”武后说完,阴鸷之色略减,想到上官家赶在她之前添了个女孩,对腹中骨肉的期盼不觉更强了。

待皇帝銮驾启程,武后回清思殿批阅奏折,挑拣出重要的交付皇帝审阅。尽管多了些权力,她还是小心翼翼,生杀大权在皇帝手上,她只是他手中的刀。

宫殿悄寂如坟,武后信手拈出上官仪以往随驾所写的诗卷,读了两句便冷笑放下。

“绮错婉媚,全无风骨!”

武后闷闷地吐出一口气,上官仪时任西台侍郎、东西台三品副宰相,深得皇帝宠信,却对她全无恭敬,整日摆出后妃不得干政的面孔。她隐约听到风声,上官仪有废后之念,正想挑动百官附和。

再不想法制衡,只怕她很快就要失势。

她冷眼觑着诗卷,扬声道:“郭行真到了吗?传他进来。”

西华观道士郭行真在显庆六年,受命往泰山建醮造像,为皇帝和武后二人立“鸳鸯碑”,由此深受武后信任。武后设法将郭行真调入东宫,挂上朝散大夫骑都尉的名义侍奉太子。有此名头,郭行真在宫内畅通无阻。

郭行真从东宫赶到蓬莱宫,静静地走入殿中,拜伏在地上。

他面如桃花,仪容端美,望之不俗,确有八分得道者的模样。武后满意地一笑,压抑的心境略略舒展,道:“先生,我考考你,今次寻你来,有大事相托,不知你可算得出?”

“皇后殿下,行真愚钝,岂敢妄测天意?”郭行真再度拜倒,“殿下如有吩咐,行真万死莫辞。”

午后的光芒射进殿来,砖石上错落一道细长的身影。

有光明,就有阴影,人心也是如此。武后心中波澜起伏,王皇后与萧淑妃死了快有十年,长孙无忌等违逆她的朝臣们也死了五六年,眼中钉仅剩上官仪。

拔除了这根钉子,天高海阔,她再无敌手。

“先生,这里有一卷诗,你拿去品读。”武后笑得隐晦。她抛下上官仪的诗卷,昏昏灯火打在黄纸上,暗暗的纸卷,现出颓败的气息。

郭行真把诗卷扣在掌中,紧紧握住,三叩九拜退出殿去。

第二章 那一笑的风情(2)

他对武后的暗示心领神会,回到东宫,开始布置厌胜之术,将上官仪的名讳生辰用鸡血写在桃符上,镇压在武后的一枚印玺下。

像是感应到郭行真的所为,清思殿里的武后怅然停下了笔,喃喃地自言自语:“再无良臣可用!”

权力是个好东西,它令她排除万难,跨越周遭种种障碍。这几年她趁掌权之机清除异己,将先帝留下的重臣杀得干干净净,不这样做,她早就是一个死人。

她固执地认为,只要能站稳脚跟,自有良禽择木。

话虽如此,她想要的栋梁在何处?武后烦忧地扔下奏折。这李唐天下,百官以皇帝为尊,一日不走到那高位,她一天不得心安。

长安的风物再好,终不是她的归宿,或许,东都洛阳,才是她大展宏图的地方。只待孩子出生,洛阳宫乾元殿落成,她就能回去。

那时,随驾的官员中,不会再有上官仪。

“稚奴,我是不想夺你的位,我只想与你平起平坐。”武后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说出这句大逆不道的话,眼里有了痛快的笑意。

这笑容,乾坤倒转,鬼神惧惊。

此时,数百里之外,洛阳天津桥上,熙熙攘攘。

清心茶坊少东元镇悠悠地坐在桥中酒楼饮酒看花,偶尔扫一眼桥下如织的游人,酣然若醉。这时节两京百姓肆意游乐,酒楼的生意大涨,他的茶坊也卖断了货,有了闲暇出来散心。可惜孤身一人赏花,无甚乐趣,元镇闷闷地想,偌大一个东都,他竟无好友可以对坐品茗,委实是憾事。

元镇叹了口气。他是南方人,巴蜀与江淮茶事初兴,但中原一带尚未流行,仅有两京大内定下他家的“雀舌茶”为皇贡。他想由上及下,最终让百姓喝上茶饮,故在洛阳开设清心茶坊。没想到他家的茶名声鹊起,王公大臣争相采购,茶价翻了几番,寻常人更加碰不得。他赚了钵满盆满,茶依旧是贵族的奢华享受,店铺极少。

忽见彩舟如画,一艘游船如金阙银宫驶过,船头伫立一群雾袖烟裙的佳丽,巧笑嫣然,向岸上指指点点。士子们群情激动,纷纷朝河堤涌去。

“这是教坊的船!”

“是千金楼的云娘!”

“金缕楼的秀卿!我见到秀卿了!”

“有没有薰风楼的慧儿?让开--”

酒楼里起了骚动,酒客撇下劝酒的胡姬,争相簇拥在西面窗栏上,有人偷摘了店家的鲜花抛下楼去。酒家娘子叉腰大骂,反而勾起余人的好奇心,挤开老板娘跑向西窗。

“贼小子,我看你掉下河喂黑鱼!”酒家娘子眼珠一转,教坊的美娘儿出来游船,正是宰客的好时机,她慌不迭地招呼几个胡姬,一起往几案上放酒罐子。

元镇嗤笑一声,起身结账。

出得酒楼,栏杆上行人攘攘,对了游船各种喝彩。不远处的岸边,“扑通”声接连响起,两个文弱的士子被人生生挤下洛水,船上诸女失笑,越发如百花争妍,顾盼生辉,观者心痒难熬。

元镇唯有摇头。以他的身份,官府宴乐不时敬陪末座,明义坊的名妓,个个叫得出名。烟花柳巷厮混久了,逢场作戏,不曾真放在心上,反而见惯热闹,心下总禁不住惆怅。

花开会谢,人老珠黄,繁华盛景就是一杯烈酒,过后断肠。还是茶好,不会浑浑噩噩地沉醉,那股悠远的滋味,能回味很久很久。

他胡思乱想间,斜刺里跑来几个少年,无意将他一撞,又有行人推了一推,元镇急忙稳住身形。一来二去到了桥边,正对一船霓裳。

薄缕窄袖,蝉翼轻罗,官伎们身姿婀娜,频频朝两岸浅笑。只有一个女子,头戴帷帽,雪色的丝幔下,玉面娇唇隐约可见。她遗世独立,对四周不屑一顾。

元镇定定望向她,一身翠羽轻裙,恰似莹莹新芽,茶香清绝。心怦然直跳,他知道,绝世好茶就是如此。

一阵秋风,荡开帷帽悬垂的丝络。

螺黛长眉微颦,轻红胭脂晕腮。一张精致无瑕的面容,看尽百花,也不及她三分颜色。她横波一转,盈盈眸光飞入桥上,灵动地越过重重距离,直射进元镇心底。他仿佛被她的明眸拉近到身边,诗情画意,共此良辰。

她抿唇一笑,万物喑哑无声。

元镇就此沦陷。

风过,帷帽恢复原样,春色了然无痕。一时间,洛城花光尽皆失色,他心里眼里,只装着那倾城的一瞥。元镇呆立桥上,眼睁睁望了游船掉头向西,忍不住跟船飞奔。他还想再看一眼,盼她美目流转,与他心神交错。

不料,随他跑动的有百十人,三五成群,像扑花的狂蜂,循了游船迤逦而去。元镇猛然止步,自嘲地一笑,目送丽人远行。如此孟浪与俗人何异?此地离明义坊不远,早早问出她的名姓才是正理。

留恋地远眺她绰约的身影,元镇一整衣冠,施施然往南去了。

一入坊门,即见彩灯耀列,珠翠满楼,一曲清歌穿堂入巷,曼曼绮罗如流光飞舞。此间多是教坊官伎,专门陪侍官府宴饮游乐,迎来送往非富即贵。坊内宴席极多,或是新进士酬酢唱和,或是权贵子携酒宴游,处处笙歌,走几步就身心酥麻,不思归去。

柳丝低垂的池塘边,曲径通幽,掩映几座翠楼。元镇身著幞头、圆领袍、乌皮靴,游走在花间柳际,寻常服饰却是风流难学。每过一家青楼,盛妆的官伎纷纷招起红袖,甚至丢下朵朵红花,在他衣襟上沾之不去。

旖旎美色端的令旁人艳羡,天津桥上那一幕仿佛重演,看与被看却已互换。可惜佳人无踪影,元镇全无心思流连。

各楼名妓都有花牌,他总是踏上楼阁,扫视一遍,掉头就走。持觞劝酒的美人怎能轻易放他离去?一个个如过江之鲫,缠得他脱不开身。元镇无奈,命小厮挨个打赏,几贯钱下去,依旧芳踪渺渺。

直至夜色降临,坊门关闭,绛红纱的灯笼升起来,厮混在青楼里的官员大半归去,留宿的也有不少。坊间暗香浮动,高髻上簪的茉莉花,胭脂里调的海棠红,熏笼里燃的苏合香,芳菲满路,魅惑人心。

堂前飞燕轻歌,声声箫鼓管弦。

人在此地,一颗心如火如荼烧起来,欲望比酒更浓烈。但对元镇来说,月色如一盆冷水,浇得他通体冰凉,想象那女子与他人陪酒侍客,就如千万利箭穿心。

元镇心下失落,无力坐倒在千金楼下。一名叫舒舒的相熟娘子前来相询,得知他的心思,笑道:“郎君真是糊涂,既是官使女子,何不去太常寺询问乐籍?”

“以其美色,竟然默默无名,真是不可置信。”元镇叹息道。所谓寻花问柳,或是漫漫长街交错邂逅,或是千回百转苦苦寻得,如此可称缘分。去官府查验名录,未免太俗。

舒舒媚眼如丝,见元镇果然不正眼看她,不无嫉妒地道:“郎君这等夸赞,想来是位绝代佳人。新近确有个初来者,天赋异香,一手琵琶更是惊艳绝伦。”

元镇喉间一哑,窒息了片刻,良久才问道:“敢问那位娘子芳名?”

舒舒黯然吐出一句:“只羡鹣鲽不羡仙…当年郎君在此写下《咏悲怀四首》,谁知如今,有了新人忘了旧人。”

本朝无论官吏士人,以狎妓游宴为乐事,元镇虽是商人,诗名颇盛,钟情于他的青楼女子不在少数。他自知惹下太多风流情债,并不以为意,酬酢往来而已。

元镇一摆手,身后小厮放下一贯钱,舒舒面色更难看。侍女察言观色,铺开绢帛,磨墨递笔。舒舒拿眼角觑看元镇,俏脸稍豫,仍然咬唇,有怨念之意。

元镇洒然一笑,想起昔日在此宴乐开席的情形,那时欢情是真,如今移情也是真。他是飘泊的商贾,走南闯北居无定所,直至近日在洛阳打开局面,才有了安定的念头。过去他无法停留,此刻,他不知道是否有人值得停留。

眼前飘过船头那丽人明艳的身影,元镇定住心神,提笔写道:

悄动金莲晕两腮,馨香软语坐相陪。

人同幽梦珠帘幕,谁画新弯明镜台?

抚旧批诗颦反笑,移时乘兴去还来。

夜凉遽起休添酒,酿尽缠绵作一杯。

他一动笔,一班闲暇的官伎围拢过来,咀嚼诗中真意。舒舒环视众人,略有得意之色,可想到这男子毕竟要他往,又是一阵神伤。等元镇写完,她泫然欲泣,好一番作态,方才叹道:“多谢郎君,尚记往日之情。”

“舒舒,改日我再来看你。”他温言说道,将一条晶莹剔透的玛瑙珠串挂在她脖间。这是波斯萨珊王朝的名贵首饰,舒舒眼皮一跳,将诸妓的嫉妒收在眼底。

她低眉敬了元镇一杯,慢慢说道:“郎君要寻的人在燕子楼。”

元镇心中一跳,如鱼入大海,欢愉莫名。

“她的名字,叫银--睿--姬。”

第三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明义坊,燕子楼。

厅堂里衣冠满座,屏气凝神。

当中坐一丽人,红绡玉带,云髻凤钗,十指玲珑拨弄一张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四弦琵琶为汉乐,五弦琵琶稍小,出自北国,初时以木拨弹,直至贞观年间,疏勒乐师裴神符手弹《火风》曲震惊宫中,教坊开始改弦易张。这女子娴熟弹来,显是多年修习,功力不俗。她的服饰与中原女子略有不同,除却花钿珠钗,发饰上犹插翠羽,别有一丝骨气。

丽人垂目凝神弹奏,纤指宛转,颠倒五音,多出的一根弦,就如听者的心弦,被她任意拨动。听者目光凝滞,被乐音一声声弹破心声,仿佛身体本是那张紫檀琵琶,而魂魄摇曳飞扬,随曲调舞向四方。

她的手指,划过的不是丝弦,是他们沉浸在俗世里,早已麻木的身躯。每一节曲音,解救一截身体,四肢百骸,从傀儡转化成血肉。听者大气不敢出,战栗地感受身心变化。即使不解风情的俗客,单看她繁弦催折的手势,珠泻玉盘的曲调,暖玉生烟的霓裳,足已凝神不语。

元镇入内时,他心心念念的睿姬,正在奏一曲高丽乐《芝栖》,铮铮切切,弦声清绝。因太宗皇帝喜爱高丽乐,京中教坊官伎多有演练,此时便有两个体态轻盈的舞姬,罗袖袅袅,金裙翩翩,腰肢轻转在方寸的空间内。

玉臂上,金环响动,红毯上,玉足飞旋。曲到动情处,两个舞姬香汗淋淋,依依垂泪,如莲花旋舞,出水悲歌。观者如痴如醉,禁不住掬泪忍涕,悲伤难以自抑。

元镇是识乐之人,他先是理智地判断出曲名,而后细细一听,品鉴其中滋味。没想到,乐声如波涛,很快将他吞没。

元镇心神俱裂,魂不守舍。

她不是在演奏琵琶,她就是那张精美的乐器,外表华丽,内里刚烈。曲如心声,元镇直勾勾凝视睿姬,她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有怎样的过去?为何这曲子里,像掩藏了三生三世的悲欢,不似人间应有。

睿姬抬起秀目扫视。

是他。

烛火摇簇下,两人目光相对。元镇脑中轰然一响,眼里心底,再无旁人。睿姬移愁入弦,是桥上那年轻的男子,龙章凤姿,却不知是不是绣花枕头?

元镇嗅到一股淡淡馨香,随了乐音渺渺散开,沁入心脾。睿姬美貌无双,乐音难画,她香气缭绕的体态,更是难以描摹。一缕清香糅合在琵琶声里,缠绕他的躯壳,前尘往事如云烟泛起,懵懂间旋即散去,宛若一场大梦。

一曲终了,众人恍然醒来,击掌赞叹。

三四个王孙公子兴奋地站起,张口想说几句漂亮话,睿姬晶指一拨,铿锵弹出一音。

“《将军令》!”一个士子倒吸冷气惊讶说道。

这是宫廷乐舞的曲目,气势激昂磅礴,展现千军万马驰骋的雄威,需十数种乐器演奏,舞者也要换绯绫衣裤。两个舞姬果然知难而退,剩下睿姬一人,肃杀地奏响飒飒战曲。

元镇仿佛看到了大漠边城外,北风起,戍旗展,金铙沙鸣中,万马奔腾。她的琵琶有铁骨、有傲气,杀伐的乐音浑不似女儿家能弹奏。元镇痴痴听了片刻,直想沙场夜点精兵,煌煌烽火下倚剑降虏,任铁骑踏遍关山。

他左右四顾,冲到一边几案前,执笔添墨,簌簌写落一首长诗:

粉胸绣臆谁家女,香拨星星共春语。

七盘岭上走鸾铃,十二峰头弄云雨。

千悲万恨四五弦,弦中甲马声骈阗。

山僧扑破琉璃钵,壮士击折珊瑚鞭。

珊瑚鞭折声交戛,玉盘倾泻珍珠滑。

海神驱趁夜涛回,江娥蹙踏春冰裂。

满坐红妆尽泪垂,望乡之客不胜悲。

曲终调绝忽飞去,洞庭月落孤云归。

--像是在呼应他的笔墨,漠漠秋色里,十万精兵出塞,累累白骨压途。厅中多是少年郎,胸口顿时战意燃烧。

睿姬纤指急奏,但看将军百战驱虎,雄兵千里吞狼。待元镇最后一个“归”字写完,正值睿姬曲终人静,余音绕梁,而笔意缥缈若飞,恍若仙人乘鹤归去。元镇掷笔清啸,如九霄龙吟,与消散的琵琶声于夜光烛火中和应。

睿姬身边的妙龄侍女,朝元镇浅浅一笑,取走了诗作。

元镇心下忐忑。

睿姬款款站起,妙目流转,每个人心中擂鼓,被她眸光所动。

“来年上元,洛阳有‘百花选艳’花魁大赛,睿姬不才,想夺首座。”睿姬神色如常,仿佛饮水一样自然,“各位都是洛阳城中才俊,若有心助我一臂,睿姬自当铭记。”

“好!睿姬你是当之无愧的花魁!有我刘冕在,无人能盖过你!”一个少年挥手示意,扬扬得意地大喊。众人斜视看去,乃是镇守百济的都督刘仁轨之孙刘冕,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刘冕这一叫,有人高声喝彩,也有私下哄笑的,场面甚是热闹。

刘冕自觉得了脸面,毫不含糊地打赏百金,以及珠玉宝石等物,一时楼内金碧辉煌。

“缠头之资,聊备一笑。”刘冕自信满满走上前,身量不及睿姬高,减了不少气势。睿姬抬眼直视,点漆双眸里,写满拒人千里的孤傲。

刘冕怔怔望了半晌,突然说不出话。

睿姬忽然一笑,灿若锦云,艳丽无匹。刘冕神魂颠倒,只觉她有千百样好,哪里记得刚才的冷漠,这一笑千金不换,值了!

座中官员暗自摇头,今次睿姬能下场演奏,凭的是嗣濮王李欣的面子。他是皇帝侄儿,父亲魏王李泰曾与今上争夺太子之位,一生忧虑,三十五岁就去了。因此李欣不问世事,纵情声乐享受,终日流连坊市,是明义坊有名的豪客。

教坊官伎明面上卖艺不卖身,凡应酬宴乐,先要取得官府行牒,与私妓不同。这回便是李欣为捧睿姬,特意开了酒宴,允许其他人来捧场。刘冕仗了祖父的军功想争风,只怕回去就要被他父亲责骂。

李欣被簇拥在人群中,看不出喜怒,径自打赏了千金。睿姬命侍女收了,回以澹然微笑,李欣也不在意,只吩咐添酒,先前两个舞姬连忙殷勤作陪。

李欣一出手,跟风的官员及商贾们,攀比地送起财帛,打赏的绢帛越堆越高,堵塞厅堂大道。有两个士子学元镇一样送上诗作,在众人面前高声吟哦,睿姬神色不变,毫无反应。

李欣听到士子念诗,冷笑一声,奉上一张画卷。他母亲阎婉是工部尚书阎立本的侄女,外祖父阎立德亦是大画家,家中丹青随手抽一幅都非同凡响。睿姬果然被画卷吸引,凝神看了良久,赞叹不已,话也多了几句。

刘冕悻悻然,与他同行的都是出征过高句丽的武官,哪里识得这些?一个个脸色阴沉地瞪着李欣一众。

元镇命小厮奉上一套茶具,一本茶谱,两斤好茶,黯然地留在厅堂一隅。他不知道的是,当睿姬看到他的诗作,眼神一亮,使了个眼色,侍女灵巧地抽出诗卷,迅捷地藏于袖中。

厅中各处,众人含笑捧场,暗中交头接耳,犹在议论选花魁的艳事。

“睿姬娘子既放出这话,就是要等夺魁之夜…啧啧,夜长梦多。”

“一晃百天,谁能熬得住?”

“好手段。三个月里要不来燕子楼,没准她和人暗通款曲…”

睿姬很明白她的处境,待价而沽,是风月场所的规则,想做她的恩客,就要拿出真本事。

收过打赏的厚礼,睿姬端起酒杯,给李欣、刘冕等贵客敬酒,元镇身份不够,敬陪末座,自然喝不到她的酒。他意兴阑珊地自斟自饮,冷眼看刘冕喝上两杯就满脸通红,不由摇头叹息。

“睿姬娘子,今晚我留在燕子楼可好?”刘冕酒性太差,两三杯就发了昏,开始胡言乱语。他扯住睿姬的衣袖,她轻轻一拉,没有拉动。刘冕索性用力一拽,把睿姬强搂在怀里,完全无视他人的神色。

李欣顿时色变,“呯”的一声,酒杯碎作两截。

他忍了很久,不想再忍。

“给我打!”他冷冷说了一句,身后家将冲上前,拉开睿姬,捞起刘冕就打。他们憋了多时,早看不顺刘冕的嘴脸。

刘冕随行的武官没把不得势的嗣濮王看在眼里,立即动手干架。两边各自出招,先是动拳,刘冕挨了两记饱拳,气得拔刀,李欣家将不甘示弱亮出佩刀,顿时就有人见血。

腥风血雨中,想揩油的、表衷心的、担惊受怕的、趁火打劫的…一个个往睿姬那里凑去。元镇见局面混乱,越过人群,飞身护在睿姬面前。

堂中乱作一团,一只酒杯如飞鸟掠过,眼看要砸中睿姬。

元镇始终关注睿姬,急忙拿起食案上的铜盘,利落地拦下。一个武官见状,抄起一只水果往家将身上扔去,两边鸡飞狗跳,像打雪仗似的四处抛射楼内家什。

元镇敏捷地为两女子挡开飞来的杂物,侍女慌张地伸手掩护睿姬。睿姬凛然看着,并没有害怕的神情。

李欣的额头被碎瓷划破,心中恼怒已极,瞥见睿姬周围的浮浪景象,忙命家将过去保护。家将一到,便把元镇推挤过去,元镇回望睿姬,她神情漠漠,眼前的闹剧和他这个护花使者,都不在她眼中。

燕子楼的鸨母大惊小怪地叫众人停手,没有人理会,李欣在家将的掩护下,勉强挪移到睿姬身边。他正想说话,睿姬抱起琵琶,狠厉地划过一击。

铮--

打斗的众人一愣。

“谁不住手,以后就别来燕子楼。”睿姬淡淡说道。

第四章 千里之外,谁是良人

李欣连忙喝道:“全部给我停手!”家将们登时住手,退后两步。武官们护住晕乎乎的刘冕,警惕地盯住李欣。他们自知刘冕理亏,但他是大都督的嫡孙,出了意外无法交代,何况李欣确实没给武官们面子,他们也懒得客气。

两边人对元镇都没有好脸色,元镇回望冷淡的睿姬,故作淡然地一笑,退到远处,与商贾士子们站在一起。混迹在这些骚人浪客中,他的心更灰了。

鸨母出来收拾残局,打碎的家什太多,她一脸心疼苦相。李欣命人抬了绢帛赔礼,刘冕那边的武官不甘示弱,各出一份钱,扶了刘冕恨恨离去。

“夜色不早,本王该回了。”嗣濮王李欣站起身,他与众人不同,在明义坊自有宅子,来去随意,“明日再来拜访睿姬娘子。”

“殿下走好,不送。”睿姬朱唇轻吐。

听到“不送”两字,饶是李欣气度好,也摇了摇头。其余人齐齐发怔,这女子,骄傲到天上去,宗室子弟岂能轻慢?侍女忧虑地望着睿姬,睿姬不动声色,抱了琵琶,径直转回里屋去了。老鸨忙追了嗣濮王出门。

众人只觉烟霞顿收,满眼寂寥,剩下一屋子阿堵物,她竟毫不放在眼中。

翠帷下,留下余香如相思,久久不褪。

元镇忙了一场,没和她说上一句话,很是怅然。想到花魁要拼才艺,睿姬弹奏与色相俱佳,唯少几首烘托身价的好诗。既然一首诗打动不了她,他就写上十首、百首,直到她心动为止。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有一天,会让她青眼相待。怀了这样的期望,元镇步出燕子楼,这一夜孤枕难眠,他只想在坊间寻个地方喝酒,一醉解千愁。

燕子楼上,睿姬从高处目送元镇消失在灯火中,艳帜高张的红灯笼,生生刺痛她的眼。

“彩云,我给自己赢得三个月。”

她换上一身白衣,做扶余女子装束,明丽的身影像出巢的飞鸟。长空,大海,草原,自由是她向往的归宿,可她只能困在这浅滩。

侍女彩云不解地看着她:“其实,找个好男人,早日有个靠山不好吗?这些大唐人如狼似虎,你一句‘想夺花魁’,他们就真会放过你?”她从袖子里扔出一团纸,元镇的诗作皱巴巴卷在一起。

“我毫无名气,单靠一张脸,在明义坊没有出头之日。”睿姬慧黠地一笑,小心地把纸卷摊平,“唐人好才艺,教坊诸妓,或凭诗名、或靠乐舞,能名动京城的,各有自家能耐。有了名气,哪怕姿容平常,也可傲立两京。我得了花魁,那些人会更想成为入幕之宾,我也有了挑选的余地。”

彩云冷冷地撇嘴,卸下珠钗,换上一袭飒爽的胡服,恢复突厥女子的野性。她姿容普通,仅仅粗通文字,被发派做粗使丫鬟。睿姬见她处处受排挤,就把彩云讨了过来,两人皆非汉人,同病相怜,彼此反而有了信任。

睿姬饶有兴致地读着元镇的诗,神色尽是赞叹,彩云想起他痴迷的样子,扑哧笑道:“那个呆子,写首诗就被你看中,千百金的财帛你却无动于衷。好姐姐,你难道不想脱籍、不想赎身?”

睿姬玉容一黯,苦笑道:“傻丫头,你以为,乐籍是轻易能脱得了的?官伎无法给自己赎身。皇帝会把我们赏赐给有战功的将臣,他们欺凌我们的领土之后,又以玩弄奴婢为乐…或者,等年老色衰,恩赐回归故里。听说,做尼姑和女冠的前辈很多…”她神色渐变肃然,呆呆地凝视跳动的烛火。

唐律中良贱不婚,所幸太常音声人即教坊官伎,可以婚同百姓,但只能嫁于庶人。毕竟,还有一条律法,士庶不婚。除非门阀内官无视议论,情愿通婚,就算嫁作妾侍,在府中的地位也可想而知。

彩云知睿姬想起旧事,她看出睿姬不同寻常。作为扶余人,睿姬精通大唐文字,又熟知各种乐曲,来历绝不简单。睿姬不肯多提,她也不敢问,沦落到娼家的人,谈什么身份。

“姐姐,你要我收他的诗,莫非,看上了他?”彩云转过话题,细看那诗作,字体风流秀媚,是才子手笔,“可是,为什么你对他不假颜色?”

提到元镇,睿姬心绪稍安,展开手中长卷,秀外慧中的行书正若那一曲琵琶,柔媚中有傲骨。

千悲万恨四五弦,他听出了她的乐意。

她已经学会了四弦琵琶,平时表演亦常用四弦。当她要自诉心事,睿姬就会取出五弦琵琶,哀哀弹奏。

她是笼中鸟、阶下囚,难得他书写出她的离恨,她的别愁。

背井离乡到大唐绝非所愿,在洛阳,她看到处处笙歌,也目睹硝烟四起。远在东都之外,她的故土被唐人盘踞,被百济和新罗侵蚀。她胸口中的疼痛,从离开故乡的那刻,就没有减轻过。

睿姬看不起任何一个唐人,但她承认,写下这首诗的男子,可以例外。她想求一份真正的爱情,她坚信爱能让她战胜一切艰难,这是她柔弱身躯下的最后信念。

摩挲他留下的墨迹,她停在元镇的名字上,仿佛在哪里听过这两个字。

“他呀,痴傻失望的样子,是让人心疼。”睿姬咬唇轻笑,想起元镇痴狂的神态,弯起了嘴角,“但是,男人是贱骨头,要是他写一首诗,我就低眉顺眼,他岂不是轻看了我?”

“我知道了,这是欲擒故纵!”

“嘘--”睿姬眨眨眼,忽然想起一事,“除了诗,他还送了什么?”

彩云想了想,皱眉道:“茶叶什么的。”

睿姬起了兴趣,求她拿来,彩云要了好处,分得一支簪子,慢悠悠去厅堂里,打发清点财帛的婆子,取来了元镇留下的茶具、茶谱和茶叶。

以睿姬的见识,竟不识得他所赠茶具名目。风炉、火筷,依稀猜得出来历,其余大大小小的器皿,形制不一,都能盛水,究竟做何用?她一头雾水,摆弄来去,完全看不破元镇的用意。

她在教坊见过达官贵人喝茶,从没有这般讲究。

“他勾起了我的好奇。”睿姬咬牙切齿,“这才是欲擒故纵呢!”

彩云不解地望着她,一堆无用的器具,睿姬偏偏很在意。

翻开茶谱,睿姬没想到琳琅满目,天底下竟有如此之多的奇妙茶品。不知不觉看了数页,她叹息停下:“依书中所言,每种茶烹制方法各有不同,胡乱煮了,只会暴殄天物。”这分明是放长线,要她愿者上钩。

彩云挠头,中原人就是矫情,简单的东西掰出七八种花样。

“彩云,你帮我去查这个人,他的来历身份,越细致越好。”睿姬急急说道。

彩云不动,斜睨着眼,道:“无官无职,不是姐姐该选的良人。”

睿姬莞尔一笑,露出莹莹皓齿。

“谁说选他!知己知彼而已。你放心,谁先低头,谁就输了。花魁竞选之前,我不会对男人动心。”

她说完,秀眸忍不住瞥了一眼诗卷。

他的真心,会有几分?他的痴情,有多长久?这个叫元镇的人,就是她想相伴终生的男子吗?睿姬怅然地合上诗卷。

她不知道,她渴盼的惊天动地的相逢,犹在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并州都督府。

并州即太原,是李唐的发祥地,也是武后与狄仁杰的故乡,武后登基后成为唐朝北都。并州西城又称晋阳城,皇宫与官署尽在此城中。

当长安、洛阳两京,沉浸在秋日花开的丽景中,并州大雪飘飘,骤降的秋雪令街巷银妆素裹,路人行色匆匆,默然赶路。

雪色遮掩下,一个青色身影兔起鹘落,在街巷中疾奔。

南市的店铺在风雪中热闹不减,铁器行、丝绸店、金银行、笔行、衣肆、酒肆、毕罗肆、秋辔行、饮食店,时有打伞的人影穿梭。

狄仁杰身穿青色袍衫从天而降,自一家绢行的屋顶上跃下。店铺的伙计和客人吓了一跳,看清他七品官员的服饰,松了口气。

狄仁杰朝四周拱手,英气的面容微微一笑,大声道:“市官办案,闲人自便。”挂出市署官员的名头,他锐目扫视,瞬间将一众人等举止表情收于眼底。

忽然,狄仁杰大步走向一个胡人。那人身著圆领开衩齐膝衣,正打开一匹绫罗,仔细瞧着纹样,狄仁杰一掌按住他的肩头。

“不用躲了,就是你。”

那汉子嘴角一抽,故作镇定:“什么是我?你谁呀?”

“你们偷盗陵墓陪葬贩卖,你是第三个被我抓到的,还剩一个。”

说到“第三个”时,那人眉头一拧,企图脱逃,被狄仁杰死死按住。百姓们见狄仁杰言之凿凿,都走过来聚拢围观。

那人不服气地道:“你有什么证据?”

“你们四个在金银行外摆摊,所卖的白玉蹀躞带,是三品以上高官才能有的赏赐。还有银锁和银碗,六品以下不得用浑银,不是偷盗的话你作何解释?被我发觉货物有异,你们四人分头逃窜,可惜我已记住你们的身形相貌,你脱去外面的袄子,反而更显可疑。我从屋顶跳下,街坊老小无不好奇,即使先前没目睹,听我高声说话,多会看我一眼,只有你无动于衷。你的右手比左手白很多,右臂会不自觉抬高,因为你原本戴着皮手套。你是一个驯鹰人,脸上和左手有不少伤疤,都是驯鹰时所伤,先前两个盗贼也是如此。”狄仁杰一口气顺溜地说来,手从他肩头滑下,扣住他的右手腕。

“你最大的破绽是--大雪天出门,居然不带伞。可你肩头没有雪迹,也就是说,在我落地之前,你刚走进这家店,脱下的袄子,应该丢在柜台下。”

那人露出惊恐的神色,猛地用左手从怀中拽出一把匕首,倏地挥来。与此同时,店主吃惊地从旮旯里找出一件肩头半湿的袄子。

狄仁杰身形急转,避过一击,转身飞起一脚,正中那人后背。那人一个趔趄,向前冲出,等稳住身子,狄仁杰已猱身而上,托住他的左手在膝上一磕。

雪花四溅,匕首哐当落地。

狄仁杰就势出招,拳、肘并用,双手如穿花绕树迅疾地打在那人的要害。他出手极快,饶是那人身手敏捷,亦躲让不得,几下就被打得飞出两丈,倒在雪地中。

狄仁杰停手止步,意态翩然,雪花婆娑飞舞,四周响起一片叫好。

这时南市署丞裴福带了两个手下匆匆赶到,当即扣押了那汉子。裴福感激地朝狄仁杰道:“狄大人辛苦。”

“还有一个。”狄仁杰望向远处的街巷。

裴福皱眉,先前两个抓得最快,为抓这个已跑了三条巷子,第四人早就没了踪影。

“不如先审讯这三人,问出巢穴,再抓他不迟。”

“不必,他们逃之前,我撒了一把香粉,欠隔壁那店家三百钱,替我还上。”狄仁杰把铜钱放入裴福手中,拱手告辞。

裴福一愣,再看被擒的那汉子,须发有淡淡的粉末痕迹,不由遥望狄仁杰的背影,赞叹:“不愧是狄参军,断案如神,抓贼也如神!”

在并州官场,法曹参军狄仁杰年纪轻轻,却以断案神速著称,传闻他一年能处理上万宗案卷,从无积压与冤案。哪怕是路上偶遇不平之事,也能洞如观火,明察秋毫,往往防范未然,帮市政与街政官员处理掉不少疑难。

他从不以州府官员的身份自矜,身为法曹参军,捕盗是他的职责,像盗墓货卖这样的事,碰上了就顺手解决,否则市署监管不力,买走货物的主顾也受池鱼之灾。

百姓的事,没有小事。

狄仁杰断案快,却绝不草率,因为工夫在诗外。他勤于政事,每日案牍劳形之外,更喜在坊市查看民生,杂学旁收博采众长。

其实那个驯鹰人的破绽,不止他说出的那些。那人脚上穿的麻练鞋,周身的服饰装扮,已透露出他贱者的身份,可他看的绫罗用金银绣画,乃是舞女绣裙常用的布料,可见是入店后随意拿起,一望可疑。狄仁杰暗自思忖,能养得起四个驯鹰者的豪门,在并州屈指可数,这几人应是背主犯案。

即使与其主无关,多少会牵连出主人,那时裴福会大为头痛。

而他们挖掘的墓主人,来头非小。并州为东魏与北齐的别都,埋葬许多重臣。若是此例一开,盗墓纷起,绝非好事,因此这四人一定会被严判,其主人面上难看,又会如何应对?

一时间,他的思绪已想到日后的事。

狄仁杰脑中迅速勾勒出南市的所有路线,在他示警后,市署已命金吾和街使警戒垣门。南市共四街八门,他们在北街与东街的交叉口,分三处逃逸。往南的两人与往西的一人俱已擒获,逃向北门的这人,有两条路可走。

慢上一步,那人就有超过五条以上的退路。

狄仁杰飞奔而起,像一支箭划过街巷,雪花甚至来不及飘落到他身上。

第五章 神探出手

抓贼不难,难的是善后。

追查雪中脚印与香粉的痕迹,狄仁杰轻松地抓捕到第四个盗贼。对方竟混迹在一家饮食店洗碗,好在那家从老板到客人无人用脂粉,而狄仁杰的鼻子又很灵。

把贼人送交到市署,裴福心情抑郁,叹气说:“查出来了,是萨保府长史龙敏大人的部曲家奴。”

并州城内,粟特、焉耆等来自西域的胡人甚多,他们随了丝绸之路经商来到中原,不愿回去,便归由萨保府管制。萨保府的长史龙敏正是粟特后裔,与都督府常有来往,为与他们打交道,狄仁杰特意学过粟特语。

听到裴福的断言,狄仁杰“哦”了一声,笑道:“家奴而已。”

裴福急了,他离从九品的市令官衔都差一口气,长史一脚就能踩死,忙道:“狄大人,狄参军,市署办不了他们,恳请州衙审理此案。”

狄仁杰道:“好,你写好文书,我就把人带走。”

他说得干脆,裴福喜道:“你等等,就好,就好!”一溜烟跑开了。

狄仁杰站在廊下,墙边的花圃里,秋花被雪色沉沉压住,只见一片茫然纯色。他眉头微蹙,忽见一阵风过,扑扑吹散雪花,鹅黄的花瓣如美人遮面,稍露出一分真颜。

狄仁杰展颜一笑,裴福匆匆而至,把墨迹未干的签押文书塞在他手里,又请了两个街吏看押护送四个贼人。

“狄大人…你多保重。”裴福忧心忡忡,那四人眼窝深陷,细看去皆有粟特人的血统,“龙长史若真为他们出头,你可不要硬扛。”

狄仁杰笑了:“本朝以‘情、理、法’断案,我只求无冤狱、不枉法,百姓安,则社稷定。龙长史是否出头,和我如何断案,实在没什么关系。”

裴福叹气:狄仁杰破案太多,长官量刑过重时,他会挺身而出,劝谏他们依法办事。为平民百姓出头,为冤假错案改判,善缘结下很多,仇人却也不少。

“今次多亏参军大人援手,我这就命大家提起精神,好好巡查,再不让南市出这样的岔子。”裴福挺直了脊梁,他诚然是不入流的小官,也可以像狄仁杰一样做个好官。

离开市署,狄仁杰牵着被缚的四人犹如打猎归来,优哉游哉。两个街吏高度戒备,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生恐四人拼死搏命。

“我们会不会死?”其中一个胡人用粟特语询问同伴。

“仅是盗窃财物,满绢四十匹,就要流放三千里。你们挖掘坟墓,开棺偷盗,哪怕什么也没拿,已是判绞刑的大罪。”狄仁杰转头用粟特语流利地回答。

四人或生悔意,或有惧意,神情不一。

“龙长史一定会救我们!”另一人用汉语喊道,恶狠狠盯紧狄仁杰,恨不得咬他一口。若不是他碍事,他们卖完货物就能销声匿迹,谁会去长史府上拿人?

听到狄仁杰把罪名说那样清楚,两个街吏心酸地互视一眼,手扶佩刀暗生警惕。狄参军武艺超群,他们俩可是小喽啰,经不住四人拼命。幸好狄仁杰打的绳结很是奇特,那四人被缚甚紧,不仅无法脱身,一人走开就会牵动他人,像串在一起的螃蟹。

一路有惊无险。

这时雪已渐止,远远看见州府衙门的高大门户,两个街吏舒心地一叹。不想旁边蹿出一个道士,相貌奇古,瘦癯的脸上有一缕花白的胡须。

“无上天尊,阁下留步。”

道士喝住狄仁杰,神秘地微笑着,一副仙风道骨的姿态。两个街吏肃然起敬,却见狄仁杰轻笑摇头,走开一步避过。

道士不依不饶,抢上前道:“阁下将有大祸…”

“多谢道长提点。”狄仁杰径自往州衙走去,贼人幸灾乐祸地冷笑。狄仁杰用力一拉绳索,四人踉跄了一下,被他赶到衙门的台阶上。

两个街吏悚然,道士见有了听众,忙道:“阁下有数次牢狱之灾,凶险之极。”

狄仁杰回头,饶有兴致地道:“既是凶险,一次就够致命。数次?说明死不掉。”

道士哑然,没见过这样不怕死的。一个街吏道:“狄大人,听听何妨?”

“修德则福成,纵恣则为祸,吉凶成败可以推断,不用他说。”狄仁杰摆摆手,懒得听道人啰嗦。

他强硬的姿态像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道士缓缓摇头,高深莫测地往远处走,扬手说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道士渐渐走远,脚印散落在雪泥中,像是从没有来过。

一个街吏糊涂地问:“狄大人,他说的是什么?”

狄仁杰洒然一笑:“没什么,故弄玄虚。他想说,若我能挺过牢狱,之后就是坦途;可一帆风顺也非好事,还会有灾祸在等着。”

那街吏惊道:“这是高人,大人不想听他仔细说说?”

“人生当有起伏,他说了和没说一样。”狄仁杰看到那四个应判绞刑的胡人,想到自己判决过的那些案子。是牢狱,是灾祸,还是一个坎?真的陷落时,还能重新站起?

雪地里一个个泥泞的脚印,深深踩踏着大地的真相。再威武的英雄,留下的痕迹,也被后来者无情地湮没。最终,洁白的雪遮掩不了满地的污秽,不甘心地将身躯化去。

祸福?该来的就来罢!

他不怕。

回到州衙,狄仁杰细看赃物,翻查史料。他脑海中升起一幅壮观的舆图,并州繁华的景致之下,多出了十几层城池的景象。密密的文字数据堆叠在虚空,如匠作师高屋建瓴,造城布景,历代的城池重新被构建。

西晋、东晋、后赵、前燕、前秦、西燕、后燕、北魏、东魏、北齐、隋…四百年来,晋阳城的主人一直变换,被惊动的亡灵究竟是谁?根据贼人交代的地点,狄仁杰一一排除显贵高官的名字,舆图上一层层姓名被抹去。

最后,他找到了那个人。

当狄仁杰看到那三个字,案卷被他揉在一起,无法抑制的愤怒,令他憋了良久,浓浓吐出一口浊气。

这是北齐丞相斛律金的遗物,一百多年前,斛律金用鲜卑语唱出《敕勒歌》,那首苍凉的民歌自此在中原流传。他的儿子斛律明月官封咸阳王,可惜一代名将,最终为奸臣所害,朝中再无栋梁,遂导致北齐灭亡。

纵然是天潢贵胄又如何?名将良臣又如何?一抔黄土埋白骨。若有贼人惊扰盗取陪葬,就连白骨也不得安宁。

狄仁杰对这对名将父子由衷钦佩,于情于理,他必须严惩这四个胡人。

抛出证据后,盗墓犯痛快地承认了。他们在萨保府的宴席上,听到斛律金墓葬的所在,相约而行,果然得手。第三个被擒的胡人名叫图瓦,是最难缠的一个,他忽然冷笑道:“我等是龙长史的部曲,大人若想诬主仆共盗,且要掂量掂量。”

狄仁杰凛然。对方在要挟,想诬告龙敏的不是他,而是这四个部曲奴仆。如果是龙敏遣奴仆盗取财物,无论龙敏是否取物,都是首罪。再加上龙敏无辜被诬,萨保府必不安宁,在并州的粟特人都会心生疑虑,觉得朝廷不公。

但是,龙敏真是无辜的吗?

狄仁杰很快肯定了这点。四个胡人于雪天出手赃物,显然不是龙敏所遣,斛律金的陪葬物里,有不少值得珍藏的遗物,被他们不识货地贱卖了,而龙敏势必能看出其中价值。裴福正在追索那些陪葬品的下落,在狄仁杰看来,那是保全斛律金最后尊严的物品,必须重新埋于地下。

写下绞刑的判决,狄仁杰厌恶地对四个胡人说道:“我会再去萨保府询问龙长史,也会去搜集你们的罪证。真相,靠的是证据。顺便指点你们一句,按律,奴婢告主,主人无事,奴婢绞刑。”

胡人们呆了一呆。

牢门关闭,他们这才有了恐惧,大声地哭诉冤枉。冰冷的墙壁是他们唯一的听众,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句回答。

狄仁杰踏着哭嚎声走出大牢,那是对斛律金最好的忏悔。

萨保府内,舞女的金裙舒卷开合,红毯边上,香兽轻吐烟尘。

“图瓦他们竟会去盗墓!还敢当街贩卖?”龙敏听到报告,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整个人都石化了。

香兽的烟气消散了,余下一摊灰烬。舞女仓皇离去。

“大人,既是部曲私自犯事,就由他们自生自灭,何必为此烦恼?”前来报讯的校尉安师通急忙劝慰。

龙敏稍稍心安:“你是说,与我无关?我不会受此牵连?”

“这…要看都督府的法曹参军,肯不肯放过大人。若他们想为难萨保府,在这件事上做文章,我等就要受制。”

“哼,法曹参军而已,那郑崇质不是要走了吗?”

“有这样的事?”

“蔺长史别无人选,今日点了郑崇质去交代。”

安师通叹气:“除了郑崇质,还有狄仁杰,他才是最难啃的骨头。图瓦他们的案子,若是他有心为难问责,长史大人只怕难辞其咎。”

龙敏一听,警惕起来,他留恋这个位子,一直明哲保身。下属有任何错误,立即推出去认罪,绝不姑息,因而有从不护短的名声。可视为美誉,也可当做恶评,龙敏想的,就是太太平平致仕,安安稳稳到老。

“安师通,你去稳住狄仁杰,最好多给他找点事做。”

安师通眼珠一转,含笑应了。龙敏忍痛取了钱来,小心嘱咐:“你拿去周旋,别露出端倪,叫人反咬一口。”

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故意勾引官员贪污,刑部有位司门令史受贿一匹绢,被太宗砍了脑袋。如此重刑,官员极为收敛,龙敏不想安师通成为送上门的靶子,特意多说两句。

沉甸甸的钱帛映在安师通眼里,他不知想到什么,嘴角诡异地闪过一丝笑容。

“大人且安心,想要狄仁杰闭嘴,最好的法子,就是永远听不见他说话。”

第六章 暗流涌动

申时,州衙敲响散堂鼓,官吏们陆续走出,牵马唤车。

狄仁杰处理完所有案卷,走出衙门,看到同僚郑崇质呆立在石阶上,半只靴子浸在雪堆里。狄仁杰扫视街道,郑家的车马未至,不知出了什么缘故。再看雪中痕迹,曾有车行到郑崇质身前,而后离去。

狄仁杰想了想,拍拍郑崇质的肩膀:“郑大人,共饮一杯如何?”郑崇质勉强一笑,正待推辞,狄仁杰不由分说拉了他就走。

到了酒肆,狄仁杰看了牌子,喊道:“博士,三升荔枝烧。”

“贵了…”郑崇质急急提醒。岭南荔枝食之不易,酿作酒运来北地,价钱也不便宜,滋味却是一等一的好。

狄仁杰笑笑摆手,浊酒五文,普通烧酒十文,这荔枝烧要三十文,妙在后劲十足。

博士摆上两个花口杯,用杓舀出美酒,琥珀色的荔枝烧闻之醺然。郑崇质长叹一声,一饮而尽。狄仁杰看出他心事重重,也不劝解,只含笑与他对酌。

饮过七八杯,酒劲冲头,郑崇质忍不住开始诉说往事。从小时家境如何贫苦,如何被母亲含辛茹苦养大,如何刻苦求学屡次应试,尽数倾吐出来。他絮絮叨叨说了小半个时辰,狄仁杰耐心听着,眼见一壶酒水见底,微微担心起郑崇质的身体。

似乎…不该叫这么烈的酒。

“郑大人,人生多有不如意,更要尽情畅饮!”狄仁杰狠下心劝酒。

“不错!不如意,为何偏是我遇上这不如意!我自问一生勤勉,不负祖宗,不负朝廷,担了这小小的职司,从无半点差错,没想到竟被一脚踢开!我娘年事已高,怎能随我远行受苦?”郑崇质悲愤拍案,衣襟凌乱,须发上沾满酒水,终于说出心事。

“难道郑大人要离开并州?”狄仁杰心中一凛,心念急转,失声道,“莫非是营州?”

郑崇质苦笑,把烧酒一股脑倒入嘴里,含糊地说道:“今日下的调令…这是要我…是要我…”

营州都督府属大唐河北道,所辖靺鞨、契丹、奚各部,远在两千里之外。狄仁杰深知朝廷对高句丽和扶余一带有动武之意,不断有重兵派往营州,相应的也会调遣其他官吏。郑崇质老母高龄,又卧病在床,狄仁杰因自小修习医术,知道其母的病需要静养,绝不能长途跋涉。郑崇质无法违抗上命,但他生性至孝,不会丢下母亲只身赴任,就此陷入两难。

只能借酒消愁。

“我宁可辞官违令,也不想…呃…”他重重地打了个酒嗝。

“郑大人,我代你出行如何?”狄仁杰郑重地说道。

“嗯?”郑崇质醉眼惺忪地望着他,含糊地苦笑,“你有大好前程,怎能去营州?我这一把老骨头丢在那里不碍事,你还年轻…你甚至没有娶妻!你说,要如何向家里交代?”

“我只需向自己交代。”狄仁杰笑笑。

他孤身一人在并州为官,没有妻儿,没有红颜知己,一心扑在官事民生上。有时,狄仁杰会想,整日混在男人堆里,身边是否缺了点色彩?可惜并州城,没有哪个女子,能占据他的心房。这大概是他唯一的遗憾。

郑崇质没把狄仁杰的话放在心上,酒入愁肠,很快烂醉如泥,瘫倒在地。狄仁杰心下叹息,吩咐酒家煮了葛花解酒,帮郑崇质灌了一碗,雇了车马,嘱咐脚夫勿要让他受风。

临别之际,郑崇质喃喃自语:“我走了,他们就该清净了…也好。”狄仁杰顿生疑虑,郑崇质翻身趴在车上,两眼一闭,竟睡着了。

目送车马远去,狄仁杰无心饮酒,想着解决之道。

并州都督府仅他们两人同职,朝廷要的是人,他代替郑崇质去营州即可。尽管路途遥远,营州又是苦寒之地,除非至亲,无人会以身相代。狄仁杰想的却不同,他与郑崇质仅有同僚之谊,按说完全可置身事外。但将心比心,见人急难挺身而出,才是君子之义。

对郑崇质而言,这是个困局,对他狄仁杰来说,仅是易地为官。狄仁杰暗自做了决定,就放下了心事。

相比之下,狄仁杰更在意郑崇质最后一句话。谁想让郑崇质离开并州?法曹手上权力不小,得罪的人也不少。如官吏犯赃贪墨,监守自盗等,就会交由法曹参军处置。

难道郑崇质发现了什么?

回想郑崇质近期处理的案件,他心头飘过一连串名字。

沉思间狄仁杰出了巷子,抬头一看,已走到萨保府的辖地。迎面走来一位武官,戴了尖顶帽,一身白色胡衫。他看到狄仁杰顿时大喜,抓住他的手道:“狄参军,来得正好!此事你一定要评评理!”

狄仁杰打量来人,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安师通,忙行礼寒暄。

安师通拉他到檐下躲避风雪,沉声道:“狄参军,有个粟特香料商人,七日前,其新到的三斤郁金香料悉数被盗。这人派了手下到处搜寻,竟在南市一家成衣铺子找到了,一股脑抢了回来。不料对方诬他盗窃,告到晋阳县城。县里自是偏帮汉人,让香料商吐出货物。如今,这官司吵到萨保府,两边都说自己是苦主。”

寒风卷起雪花,劈头盖脸砸在路上。

安师通语气平缓,像是不偏不倚,狄仁杰静静聆听。

汉人与粟特人的恩怨,在并州最为敏感,萨保府也做不了决断,多半由都督府出面调解。这是狄仁杰应有之责,他立即痛快答应下来:“好,今日时辰不早,你且与我说说案情,明日一早,我去调阅案卷,会同萨保府一起参详。”

安师通笑道:“就知道你是爽快人,你我边喝边聊。”

狄仁杰微觉诧异,安师通乃是武官,此事与他无关,大雪天这般殷勤不通情理。安师通看见他面上疑惑,轻咳一声,解释道:“这香料商人姓安。狄大人仗义,我必有后报。”

粟特诸多小国皆氏昭武,称为“昭武九姓”,即安、康、史、曹、石、米、何、火寻和戊地,多信仰祆教。狄仁杰听说此人和安师通同姓,顿时恍然,摇头道:“公事公办,不必客气。”

两人随便寻了一家酒舍,店家烫了酒端上。安师通细细说明经过,狄仁杰大致听了,不时提问细节。安师通又将香料商人的住处告知狄仁杰,离此间甚近。

“还望狄大人有暇过去看看。”他言辞恳切,殷殷相盼。

“不急。”狄仁杰若有所思,睿智的双眸似笑非笑。安师通低下眼,把酒倒入喉中。

安坐酒屋里看出去,簌簌白雪如梨花飞舞,一杯暖酒在怀,恰如赏花看景。狄仁杰以指击案,与安师通说些风花雪月。他见闻极广,说到养马的心得,安师通起了兴致,和他争论西域马与中原马的优劣。两人聊到酒酣,暮色渐起,坊市响起了关闭坊门的响声。

狄仁杰住在相邻的尚信坊,起身告别。安师通约好明日,望了狄仁杰消失在雪中,他唇角流出奇异的笑容,转身折返沿街的另一间酒楼。

安师通直入楼中小阁,朝里面的人笑道:“幸不辱命。”

“去了狄仁杰,这法曹参军的位子,就空了出来。”屋中未点灯,那人在暗色中现出影绰的身影,懒洋洋倚在茵席上,如蛰伏的虎豹。

安师通不解道:“不是说,把郑崇质弄去营州?何必再害狄仁杰?龙长史只吩咐我,替他寻些事做,想他不要纠缠图瓦的案子。”

那人冷笑道:“狄仁杰太过聪明,整日与他相对,哪有做手脚的余地?再说,想扳倒龙敏,图瓦的案子当然要大做文章。”

安师通想到狄仁杰高深莫测的神情,不安地点头:“此人是不好对付,我和他说话,只觉他能读懂人心…想想就后怕。还好龙敏给了我些好处,足够拿去打点。”他故意这样说,心想石摩诃也该意思意思。

“你别被他吓着。等扳倒龙敏,去了狄仁杰,康大人自会把你高升。”石摩诃淡淡说道。

“我…多谢石大人美言。”安师通一怔,继而大喜,似乎想到来日的风光。

“你再混上一年,我就运作你来都督府。萨保府这等小地方,岂能困住我们?”石大人意气风发,慨然一叹,“你安排好人手没有?明日狄仁杰一去,就人赃并获,让他再无退路!”

“万无一失,那个案子,不论狄仁杰怎么判都是错。明日之后,狄仁杰就是阶下囚。”

二更天,狄宅。

油灯下,狄仁杰翻着五年前编撰的《新修本草》,这部药典共五十四卷,他誊抄了三个月,连图经也仔细摹了下来。里面记载的八百五十种药物,尽数记下,可惜不少药物在南方,寻不到实物。

每晚临睡前,他会读些医卜星相的杂书,手书一遍,再读一遍即可成诵。这习惯养成多年,日常的文书案卷,扫视后就过目不忘。

读了半晌,狄仁杰想起日间的事,陷入了沉思。他拿出笔墨,先写了一份陈情书给都督府长史蔺仁基,请求代郑崇质远赴营州。而后,他写下“萨保府”与“安师通”六字,凝神不语。

良久,纸上又添了龙敏、石摩诃、何怀道等人的名字。

狄仁杰想了想,划去萨保府长史龙敏的名字,以龙敏的身份,不可能再往上升迁,在此地管理族人,做个父母官就是最好归宿。他府上部曲偷盗案,落在他人手里,倒是攻击龙敏的最好靶子,只要有蛛丝马迹是他主使,龙敏丢官罢职都是轻的。

“好自为之。”狄仁杰喃喃自语,目光滑到下面的名字上。

石摩诃是萨保府的红人,有传言说他想在都督府谋个职位,郑崇质一走,想必就是此人接任。郑崇质去营州,是否和他有关?石摩诃一向长袖善舞,是四处吃得开的人物,与游击将军康达交好,康达与龙敏颇为不对付。

何怀道则是审理香料案的萨保府判司,狄仁杰与他有过交道,知他年少气盛爱护短,如有汉人侵犯粟特人的利益,一定要力争到底。

安师通是其中的关键。

狄仁杰隐隐预感,此事并不简单,安师通骤然出现交代案情,就是最大的疑点。他自问与萨保府没有太大交情,情理上,都该是那个香料商人或成衣店老板到州衙上诉,而非安师通这个武官出面。难道盗墓案已经惊动了龙敏?

狄仁杰收回散乱的念头,他不愿胡扣罪名,明日往南市走一遭再做定论,至于安师通的动机,他宁可眼见为实,实地查证后再判断。

梳理完诸事,已到三更。

推门看去,雪不知何时停了,琼树银花,一片白玉颜色。

为官者,忠君爱民。尽管这小小地方,波云诡谲,暗流涌动,情不自禁就会牵扯到官场的争斗中去,狄仁杰仍想尽力做到最好。

律法是他战胜野心、贪婪、凶恶等罪行的武器,唯有法治,唯有正义,能维持大唐的根本。无论何时何地,他要一以贯之,让犯罪者自食其果。

长安、洛阳,两京的官场,又是怎样风起云涌?轻寒料峭的秋夜,狄仁杰独立在雪地中,悠悠想了很久。

他无法在朝堂上治国平天下,能造福这一方百姓,已是善莫大焉。想到这里,心中块垒渐次消散。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胸臆间,浩然生风。

第七章 风云渐起

晴日一出,并州城的雪,化作尘泥没入车马。

狄仁杰步行出屋。他住得离州衙不远,家中仅一个小厮、一个丫鬟、两个婆子打理,与其他七品官高门大户迥异。这几个使唤人,是狄家带来的家生子,精干可靠,养着不贵。

天光初亮,街边除了匆匆点卯的官员,就是赶路的行脚客商,食铺酒肆飘起了香气,坊间百姓梳洗弄食。鼓点一声声敲响,沉睡的街巷重新迎来鲜活的一日。

先到州衙签了章,狄仁杰交上写给长史的陈情书,开始处理今日的文书。等到案头文牍解决了大半,他出了府门。

并州多佛寺,南市边上有座正觉寺,就是北齐名将斛律明月的宅子改建。狄仁杰路过寺庙,山门积雪,扫雪僧在用捡来的食物碎屑喂食鸟雀。狄仁杰想了想,从大殿侧面走入经楼中,为斛律父子上了香。

之后,他转到后面做法事的净土堂,寻到老和尚三空,稽首行跪拜礼。

三空微笑示意他起身,狄仁杰肃然站立,恭谨问道:“大师,佛家供品五香中,郁金有何奇特处?”《新修本草》中叙述寥寥,仅说可治马病,故有此问。

“不退菩提心,洗沐金刚水。金刚水中调有郁金、龙脑,可灌沐佛顶。”三空见狄仁杰依旧蹙眉,笑道,“郁金出罽宾国,也叫番红花。以郁金为涂香,可防病。”

狄仁杰恍然:“龙朔元年,朝廷置修鲜都督府,就在罽宾国。”

寺院里有时会直接用鲜花供养诸佛,枯萎后会被商人收走制成香料,转手卖出高价。因此三空深知郁金的特性,悉数说与狄仁杰听。

普通郁金一分重量就值六十文,一斤香料就要九万六千钱,价值惊人。

狄仁杰心中有了计较,谢过三空从正觉寺出来,到萨保府寻何怀道取案卷。萨保府的建筑与都督府不同,砖石建造的拱顶大厅,连着多处暗楼,墙面上皆是精美的人物浮雕。不远处就有火祆祠,庙前燃烧圣火,来往的粟特人会进去祈福。

狄仁杰沉默地望了一眼寺庙。

世人有信仰,也有贪念。有时拜神,往往是为了成全心头的贪念,而忏悔之后,有多少人会再度拾起私心,作恶后再拜在神佛脚下,求得原谅?

神佛救不了人心,律法也救不了,但律法能阻止人继续为恶。狄仁杰默然思忖,这是他要竭尽全力维护律法的理由。

进到萨保府内,里面的陈设多是金属器具,华丽闪烁的光泽,明晃晃地亮人的眼。

何怀道与狄仁杰年纪差不多,高眉深目,长相俊美。他是晋阳城里的风流人物,最得坊市间妇人的喜爱,每次外出查案,与姑婆姨娘闲话家常费时良久,狄仁杰有时会与他玩笑,他却嘲笑狄仁杰不会哄女人。

何怀道把案卷一丢,打趣道:“你能者多劳,我这儿还有几桩案子,要不要一起拿去?”

“我的粟特语可不好,尤其是骂人的话,学得太少。”狄仁杰一本正经地道,“他们在大堂上互骂起来,说得快了,我以为是在唱歌。”

“咦,你竟有谦虚的时候!”何怀道忍笑,看了他手中的案卷,又叹道,“这案子没什么趣味,要是换两个娘们抢钱,我可舍不得让给你。”

狄仁杰扑哧一笑:“我承你的情就是。你且说说,查出什么了吗?”

“还用查吗?你们汉人哪懂得侍弄香料,三斤郁金!安曼从西域辛苦驮来,轻易就被打劫了。他最大的错就是太蠢,查到香料下落,报官多好!竟找了人去抢回来,光天化日的,说也说不清楚。”

“他一路驮香料至此,可有人证?”

何怀道摇头:“商客怕被劫财,运货多不露财,并无人证。但他以往贩卖郁金香料,是有记录的。”

狄仁杰翻看案卷,挑几个显眼的问题问了,随后告别何怀道。此时已过午时,南市开门,狄仁杰买了胡饼垫饥,而后寻到安师通所说的铺子。

那家成衣铺人来人往,店中有各式男女冠巾,袍衫裙袜,绯紫青黄红,一片锦绣颜色。店里兼卖熏衣香,三斤郁金就成为店主所说的原料,藏在柜子中,被香料商人翻了出来。

店主年过半百,清瘦微须,打扮甚是得体。狄仁杰穿了便服,店主不认识他,殷勤过来招呼:“公子要巾帽还是衣衫?”

“这里很香。”狄仁杰东张西望。

“是,有几件袍服,主顾指明要熏了香的。”店主说完,见狄仁杰对衣衫无动于衷,忙端出香料显摆,“我这熏衣香合了丁香、甘松、牡丹皮,乃是特制的秘方。”

“有没有郁金?”

店主脸色一僵,吃进一口风,呛了几声。

“可以添加。”不肯再多说。

狄仁杰扫视一周,如鹰目巡视猎物,店家大气不敢出,忽然问道:“阁下莫非是官差?”

“是又如何?”店里只有成香,少见原料,购入三斤郁金并不合理。

“是官差就好说。”店主仍是一脸质疑。

“法曹参军狄仁杰。”他亮出鱼符。

店主立即换上笑容,先向其他客人告罪,再把狄仁杰请到一边,抽出一只雕漆香盒,拈出香丸,放在铜炉的云母片上。他的指甲修剪得极好,可惜手背上生了癣,显出几分沧桑。

不一会儿,浓郁冷冽的暗香,盈袖飘拂。店主得意地道:“这便是加入郁金的熏香。”

“你的香料都去哪里进货?”

“多用衣帽鞋履和香料商人交换而来。”店主恭敬地取出宝相花纹的锦鞋,金缕刺绣的罗襦,华贵而精致。

“哪里的香料商人?”

“一个叫乌迦的西域人,现正在西域办货,大半年后就回了。”

狄仁杰盯紧店主,对方笑得谄媚,将心思掩藏在眼角的皱纹后。

“你坚称那三斤郁金香料归你所有,也是在乌迦那里所购?什么时候的事?”

“是,我寻思自己做合香,比外面买的划算。七天前所买,三日前乌迦往西域去了。”

“三斤郁金花了多少钱?为何买这许多?”

“乌迦和我是易货交易,银钱约莫二十八万,零头不算。我折与他花冠二十只,锦袍十件,就抵了数。大人你不知道,郁金既可做合香,又可染色,我要做郁金裙,自然需要大量香料试验。”店主擦了擦汗,天气寒冷,可店中如有烈火在烤。

狄仁杰瞪他一眼,花冠与锦袍上缀满装饰,价值万钱也合理。这店家甚是狡猾,推出无法对证的西域客商,又用无法对证的货物交易。

“你开始做合香了吗?”

“试了两次,就被那安曼贼人搅了!”店主怒气冲冲,“安曼向我兜售过香料,我嫌贵没有买,他就嫉恨在心。今次看我买了郁金,竟然狗急跳墙,到我铺子里,把香料全部抢了去!”

“你手背上的癣是怎么回事?”

“老毛病了。”他不安地笑笑,只觉哪里不对,把手收在身后。这个年轻人看似和气,毫无咄咄逼人的架势,几句交谈下来,却让他冷汗直流。

狄仁杰淡淡地道:“你若真用郁金制香,就能治愈这个毛病,它对手癣有奇效。郁金染色力极强,合香的话,你的指缝里会浸染颜色,用澡豆也无法清洗,但你的手太干净。”

店主难以置信地盯着狄仁杰,看到对方眼中轻蔑的笑容,那是对谎言的讥讽。

“我,我…”他一时编不出言辞,竟口吃起来。

“好,就算你真在做合香,其他香材在何处?当场制一次合香如何?”

店主呆呆凝视香炉,是的,他事后买了些丁香、霍香充数,此刻确实拿得出手。可狄仁杰一双锐目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他哪里知道制香的要领?连香具也不曾买全。

他没有退路。

流放三千里的重罪,破绽竟在他的手上。

“…我认罪。”店主魂灵出窍一般,听见远处传来自己的声音。

狄仁杰微微一怔,没想到店主投降甚快,几乎没有抵抗。

细想也是,狄仁杰从三空大师那里,得知很多郁金的特性,在店家身上对照来看,即知对方根本是门外汉。对熏衣香的熟稔,不代表熟悉香料的本性,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

贪欲恍若一梦,清醒来得特别快。狄仁杰心下感叹,拥有这间铺子已称得上富庶,店主却得陇望蜀,走上了错路。

“你随我去州衙,把案子结了。”

店主茫然地关上铺子,交代家人,一个满身绫罗的妇人哭天抢地奔出来,店主与她抱头痛哭。哭了一场,那妇人畏惧地望着狄仁杰,唯恐恼了他,给丈夫判得更重,只得哭哭啼啼去了。

店主交代妇人清算账目,赎自己出来,细细嘱咐了半晌。狄仁杰耐心等在一边,待他处理完所有杂事,行尸走肉般飘来,脸色惨白。今次他就算能赎铜免罪,也要大出血一回。

押店主赶回州衙,安师通已在苦等。他听说狄仁杰要去了案卷,却没有如约相见,隐隐觉得不对。

“狄大人,你让我好等!”安师通镇定地朝他拱手,笑道,“这可是那个店家?”

“是。他已认罪,我正想传你的本家,一等结案,香料就可归安曼所有。”

安师通欣慰道:“多谢狄公!我当带他来道谢。”

狄仁杰摇头:“此乃公事,安兄太客气就是生分。”

“理应如此。”安师通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浑身轻松地告辞而去。他的背影如一团染在衣襟上的墨汁,郁郁的黑暗洗之不尽。

狄仁杰停下思绪,他不想多揣测安师通的动机,兵来将挡就是了。

晚些时候,香料案了结,安曼领回被扣押的郁金香料,对狄仁杰千恩万谢。狄仁杰将案卷整理了一份,交由萨保府备案。

此时,并州都督府长史蔺仁基看了狄仁杰的陈情书,惊讶不已,命人传他问话。

“你真想代郑崇质去营州?到了那里,很可能会去那一带打仗,你…或许就回不来了。”蔺仁基沉吟道,狄仁杰政绩出色,他不想放走这位能吏。

“郑家太夫人卧床病重,郑公无法远离,由我代他出行,最好不过。”狄仁杰坦然说道。

蔺仁基凝视他的双眼,看不出一丝犹豫,感慨说道:“未料你待人能诚挚若此!”他像是有心事,五指在案上轻敲半天,方道,“我再想一想,你下去吧。”

狄仁杰退了出来,蔺仁基亲自送他到门外,待他走后,兀自端凝着陈情书,低低叹道:“狄公之贤,北斗以南,一人而已。我不如他,不如他太多!”

他转身入内,写了一封信,命人送往司马李孝廉处,两人近来多有隔阂,浑不似当年交好的模样。目睹狄仁杰对同僚之谊,他又是钦佩又是惭愧,忽然想修复与李孝廉的旧谊。

身为长史,他应做表率,是狄仁杰让他看清了自己。蔺仁基想到此,对狄仁杰去营州的请求,又多了两分惋惜。

狄仁杰并没有意识到他给长官带来多少触动,到了散衙的辰光,一个人寻出并州官府的名录,细细翻看。无论都督府还是萨保府,所有官员的履历翻过一遍,就如刀刻在他心底。

看完名录,暮色茫茫,狄仁杰一路想着心事,从州衙慢慢往尚信坊走去,赶在关闭坊门前回到家。昏暗的街巷里,突然蹿出七八个手持长棍的混混,对了他不由分说挥棍打下。黑乎乎的棍影如毒蛇,邪恶地围成一圈,伺机就张开利牙撕咬。

仓促之下,狄仁杰身形如风,从棍影的缝隙中寻找出路,巧妙地游走到一个混混的身后,抵挡另一个人的袭击。一时间,敌人成了牵线的傀儡,任由他摆布戏弄,棍子时常打在同伙身上,而狄仁杰滑溜地穿过空当,向高墙掠去。

利刃破空的声音传来,不用回头,他知道有三把匕首追向后背。吐出一口气,狄仁杰蓦地下降,贴了地面后仰,翻身接过暗器。

悬悬地拿捏住三把匕首,手心火辣辣地疼。顺原路甩出,他掉头就走,在惨叫中越过了高墙。

他离尚信坊的坊门,还有两条街,但追击的敌人,似乎铁了心不想让他回去。关门的钲声陆续响了好一阵,前方数支长箭呼啸而来,“噗噗”戳在地上,等狄仁杰警惕地躲在一边,箭尾的羽翼犹在颤抖。

射箭者,不是普通的混混,竟有军中的身手。狄仁杰凛然望去,黑暗中,敌人没有暴露痕迹,老练的猎人正眯起眼,等待猎物出现。

第八章 莫须有

钲声终于停了。赶路归家的骚动渐止,街上行人越来越稀少,酒楼与邸店的生意热闹起来。追击者在这刻销声匿迹,狄仁杰等了半晌,没听到可疑的动静。他从隐蔽处走出,寒风漠漠,卷起烟尘与他的衣角,路人奇怪地看着他。

尚信坊的坊门已关闭,他只能留在此地,这些混混是不想让他回家?狄仁杰沉吟,瞬息飘过数个念头,直至一个惊喜的声音打断了他。

“狄大人?”香料商人安曼怀中搂了一个女子,从街角走来。那女子笑得妩媚,隔了远处的灯火,犹见她媚眼如丝抛来。

狄仁杰淡淡一笑,安曼推开女子,走上来行礼:“没想到能遇上狄大人,我正想庆祝一番,相请不如偶遇,狄大人可否赏脸喝一杯?”

“也好。”狄仁杰神情自若。

安曼忙使了个眼色,那烟花女子立即凑上来,挽住狄仁杰的手。

狄仁杰也不推辞,其中或有猫腻,或者真是巧遇,安曼在案件判决后,兴冲冲找了私妓。狄仁杰艺高人胆大,加上心细如发,并不惧对方玩花样。

两人就近寻了酒家,那个叫“艾艾”的女子紧紧黏住狄仁杰,他只得三番五次推开些。安曼见状笑道:“没想到狄大人如此拘泥,不够洒脱!”

狄仁杰笑了笑,男欢女爱讲究投缘,若真看中了谁,即使是青楼女子,他也会以诚相待。这位艾艾刻意卖笑,安曼居心不明,他自然无法投入。想到安曼或会生出戒心,狄仁杰爽快地把手搭在艾艾的肩头,“我喜欢自己主动,女人还是矜持一些为好。”

艾艾红了脸,自愿罚酒一杯。安曼频频劝酒,狄仁杰就在艾艾掌心里,一杯杯喝着。

“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狄仁杰忽然朗声念了一句,眸光如利剑。

安曼一惊,跌落了酒杯。

狄仁杰看着他,哈哈大笑,安曼掩饰地捡起杯子,心神不定。

“大人兴致真好,不如行个酒令?”艾艾忙道。

三人遂行起酒令,艾艾颇有急智,安曼输得最多,狄仁杰抛开杂念,玩得最尽兴。

吃到酒酣,安曼要为狄仁杰安排住处,他摇手谢过,州衙里就有歇脚处,不如回去值夜。他执意付了一半酒钱,摇摇晃晃出了酒家。

安曼急急追出,不由分说把他拉到一家邸店,狄仁杰只得抢先付账。他好说歹说劝走了安曼,关上房门,双眼立即清明,亮亮地犹如灯火。

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他无力阻止,这感觉很糟。他察觉到安曼的刻意,隐隐有预感,这不是一场偶遇。

安曼在邸店外,如枯死的老树,苍凉地一笑。艾艾腻在安曼胸口,听见商人喃喃地说道:“这是个好官,他帮我赢了官司。”

艾艾笑道:“你说了十几遍啦!”

“他是个好官。”安曼难过地低下头,紧紧搂住艾艾。

次日,狄仁杰匆匆在州衙签了章,而后往家中赶去。走到半途,何怀道领了两个人,见到狄仁杰,迎了上来。

“狄兄,出来查案?”何怀道绷了脸寒暄,两人相隔较远,显得生分。

“忘带东西,回家一趟。”狄仁杰笑笑,察觉了不对,“你这是去哪里?”

“和你同路。”何怀道难得不苟言笑,认真端详了他一眼,“狄兄,休怪我不讲情面。”

狄仁杰与他并肩共行,闻言自若地道:“出了什么事?”

“安曼来自首。”

“何罪?”

“向你行贿十六匹绢。”何怀道说得沉痛,他没想到这案子交出去,转眼就把狄仁杰拉下来。

“他可真大方。”狄仁杰嗤笑一声。一匹绢以五百文算,两万五千钱相对三斤郁金,不算太多,但足可以重判。

“狄兄!这可不是玩笑,兄弟承办你的案子,你要说实话才好。”何怀道急切地道,想从狄仁杰的神情里,看出是非曲折。

“放心,他想栽赃容易得很,到了我家,你一定能找到这十六匹绢。”狄仁杰一本正经,“昨夜我未能归坊,留宿在邸店,店中应有记录。”

“狄兄,你留宿在外,不能说明你未曾受贿,只要赃物在家中,不论是不是你亲自收下,你都难辞其咎。”

狄仁杰想了想,自嘲地一笑:“你说得没错,我家中小厮若不经事,这罪名我就得担上。”他想通了,如果有人执意对付他,无论是酒家还是邸店,皆可制造错误的时间。哪怕他把昨日的行程一一摆出来,也说不清楚。

而安曼行贿自首,按律可以免罪。

收十六匹绢徒刑两年,他的七品官职可抵罪一年,就是一年的徒刑。狄仁杰沉吟,安曼是傀儡无疑,究竟是谁,想他远离并州官场?

官员的名录如流水,在他心头滑过。

到了狄府门外,小厮刚刚睡醒,哈欠连天地来应门。何怀道命人搜查整个宅子,丫鬟婆子吓得一动不动,狄仁杰反而随手取了一卷书,径自坐下读书。何怀道这才发现,他家中到处可见的唯有书。

何怀道又好气又好笑:“你就要坐牢了,竟不担心?”

“担心能免罪吗?”

何怀道气结:“好,那你直接认罪,我也省事。”

“我家地方不大,能放下十六匹绢的地方,只有书房,赶快去那里翻找。”

何怀道跺脚,很想堵上他的嘴,转头看着一边瑟缩的小厮,问道:“你家主人昨夜未归,有人送绢帛来吗?”

小厮怯怯地望向狄仁杰。

“没事,狄詹你说实话。”

“昨晚有人敲门,说公子爷办了一桩好事,得了十六匹绢。我刚打开门,他们就冲了进来,公子未回,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狄詹说完,小脸一皱,苦巴巴地对狄仁杰道,“公子爷,是不是…我坏事了?”

“我吩咐过你看好门户,你的确不够谨慎。”狄仁杰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如今我就要吃牢饭,记得买些好酒菜,别让我饿死。”

狄詹哪里忍得住,当即抽泣起来:“既是我的错,怎能让公子去抵罪?”

何怀道不忍心,瞪着狄仁杰道:“你吓唬他作甚!门户不严固然有错,他们要真想栽赃,他一个人哪里躲得了?”

狄仁杰笑眯眯地问:“你觉得是栽赃?”

何怀道一怔,没好气地道:“哼,你没心没肺,罪有应得,活该去关一阵。”

“我应该如何?被人冤枉痛不欲生?昨日碰到一个道士,说我有牢狱之灾,看来我是该进去住住。”

狄仁杰说得云淡风轻,何怀道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嫉妒起他的从容。

“这案子我会移交都督府,希望他们会放你一马。”何怀道抓了抓头,当事人已表明想坐牢,他该如何帮狄仁杰洗刷罪名?

“我会交代昨日的行程,你就当做好事,替我去询问证人口供,再移交案子。”狄仁杰叹气,如果身陷官非,他无法代郑崇质出使营州,继任者是石摩诃,难保不判出什么幺蛾子。

狄仁杰麻烦缠身之际,远在洛阳的元镇,中了爱恋的毒,不断书写情诗。熏过花露的香笺上,密密写下秀丽的小楷,诉说他对睿姬的爱慕与思念。

每每他送诗到燕子楼,彩云冷冰冰地收下,不与他多说一句好话。元镇毫不气馁,既然肯收,他就乐得相送。睿姬不见客的日子,多在排练曲艺歌舞,那些诗正可用来唱和,不会毫无用处。

在他惴惴不安、相思时,睿姬倚在胡床上,口齿留香地读着他的诗:

一番秋意一番霜,曲径犹藏晚岁芳。

蓬结亭庐难闭冷,风裁衣袂欲流黄。

怜卿已是经年苦,笑我唯堪半面妆。

且唤惜花人到此,为移园圃待重阳。

她幽幽叹气,纤指无奈地在信笺上拨弄,她明白他的心思,却不想在花魁之选前破例。纵然他妙笔生花,痴情守候,她还是想保留一点余地,让自己坠落得慢些,再慢些。

惜花人,他就是她的惜花人吗?那么,且放眼未来,再耐心地等她一阵。

心猿意马地翻到下一首,依旧字字珠玑。睿姬一边读,一边发愣,忙去唤丫鬟:“彩云,你来听听这一首。”

彩云笑道:“元公子的诗,你个个夸好,我要听出老茧来。”

“不,这首不一样。”睿姬神色凝重,徐徐读来。

真身何必尽人知,逸士精魂陶令篱。

傲世独行方是隐,争香无谓故开迟。

多将绝色溶秋色,未允相思费苦思。

妙谛人言道不得,待君能解我心时。

彩云想了想,问:“你是说,他猜出你身份非比寻常?”睿姬摇头:“他未必能猜出,却写了出来。在他心中,我是独一无二的。彩云,我真想和他见个面。”

“不,姐姐你忘了,谁先低头,谁就输了。我等本已低人一等,你再贴上门去,只怕他将来看轻你。”彩云明知残忍,也要说出来。

睿姬美丽的面容恍如镜碎,她低低叹了一声,提起笔,在元镇的诗作下填了一首。写到动情处,她咬住笔杆,双目像是一对猫眼宝石,出神地遥望虚空。

她爱恋的是诗歌,是情绪,是悲悯自身在这红尘中的陷落。元镇书写了她的心曲,她乐意打开一道门,让他从幽径悄然走入,探知她盘曲的心事。

睿姬揉了揉肩,晨间训练《北旋歌》的舞步,腾踏生风,跳得一身酸痛。彩云替她捶背,心疼地道:“这花魁的名头,真能让你有个好归宿?”

“我不知道,求天乞怜,不如自己争取。洛阳教坊卧虎藏龙,我宁可站着生,不想坐着死。”

轰轰烈烈燃烧过,她要留给世人最华丽的绝色景象,让人一辈子不忘。就像一首诗,在吟诵时,才有了价值。

睿姬心里有了好词句,把最后的诗句一气呵成写完,然后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哀求道:“你把信还给他。”

彩云直直盯着信笺,良久,在叹息中伸手握住。

第九章 陷落中的人生

元镇在煎茶。

淡青釉色的越窑茶盏,正在等候它的那碗茶汤。这是宫廷御用的秘色瓷,清心茶坊制作贡茶,被赏赐了一套,用以教习王公贵胄茶艺。

轻霞漫漫,烟气飘拂,初沸的泉水,冒出了鱼眼,加入些许盐调味。待到二沸,水如连珠涌泉,先舀出一碗汤水,再用竹搅动沸水,沿漩涡中心倒入茶末。这时便有汤花如白云浮起,把先前舀出的汤水倒进去止沸,水乳交融,灿若春花。

茶已好,骤雨急下,漫入茶盏之中。

煎茶只煎水,而分茶的讲究,在于分汤花。汤花分三种,细而轻曰“花”,若浮云鳞然;薄而密曰“沫”,若青萍水上;厚而绵曰“饽”,若皑皑积雪。

两只素色越瓷盏中,注入茶水。汤花如积雪,被元镇巧妙地分在两只茶盏中,不偏不倚,不多不少。一只堆起的汤花泡沫,在茶水上神奇地聚出一个“睿”字,另一只则写了“姬”。

睿姬…

你可曾看见我的心意?

他怅惘地出了会儿神,提笔把分茶的经过写下,这是他下一封信函的内容。他要教给她最高明的茶道,以她优雅的风姿施展出的茶艺,必定赏心悦目。

这时,管事从外头递进来一封信,元镇一惊,这是他递出去的粉蜡笺。他心急地拆开信笺,松了口气,开始如珍似宝地读着睿姬回复的诗句,仿佛嗅到她的清香:

薄妆玉面对朱门,摇曳新枝覆旧盆。

夙夜凝香同入梦,流年落蕊漫伤魂。

秋裁素缟成仙袂,月借清辉缀浅痕。

却道邻园红更好,独留惆怅向黄昏。

她的心,还是在担忧啊。元镇笑了笑,无妨,她肯坦露出脆弱与孤清,就已经对他敞开心扉。

他的苦心没有白费。那么,当他传授元家的独家茶艺时,她应能体会他的情意。

元家茶道的秘诀从不示人。

除了自家媳妇。

元镇想到这里神往地一笑,与她朝朝暮暮,相对品味他的茶香、她的异香,那就是最幸福的一生了。

元镇忙于谈情说爱,茶坊的生意便有了几分疏懒,平时不是去燕子楼,就是长吁短叹费心作诗。茶坊的生意交由手下人打理,除非是皇亲国戚到来,他才出现在清心阁,为对方烹制茶汤。

茶坊里的管事与伙计无可奈何,他们的少东家是一位情种,能困住他的唯有一个“情”字。

有人一枕好梦未醒,有人噩梦处之坦然。

遥远的并州大牢,新进犯人一名。

“狄仁杰,十月初五于南市挟势乞索,收受绢帛十六匹。按律徒刑两年!”

典狱上官彦锐念完文书,尴尬地点头。狄仁杰还是法曹参军时,正是他的顶头上司,断案如神,没想到今日竟送了进来。

“官当减刑一年,我最多只坐一年牢。”狄仁杰笑了笑,像是在安慰典狱。他衣饰整洁,毫无忧色,不像坐牢,倒像来踏青。

他的案子拖了半个月,石摩诃就此接替狄仁杰的职位,很快办成了铁案。长史蔺仁基亲自过问案情,可是何怀道最初得来的证词,就对狄仁杰不利,石摩诃审问时自然坐实了所有证据,蔺仁基只得罢了。

“狄参军,牢里的日子不好过。”典狱凑近他,小声唤着狄仁杰原本的官称。

狄仁杰不羁地摆摆手,进去巡视牢房。不错,单人单间,十分宽敞,不比他家厅堂小。可惜稻草铺就的床榻,早已乌黑发霉。

狄仁杰拿出自带的茵席,要把稻草烧成灰洒在牢房各处防虫。牢内不许有明火,他举出一条条医理,逼了典狱借火给他。

“上官彦锐,我像是会放火烧大牢的人吗?”他义正辞严。

“狄大人,这是规矩,不是我不想借火,万一…”

“唉,你胆子真小!不如朝里你那位本家。”

“上官侍郎?那可是云端的人物,我哪敢高攀?”上官彦锐呵呵一笑,脸上有光,“狄大人,要不这么着,你把稻草拿过来,我到外头去烧?”

典狱对这个旧上司无可奈何,只能给他卖个颜面,亲自代劳来烧草。

狄仁杰就此安顿下来,除了这件事外,非常老实,不添乱。只是,同住监狱的犯人觉得这法子不错,凡是家境殷实能自带褥垫的,都想法子把稻草全烧了。

并州大牢内外一阵烟火气,牢房里却焕然一新,不再阴湿可怖。

徒刑要服劳役,狄仁杰被派去修城隍庙,每天半日在外服刑。他安之若素,无论是砌砖还是刷墙,有活计又快又好。负责匠作的师傅觉得他大材小用,开始教他彩绘,狄仁杰没多久就把矿石调出适当的颜色,不多一分,不少一分,让师傅直呼“妖孽”。

同去的一个犯人向他请教,如何晕色分彩,狄仁杰随口报出比例。这是多年匠人秘而不宣的配方,一时众人起了好奇,全来考他,城隍庙里一片大呼小叫。

“秋香怎么配?”

“藤黄八份,墨色二份。”

“银红呢?”

“燕脂三份,朱标三份。”

“我要老红。”

“赭石四份,朱砂六份。”

“草绿又如何?”

“藤黄五份,花青五份。”

“嘿,你可真神了!”众犯又惊又羡,他们与泥水苦苦奋战,狄仁杰描红绘绿,俨然统率群鸟的彩凤。

管理众人的匠作师摇头道:“屈才,这是屈才啊!”

狄仁杰宠辱不惊地一笑,径自去干活,监管的典狱挠头,这家伙就像埋在沙砾里的金子,走到哪里都那般耀目。

大牢里不曾禁止犯人读书。

熟知律法的狄仁杰,把这里变成了自家书房。上官彦锐每日为他搬运书籍,厚厚地堆叠在墙边,像是在加固牢房。除了劳役,狄仁杰有很多辰光可读书,他独自品读不算,有时还高声朗读,吸引了其他犯人聆听。

长夜漫漫,狄仁杰如寺庙里讲故事的法师,读起一例例妙趣横生的传奇,时而说教劝善,时而离奇诡异,时而婉丽缠绵。他兴起时,就一气呵成读完整篇妙文,有时兴致不高,吊起众犯人的胃口时,他却突然懒得开口了,犯人们或哀求或痛骂,逼他继续读完。他就悠悠抛出一卷书,让识字的犯人去读。

一来二去,识字的几个犯人开始向他借书,不识字的,继续听他绘声绘色诵读。值夜的典狱最为勤快,为听他的故事,买了好酒孝敬。

说得乏了,狄仁杰随手指一个识字的犯人,那人就兴冲冲讲起刚读完的书,口才多半比不上他,没多久就被人轰下去。狄仁杰歇得够了,抿一口小酒,再滔滔不绝地开讲。

狄仁杰与犯人们自此结下交情,每个人都爱与他闲谈,而他会在言辞中不知不觉把犯人的生平问去。犯人们爱和他闲磕自家本事和异闻,天南海北聊一通,窃贼告诉他如何找出肥羊,面店伙计教他如何调制高汤,铁匠说出打铁控制火候的诀窍,鞋匠和盘托出麻鞋该做何样的鞋底,花匠指点杀虫浇肥的时机,赶车的把式有板有眼地卖弄驯马的技巧…

这些有用无用的知识如河流汇聚成汪洋,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如此贴近民生,知道每个凡俗百姓怎样过日子、讨生活。点点滴滴细碎杂乱的学问储藏在狄仁杰的脑海中,为政者须知民间疾苦,执法者当断是非曲直,很多时候,懂得越多才越能判断出真相何在,细节决定成败。

于是,旁人视作地狱的牢狱生涯,被他变成光风霁月的好日子。

转眼到了十二月,狄詹送来了腊八粥。狄仁杰看着墙边越来越少的书,悲哀地发觉,书快读完了。他家中藏书虽多,但多是圣人经典,自幼通读,且不宜拿来垒墙脚,此处放的尽是杂书,没想到狱中岁月漫长,就要无书可读。

州衙里又传来坏消息,蔺长史和李司马过问狄仁杰的案件,但因涉及胡商,受萨保府牵制,依然无法替他洗冤。

狄仁杰消沉了片刻,很快把烦恼抛诸脑后,自得其乐地扒拉地上的泥土,不顾污浊地捏起小人。他的手极巧,记性又好,没有学过捏泥人,却似模似样有了形状。

“狄老哥,你在玩泥巴?”对面牢房的犯人看见他的举动,好奇地问。

“书读完了,咱们来演傀儡戏。”狄仁杰含笑举起一个小人,惟妙惟肖的面容,捏的正是典狱上官彦锐。

上官彦锐的同僚见了,无不大笑,就有典狱央狄仁杰给自己捏一个。

“几位大人行行好,从外头弄点面粉来。”狄仁杰笑眯眯举起乌黑的两手。

这个大牢,有狄仁杰在,绝无沉闷。

典狱们和犯人们这样想着,舍不得放他出去。

他的罪,判得再重些就好啦!每当大家如此打趣他,狄仁杰就笑道:“你我在外面相见,岂不更痛快?人生可享受的多了去,海阔天空,自由的日子才最好。”

好日子很快到了头。

接任狄仁杰职位的石摩诃,对州衙的大牢进行整顿,勒令清除所有书籍,夜间禁制喧哗,典狱不许与犯人闲谈玩乐,上官彦锐等人皆遭到他的呵斥。幸好郑崇质对狄仁杰心存感激,且蔺仁基调派其他人手去了营州,郑崇质得以留下,对大牢里的狄仁杰颇多照顾。石摩诃顾忌颜面,没有赶尽杀绝,巡视过一次就不再出现在牢狱里。

没有了书,大牢里死气沉沉,每个人没了夜间消遣,天暗了就倒头睡觉。

狄仁杰不觉无聊,他在地上画了一个巨大的棋盘,一人分饰两角,左右互弈。

狄仁杰在弈棋。他从这局棋,推算出过去未来种种变幻,渐渐有了领悟。棋局里还有些晦暗不清的布局,他要好好琢磨,等到良机出现,就能脱困而出。

越是处于风暴中心,越要沉心静气。

第十章 生死危机

狄仁杰身陷囹圄之时,一场生死危机悄然向武后逼近。

长安,东宫崇教殿。

皇帝与太子少师许敬宗一起,考问太子李弘的学问。

十三岁的李弘身体嬴弱,长得十分清秀,对答颇为流利。皇帝很是满意,又想起病重的上官仪,不觉叹气。这时宦官王伏胜为皇帝侍奉茶点,皇帝喝了一口,心中一畅,遂问:“这茶煎得好,是哪家的贡茶?”

许敬宗忙道:“是清心茶坊的雀舌。”瞥了王伏胜一眼,“王公公特意为陛下烹制。”

皇帝点头,茶好,也要煎水得法,便打赏王伏胜道:“不错,弘儿心静,多喝茶少饮酒为好。赏!”

王伏胜道:“这煎茶煮水之法,乃是上官侍郎所授,不敢居功。”

皇帝想起去年雪夜,红泥火炉烹热茶。上官仪应诏咏雪,那首诗他还背得出,忍不住就吟诵道:“禁园凝朔气,瑞雪掩晨曦。花明栖凤阁,珠散影娥池。飘素迎歌上,翻光向舞移。幸因千里映,还绕万年枝。”

许敬宗道:“皇恩浩荡,上官侍郎必能霍然而愈。”

皇帝满意微笑,指了王伏胜道:“去领半斤雀舌,赏赐上官仪。他若病体稍安,即可自行入宫。”

王伏胜领了旨,前往群贤坊上官仪的宅院。

上官家的庭院与上官仪的诗一样,绮丽秀媚,富贵堂皇。王伏胜看得眼花缭乱,方进到里屋,看见病榻上奄奄一息的上官仪。

王伏胜道:“我代陛下来看侍郎。”上官仪忙挣扎起身,强自伏在地上行礼,王伏胜也不阻拦,任他施礼完毕,扶他回榻上歇着。

“侍郎患的是什么毛病?”

“怪病,好端端就吐了血。”上官仪一脸无奈。

“哦…”王伏胜目光游移,在雕梁画栋间绕来绕去。

上官仪奇道:“内侍大人有什么想说的?”

“我服侍过旧太子,你是旧太子的属官,我们都是某人欲除之而后快的人呀。”王伏胜是废太子李忠的内侍,提起旧主,心酸地擦了擦眼角。

上官仪“哼”了一声,想到李忠惶惶不可终日的处境,如鲠在喉,郁结难消。李忠先是被贬为梁王,后又被降黜为庶人,那份诏书还是由他代笔。

上官仪想到这里,脸仿佛更红了,病态的嫣红上,印堂隐隐发黑,一副将死的模样。

“你休要长他人气焰!”上官仪强撑病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把那个女人拉下来!”

王伏胜抚掌叹道:“侍郎可知今次为何会患病?”

上官仪悚然:“你说什么?”

“自从忠太子被废,我服侍弘太子,原以为皇后会放过我等。”王伏胜走近上官仪,凑在他耳边密密低语,“没想到她竟然密令郭行真厌胜作法,要除去大人。”

上官仪两眼怒睁,气得说不出话。

“我亲眼看见大人的名讳被写在一张桃符上,被她镇住。是否有别处,写了别的名字,不可得知。”后面这句,说得很是诛心。

“这是死罪。”上官仪轻轻吐出这句话,又是兴奋,又是惊慌,血红的脸上骤降下一片苍白,仿佛索命的恶鬼。

“是,你说该如何处置?”

“此事必须禀告陛下。”

“可是宫中人多眼杂,万一走漏风声,让郭行真察觉,藏起厌胜之物,你我就是诬告了。”王伏胜的声音极低极轻,诡异得像是梦中的絮语。他的手不自觉颤抖,捏死他比对付上官仪更容易,武后只需一个不顺眼,就能让他跌落尘埃。

想要自保,先下手为强。王伏胜已经看出帝后间隐藏的矛盾,一旦武后掌握更多权势,他们这些旧太子的人,哪里还有活路?挑动上官仪去斗武后,他可以藏在深处,提前消除隐患。

他心下盘算,此事有八分把握,因此放心说与上官仪听。

上官仪低头想了片刻,断然道:“陛下此时仍在东宫,你回去复旨前,先去查看郭行真的住处,他此时必在御前,无人打扰你。等查明东西确在那里,直接禀告陛下,陛下最恨厌胜,必定当场派侍卫搜查,我再入宫,为他添一把柴。”他握住王伏胜的手,“多谢公公救我!上官仪谨记在心,绝不敢忘。”

“大人言重。”王伏胜畅快地笑道,与上官仪结下这份情谊,日后必有回报,“但求与大人共进退。”

上官仪弄明病因,想到郭行真离死期不远,武后倒台指日可待,一时神清气爽,邀王伏胜他日来家中宴饮,两人殷殷告别。

王伏胜回到东宫,皇帝果然仍在。他先偷摸去了郭行真居处,看到两个童子守着屋子,他大摇大摆走去,寻理由支开两人,而后往内偷看一眼。桃符的一角原封不动从梁上露出,王伏胜暗自窃喜,返回崇教殿复旨。

“上官侍郎蒙圣眷恩宠,病情大有起色,已能下床行走。”

皇帝大笑:“好,好!”王伏胜偷偷抬眼,郭行真正在太子身后站着。

“上官侍郎说,他梦见天医星托梦,今次病重乃是…乃是…臣不敢说。”王伏胜跪倒在地,叩头不止。

郭行真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王伏胜凝视他的双脚,发觉微微在抖动。

“你说,恕你无罪。”

“天医星称有人在东宫行厌胜之术,诅咒上官侍郎。”

李弘大惊,当即伏倒在地,许敬宗也战栗跪倒。郭行真颓然跪下,脸色雪白如霜。

皇帝茫然一怔,旋即大怒,指了王伏胜,忽然长吸一口气,道:“好,即刻搜查东宫。许敬宗,你看好所有人不得擅动,否则,朕唯你是问!太子原地候旨。王伏胜,随我回蓬莱宫。”

皇帝在震怒中返回蓬莱宫紫宸殿,又宣上官仪入宫。

东宫中,太子惶惶不安,郭行真黯然朝太子一拜,许敬宗顿时明白,顿足道:“罢了,罢了!”他扫视门外侍卫一眼,低声说道,“必须尽快通传皇后,不然,恐有他变。”

太子知道轻重,点了点头。许敬宗咬牙出门,与一名侍卫低语良久,那人悄然出了东宫。

紫宸殿内,皇帝独坐在宝座上,冷然对着王伏胜。

王伏胜心中后怕,暗暗抬头觑看皇帝的神情,凝神分辨喜怒。皇帝默然半晌,问道:“你在崇教殿说的话,是上官仪教你的吗?”

“不敢!”王伏胜连连叩头,“臣死罪!臣是亲眼见郭行真作法,不得不报。”

“借上官仪的名头,你以为朕听不出来?”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王伏胜两股战栗,深深拜伏。

皇帝很满意,他找回了至尊的感觉,洞察于微,善解人心。他一眼看破其中权力的纠葛与阴暗,这深宫里人人在抢夺,谁都怕一不留神,只剩下残羹冷炙。他斗了前半辈子,终于想歇歇了,却不甘心放手。

媚娘,你的手伸得太长了!皇帝想到郭行真的相貌,突然起了厌恶。他笃信发现了真相,此事绝对与皇后有关,这是一个契机。她在做他最痛恨的事,就该允许他发威,允许他用皇权去惩罚她。

“你细细说来,郭行真做了什么?”

王伏胜不敢怠慢,绘声绘色地描述郭行真如何诅咒,仿佛亲眼目睹。他深知一个好故事的重要性,接下来只需郭行真的寝室里,有那块桃符就够了。

来自东宫的调查结果,比上官仪更早到了紫宸殿。皇帝嫌恶地望着王伏胜挑开血污的桃符,露出里面上官仪的名讳和生辰八字,武后的那枚宝玺似乎沾染了血腥,被弃在冰冷的殿砖上。

听到这是唯一寻获的厌胜物,皇帝舒出一口气。她毕竟不想害他,想到两人间仍有夫妻情分,他稍许有些安慰。

“郭行真交代了吗?”

“回陛下,他说悉数是他一人所为,与皇后无涉。”金吾将军答道。

皇帝凝视地上的宝玺,她用名字镇住上官仪,其实,真正想镇的,是这李唐江山!

这时上官仪见驾,金吾将军退去。

上官仪面上有种妖异的嫣红,他看也不看地上的厌胜物,行礼后昂首而立,气色好了不少。皇帝镇定下来,给他赐了座,默然不语。

上官仪也不多话,与皇帝相对静坐,王伏胜依旧跪倒在地,心如鹿撞。

“朕欠你一个交代。”皇帝沉痛说道。

上官仪连忙跪下,皇帝扶他起来,淡淡地道:“妇人弄权于后宫,终是不妥!”他的感慨来得那般无力,像是在诉说一个烦恼,多年夫妻,他给她的已经太多。

上官仪手心发汗,成与不成在此一举。武后连厌胜术都用上了,可见对他嫉恨已极,到她盘踞高位掌管社稷的一天,哪有他的命在?

一咬牙,上官仪对皇帝道:“皇后专权自恣,有违国体,理当废黜!”

皇帝一惊,灯花爆裂开来。

要废黜她吗?他心底浮起武后的纤纤身影,不知何时,成了滚烫的铁,他已把握不住这把刀。

“陛下若不做决断,只怕来日,政事皆毁于妇人之手。”上官仪咄咄紧逼。

王伏胜跪拜的身躯禁不住颤抖起来,上官仪冷冷瞥他一眼,挥手让他退下。皇帝完全没留意王伏胜的离去,他脑中诸念纷呈,心心念念想着武后。

她的媚,她的好,她的狠戾,她的骄傲。他发觉,她越是靠近宝座,他越是嫉妒。她行事杀伐果断,比他更像男人,更像帝王。她眼里,隐藏着睥睨天下的气概,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这种气度,他见过,那是千古一帝,他的父亲,太宗皇帝。

皇帝知道自己在惧怕,怕武后终有一日,如凤凰涅槃,无可匹敌。

“请陛下立刻下诏,废黜皇后!”上官仪看出他的犹疑,狠心说道。走上这条路,就没得回头,不成功即成仁。

皇帝喃喃地道:“好,拟草诏。”他恍惚地说出这句话,浑然忘了废一个皇后会经历多少波折、多少阻碍,各方势力又会如何博弈,武后会如何反扑。他只想挣扎一下,如初学游水的人对水的抗拒,他本能地害怕武后对朝政的掌控。

上官仪大喜,连忙备好笔墨,滔滔不绝地写起来。他一向代皇帝拟诏,熟门熟路,今次写废后的诏书,更如黄河之水倒悬,一发而不可收。不一会儿,他洋洋洒洒写了上千言,自觉作了一篇锦绣文章,不由摇头晃脑读了起来。

皇帝听了几句,上官仪词藻华丽,言语极为刻薄,叹气道:“罢了,你重新写过,不要…写那么多。”

上官仪一怔,皇帝向来妇人之仁,武后牝鸡司晨,其罪难书,若不在诏书里写分明,只怕有失国体。他犹豫了一下,斟酌地说道:“皇后厌胜之事,当不当写?”

昔日王皇后被废,用的就是这个罪名,皇帝似乎忘了往事,他头疼地想了想,道:“写!”

上官仪松了口气,厌胜是无法摆脱的大罪,至于她咒的是自己还是皇帝,含糊其辞就好,武后再难以翻身。他唇齿留笑,惬意地提笔修改。

笔可以杀人。

武后一向轻视他。他知道那妇人对自己的评价,说他是只会写诗媚主的文人。如今,他要让武后知道,他的笔,可以废黜皇后。

第十一章 从此天下不太平

蓬莱宫掀起一阵旋风,武后来不及带任何仪仗,长长的霞帔曳过殿阁,径直闯入紫宸殿。她大腹便便的身躯丝毫没有不便,傲慢地、气势汹汹地踩出每一步,大殿在她脚下颤抖。

咚,咚,咚。

皇帝如被雷击。正在书写诏书的上官仪惊愕抬头,一团墨滴下,沾污了整个字。偏巧落在“废”字上,遮去部首,像写了一个“发”。

皇帝跳了起来,急急迎上去,武后秀靥清寒,一把推开他,直直冲向上官仪。上官仪慌忙站起,笨拙地用双臂挡住诏书。

武后眼明手快,从案上扯下诏书,随意瞥了两眼,转头对皇帝怒目而视:“我为李家兢兢业业,陛下竟要废我?”那个字模糊不清,可是她心如明镜。

皇帝嚅嚅不言。

武后一阵悲愤,她想,四个儿子,竟不能维持帝心。她冷笑蔑视上官仪,是这个人在弄鬼!她拾起砚台砸了过去,上官仪昂首不避,磕在额头上,顿时肿起,一脸的黑墨更似恶鬼。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武后只觉晕眩,好,这是你们逼我。

“上官仪,”她冷冷地说道,眼神利如刀刃,“你在为废太子谋划吧?你难道以为,只要除去我和弘儿,就能迎回李忠?他是个无能的庶人!”

上官仪浑身一凉,他曾是废太子李忠的属官,若说他有谋逆复辟之心,如何能说清?

“皇后殿下,臣只知对陛下一人尽忠。”他立直腰背,特地把“一人”说得极重。上官仪瞥了一眼皇帝,威风全无,对武后敢怒不敢言,听到废太子的名字也没有反应,不禁有些心寒。

武后冷笑呵斥:“上官仪,你大病未愈,回家养病去吧!”

上官仪不动,他在等皇帝的指示。皇帝垂着头,脸色昏暗,像是随时可能逃走,又像是被藤蔓缠死的主干,开始腐朽坏死。上官仪感到惶恐,他期待地望着皇帝,只要皇帝拿出君王的气势,武后也无可奈何。可是,皇帝心虚地站着,如同做了亏心事,等待宽宥的丈夫。

徒使妇人成名!

上官仪长叹一声,丢下笔,向皇帝行礼。皇帝满腹言语无从说起,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去。

武后走到皇帝身前,抬手轻抚他的脸。为什么,在这深宫,最后要剑拔弩张相见?他们是一家人,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一家,一不小心就会你死我活,六亲不认的一家。

这就是天家。

皇后可以废黜,太子可以废黜,那么,皇帝能不能废?武后心中冷笑,却生生逼出两颗大泪,哀婉地凝视皇帝。

“雉奴,你我恩爱多年,如今我身怀六甲,你想要的公主即将诞生,你就忍心…忍心她一出世,娘亲在冷宫里受苦?”

皇帝浑身一震,顾左右而言他:“郭行真为何要害上官仪?皇后心里清楚。”

武后泫然落泪:“郭行真是太子属官,为太子效命。上官仪心怀不轨,郭行真想杀他,也是为了太子,与我何干?”她转而抚摸小腹,柔声说道,“雉奴,我就快生了,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女孩儿?太医说,今次很可能就是女儿。”

“真是女孩儿?”

皇帝似乎忘了其他,把手伸过去,武后却握紧诏书,在意地摇了摇。

“陛下真对我有疑,废了我也好。”

“朕这就撕了诏书。”皇帝拿起诏书用力撕扯,一时扯不烂,被武后抢过。

“烧了就好。”她靠近烛火点燃诏书,倏地一片明亮,火光映红两人的脸。武后雍容的笑颜,在烛火下显得阴晴不定。

皇帝虚脱地坐回宝座。在脑海里,他幻想了一遍废后的经过,纵横捭阖,挥斥八极,武后只能跪在他膝下乞怜。他的目力突然好了,倨傲地目睹她的无措,丢下诏书任她苦求他收回旨意。

武后像是被烫了手,丢下一团灰烬。

皇帝回到了现实,烈焰温暖却伤人,权位是一把双刃剑,他们,回不去了。他不再痴迷于她的怀抱,她不再甘心做一个皇后。

武后轻松地一笑,继而拧紧了眉。皇帝疑惑地看着她,还有什么不满?武后一张脸皱起来,痛苦瞬间撕裂了她。

“要生了--”她无力地张开手,皇帝一把接住。沉沉的身子倚上去,武后得到支撑,眼珠里放出光来,“快传太医!”

整个蓬莱宫急速运转,太医王溥提了医箱匆匆入内,他身后跟了八名医师,如临大敌地在寝宫外候着,太医署和尚药局的女医与稳婆麻利地伺候武后。皇帝在外面焦急地等候,皇后阵阵惊叫落在他耳中,期待、愧疚、后悔、烦恼、压抑,种种心绪交替往返。

他已经是多个孩子的父亲,但他突然深切地渴望这个孩子的到来,仿佛这会弥合他与武后之间深深的隔阂。他会给这孩子最好的一切,这样武后就知道,他心中还是有她的,是了,他不能没有她。

这是武后所生的第六个孩儿。皇帝安慰自己,一定母子平安。

暮色笼罩蓬莱宫,武后的寝宫灯火通明,废后事件尚未起波澜,就已烟消云散。一切的苦难就如阵痛,不断刺激她的身心,使她坚韧使她成长,而后,她最伟大最骄傲的作品即将诞生。

“是位公主!”

皇帝喜不自胜,连日来的郁结一扫而空,欢喜得重复了一遍:“是位公主…我的儿!快把孩子抱出来!”

寝宫内,武后温柔地看着襁褓里粉嫩的女婴,既想把所经历的种种都教给她,又想挡风遮雨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在这险恶宫廷,刚从生死决斗中脱身而出的武后筋疲力尽,公主的到来成了她最大的安慰。她惊慌失措的内心终于平静,望着金线编织的帐子出神。

女医把孩子抱出去,武后听到皇帝喜悦的笑声。那孩子很是乖巧,在寝殿里哇哇大哭,出去却咯咯笑了起来,把皇帝老爹逗得欢喜不已。武后舒心地一笑,这个孩子,像她。

太平。武后心头涌出这个词,孩子的到来让她生出安定,一种为人母的力量,使她有了勇气。这孩子天生福佑,她要好好栽培。

现在,是清算的时候。她立即抛下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心头萦绕日间惊心动魄的一幕。若非许敬宗遣人禀告东宫的异动,差点让上官仪钻了空子。

郭行真可以死,上官仪必须死。

三日后,武后不顾身体虚弱,执意在寝殿宣召许敬宗。

“敬宗,你说,这朝堂,能托付给谁?”她开场就抛出大难题。

“皇后殿下圣明,此事岂是微臣可以妄言?”许敬宗不敢多说。

“陛下有眼疾,太子太年幼,除了我挺身而出,谁又能保得江山不乱?如今,有人图谋废后,就是想造反!”武后容色如铁,有着女子少见的坚毅,英姿勃发。她哪里有半点产后妇人的羸弱,大唐江山像是她的子女,而她是想保护孩子的母亲。

许敬宗跪拜:“微臣但凭殿下吩咐。”

“庶人李忠图谋造反,你去查一查,是谁在其中推波助澜?”

许敬宗领命而去。

他脚步如飞,几乎要飘起来,没想到上官仪作死,竟想废后!拉下上官一系的人马,能腾出不少位置,他一定要赶紧筹划。

寝殿内,武后持续发布政令。

“宣大理寺卿尉迟真金。”

尉迟真金年轻有为,武艺超群,对武后忠心不二。听到武后要他搜捕谋逆大臣时,立即应承下来,保证五日内即可将全部犯人归案。

武后凝视他朝气阳光的面容,想起暮色满面的皇帝,心中生出一丝豪情。李唐的朝堂已然迟暮,而她,会引领一群年轻有为的干将,走向辉煌盛世。

尉迟真金踌躇满志地去了,他太想做出政绩,展现自己的实力。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她有大把的人可用,但是野心,能否代替实力?她暗自沉吟。

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武后抬头望天。

长安风云欲来,天地变色。

“要变天了。”

京师大肆搜捕嫌犯,并州官场也起了震荡,大牢里意外地多了个犯人。新任法曹参军石摩诃坐稳位子后,逮捕了萨保府武官安师通。

罪名:受贿坐赃。贿赂人:长史龙敏。长史龙敏为牵制狄仁杰交付给安师通一批财货,如今被人捅了出来,导致龙敏被免职,萨保府康达升迁为长史。

狄仁杰看到安师通时,颇为意外,但转念就想通了。他推算中缺少的一环,终于豁然开朗,棋局渐渐明朗。

安师通脸色晦暗,自从狄仁杰入狱,他想着高升指日可待,谁知石摩诃反过来咬他一口!他恨不得把那家伙剥皮拆骨。偏偏他下狱后,家中小妾又卷了财物逃跑,想要赎罪都无计可施。

“一定是石摩诃捣鬼!”安师通恨得牙痒痒,却无法反击,他有太多把柄在对方手里,何况有康达为石摩诃撑腰。他不禁自怨自艾,要不是他一时糊涂,在石摩诃面前炫耀,起码龙敏不会因此下马,而康达也坐不到长史的位子。

唉。

看到狄仁杰,他分外尴尬,讪讪地移开了视线。典狱将安师通安排在狄仁杰隔壁,两人皆是官员入狱,自当与贩夫走卒强盗恶贼有别。

等典狱离去,狄仁杰隔了铁栏递去一壶酒。他自称有宿疾需药酒驱寒,狄詹就时常捎进酒来,上官彦锐马马虎虎装没看见就混过去了。

安师通沙哑的声音从墙壁背后响起:“狄参军,我…”

“天寒,暖暖身子。”狄仁杰未说其他,入狱第一天,没人好受。

安师通吞下一口酒,一股热气从胸口烧了起来,他对着墙壁发了会儿呆,想到自家的委屈,又喝了两口。

“我对不起你…应有此报!”安师通愧疚说完,仰头把酒全部灌进喉中。这一升酒力度不小,没等狄仁杰劝他慢慢品尝,安师通红了脸向后扑通倒下,酒壶碎作几截。

狄仁杰听到动静,摸了摸头,旁人的酒量,皆不如他好。既然安师通醉倒,恩怨就一笔勾销罢。

他愉快地这样决定了。

第十二章 困不住的金龙

是非对错,有时却要用人命勾销。

蓬莱宫中的武后便是如此,不依不饶地要皇帝解释废后的事。她怀抱婴儿,脸上沐浴神圣的光芒,徐徐说道:“我自问一心侍奉陛下,为何陛下会恨我若此?定要废我而后快?”每当她说“陛下”而非“圣上”,就有七分哀怨。

“我初无此心,乃是上官仪教我。”皇帝慌忙摇手。

武后凝视皇帝,没有承担的男人,他的权威已在她心底坍塌。这样软弱的皇帝,如果李忠还是太子,会想取而代之吧?这念头燃烧起来,妖艳如毒蛇吐信,她遥遥看出去,丹墀漫漫铺就,通向宝座的路要一步步走完。

“既是如此,圣上不想惩戒上官仪?他居心叵测想害我,圣上可知他究竟为了什么?”

皇帝喏喏地道:“他不喜后宫干政。”

“哼,圣上太小看他的野心!”武后厉声说道,“传许敬宗。”

怀中婴儿未被她严厉的语气吓到,反而伸出小手,咿呀咿呀叫着。皇帝忙道:“别吓坏孩子。”武后心中想道,这孩子比皇帝强甚。

她不敢当面违逆皇帝,叫乳母把孩子抱了下去。

许敬宗大踏步走入殿中,行礼后,恭敬道:“臣告上官仪、王伏胜与废太子行谋逆之事,求陛下严办。”皇帝不言,许敬宗递上奏章,武后命人接过。

奏章里,详述李忠成为庶人后,如何心怀不满,怨恨皇帝,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此前李忠被将黜,就有他穿妇人衣避祸的奇事,此时编排出各种奇闻,皇帝诧异莫明。

武后面无表情地道:“李忠一向糊涂,以前圣上贬斥他,我多有劝和,今次连我也不想再护他。好端端的皇子,落到这步田地,是谁的过错?无非是他身边的人撺掇教唆。与李忠最亲的人,如今竟在东宫照料太子!我不能容忍他们把弘儿教坏了。”

皇帝辩解道:“皇后多虑,上官仪对朕忠心耿耿,不会…”

“怎么不会?王伏胜去他家传完圣旨,回宫就诬陷郭行真,可见是上官仪的主意,想要诬陷于我。”武后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圣上,我只求郭行真为你我炼金丹长生,从不曾想过其他。不说别的,我要为我们的女儿修福积德,哪里会做伤天害理,对不起圣上的事?”

提到女儿,皇帝眉间凝聚的愁意散了散,淡淡地道:“如此说来,郭行真无罪了?”

“许敬宗,你在东宫对他的品行最为清楚,你说呢?”武后问许敬宗。

“依臣之见,郭行真佛道不分,曾把佛经抄入道经,流弊不浅,对太子殿下有大害。”

“哦,有这样的事?圣上,郭行真既学识不足,德行有亏,确实不能放在太子身边。请圣上严办了他。”

那日在东宫,王伏胜像是特意提起上官仪,皇帝想起了这个细节。上官仪和王伏胜都是李忠旧人,难道他们对自己,真的心怀不满?

枉他如此宠信上官仪!郭行真咒得好!但这个道士,不能留,知晓太多的事。皇帝瞥了一眼武后,她肯交出郭行真,上官仪这不识好歹的家伙,放弃了也罢。

“许卿,把他们交有司处置。”皇帝提起朱笔,在奏折上批了一个“可”。

帝后两人间的嫌隙,就像寻常夫妻过日子,彼此争一争,闹一闹,各退一步,就过去了。倒霉的总是其他人,朝野震动,殃及池鱼,为的不过是帝后的颜面。

十二月十三日,上官仪与儿子上官庭芝、王伏胜一齐下狱斩首,上官家被抄,上官庭芝之女上官静儿配入掖庭为婢。十二月十五日,废太子李忠自杀。

武后自此垂帘听政,与皇帝并称“二圣”,她端坐在珠帘之后,政令皆出其手。

一代皇后,登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经历了此劫,武后越发深信唯有权势,能让她战胜一切。

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可是,能护持她的良相忠臣,她还没有找到。许敬宗够忠心,器量格局却太小,过于贪图财货,无识人之明。

想要守住一份基业,难!能安定天下的良才,又在哪里?

武后不知道,她想倚重的宰相之才,龙困浅溪,正在并州大牢磨砺他的韧性。一旦脱困而出,将龙吟九天,光耀千秋。

大唐麟德二年正月。

长安的消息传到并州,全城惊异。

午时,狄仁杰等犯人自外头劳役归来。留守在狱中的上官彦锐情绪很坏,唉声叹气地分发食盒,轮到狄仁杰时,典狱一脸悲痛地问道:“上官侍郎…死了,全家籍没。为什么会这样?”

狄仁杰虽远在并州官场,对朝廷的权力布局有相当认知,他遥望西京,首次对江山社稷有了忧虑。读过太多史书,他看出武后在玩火,这把火烧得不好,就会祸及南北,将祖宗留下的基业烧得干干净净。

望了望没精打采的典狱,他回过神来,天塌了,日子照样过。纵然江山变色,老百姓只认顶头的父母官,谁给他们活路就是好官,他先忧心如何出狱才是正理。每天修缮城隍庙,祈求冥司主持正义,不如指望法律。

“此事少议论为好。你担了上官这个姓氏,纵不是同族同宗,妄议朝政,被人听见也是麻烦。”

狄仁杰打开自家送来的黑漆红彩食盒,蒸饼没了热气,热粥已经放凉,幸好还有一截炙羊腿,香气引人四顾。

阴暗的牢房泥地上,用木棍画了巨大的棋盘印记,狄仁杰啃着羊腿,思索棋局。冬日的监狱特别寒冷,天窗上滴水成冰,犯人们抖抖索索窝着,唯有这位狄参军,优哉游哉地下着棋。

冰冷无情的牢狱,因这一盘棋,似乎跳出了黑暗抑郁,多了几分阳光。

“要不要来一局?”狄仁杰从思绪中跳出来,看着郁闷的典狱问道。

上官彦锐连忙摇手,走近狄仁杰,小声道:“狄参军,你的案子没有动静,要不要给府上送个信?”狄家是官宦世家,运作一番,起码能让狄仁杰脱罪。典狱不忍见上司受苦,忍不住就想相助。

“多谢美意。不必为我担心,此劫很快会过去。”狄仁杰笑了笑,捧起冷粥喝起来。他嘱咐过家里,送吃食无需奢靡,有羊腿就足够了。

“哦?”典狱可不相信,狄仁杰刚正不阿,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关押在这里服刑,复官无望,哪有出头之日。

“你看,这几日,是不是有大人物要来州衙?”狄仁杰笑眯眯地问。

“咦,你怎么知道?”

“典狱官五日一录囚,他已经错过日子了。平理冤狱,是狱官的本份。”狄仁杰悠悠长叹,拿起羊肉大口嚼着。

上官彦锐苦笑,要是州里能为狄仁杰平反,哪里要等到今日?

狄仁杰吞下一口羊肉,朝他一笑:“确要请上官你跑个腿,请替我给郑参军传个信,求他把我这桩案子,放在案卷的最上面。”

狄仁杰说的是郑崇质,典狱自然认得,急忙应了下来。

等典狱若有所思地离去,安师通凑到狱墙边,朝狄仁杰喊道:“喂,你说的大人物,是谁?能不能放我出去?”

“嗯?和我下一局棋,我就告诉你。”

“不下,下了就是输,输了你又逼我作证,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可以让你一局。”

“不干。”安师通说完,见狄仁杰没理他,又好奇地问,“今次是和谁下棋?你怎么不下了?”

“王羲之。”

安师通高山仰止,一脸崇敬地道:“真有你的。那昨日和嵇康下棋,赢了,还是输了?”

“我输给了嵇康,但能赢王羲之,因此不下了。”

“为何?”

“嵇康的曲子弹得太好,我一边下棋,他一边奏曲,我分了神,自然下不过他。”

安师通扑哧一笑,这人分明在左右互斗,煞有介事,玩得像真的一样。

“王羲之呢?棋艺没你好?”

狄仁杰从食盒里摸出酒袋,打开塞子,幽幽的酒香弥散开来。安师通咽了口唾沫,上好的石冻春,典狱真是偏心,竟允许狄家夹带美酒。有了这玩意,别说王羲之,安师通也想投降认输。

“你真有把握出去?”安师通心痒痒地问,每次和狄仁杰交谈,他总是受挫,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绕进去,“告诉我大人物是谁,我陪你下棋。”

狄仁杰微微一笑:“其实不难猜,每年正月,朝廷会遣使巡复狱情,黜陟使就快到并州了。轮值的官吏就那么多,来的会是谁,想想就知道。”

“这…黜陟使几天就走了,万一来不及判案…”安师通的心思活络起来。

“此次来的黜陟使是阎工部,他慧眼如炬,不会错过。”狄仁杰自信地说道。

工部尚书阎立本,曾任将作大匠,长安蓬莱宫即是他主持设计修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也由他所绘制,时人称其画作为“丹青神化”,其《步辇图》、《历代帝王图卷》等是传世佳作。他的画功名扬天下,反而遮掩了理政之才,狄仁杰清楚地知道,如今能救自己的,只有阎工部。

“那…我能出去吗?”安师通嚅嚅说道。

“你若想赎铜免罪,我帮你想法子凑钱。”狄仁杰笑道,“你已知错,是么?”

“是,是!”安师通感激涕零,狄仁杰背了官司,肯先替他设法,殊为不易。“狄大人,我知道你是个清官,手上只怕没几个钱。你不把钱留给自个用?”

“我很清白,不用花钱。”狄仁杰笑了笑。

安师通心头活络,要不要帮对方作为交换?狄仁杰的案子与他有关联,或许在阎工部面前求个情,两人案子放一处,就一起改判了。可是,如果不扳倒康达与石摩诃,他的前途依旧不明。

“要玩就玩大的!”他恶狠狠地说,“狄兄,敢不敢把康长史拉下马?”

第十三章 一步登天

狄仁杰料事如神,他断言阎立本将至的第三日,州衙重审他的案子。

座中最高长官正是工部尚书阎立本。

阎立本一看狄仁杰的过往政绩,心头先有了三分好感,再询问州衙里同事对狄仁杰的观感评价,多有好评,先入为主有了好印象。然后调来安曼与狄詹细细查问,又把成衣店老板重拎过来审问。前两人都是美言,安曼心中有愧,对狄仁杰尽是赞叹之辞,而成衣店老板被罚了个倾家荡产,听说狄仁杰反而入狱服刑,早就没了怨言。

这一场供词问下来,阎立本略略有了谱,就召狄仁杰问话。

“狄仁杰,你可知罪?”他望过去,看到一个倜傥自信的青年人,牢狱的风霜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相反,狄仁杰脸上朝气蓬勃。

“忠心为国,秉公执法,不知何罪?”

“你收受贿赂,知法犯法,又作何解释?”

“禀工部大人:我家境殷实,俸禄足够花销,平素没有不良嗜好,实无贪赃必要。在下断案过万,深知律法,岂会如此明目张胆,公然收贿?我人品如何,州衙各司皆可作证。”狄仁杰沉声答道,“安曼若是断案前送礼,有引诱我枉法的嫌疑,可他与我事先并不相识,在官司得胜后突然补礼,其人却与我在封闭的坊中饮酒,这其中处处可疑。”

他的案子并不难查,关键在用心。何怀道把案子交给了石摩诃,显然无法查到真相,而阎立本却无顾虑。

阎立本微笑:“然则,你就无罪乎?”

“家仆贸然收下财物,有不察之罪。我管教不严,也当受罚。我和他两人杖责即可。我与安曼无冤无仇,却遭其诬陷,当查背后根源。”

“你可知其中缘由?”阎立本听他条理分明剖析,有了考校之意。

“请唤安师通作证。”

安师通一脸苦相,把龙敏与石摩诃吩咐他做的事交代出来。事涉萨保府官员,阎立本神情凝重地听完,又唤安曼来质问。安曼经不住逼问,兼对狄仁杰有愧,终把石摩诃供出。

“石摩诃涉案,即刻请他来问话。”

典狱领命前去拘拿,阎立本凝视错综复杂的案卷,揉了揉脑门。

“狄仁杰,你既是冤枉,为何不上诉?”

“今日时机方至。”狄仁杰心平气和,看不出一丝怨怼,“况且身为法曹,身临大狱更知疾苦,错判一例即误人终身,我也可以此为诫。”

阎立本听到这个理由,眼中一亮,没想到他心态如此之好。

“坐牢滋味如何?”

“心中自有山河。”狄仁杰言下之意,他虽困一隅,依旧海阔天空。

阎立本赞赏地点头,他自问见过太多官场起落,狄仁杰年纪轻轻,竟能看得如此通透,更难得目光清澈澄明,毫无官场习气。

等石摩诃到来,一脸傲气,不承认安师通所言,也不认得安曼。安曼却也谨慎,从怀里摸出一纸信笺,乃是石摩诃私下传他的密令,要他缠住狄仁杰,不令对方往官衙去住。

石摩诃大怒,否认信笺是他亲笔,阎立本调来他平日的文书一看,哈哈大笑。以阎立本丹青国手的眼力,辨认笔迹毫不费力,当下把石摩诃用笔的习惯说得一清二楚,连不同纸张粗细程度、吸墨多少对笔迹的影响也说了出来,狄仁杰听得聚精会神。

石摩诃依旧嘴硬,阎立本并不着急,等他退去,又问狄仁杰:“你来查此案,会怎么入手?”

“彻查安曼,安师通,石摩诃那几日的行踪,询问街边商贩与乞儿,录取邸店老板供词,证实我那晚动向。查找当晚混混的来历,他们有军中的身手,或是萨保府的武官。我在当天断案前,不识安曼,无从受贿,判案后与安曼偶遇,并未归家,家中却收到绢帛,可见不是出于本意。”

阎立本点头,安曼已招供,案情水落石出,狄仁杰思路清晰,再观他此前和此后所为,是个难得的干吏。

阎立本想到近日康达升迁的事,心知此案可能清算到石摩诃为止,很难咬出最终得益者,不免叹息。

“工部大人何须叹息?水至清则无鱼。又有一句话,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狄仁杰微笑,看出阎立本的心思。

阎立本愕然一怔,继而抚掌点头。

“你能有如此自觉,不做官可惜了。”他特意从座上站起,把狄仁杰扶到一边坐下,此时两人不再是法官与嫌犯的关系,“我且问你,你既然可以官复原职,对将来有何打算?”

“阎大人,别忘了,我还欠着板子没打。”狄仁杰一本正经说完,想了想道,“我离岗多日,积欠下诸多案子,需加倍努力做完。”

阎立本哈哈大笑:“好,你既愿意领受惩罚,我就如你的愿。这顿板子,权且记下,你想赶工做活,皇帝不差饿兵,总不能让你受伤乱跑。”

狄仁杰只得谢过。阎立本有意考校,便问起政事,举凡农桑赋税,荒政救灾,执法处断,礼教兴学,狄仁杰于细处剖析得一清二楚。阎立本来了兴致,又问起朝堂局势,狄仁杰沉默片刻,还是缓缓答来。

“圣躬微恙,皇后参政,只待太子有为。”

阎立本想了想,叹了口气。上官仪死后,大臣们皆物伤其类,生恐连累其中,触怒武后招致不测。皇后干政的事情,再没人敢说半分不是,太子的年纪却又太幼。

阎立本定了定神,对狄仁杰说道:

“我查看过你的政绩,虽无赫赫之功,却细水长流,润物无声,百姓受惠多矣。年断万案,无冤无诬,实非常人所能。蔺长史与李司马对你赞不绝口,你的同僚郑崇质把你引为知己,即使是逮捕你归案的何怀道,也说你绝不可能贪污受贿。”阎立本赞赏地打量狄仁杰,他身上有少年的锐气,中年的沉稳与老年的睿智,画入绢帛即有仙气。

狄仁杰摇头道:“我不能防微杜渐,徒惹嫉恨而不自知,可见锋芒太盛。”

“年轻人岂能没了锐气!”阎立本呵呵一笑,忽然问道,“你官复原职,但并州一地,略嫌狭小,你可愿去朝堂上为国出力?”

狄仁杰眼中一亮,想到两京朝堂上的风云起伏,微一沉吟。

“你既志在天下,就不要困于一隅。”阎立本想起自己的画功,在进入庙堂之后,并未凝滞不前,反而因有了天下之念,越发沉健磅礴。“入京吧,用你的才能,造福更多的百姓。”

或许,大唐江山会因有了此人,略略有了不同。

狄仁杰抛开杂念,慨然应下:“敢不从命!”

“我想举荐你入大理寺,那里可掌天下刑狱,平世间冤屈。”阎立本欣慰地道。

“多谢大人成全!”狄仁杰行了一礼,眉间隐隐兴奋,摩拳擦掌,却还守着礼节。

阎立本笑道:“你且把我当作忘年友,不必太拘束。”

“工部于我有恩,又是长辈,岂能失礼?”狄仁杰微笑,清亮的眸子透出正气。“只是我依然想先了结并州这里积欠遗留的案件,心无旁骛前往京城。不知大人可否给我半年时间?”

“难为你不忘本!好,好,我岂有不应之理。到时你持我的荐书和朝廷的官牒,去往大理寺赴任即可。”阎立本呵呵长笑,甚是痛快,“你是河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我能为朝廷选栋梁,当浮一大白!”

狄仁杰很是赧颜,俊俏的面上难得有些愧色,忙道:“狄某惭愧,尚书大人如此美誉,在下如何能当?”

礼多人不怪,阎立本见他恭敬知礼,想了想道:“你既多礼,我还有一技传授。这是我年轻时从几个艺人那里学来,微末小技,却对你颇有用处。今日放衙后,寻处地方庆贺你复官,再传你技艺如何?”

狄仁杰又是欢喜,又是感激,重重地朝阎立本一拜再拜,执师之礼。阎立本也不推辞,抚须大乐,他以画技扬名,世人多无视他对朝政的贡献,如今能举荐狄仁杰入京,阎立本深感欣慰。

有朝一日,会有人记得他的识人之明,阎立本感慨地想,多少年后,恐怕世人仍会当他是个画师,而狄仁杰却不同,势必在大唐的朝堂上绽放熠熠光芒。

不可阻挡。

狄仁杰平反时,石摩诃被夺职查办,安师通靠狄仁杰筹钱赎罪,安曼诬告被定罪。

诸事安定。到了晚间,阎立本与狄仁杰约在凝香阁喝酒。

狄仁杰敬酒三杯,谢过阎立本洗冤提携之情,忍不住问起今晚要传授的技艺。阎立本见他殷殷期盼,便说出昔日所习的一项绝技来。

“我年少时,混迹坊市观看艺人百戏,被我发现几个聋哑艺人的一门本事,最合衙门的人学会。”阎立本故作神秘,笑道,“你猜猜,是什么?”

狄仁杰听他提及“聋哑”二字,心念急转,忽然恍悟道:“莫非是读唇术?”

阎立本拍案叹息:“你呀,太过聪慧,让我卖个关子不成?”

狄仁杰不好意思地摸头,阎立本哈哈大笑,心情愉快地道:“你说得没错,正是读唇术,他们无法交谈倾听,就算全用手势比划,有时也要错会意。因此聋哑艺人之间,流传一种读唇秘法,善唇语者即使远离他人,也能解读出唇语的内容。”

狄仁杰低头思忖片刻,又道:“可是,大唐有各族语言,又有各地方言,包罗万象,读唇语可不简单。”

“不错,艺人所授的只是基础的唇语诀窍,况且很多时候,你未必在一个人的正面,仅凭侧脸骨骼肌肉的起伏,要猜测对方所说的话,难上加难。”阎立本微笑,谆谆教导,“但若是你能破解其中难关,则普天之下,众声喧哗,都在你的眼中。”

狄仁杰怦然心动。修得这门绝技,跟踪嫌犯或是调查案情,都有数不清的好处,乃至防患于未然,揭破诸多隐秘真相…的确是专门为执法者打造的秘术。可是难度显而易见,除了大唐各地方言外,突厥语、鲜卑语、粟特语、吐火罗语、吐蕃语、高丽语等等诸族语言,纵以狄仁杰之能,也仅掌握少数几种。

他呼出一口长气,肃然地道:“请工部大人赐教。”

阎立本画人极重神态气韵,对人物表情的纤微变化,熟烂于心。因此他教授的读唇术,比起聋哑百戏艺人的术法高明不少,甚至详尽地告诉狄仁杰,一个人姿态动作背后隐藏的种种涵义,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的背后,都可以揭开好大一篇文章。

狄仁杰如醍醐灌顶,眼前看到一片新天地。法曹办案,往往要识人于细微处,从蛛丝马迹寻找嫌犯的破绽。如今,受阎立本的指点,从前模模糊糊凭借直觉和观察力拿人的经验,有了更多道理的支持。狄仁杰越听越是钦佩,阎工部说的不仅是读唇术,也不仅是画人的诀窍,而是对人性人心的解读,超越技艺的道法。

一老一少,一个说得起劲,一个听得入神,一说就是大半时辰。眼看坊市即将关闭,狄仁杰取钱吩咐伙计去隔壁邸店定下客房,一副通宵学艺的架势。

阎立本说了大概,笑呵呵地停下。

“光说不练,学不久长。”他指了外面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随我去街上走走,看老百姓都在说些什么。”

狄仁杰欣然从命,两人漫步街巷,细细体会民情。

卖花女匆忙回家,对一篮的鲜花生出哀怨。吟哦轻念的士子,今日读到一首好诗。绣花女不小心扎到了手,隔壁包子铺的伙计腼腆地劝慰。远处传来小孩子的啼哭,咿咿呀呀讨要糕点,软绵绵的童音飘浮在夜风中…

世人百态,芸芸众生,如鲜活画卷,让人看见平凡之美。

读唇术就像为狄仁杰贴身打造,精通多族语言的他,从衣饰举止辨认出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后,很快顺利解读出对方的话语。偶有小错,在阎立本的提点下,错过一次就不会再犯。

通天神探就此练就一双慧目,阎立本惊喜见证了一个奇才的诞生。

第十四章 百花争艳,花落谁家

洛阳,燕子楼。

长安与并州官场风云变色,东都洛阳却歌舞升平,奢靡旖旎。教坊官伎一心想在“百花选艳”中脱颖而出,挖空心思争奇斗艳,睿姬为此颇费思量,几次想了比试的才艺,却屡屡作罢,自觉无法夺魁。

彩云从外头回来,捧着沉甸甸的一封信笺,卖弄地朝睿姬一摇。睿姬纵身跃起,轻盈地跨过数尺,眼明手快地夺了去。

“哎,你每天就知道等他的诗!”彩云不满地撇了撇嘴。

睿姬冲她扮个鬼脸,急急打开洒金笺,龙蛇游走的笔墨,滔滔不绝地写就一首长诗。她屏息读完,不禁红了脸,这是元镇向她约定终身的一首诗,个中情意自不必言,词句里的意境极能引人共鸣。

彩云见她痴痴捏了信笺,好奇地道:“怎么了?这一首比平日写得好?”

“有了它,我自信可以夺魁!”睿姬傲然一笑,眼眉生辉。

上元节,正月十五、十六、十七三日,撤除宵禁,长安城灯火如昼。各处造三十丈高的大棚,金花银树,张灯结彩,帝后、皇子、公主出宫观灯,万千民众踏歌狂欢。

洛阳城内,通宵达旦的歌舞百戏,令市民流连忘返,而明义坊中“百花选艳”花魁大赛,更是万民争睹,充街塞陌。坊间彩绸裹屋,香花铺地,数以万计的绛红纱灯笼,把院落楼台衬得天宫仙境一般。

王公贵胄、达官贵人纷纷到场,包下最豪华的厢房,留待打赏的金银绢帛与珠宝器玩,价值可买下整个南北市。不少贵族世家的妇人罗绮锦绣,成群结队来明义坊捧场,与粉黛争妍的官伎相映成趣。

月色灯光下,一曲横笛泠泠而起,千百人拥在明义坊内,观赏群芳斗艳的盛景。笛声婉转抚过庭院,指引观者悠然选定位置,宽敞的空地上垒起花台,百余只灯笼照得四下辉亮。

六名腰轻体柔的舞女缓缓荡上花台,头戴苏和草叶编织的花冠,轻盈地跳起《苏合香》舞。

沁人心脾的香气在四周回荡,观众即知好戏要开场。

元镇不起眼地混在一边,他今日罗衣便靴,穿着极为简单。但他姿容隽秀,举止高雅,依旧为很多妇人所留意,不时飞过横波,频频向他示意。在这狂欢的节日里,抛却身份求一夕共醉的男女大有人在,元镇并无其他心思,投入地凝看台上的歌舞。

一曲完毕,太常寺少卿出来说了一番官话,无非盛世佳节,与民同乐,宣布花魁大赛开始。他絮叨半晌,观者迫不及待地发出哄笑声,闹着让他下场。那官员不卑不亢地一笑,单手一挥,便有一阵急鼓响起,万千花瓣由天而降,他朝四周一拱手,得意地踏花而退。

满座诸声嚣杂,对面说话即喧哗不堪闻,正在此时,忽闻一声清歌,如鹰击长空直入云霄,穿越无数人影煌煌而至:

远方有佳人,

脉脉隔烟水,

清骨并姣仪,

孤绝出尘世。

庭院内顿变悄静无声,众人纷纷四顾,寻找这妙音的来处。

一个体态修长的少年郎,扬鞭起舞,仿佛踏马游春,自陌上缓缓归来。众人细看去,他手中持的并非长鞭,而是一杆巨笔,正狐疑间,有人喊道:“这是燕子楼的睿姬!”

观者讶然,那人唇红齿白,容颜如玉,正是睿姬男装出场,惊艳四座。

这时花台后的一面墙壁上,落下巨幅的白绢,众人隐隐猜到什么,期盼睿姬走过去畅笔疾书。她却不慌不忙,清歌婉转唱道:“襟袖捧章华,芬馥盈环珮,颦笑俱神光,顾盼皆明丽。”

三个胡姬反弹琵琶,与她的歌声应和。

琵琶曲调悠扬,乃是新谱的曲子,众人耳目一新,点头应和。白墙上隐约出现一个女子的倩影,睿姬轻鞭纵马,追寻而去。那窈窕身影忽地不见,睿姬怅然执笔,用点上金粉的笔墨,簌簌在白绢上写起来,一时金光耀眼,不可逼视。

她素擅琵琶,今次却手持毛笔,身形疾舞,自有种少年郎的阳刚与傲气。观者目不转睛,嗅到如兰如麝的香气,见她踏着乐声,边舞边写边唱道:

我欲折其心,余生合同契。

未得引鸾欢,频递飞鸿字。

怅惘复徘徊,音问劳徙倚。

但见去来云,隐没峰峦里。

观者与睿姬一样,翘首寻觅佳人影迹,琵琶声中,千重山万里路,芳踪杳杳无迹可寻。

思之如柳带,旦暮空摇曳。

念之如磐石,撼移难咫尺。

常疑梦觉时,影动参差是。

起看皎月寒,透帷光垂地。

睿姬边唱边舞,青衣翩然,而笔走游龙,不时在白绢上留下一行草书。这手漂亮灵动的狂草,在士人中也算得上等,观者惊喜叫好,均觉这舞伎出手不凡。

而她的歌声,宛如雨后彩虹,中有七色,音色层次分明。水晶般清透的歌声在楼中穿行,闻者如沐春风,浑身毛孔被细细熨贴过一遍,只愿沉醉其中再不醒来。

“楼阁漫登览,花丛随取次,所爱不相闻,颠倒无由醉。

辗转街市间,悄立风霜际,朝鬓与夕颜,忽忽双憔悴。”

白绢上,佳人曼妙的身影再度出现,轻盈的身影如坐云端,缥缈不可触。睿姬所扮少年郎急急奔走,上穷碧落下黄泉,眼睁睁望着女子隐没在坊市间。

追逐与寻觅的故事,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流水落花,有意无情,睿姬饰演的少年无论是悲是喜,都牵动人心。看他为爱惆怅,看他颠倒沉醉,看他胸次间藏了一团火,轰轰烈烈地燃烧,观者只盼他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可惜人生不得意,命运常捉弄,两人几次擦肩而过,缘起缘灭,无由弄人。当他彷徨徘徊,宵立风中,很多人幽然长叹,恍如身受。

李欣与一群宗室与世家子同坐,有人知他时常捧睿姬的场,不觉凑趣说道:“这小娘子果然既美且慧,花魁当是她无疑。”

李欣颇为自得,他有先见之明,睿姬今日夺魁,就能把她收入名下,面子里子都得了。他心中得意,却要矜持,笑道:“一场缘分,看她夺魁有望,我亦欣然。”一帮陪客称善不已,都说这才是洛阳佳话。

元镇心如猫挠,这是他写给睿姬的情诗,没想到她竟会当众以此献艺,倾倒众生。他又惊又喜,一时欣慰,一时忧虑,既觉得睿姬对他有情,大生知己之感,又惶惶不安,怕握不住这缘分。

睿姬昂然踏步,憔悴的风姿里不减痴狂,一腔情意如长虹贯日,令人肃然起敬。她轻挥衣袖,铿锵的嗓音唱道:

元知此身浊,枉称风流子。

未暇误卿卿,已换闺门闭。

浮世虽无常,岂得轻盟誓。

唯期诉衷情,幸勿相捐弃。

她对了白绢上的丽影倾诉衷肠,观者心有戚戚焉,只盼那佳人回顾。当那娇丽的身影蓦然回首,所有人舒了一口气,为睿姬所扮的青衣少年高兴。

“往昔忆曾言,将以结连理,于今犹复道,愿约同生死。

纸短莫及白,珍重怜卿意。贴肩未许谈,只作云中寄。”

青衣少年在场中疾舞,嘹亮的清音响遏行云,这段表白正是全歌高潮,听得人直想以身相许。观者无不念及自身,有没有这样的情缘,这样的良人,结连理,共生死,同墓穴,生生世世。

--最后一句唱完,睿姬一手狂草正好写完,满壁生香,灿若金龙。观者从她的歌舞中清醒,遥望这一幕金碧辉煌,恍如隔世。

“好!”

“花魁!”

“睿姬!”

观者犹如疯癫,掌声雷动,震得楼阁里杯盘摇簇,众人一起高呼睿姬的名字,无数铜钱与鲜花被抛了出去,打赏的金子与绢帛更是不可胜数。太常寺与教坊的官员小声议论,显是有几分意外,等看到不少王孙贵胄大手笔的赏赐,又明白过来。

这睿姬果然不简单。

歌、舞、曲、诗、书五绝,远超其他官伎的才艺,更不用说,她最得意的琵琶不曾拿在手里。而睿姬的绝色容貌与天生异香,更是锦上添花的筹码。观者不约而同地想,此女若非花魁,洛阳明义坊就是自砸招牌。

其他官伎无不失色,睿姬首场献艺,如此卓绝,堵死了他人的路。若她在最后出场,观众起码看过诸女的技艺,尽管一样会赞叹她的出色,但各花入各眼,总让人有出头的念想。

可是,此刻无论谁再上场,一个个味同嚼蜡,无数人眼里心里想的,只有那个名字。

睿姬。

花魁。

不是百花选艳,而是万花丛中,唯有她最艳。

随后的比试不出意料,诸妓拿出浑身解数,仅像是在翻版睿姬的一项绝技,跳不出藩篱。偶尔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技艺,只是太过小家子气,格局不大,无法与睿姬媲美。

“花魁已是睿姬囊中物。”李欣抚掌大乐,想象美人在怀的景象,不由浑身一热。身边陪客纷纷恭喜,仿佛睿姬成了李欣的囊中物一般。

最后结局毫无悬念,燕子楼银睿姬成为“百花选艳”的花魁。

待睿姬再次出来,已换过女衫,丽色照人。堂堂一室,只此一轮明月中天,映得周遭辉煌一片。各宗室、勋贵、朝臣、世家、士子、商贾等无不叫好,李欣带头说道:“今日之后,睿姬之名当冠洛阳!”

睿姬盈盈一拜:“奴家谢过诸位大人。”环视四周,秋水明眸定定看向元镇,浅笑道,“今次幸得元镇公子好诗一首,睿姬方有了胆色。睿姬愿为公子,独舞一曲。”

说完,她径自起舞,先前奏曲的胡姬在台下清奏。此时的舞蹈与先前的刚健迥异,腰肢袅绕,玉腕翻转,舞裙飞旋。更难得妙目流盼间,皆看向元镇,仿佛他是她的君王。

众人哗然。

一直以来,元镇的名声只响彻青楼,教坊伎人识得他的诗名,朝野仅知他是个茶商。《遣悲怀四首》,虽有不少人晓得是他的作品,到底一介商贾,不受人重视。睿姬此语大大提升了他的名望,诸妓心中活络,都想改日寻元镇写几首好诗。

而男人们看出睿姬对元镇另眼相待,既羡且妒,目光均有酸意。这女子当众示以私情,可谓胆大包天,也正因如此,是棒打鸳鸯还是成全有情人,权贵们心头火烧火燎地思忖。

元镇心情激荡,他眼中只有睿姬,她的话如清泉,滋润他四肢百骸。睿姬终于看他了,万水千山,横越漫漫时空,她的目光只为他一人停留。过往种种努力,今日一朝得报,元镇只觉如饮佳茗,不禁一笑。

急弦匆匆而终,睿姬知要点到即止,款款向观众一拜,谢过众人对她的宽容,移开目光也不再看元镇。

太常寺少卿面色难看,教坊乐伎最忌公然对一人示好,很容易天下大乱,尤其像今夜这种风口浪尖。他皱眉扫视四周,只求睿姬能够安分一点。

他这边胡思乱想,偏有人刻意闹事。元镇风度翩翩,望之如玉树临风,与睿姬才子佳人正成一对。便有不服气李欣的一帮士人商贾首先喝彩,眼神故意奚落地看向李欣,把这位嗣濮王臊得心中愤然。

李欣紧握酒杯的手一阵用力,恨不得捏死元镇,身边人附耳说道:“睿姬不识抬举,可要教坊训斥?”

李欣长吸了口气,冷淡地道:“不急!”

此时睿姬的眼神看过来,以她之聪慧,如何不知得罪了太多权贵?只是有意为情郎扬名,一时情不自禁。她浅浅一笑,走到李欣等花费大笔金钱捧她的豪客面前,一一进酒。

“诸位是睿姬的恩人,无以为报,一杯水酒聊表谢意。”她唇齿生香地说来,一饮而尽,朱唇上沾了微微酒色,更有一番勾魂摄魄的风情。

一众权贵本已不满,见她识趣,彼此给个台阶,大多数人没有追究,在睿姬一身异香环绕中把酒喝了。

唯有李欣,直面睿姬问道:“不知今夜,燕子楼上,谁人可为入幕之宾,伴佳人而眠?”

满楼悄静。

元镇心如擂鼓,他刚才打赏千金,得陪末座,听到李欣如此赤裸裸的询问,不免忧心。论财力,他不及李欣十分之一,论权势,李欣一只小指就能碾死他。李欣既已开口,怎会善了?他倒也罢了,只怕睿姬吃亏,元镇不禁惴惴难安。

睿姬嫣然一笑:“男女之事,妙在花前月下你情我愿,妾身不想求露水姻缘,此事自要看天意缘分。若真有一日,心有所属,必会宣告天下。”

李欣面色不豫:“你倒清白!”众人也都愕然,满以为百花选艳之夜,就能采摘这朵带刺的娇花,不想她端起花魁的架子,玩起欲擒故纵的把戏。

场面僵持,太常寺少卿忙走出来圆场,毕竟教坊伎人是官属,伎乐歌舞之外,无需卖身为生。他笑吟吟说了两句场面话,不料李欣冷冷地说道:

“今晚,我就要她陪夜!谁敢拦我,就是和我作对!”

第十五章 定情

李欣一言既出,千金楼顿时炸开了锅,千百位观赏夺魁盛事的客人议论纷起,在场诸王与官员都有不满之色。

“一个嗣濮王,如此嚣张,幸好李泰死得早。”这是怨毒的。

“在座的亲王都有几位,哪轮到李欣说话?”这是挑拨的。

“他要睿姬陪夜?凭什么?我出的绢帛难道比他少?”这是不甘的。

“嘿嘿,要打起来咯!太常寺今次要吃苦头。”这是看戏的。

“睿姬娘子说得对,这种你情我愿的美事,强求了有何趣味?”这是自我开解的。

“哼,李欣的好日子要到头啦!想做恩客的不只他一个!”这是幸灾乐祸的。

元镇听得心中有怒火燃烧,他不怕得罪李欣,哪怕皇贡的身份没了,也要替睿姬出头。他愤然起身,朝李欣朗声说道:“在下想问一句,殿下把这地方,当做嗣濮王府了吗?”

李欣随即抬手,丢出酒杯砸了过来。元镇轻松避过,赢得一片喝彩,李欣越发嫉妒,指了他道:“给我撕了他。”一声令下,身后三五个随从跃了出来。

元镇不慌不忙,仗了身形灵巧避让敌手,不时打出一拳,以一敌众。虽然身手平平略落下风,举手投足仍是佳公子的模样,赏心悦目。

旁观者的立场立即偏向元镇,一来李欣仗势欺人,强迫睿姬陪夜,为众人不喜;二来元镇素有才名,卖相又好;兼之众人同情弱者,总是倾向他多点。便有拉架劝和的人涌上来,拳脚中无不在偏帮元镇,李欣骂骂咧咧不服气,反而遭致更多白眼。

“够了!”座上一个老人忽然开口。

陇西恭王李博义,乃是高祖的堂侄,与太宗一辈的人物。虽然纵情声色,终日醉生梦死,毕竟是宗室长辈,又有亲王的名分在,李欣怎么也要叫声叔爷。他一开口,李欣顿时就懵了,要是和李博义呛声,只怕夺了自己的爵位都是轻的。

李欣骑虎难下,李博义幽幽地说道:“睿姬小娘子既夺花魁,就是洛阳一宝,想强行掳掠,那是不成的。”

睿姬遥遥一拜:“谢过陇西王。”

李欣一张俊脸涨得通红,他自负甚高,加上父亲早逝,极爱颜面。被李博义当众数落,又发不得脾气,一口气憋在心底,只觉脸上无光。他恶狠狠瞪了睿姬一眼,领了属官们离开。

走时,周围一片哄笑,李欣越发恼怒。

李博义冷眼看他消失,对左右叹道:“焚琴煮鹤,不解风情!”左右阿谀声起,老人很是得意,笑眯眯地凝视睿姬。睿姬无奈,只得上前再敬一杯水酒,一双素手被李博义摸了又摸。她又羞又恼,却无法翻脸。

一场风波渐止。

过了子时,众人兴起回家之念。因上元节不闭坊门,王孙公子、文人骚客各自归家,明义坊中牵马拉车浩浩荡荡。众目睽睽之下,元镇不好逗留,心猿意马地返回茶坊,沿路的骚客浪人都识得他,指指戳戳招呼打趣,这一路竟走了许久。

喧嚣过后,整个教坊就像烟花过后的天空,寂寂无声,一时俱静。燕子楼的老鸨欣喜地把睿姬夺魁得到的财货运回去,睿姬与彩云遥遥缀在车队最后的马车中。

元镇留下了一盒雀舌茶,彩云捧在手里,睿姬不时抚摸,若有所思。

“姐姐在想元公子吗?”彩云有些不安。

“他肯为我挺身而出,我还没好好谢他。”

彩云撇嘴:“可惜他只是个茶商,要是有一官半职,李欣怎敢打他?”

睿姬扑哧一笑:“你忘了刘冕?李欣眼高于顶,有官职照打。”

“我觉得嗣濮王挺好的,够痴情了,每夜捧你的场,却落得这样的结局,换作是谁,都会气不顺。可惜呀,他就是不会作诗,不会说漂亮话。”彩云一针见血地道。

睿姬俏面微红,嗔怪地道:“你对元公子有偏见。”

“他性格懦弱了些,虽然有几分身手,样貌也不错,但不像有大担当的样子。”彩云想了想说,“能配得上姐姐的男子,应是那种胸中有山河,豪气干云的真汉子!”

睿姬神往地想了想,旋即叹气:“我不该得陇望蜀,元公子待我一往情深,我不能负他。”

彩云惋惜地道:“只怕你将来遇到理想的郎君,对方知道你和元公子这段缘分,不敢再表白心意!”

“傻丫头,一山望见一山高!”

“姐姐,你真想嫁与元公子吗?”

“他是我最好的归宿。”

一个知情识意的温柔男子,能与她终身相伴,还要乞求什么?顶天立地的伟男子?那样的英雄,不会看得上卑微的她。

换作以前,在故国时的她,曾想嫁一位风云人物,郎才女貌,配成一段佳话。可如今她一落千丈的身份,还有什么挑选的余地?保住自身清白就已不易。

元镇,会是她的良人。

睿姬反复地这样告诉自己。

次日,定鼎门大街上,清心茶坊。

睿姬头戴帷帽,在彩云的陪伴下悄然走入。元家的茶坊管事忙来相迎,被一阵香云环绕,魂灵出窍似的,直勾勾盯着睿姬看了半晌,彩云一声轻咳,他方觉失礼,红了脸道:“这位娘子可是来买茶?今年的新茶尚未到,去年的还余下一些。”

“我来寻你家元公子。”

睿姬话一出口,听见的人顿时酥了,管事好半天才挪开步子,去寻元镇。元镇奔出院子,临到厅前又停步,徘徊不前。

彩云瞥见他的身影,掩口笑道:“元公子送诗时大方得紧,怎么如今会难为情?”

睿姬掀开帷幕,盈盈望去,元镇如牵线木偶,痴痴向前,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你终于来了。”

彩云不悦地插嘴道:“应该是你来见我家娘子才是。”

“我只怕唐突了睿姬。”元镇连忙说道。

“不必多说。元公子去燕子楼多次,我从无半分青眼相待,公子依旧不离不弃,睿姬心中感激。”她款款说来,吐字生香。

元镇引她入了厢房,把彩云隔在外面。

象牙席,芙蓉毯,金丝帐,山水屏。元镇亲笔的诗画,看来那么熟悉。睿姬忐忑的心顿时平静,秋水明眸,望向元镇。

“我的来意,你应该明了。”睿姬咬唇,轻轻说道。这是她初次私会情郎,只求探明他真实的心意。

“我连功名也没有,你选我为首客,太委屈你。”元镇叹道,情不自禁握紧了她的手。

睿姬从发间,拔下一支青玉孔雀簪。

“郎君何必自谦?你我以诗为友,胜过媒妁之言。我以此簪定情,但愿两不相负。”睿姬顿了一顿,她想要的,不仅仅是“首客”。她抬眼端凝,元镇沉醉在缭绕的香云中,忘情地朝她一笑。

“睿姬,在我心中,你早已是我元家的人。”

睿姬心中情动,嫣然一笑。

一阵风起,吹动案上诗篇,纷纷飘如花落。

“你是我一生知己,我绝不会辜负。如有违背,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元镇喃喃而语,睿姬捂住他的嘴,他就势一牵,她倚在他怀中。

脚边,诗篇里传唱的绵绵情意,在两人痴痴的拥吻中流淌。睿姬抛开世间纷扰,只觉这一刻有脚踏实地的快乐,他宽大的怀抱和温柔的亲吻,让自己快要融化了似的,一直以来,她如白云无根地飘荡,终于,被这暖暖清风席卷。

无论上冲云霄,还是下落凡尘,她有了一个归宿。

“我等这天,等了太久。”元镇在她耳畔低语。

睿姬抿嘴轻笑,这些日子,起码看清他是个有始有终的长情男子。两人拥在一处,说些彼此思念的情话,不知时日漫漫,岁月几何。

良久,方才分开。

“睿姬,你身怀的异香,可有什么来历?”元镇嗅着芝兰芳香,如饮清茗,从头顶舒坦到脚底。

“我娘爱服食香花,生下我后,莫名就有了异香。”睿姬微红着脸,拨弄他的发丝,男人终日混迹茶叶堆中,有股淡淡的清香,很是好闻。

“你爱吃花吗?我会做些茶点,像是鲜花饼之类,配合茶汤同吃,别有种滋味。”

“好啊。”睿姬欣喜说道,“你亲手做什么,我都爱吃。”

元镇拿出一碟添加了玫瑰的小饼,上面印了吉祥祝语,放在案上。

“我传你的茶道,你还记得吗?”元镇含笑问她。

“请郎君一观。”

睿姬松开手,袅袅走到一边茶桌上,洗手烹茶。她举止曼妙得宜,一袭淡紫罗衫翻覆中,很快卷雪千堆,烟霞四溢。元镇拿起竹在汤水里搅动,水脉中现出一个如意同心结的模样,睿姬伸手用竹撩动汤纹,写就一个“元”字。

两人两手相缠,在茶汤上互诉衷肠。

“睿姬,这茶道,只传元家人。”

睿姬羞红了脸,轻轻应了一声,拈起一枚鲜花饼,慢慢咀嚼。

个中芳华,滋润心田。

“你既入了茶坊,我会遣人回乡禀明父母。”元镇继续说道。

睿姬忧心忽起,世人重门户,元家虽是商贾人家,未必看得上她这等伎人。她眉间忧思稍动,元镇看出不对,细心询问,睿姬挑明了心事。

元镇朗声大笑:“你不必担心,元家重的是性情德行,不重地位名分,你是乐籍,我是商籍,正好门当户对。”他凝视睿姬无双的容颜,喃喃说道,“其实该自惭形秽的是我。你精通琴棋书画,想必生于大好人家,若非落难至此,我哪里配得上你?”

元镇的一席话,令睿姬容色清冷,回忆起许多的往事。

她曾经锦衣玉食,曾经万人之上,曾经是口含金匙的天家贵胄,天之骄女,可是一场战事让她成为俘虏,没入教坊成为一个寻常官伎。大唐和她的故国是敌对关系,在战端纷起的今时今日,她不敢稍露身份,生怕有心人追查她的来历。

元镇说得没错,如果她仍是尊贵的皇族,她会嫁入大唐宫中,至不济,她的夫君也会是一位王。可如今,元镇肯娶她,已是她最大的福分。

睿姬按下纷乱的念头,深情地望着元镇,前尘过往就这样去吧,这是她定情之日,不要用世俗的眼光,扰乱了相聚的甜蜜。

她走过去,主动按住他,眉眼妩媚如丝,清幽的茶香裹住两人。

袖如回雪,发似云泻。春风吹得锦帐乱,楼外池塘,不知何时已是烟雨潇潇。相思树上,终结出合欢枝来,栖鸾舞凤,一枕好梦不愿醒。

一生一世,就这样多好。

第十六章 祸兮福兮

关闭坊门前,元镇送走了睿姬,三步一回头,缓缓走回茶坊。

街道上闪出一个精干的壮年男子,富贾华服装扮,随从一身绫罗,一副暴发户气象。那人朝元镇拱手笑道:“我乃东岛茶商,听闻元家雀舌名动京城,特来寻公子,谈一桩生意。”

元镇客气地还礼:“既是远道而来,且品一品我家的茶,再言商事。”

“元公子果然是风雅人,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元镇迎那人入内,坐定后缓缓煮水,随从好奇地凝视他示范茶道。那人望见炉火,眼中现出热切的光芒,元镇抬眼看去,分明有两团火焰在他双目中燃烧。

茶成,汤沫宛如堆雪,那人赞不绝口,用手在茶碗边抚摸良久。元镇笑道:“客官是个爱茶的人。”

“不错,公子可否让我来煮茶?”

“请。”

那人接过茶具,慢条斯理地调弄起来,动作有些生硬,却颇为讲究,显是学过。元镇守着礼节,并未出口纠正他不对的地方。那人抬眼看元镇,客气地道:“元公子是此道大家,我班门弄斧,见笑见笑。”

“不敢当。不知客官想谈的是什么生意?”

“来这里自然是买茶。”

“想买多少?”

那人微笑:“我愿出千金,求雀舌焙制之法,但求元公子割爱。”

元镇面色一冷,立即拒绝:“家传之法,概不出售。”

“元公子何必拘泥?生意人,只管在商言商。”

“皇贡之茶,不敢外传。”

那人脸色也冷了下来,“听说元公子为求妓女一笑,以元家茶道相授。对这焙制之法,又一味藏私,难道我等不如一个妓女?”

元镇语塞,按理,他的确不应私授睿姬茶道,但心之所系,哪顾得了许多?加上他一心为睿姬脱籍,只等清明后新茶上市,托人走太常寺和教坊的门路,从此与睿姬双宿双飞,把她当作自家人一般,就不管是否泄密。

“这是我家私事,与阁下无关。”元镇板着脸,有了送客之意,“买茶可以,其他免谈!”

那人的随从抽出腰刀恐吓,元镇无动于衷,那人皱眉,一字一句地道:“元公子不要后悔。”

“绝不后悔。”

那人目光中如有刺芒,虎狼之眼,令元镇心惊肉跳。他诡异地一笑,带了随从离开,元镇目送他们走远,急忙命管事紧闭大门,不得随意迎客。

如此过了十日,元家的清心茶坊歇业了两天,后又恢复营业,街坊并不觉有异。唯有睿姬不时请彩云送诗过去,却只得到一首绝句,诗意含混,略略提及身体有恙,就连一手行草也写得生涩。

睿姬牵挂在心,辗转反侧,次日急忙命彩云前去询问。彩云回来覆命时面有忧色。

“姐姐,元公子不在茶坊,听说是刚刚走的。”

“什么?”睿姬惊呼一声,险些碰落了茶盏。她扶稳杯盏,他说要与她一同品茗,要与她共度余生,为什么会不告而别?

彩云只是叹息:“茶坊管事霍义说,元公子往南冶游去了,他不知道去向。”

“清明将至,他是做贡茶的,要在清明前采茶焙制,运送京城。会不会是去催递新茶?”睿姬焦急地猜想,“不,难道是谁起了嫉恨之心,要报复他?有陇西王为我撑腰,他们不敢对付我,就朝他下手?”

“姐姐,你想太多。洛阳是东都,元公子又是做贡茶的,谁敢真的动他呢!要是宫中怪罪下来,谁能担当得起?”

睿姬心中稍定,很快又手足无措地问道:“那他为何不来找我?匆匆而别,难道他…”她想出诸多理由,不愿往深处多想。

彩云不安地望了望外头,揉搓着衣角道:“姐姐,嗣濮王和煐王就在外面厅堂,他们想见你。嗣濮王说,前日有所得罪,特意备了重礼来赔罪。煐王说久慕芳名,花魁之夜不在洛阳,特地从长安赶来相见,求你给他一个面子。”

“不见!”睿姬责怪地瞪着彩云,这个时节,她没有一丝陪笑寻欢的念头。

“姐姐,你耗死在元公子身上,有什么用?他只是个商人!纵然才高,也比不上姓李的这些亲王嗣王郡王位高权重…”彩云急急说道。

睿姬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这世上最朝不保夕的,就是皇子皇孙!”她似乎想到什么,秀丽的面容蒙上一层阴霾。“彩云,我不想和宫中再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们从教坊拿了行牒,点明要你出去待客。”

睿姬玉面微寒,瞬间恢复了冷淡的神色,澹然说道:“我明白,既是官伎,我拒绝不了他们。献艺无妨,想要我侍奉枕席,要看我答应不答应。如今我是花魁,一举一动,全洛阳都看着!他们想硬来,就臭了名声,恶了礼法。”

她咬唇暗恨,花魁的名头成了她最后的稻草,她唯有以此来抵挡汹涌而至的命运狂潮。

元镇,元公子,你在何处?

你说你是我的良人。你要带我走。

可你如今身在何处,心在何处?

这天之后,睿姬在燕子楼传出话去,身为洛阳花魁,愿为洛阳民众祈福持斋,修身自好,卖艺不卖身。教坊官员无可奈何,诸王及权贵暗中咒骂,恨她不识抬举。

这其中嗣濮王李欣最为忿然,他前些日子大丢颜面,睿姬不给他任何转寰机会,传出去仍是难堪。两人就此结下大怨,李欣一心要给睿姬找不自在,甚至去寻元镇麻烦,幸好元镇离家,管事霍义极为玲珑,刻意巴结各宗室和朝臣,李欣一时不好动手,越发郁闷。

麟德二年三月,洛阳宫乾元殿落成,帝后同赴洛阳。二十三年后,皇帝李治过世,武后执政,推倒乾元殿建立明堂。那是太宗、高宗一直以来的心愿,最终在一个女人手上完成,而那时,已不再是李唐的天下。

或许,在看到乾元殿的那一刻,武后就已目睹她的盛世来临。

而她期待的良相,正在并州做赴京前的准备。

狄仁杰一边收尾法曹的各项职司,一边调阅大理寺的奏帖详读。并州都督府专门有人从两京发回朝廷的诏令和奏章,很多人一阅了之,而狄仁杰却想把它们全部背下。只有这样,他才能了解大理寺这些年的动向,与其他同僚拥有同样的经历。

除了背诵奏帖,狄仁杰更喜欢走街串巷,去倾听百姓们的对谈。阎立本传授的读唇术是基本关窍,各族语言不同,即使狄仁杰语言天赋极高,修习起来也颇费工夫。好在坊市里异族他国的商旅很多,他不断倾听练习,分辨词语吐字规律与音调高低。为了修习异国语言,狄仁杰特意请何怀道帮忙,找了几个高鼻白肤的异族人学话,有时一段话拆成数种语言,听得人云里雾里,他却自得其乐。

数月间,读唇术助狄仁杰预防七起盗窃,调解邻里纠纷十五起,解开了三对小夫妻的矛盾,救回两个被拐卖的男孩。天地间像是打开了无数的门户,供他窥探预测,剖析洞察,他拆解唇语的能力越来越娴熟。想到阎立本为他洗脱罪名,又不拘一格传以秘术,狄仁杰无比地感激。

为大唐选贤能,为天下平冤屈,阎立本的所作所为,在他心中刻下深深的烙印。

在狄仁杰完满履行法曹参军的职责时,以他为中心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不少人家旁敲侧击地询问他的生辰八字,平时鲜于联络的州府同僚赶来结识他,散衙时偶尔会见到女儿家的香车,怪异地停在远处街道。狄仁杰隐隐察觉哪里不对。

一日,狄仁杰从北市擒贼回来,交完差事,长史蔺仁基特意传他过去。

“狄参军,你就要去洛阳赴任,这些日子,想起你所受的委屈,我很是汗颜。”

“长史言重,狄某虽遇波折,到底平安无事。就要离开并州,心下也是不舍。”狄仁杰连忙说道。为了被诬告入狱的事,州衙给了他不少安抚,他不想久久挂在嘴边。

蔺仁基堆起笑容,上下打量狄仁杰,看得他不好意思,方才呵呵笑道:“你早就可以成家,不知狄家长辈可有打算?”

狄家老宅在并州阳曲县,但狄仁杰之父狄知逊任蜀中夔州长史,与他两地为官,平时书信往来。对于狄家媳妇,父母虽有操心,仍要他自己做主。毕竟夔州与并州相隔逾两千里,一般人家不欲女儿远嫁,狄知逊要他就近寻觅门当户对的人家。狄仁杰在并州为官时日不长,一来尚无娶妻之念,二来未留心谁家有适龄女子,此事就耽搁了下来。

狄仁杰行礼道:“多谢长史挂怀,家严未有安排。”他心下狐疑,难道蔺长史是说亲来了?

蔺仁基笑道:“如此就好,李司马家有爱女三娘,年方十六,正合说与你为媒。”

“我不日要赴洛阳,李司马不怕她远嫁吗?”狄仁杰自命洒脱,碰上婚事却也尴尬,硬了头皮问道。

“不错,李家确实有此顾虑。但李司马爱才,他和我皆信你此去洛阳,将一飞冲天。”蔺仁基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是我女早已出嫁,我也想招你为婿。”

“大人过奖。在下谢过两位厚爱。”狄仁杰想了想,正色对蔺仁基说道,“洛阳一行,没有大人想象得这般容易。朝堂上政局多变,大理寺也是藏龙卧虎之地,狄某虽有阎工部举荐,但那里尽是皇亲国戚,动辄得咎,未必就是坦途。”

他点到即止,蔺仁基听出端倪,狄仁杰对洛阳的朝局不是很乐观。

蔺仁基联想起近年来武后尘嚣日上的气焰,想到大理寺是个微妙的官署,武后处置叛臣逆臣都会交由那里发落,心中不由打了个突。一旦狄仁杰触怒武后,家人难免遭罪,即使看去一片风光的前程,也有隐忧埋伏。

蔺仁基想到这里沉吟起来,一时忘了与他回话。

狄仁杰确实不想牵扯太多情爱之事。他与李家三娘素未谋面,毫无根基,骤然间要他做出决定,实在勉强。何况在他心底,幻想过的佳人,不必容色倾城,却须温柔贤淑,知书达礼,明了世事。李家三娘养在深闺,掌上明珠般长大,休说风浪,只怕连挫折也没经历过。

洛阳等待他的,即使不是风刀霜剑,也不会是和风细雨。

他不仅是读书人,更是脚踏实地的干吏,明察秋毫的神探。他的心上人,须是一位贤内助,与他灵犀相通,志趣相投。

狄仁杰明白,这样的女子很难寻觅,他唯有谢过蔺仁基与李孝廉的好意。

“你顾虑得有理。”蔺仁基叹息,老实说,此事本就仓促,朝堂情势多变,一动不如一静。“我会替你分说,即便不成,我与李司马也想结这份情谊。并州是狄参军故里,可要时常回来看看。”

狄仁杰怅然应了。

他心有壮志欲高飞,可离开并州,确有一丝不舍。

蔺仁基的话,令他想到很多。能与他情投意合的女子,不知身在何处?洛阳人文荟萃,物杰地灵,或许,他真能在那里,邂逅理想中的佳人。

这场秘密谈话被蔺仁基原封不动转告李孝廉,李司马虽有爱才之意,对狄仁杰所言却深为赞同,思忖良久后放弃了前念。此事传出后,其他动了念头的人家纷纷偃旗息鼓,狄仁杰耳根清净下来。

狄仁杰,终于要踏出宦海生涯关键的一步,进入两京朝堂。临行前,他忽然忆起那个神秘的道士。如果对方所说无错,数次牢狱之灾,已应验了一回,其他的莫非要应在洛阳?

他笑了笑,身为法曹,又将去大理寺,牢狱于他亲如寓所,此生就算拘役在其中又何妨?祸兮福兮?但求无愧于心。

就这样,随着狄仁杰赶赴洛阳,之前遥在天边的武后与睿姬,终于与他有了交集。命中注定的相逢,就像锋利的宝剑,寻到般配的剑鞘。

只有武后才能驾驭这柄锋利的剑,只有睿姬才能收纳这桀骜不驯的剑光。

这是风云际会,势不可挡。

第十七章 洛水龙王

七月。

洛阳城中,忽起动荡。因百济被扶余国逆军围困都城,大唐皇帝与武后二圣欲遣神行水军十万义助抗敌,第一批数十艘巨舰齐聚洛水待发。

夜里,战鼓低沉,风帆高扬的船舰在洛水上迤逦前行,水军缓缓驰出港口。

明月高悬,然而连绵的战帆遮云蔽日,黑压压地铺满河面,号角声此起彼伏,猎猎红旗在风中飞舞。腾腾杀气滔天而起,截断洛水,连飞鸟亦不敢掠过。

洛阳水军主舰为长逾百尺的楼船,甲板上可以奔车走马,共设楼三层,女墙上开弩窗矛穴,四壁蒙皮革防护箭矢。护航舰用了轻捷快速的艨艟,用生牛皮蒙住战船,可以乘敌不备冲突敌船。斗舰与走舸上皆有女墙,安置勇毅精锐,作为冲锋战船可与敌舰短兵相接。各式战船横贯水面,甲板上一道道灯光宛如长虹,在洛水上炫目招摇而过。

右威卫将军、水军主帅刘仁愿踌躇满志地站在主舰上,他一回头,瞥见副将疑神疑鬼的脸色,不由笑道:“怕什么?千艘战舰从各地出发,只须北渡渤海,哪怕不和陆军会合,光靠我们压过去,也足以拿下扶余叛逆。此行是抢功劳去了!”

副将喏喏答道:“临夜出兵,很是不妥,将军不如祭拜下鬼神?”

“胡言乱语!祭拜鬼神?鬼神真的有用,要主帅何用?岂不会乱我军心!”刘仁愿不满地摇头,刚想斥责副将,听见前方闹将起来,响起怪异的叫声。

一道黑影倏忽来去,在水上如轻烟飘拂,不时沉入水中,又在另一处掠起。桅杆上的哨兵竭力远眺,却看不清端倪。

左侧一艘斗舰猛然晃动,一个巨大黑影冲击甲板。波涛如啸,瞬间袭上甲板,不知哪里来的一阵巨力,偌大的船舰仿佛柔软的绸子,被当中撕成两半!

斗舰颓然下沉,数十个士兵尖叫落水,他船桅杆上的哨兵看见水中一个黑影铺天盖地,仿佛有两只楼船相连那么长,骇然间差点把持不住掉下来。

“敌袭!”

“水下有巨物!”

信号不断打出,副帅仓皇向刘仁愿禀告。就在他跑这几步的工夫,右侧的护航舰也莫名地被撞翻。一时波涛翻涌,混乱不堪。

“各舰列阵应战,稳住队列,不可惊慌。”刘仁愿皱眉,尚未出洛阳,哪里来的敌人?难道有扶余叛逆埋伏在东都中?

他心中惊涛骇浪,极目望去,两侧护航舰歪歪斜斜,一两个回合就被敌人冲击得七零八落,而对手究竟是谁,没人能说得明白。他的冷汗流了下来,船坞离皇城不远,万一有所骚扰,他这个主帅怕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黑影如茫茫的夜色,遮天而来,刘仁愿看不见怪物,心头却有不祥的预感。果然,一念未了,他的身子蓦地一摇,一阵大力袭向主舰,差点把他整个人抛出甲板。

刘仁愿急忙拉住缆绳,慌乱间朝水面上瞥了一眼,整个舰队像被飓风大浪侵袭过,触目都是断木残骸。落水的士兵穿了沉重的甲衣,在水上艰难求存。

对方究竟来了多少人,大唐水军竟不堪一合之敌?

此时,主舰仿佛被看不见的纤绳拉动,船身歪倒,直直地往水中坠去。四周船舰一齐惊呼,不断地朝幽深的水下放箭,却无法阻止船上所有人向水里滑落。

刘仁愿皱着一张苦脸落入水里。几十名士兵跳下水营救。

无数火光亮起,耀目的光芒照见一团模糊的黑影。像是被亮光惊吓到,那团黑影绕着主舰转了一圈,并没有扑向落水的众人。救人的士兵们松了口气,抓起刘仁愿和副帅等人,正想上船,一个大浪迎面浇下。

腥臭的黑色液体,沾满众人全身。

不待众人喘息,接连几重浪翻涌而至,刘仁愿口舌里满是臭哄哄的汁水,像是嚼了一嘴墨汁,苦不堪言,身上甲衣沾水后更是重如铅块。他大骂一句,一旁同样狼狈的副将腹诽地想:“分明是惊扰了龙王,谁让你不肯拜祭鬼神。”

不断有船被击散后沉下,一声声尖叫声中,黑影袭向落水的士兵。刘仁愿吓得拼命朝护航舰方向游去,无数箭矢在他身后掩护。有两个士兵被怪物一扑,没了踪迹,旁观的同僚正待愤慨,又见黑影一闪,那怪物把两人吐了出来。

莫名其妙走了一趟死人关的两个士兵悲喜交加,劫后余生尚来不及欢喜,忽然发现甲衣多处破碎,手臂也难以动弹。两人只在水面上露了个面,就又沉了下去,便有五六个胆子大的士兵游过去营救。

船上的人看得分明,忙高声叫道:“怪物咬不动铁甲!”

被救援上船的几个士兵,正想脱去甲衣,闻言默默穿了回去。

各处船舰一圈圈围成铁桶,鼓声咚咚擂响,水中但有黑影,就有上百只箭射入。可惜怪物气力太大,每每轻松地撞开围堵的船舰,逍遥在洛水里游来荡去。

刘仁愿急了,顾不得洗刷身体,穿了厚重的甲衣在护航舰上指挥围剿。一串串灯笼亮起来,士兵们甚至把着了火的纱灯丢下河,却始终没看清怪物的模样。

那怪物如鬼神的影子,倏忽东西,隳突南北,坚固的船阵到它面前不经一撞,很快就像被拆散的玩具。刘仁愿不得不命人做了火油箭,猎猎燃烧的箭矢,激起了怪物的凶悍,发了疯地冲撞过来。于是一半火油箭射空在水中,另一半又把几艘船舰给点着了。

刘仁愿无计可施,他最大的劣势就是作战时机,夜行军本就有弱点,而茫茫洛水更是怪物擅长的战场,他的将士尚未直接对敌,就已船毁人伤,困住了手脚。

好在击鼓声似乎对怪物有骚扰,哪艘船舰鼓声洪亮,损失就略少些。到最后数十只船舰一齐击鼓,惊天动地,直把洛阳的城墙也敲破似的,许多人从梦中惊醒,以为天亮了晓鼓响起,可以开启坊门。

最后,刘仁愿调集了十只铜皮铁骨的厚甲船在前开路,随后的船舰上,震天价的锣鼓声响彻洛水,像是要炸出一条出路。这样一寸寸驱赶,终于让怪物朝了远离城市的水域游去。

如此闹腾到后半夜,怪物悄无声息地退去,不知是累了还是饿了。刘仁愿清点水军损失,有三十六艘船舰损毁,不能再随大军出征。他羞怒交加,不得不封锁河道,连夜在家上表谢罪。

次日朝堂上,武后听说水军受损严重留在洛阳,雷霆震怒。她夜间听到鼓声,就知道出了事,可是刘仁愿如此无能,不觉颜面大损。

“可笑!连对方是谁也没见到!竟有脸回来?这样的水军,别说打扶余,能不能出海都未可知!”武后从悬垂的帘幕后走了出来,瞥了皇帝一眼。他一夜没有睡好,此时正精神不济,连连打着哈欠。

刘仁愿一脸晦气地跪在地上,昨夜受此惊吓摧折,染了风寒,一边流着鼻涕,一边听武后训斥。他不想承认有鬼神,可的确没抓到半个敌人,一肚子冤屈无处可诉。

群臣冷眼目睹武后从幕后走到台前,彼此相对而视。帝国最尊贵的女人,已经多次站到殿堂上,与他们分庭抗礼。

此时,太子司议郎郝处俊出列,启奏道:“《易传》有言,‘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洛水生变,龙王示警,臣恳请暂缓出兵,顺应天意。”

武后蹙眉,郝处俊最喜欢引经据典,用经义逢迎皇帝,看似翩翩有儒臣风范,却最为她所不喜。这人不能再留在太子身边,武后瞬间想好了调令。

她凤眸一瞥,示意大理寺卿尉迟真金,后者急忙走出来,进言道:“此案古怪异常,臣恳请陛下容大理寺彻查,以定民心!龙王也好,敌兵也罢,总要水落石出才可安心。”

皇帝微一沉吟,武后淡淡接过话头:“皇城紧临洛水,若是惊扰了圣上,岂不是罪过?”

皇帝一听,便道:“好,准你所言,大理寺全权查案。”

武后又道:“水军自大唐各地先后出兵,若是洛阳水军龟缩在码头,误了军机,又该如何?我大唐不能为此小事,乱了大谋。”

“不错。刘仁愿,朕命你戴罪立功,速速整理军务,再度出征。这一次,只许进,不许退!”皇帝疲惫的眼中,突然绽出了光芒。

皇帝对出征始终有执念,在这件事上全力支持武后,落在群臣眼里,颇有妇唱夫随的意味。

朝会上斗了一场,散朝时,武后又命尉迟真金留下。年老的大臣们看着这位新贵斗志高昂,不由叹息摇头,在这种人的眼中,无论什么事件,都是案件,只求不要招惹他就好。

朝堂上的动荡,很快传到民间。昨夜那一场闹腾,顷刻间流传出很多故事,最常见的解释,就是龙王显灵。

神都龙王的出现,令洛阳全城谣言纷纷,人心浮动。水军主舰遭水中巨物袭击,护航舰遇难,主帅落水--如此鬼神莫测的奇事,稍加渲染,就煞有介事,人人信以为真。满城百姓深怀忧思,唯恐龙王降祸,危害民生。

酒馆食肆中,客人们口沫横飞地比划龙王的威严体态,有说是扶余国搬来的救兵,有说征战不祥故而上天警示,也有说水军们花了眼,分明是疏于行军彼此相撞。大姑娘小媳妇再不敢去水边,做生意的渡船锐减一大半,各处码头上的货物瞬间被人搬运一空。

于是百姓们不顾夏日炎炎,用香枝编扎了一条长长的火龙,沿了洛水舞动,祈求龙王的原谅。成千上万的民众跟在后面,观看舞龙者吟唱舞蹈,一个个点燃手中祭奠龙王的祭品,虔诚地拜伏祭祀。

传言拜祭龙王,需要三天三夜,方能熄灭龙王的雷霆之怒。百姓半是惶恐,半是新奇,彼此分享关于龙王的种种异闻,追随火龙巡视洛水,感受全城拜祭的轰动。这时官府已无法阻止民众的信仰,只能派出街使维持各坊市间的秩序。

谁也没想到,一个美丽纤弱的女子,将会成为这场闹剧的关键。

第十八章 花魁献祭

就在满城风雨的时节,洛阳东城的太常寺中迎来一位不速之客。李欣突然登门造访,太常寺少卿因有选花魁的前事,特地相迎。

“银睿姬不识抬举,我要她祭奠龙王!”李欣一见面就抛出这句话。

太常寺少卿吃了一惊:“此事未有先例,与礼不合。”

“怎么?难道做不到?”李欣不满地盯着他。

“殿下何必为一个伎人烦忧,吩咐下来就是了。”太常寺少卿堆起笑容,又为难地皱眉,“让她做祭品,不是不可以,有花魁名头足矣。只怕她早已失身,说出去名头不好听…”

李欣听到“失身”两字,眼中嫉恨欲狂,却仍故作轻松:“你对外就说,花魁守身如玉--她不是宣称卖艺不卖身吗?”

太常寺少卿一愣,旋即点头:“好,待我禀明寺卿大人,再给殿下一个答复。”他朝李欣行了一礼,去见太常寺卿。没多久,得授机宜后满意而归。

太常寺卿得知此事,隐约透露出的意思令少卿心惊。值此非常之际,武后一飞冲天,乃至插手出兵之事,朝中元老正想贬抑女子弄权。李欣推出银睿姬来,很合众人之意,让一个朝秦暮楚的官伎去献祭龙王,正好压一压武后的气焰。

太常寺少卿洞悉背后的纠葛,乐得顺水推舟。即使传扬出去,仅是李欣与银睿姬的私怨。就算与礼不合,找出理由煽动百姓的意愿,就能办成此事。何况如有丑闻爆出,更可推到武后身上,一举两得。

“我便按龟卜之仪,点中银睿姬,让她去龙王庙持戒三年。”

“好。我领情了,他日必然有报。”

李欣浮起阴鸷的笑,她不愿往高处走,就等着零落成泥,辗转在红尘中吧!三年的女冠生涯,足以消磨她的傲气,到时,谁想踩捏都是易事。既然他得不到,她就别想有好日子!

元镇?谁也别想护着她!

两人在一言一语中定下睿姬的命运。

次日,太常寺一纸令下,选中燕子楼银睿姬入龙王庙持戒祈福,以消龙王之怒。消息顿时在洛阳城中激荡,昔日艳羡睿姬夺了花魁的官伎,无不庆幸没那个名头,欲染指睿姬不得的权贵们,则啧啧可惜红颜薄命。但想到睿姬身着道袍的俏模样,很多人心思活络,一心等着明日跟随火龙前去观礼。

燕子楼里,睿姬如遭雷击,许久,勉强一笑。她得罪的男人太多,既入红尘,又想不沾俗世污秽,哪里有那么多的好事呢?

元镇,我的郎君,你几时能归来?

“彩云,等我想想法子,寻个好人家把你嫁了,我就再无后顾之忧。”她低低叹气。

“什么时候了,姐姐你还想着我…”彩云哽咽,恨恨地道,“元公子偏又不在,你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英雄。”睿姬漠然说道,心哀若死。她不愿相信元镇是负心郎,可是在最后关头,他不在她身边。

“姐姐,去求陇西王吧!”彩云心急地说,这时抓住什么都是救命稻草。

“满城注目,命不可改。”睿姬叹息,她太清楚这里面的勾结。龙王阻碍大军东行,陇西王绝不会冲上去做靶子。说到底,她不是长袖善舞懂得周旋的女子,不想以色事人,就无人肯帮她出力。

“你就真的入道观做女冠?”彩云心疼地问。

“总比留在燕子楼,任人采摘强。”睿姬想起元镇,一阵黯然。他不在,她没了与权贵们虚与委蛇的动力,不如隐匿在道观中修行。

“姐姐,三年啊…到时韶华已逝,元公子只怕另娶他人。”彩云从不看好欢场男人的痴情,“要我看,他会不会收了哪家的钱,要把你让出去?”

“不要这样诋毁元公子。彩云,我要吃三年的素斋呢,会变瘦的吧。”睿姬眨眨眼,打趣地说,尽可能平复心情。彩云毫无取笑的心思,越发痛恨起元镇。

洛水惊变,远征扶余,这种国家大事,与一个小女子有什么相干?把银睿姬推出去祭神,明眼人一看就知其中猫腻。可是,她们无处申诉,没人会替睿姬说话。原本元镇若在,凭他的人脉和财力,多少能找到门路求情,如今撇下睿姬这个弱女子,上天无门,唯有等死的份。

如果睿姬持戒后,龙王依然不肯消停呢?

会不会把她投入洛水中,直接祭奠龙王?

彩云悚然而立,不敢再多想,颤颤地望着睿姬,后者洞悉的目光,似乎早已看透这场纠葛背后的阴谋,坦然中渗出悲哀之色。

失去了情郎,没有了爱情的浇灌,睿姬就像一朵移植异地的花朵,生机逐渐抽离。

没有奇迹发生的话,她即将凋谢成泥。

一日后。

洛阳全城空巷,追逐花魁献祭的仪仗。在喧哗鼓噪的笙歌中,银睿姬背弹琵琶,神情凄艳。无数百姓穿梭过往,仰头瞻望国色天香的花魁,如数不清的海草,缠住一尾美丽的鱼。

睿姬心下难过,却要强颜欢笑,默默用琵琶曲音,挥洒不尽的愁意。

她已经等不来她的良人,她的英雄。命运开了个玩笑,让她恍惚地以为,她是幸运的,以为在漆黑的长夜,顺了那熠熠灯光找寻过去,会有她想要的幸福。可是她错了,美梦越是完满,越是跌得粉身碎骨。

她是被摘起的鲜花,表面上花色鲜妍,美色犹存,骨子里,热血已经干涸。

睿姬冷冷地瞥向远方,洛水之上,一艘艘停泊的战船旗帜飞扬。大唐已经没有男人了吗?一个所谓的龙王,就让这些将士瑟缩在船坞内!十万雄兵斗不过龙王,徒让她一个女儿家挺身献祭!

她悲哀地想,男人,真是靠不住啊!事到临头,把她推向深渊,自欺欺人地以为这就是结束。

不,如果真有龙王,她期冀它能够收拾这些懦弱的人。

皇城外,战船坞口。

尉迟真金跟随武后视察军情,水军已恢复士气,物资正源源不断运送到新船上。河面上数十只船舶小心翼翼地巡逻,出事水域的沉船尚未打捞,只待大理寺过去勘查。

武后心不在此,她遥遥凝视对岸追逐睿姬的人群,全城沸腾,成千上万的百姓仿佛在狂欢庆祝,有着新年时的热闹。众星捧月的焦点睿姬,这般年轻,这般容色,洛阳倾城而动,只为她一人。

武后不禁涌上一丝淡淡的妒意。论身份,皇后与官伎天差地别,根本无需与睿姬比较。可是同为女人,武后忍不住要嫉恨,她无法胜过岁月的摧折,睿姬拥有的青春年华,是她深为渴望的。

她在睿姬这个年纪,承欢于太宗身前,如花美艳。武后神思恍惚,那时的自己,若是坐了肩舆巡游,也会如睿姬这般,被世人争睹美色吧。她嘴角扯出一声轻笑,很快从回忆中挣脱开来。

一个妓女,弄得满城风雨,实在太过!

“如此荒唐,大理寺不管管吗?”

随侍在旁的尉迟真金不卑不亢地道:“回皇后,大理寺主掌缉凶查案,整饬风俗不在微臣管辖之内。”

武后一想,她是气糊涂了,收回了目光。

“好,你既然擅长查案,洛水龙王的案子,要几天才能查明真相?”

尉迟真金语塞,突然说不出话。以水军之精锐,尚看不出所谓龙王的底细,如今线索渺茫,他该去哪里查?唯有反复搜索船难地点。可是他又不甘认输,他自信能查出幕后真凶,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我替你定了吧,十天,十天内查出真相,否则提头来见。”武后语速极快地敲定了他的生死。

她的嫉恨与怀念,她一时的混乱心绪,被这道残酷的命令掩盖。尉迟真金来不及推敲武后的想法,震惊中应声领命,双手不自觉地颤抖。傲气如他,不想在人前输了气势,俊秀的脸上神色依旧清冷。

武后遥望对岸的人群。

“想用一个烟花女子给我下马威?哼,我们走着瞧。”她心中默念,一双凤目眯了起来。心细如她,自然能看出太常寺选官伎献祭的背后,隐藏着的不可告人的用心。就算发作不得,武后也不想让反对她的朝臣们好过。

可惜朝堂上,她能依靠的助力太少。每当此时,武后最遗憾的,仍是无人可用,名将良臣都是李唐的忠犬,无法为武氏所用。朝臣的忠诚只对李家一个姓氏,更何况她是一名妇人,愚忠和偏见令她诸多受限,无法尽展所长。

像尉迟真金这样有才干又年轻的臣子,太少了。

武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奈何,奈何。

尉迟真金心事重重地从船坞告退,领了邝照、周迁、薄千张等大理寺官员穿越街道,匆匆驰骋而过。不想,拜祭的仪仗正行至前方,观礼的人群很快堵塞了道路。

一匹瘦马,驮了狄仁杰入城,汹涌的人潮推挤着身不由己的他,来到了这条街上。他像淹没在河流里的一滴水珠,悄然旁观着神都的喧嚣。

周迁拿出腰牌,高喝开路,尉迟真金见势不妙,忙吩咐邝照去水师署调船,前去洛水搜查。远处的狄仁杰正巧看到他们说话,读唇术不自觉地解读了其中含义。

“皇后亲临军坞…”

“你先赶去水师署,召用铁壳快船五艘…”

狄仁杰想起入城时听到神都龙王的传言,微一思忖,猜出这几人来自大理寺,从下属的神情和官称看,竟是大理寺卿亲自查案。想到这是他日后的上司和同僚,狄仁杰不觉多看了几眼。

尉迟真金甚是警觉,发觉有人目光注视,立即瞥向狄仁杰。

这时,邝照领命,急急拉马转身,不想惊动了狄仁杰的马,踩踏在旁边的木板车上,眼看整车重物就要向一个老妇压下。狄仁杰与尉迟真金同时出手,身如电闪,迅疾地扶住货物与老妇。

电光石火间,两人互为对方身手惊异。尉迟真金顺手一扯,货物砸向另一辆车,狄仁杰一个不稳失去平衡,这时,睿姬的仪仗已到跟前,锦绣繁华的洛阳,仿佛都跟随她而来。

狄仁杰抬头一看,一抹亮色撞进他心底。

青黛画蛾眉,粉色透薄妆。虽有胡纱遮挡住睿姬的面容,但她星眸婉转,直入人心。铿锵的弦音就在此时停下,睿姬素手收起琵琶,姿态曼妙,宛若天人。四下围观的百姓如狂似癫,喧哗吵闹的声音漫过来,睿姬安详高坐,与周围形成极大反差。

趴在车板上的狄仁杰身形狼狈,他从来举止潇洒,被尉迟真金摆了一道,对这位大理寺卿的脾气有所警觉。只是此刻,完全顾不上埋怨,他怔怔凝视睿姬绝色的芳容,遥遥透来的轻微异香,令狄仁杰沉醉中忘却了其他。

睿姬好奇地望他一眼。

她这一路神魂不守地想着心事,眼看持戒三年已成定论,元镇杳无音信,她渴望能救她于水火的英雄,没有出现…

她没有想到的是,随意中的惊鸿一瞥,看见的是此生最难忘记的人。很多年以后,她回想起这一幕,无限唏嘘与惋惜,然而此情此景,再也不会重来。

双目相对,狄仁杰顿时被照亮,璀璨眸光如星辉耀入,令他喜悦仰慕。无可挑剔的温柔体态,是他梦中佳人的模样,更难得出污泥却不染,天真中历世情,他看出她内心的矛盾挣扎。

她的双眸含嗔带怨,狄仁杰不由为之牵动。她为何会有哀怨?不想在庙中枯守三年?还是此去别了有情众生?

他已然心动。

这一瞥,道尽睿姬的前世今生。

狄仁杰待要再看,睿姬已移目看向尉迟真金,大理寺卿失色地凝视她,深为惊艳。此时人群疯狂推搡,狄仁杰发现自己的瘦马被挤到远处,不舍地望了望睿姬,提步追赶马匹。

尉迟真金久久不能收回目光,叹息自语:“天下竟有此美人!半遮脸面,已是绝色。可惜要去持戒…”想到自己十天无法破案,命运比她更惨,一阵悲凉。

周迁咳嗽一声:“大人?”

“提醒邝照,依船难生还者的名单,逐一清查。”他很快恢复了严肃。

尉迟真金低声说完,又警惕地环视四周。狄仁杰急忙移转目光,能够令大理寺卿俯首帖耳听命,他感到皇后在朝堂中的威势,比他在并州想得更为煊赫。如此强势的武后,插手对外之战,难免激起朝野反抗。

一瞬间,他对洛阳的局势,有了鲜明直观的认知。

狄仁杰走到一边的小巷,远处有六个鹰鼻深目的道士,翻墙而来。他微微一怔,又有一个异族汉子,从清心茶坊的阁楼上跳下,那六人立即围上去。那人镇定自若地指挥众人,助他换上道袍。

狄仁杰看出异常,停下脚步,留神辨析他们的唇语。

“煐王要这个女人!”

“我们从周家宅,穿过西街,绕过公主宅,从叶子巷过去…”

“拿不下她,谁也别想回去!”

“我拓跋裂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窄巷相逢,对面七人发现了狄仁杰,有四人扣住衣袖中的武器,凶悍的目光透出杀气。

为首那个叫拓跋裂的男子嘴唇轻动,狄仁杰读出他低语的内容:“别节外生枝,专心抓那女的!”他心中一紧,不期然想到了睿姬。

煐王的目标,会是那位花魁吗?还是这七人所图,另有他人?

狄仁杰犹豫地看了看天色,辰光不早,今日必须去大理寺报到。他迟疑间,与七人错身而过,以狄仁杰丰富的阅历,清晰地看出,这七人背负的命案不会少。只是初来乍到,他们又为煐王办事,他略有些顾虑。

他叹了口气,沿了定鼎门大街,过天津桥,在端门前转道东城,前往大理寺。

大理寺中,值日官程安正生着闷气。尉迟真金领了同僚们外出查案,听说还去军坞面见皇后,这等好事轮不到他。而洛阳花魁巡游全城,拜祭龙王的盛事,他也无缘得见。

这时狄仁杰找上门,程安岂有好脸色?他冷冷地抛下一句话:“你出任七品寺丞,拜礼至少得五两银。”

狄仁杰没有心思理会刁难,他脑海始终闪现那七人的身影,心神不宁。

墙面上挂了一幅洛阳城的舆图,看到尚善坊、积善坊、旌善坊这些地名,刚才那些异族人的对话,再度显现在狄仁杰的脑海。他蓦然醒悟到,那些人与睿姬殊途同归,去的正是龙王庙。

想到她会有危险,他的心突然抽紧,一把抓起程安放在桌案上的莲花银徽,飞也似的出了大理寺。程安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狄仁杰拉过马厩里的一匹快马,奔驰而去。程安破口大骂,领了大理寺的狱官们随后驰马追击,非要给狄仁杰一点颜色看看。

狄仁杰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龙王庙。他心焦如焚,想到那七人凶恶的神态,暗自后悔先前没有出手。冲过天津桥,观礼的人群正从龙王庙附近散去,他举起手中徽章,高呼道:“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尉迟真金等人仍在洛水附近徘徊,认出狄仁杰的身份。周迁不由奇怪:“那小子怎有咱的徽记?”尉迟真金皱眉,示意众人跟过去,看他闹的是哪一出。

龙王庙中,睿姬已被假道士劫持,拓跋裂肩上扛了睿姬往外走。他魂不守舍,几次贪婪地望向睿姬的冰肌玉肤,沉浸在她周身的异香里。这香气比他释放的迷香更惑人,他开始明白煐王为什么渴望这个女人。

率先冲入龙王庙的狄仁杰发现先前看到的假道士果然在场,睿姬昏迷不醒地被对方扣在手中,立即高喝道:“放下她!”

四周弥散着奇异的迷香,狄仁杰连忙马上护住口鼻,随手擎起一个烛台砸去。拓跋裂领了两人和他混战起来,他神力无匹,虎虎生威地砸拳过来,气力如有千钧。狄仁杰勉强招架,每一次与拓跋裂挡格,手臂如遭重击,不由心念急转,想要以巧力取胜。

另两名异族左右围攻狄仁杰,他没有兵器,腾挪间不免吃力,利用庙里的陈设地形周旋。他身形电转,如清风在三人之中游荡,除了应对拓跋裂比较吃力,一时倒也支撑得住。

他与劫匪相斗正酣,尉迟真金等人追到外面,正与程安带领的手下会合,众人发觉龙王庙里的异象,所有的道士都被迷倒,急忙进来巡察。

中庭漫天悬垂的风铃,如瀑布如长索,随了众人的打斗叮咚作响。狄仁杰灵机一动,用力扯下一条风铃长链,用锁链缠住拓跋裂。

拓跋裂吃惊之下,猛一用力,不料反而缠得更紧。此时他手下另外四人赶到,对狄仁杰发起围攻,拓跋裂伺机从风铃中脱身。

一片混乱之际,庭中的听雨池突然泛起刺目的水花,一头长满鳞片的怪物破水而出,矫捷地窜上岸来。它连咬带打,狂攻拓跋裂夺取睿姬。狄仁杰微一愣神,拓跋裂已不慎被它咬下脸上一块血肉,大痛之下丢开睿姬。怪物灵巧地背起她,跳入听雨池中。

听雨池中,荷花浮香绕岸,碧盘满塘。怪物与睿姬在花影中一闪而没,很快没了踪影。

一个昏沉沉的受伤道士睁开眼来,目睹这一幕,大叫道:“龙王!龙王显灵!”神色恐惧之极。狄仁杰神色犹疑,想到一路走来的种种传闻,蹙眉深思。他很快抛开顾虑,对准怪物消失的水面,咬牙跳了下去。

狄仁杰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惧水,下水就有沉溺无助的感觉。池水没顶,他强自挣扎,一脚蹬到池底,竟站了起来,水深仅过肩部。狄仁杰顿时心安,抓住荷叶往前寻找。四下悄寂看不出究竟,无奈之下,他只能捏了鼻子没入水中。

怪物抱了睿姬潜入水中,她被水压一激,苏醒过来,惊慌地发现那怪物凑嘴过来,竟想与她亲吻。她拼命挣扎,没想到无法呼吸,呛进几口水去。那怪物越发着急,想吻住她的嘴。睿姬突然醒悟,它或许想渡气让她保命,可那张布满鳞片的脸面,委实难以接受。狄仁杰在水下看见,连忙揪起荷花根茎,把那怪物手足缠住。怪物竭力摆脱,狄仁杰一拉睿姬,任由她惊慌地攀上自己的身躯,两人向了岸边游去。

阵阵莲香,掩不住睿姬撩人的馨香之气,他几乎怀疑,她是花神化身,随时会翩然归去。

尉迟真金带领属下鱼贯进入龙王庙,与拓跋裂等七人斗在一起,他出手极为狠辣,刀光闪烁间,一照面就卸下拓跋裂的左手。惨叫声中,拓跋裂自知大势已去,痛苦地抛出迷香,在烟雾环绕中遁逃而走。

狄仁杰抱了睿姬爬上岸边,怀中温香软玉无从消受,他眼望佳人,涌出无数纷杂的念头。

到底那怪物是什么东西?为何要劫持睿姬?煐王在其中是何角色?大理寺主要审理犯徒刑以上罪的京官,武后命大理寺查案,剑指何方?龙王庙的案件与洛水龙王有无关联?

此时,佳人在怀,狄仁杰却没有旖旎的心思,反而为风雨欲来的朝局不安。这背后可能牵连甚广,真相出人意料。

昏迷中的睿姬依旧如莲出水,凌波吐艳。狄仁杰怜惜地拨开她的发丝,看到无瑕的一张脸。轻阖上的秀丽睫毛,衬出她楚楚动人的风情,而沾水后玲珑起伏的曲线,更令人窒息。他忽然大口呼吸,把视线转回听雨池中。

荷花开得正好,菡萏卷舒,香露流转。莲蕊参差映着一抹红色,就像睿姬素淡的妆容,清丽中别有诱人的妖媚。

这时,怪物忽然再度出水,大理寺众人初次目睹这等古怪妖物,吃了一惊。狄仁杰以身护住睿姬,怪物悲鸣一声,迟疑地看着他俩。尉迟真金冷哼一声,直直飞出三把旋风短刀,逼向怪物命门。

怪物倏地落水,敏捷地游走在水中,短刀击到空处,削出一片水花,又重重击打在岸边石头上。怪物伺机逃遁而去,黑影荡出涟漪,消失在听雨池里。

尉迟真金赶到岸边,望了怪物消失的方向,继而回过头来,夺了狄仁杰的官徽,冷冷地命人把他扣押起来。狄仁杰坦然受缚,对他笑道:“怪物必会再次上门,看好花魁最为紧要!”

尉迟真金无视于他,目光停留在睿姬身上,看了良久方派遣手下送她回燕子楼。随后脸色阴沉地对狄仁杰道:“你非官非职,管好自己吧!”

睿姬一缕香风,渐渐远去,她的身影却无法从狄仁杰的心上消失。他定了定神,微笑道:“在下狄仁杰,由工部尚书阎大人荐入大理寺当差。皇后命大人限期破案,我今日已报到,可助大人一臂之力。”

“你偷了官徽,抢了官马,又在此地对花魁不轨,视同本案嫌犯,大刑问供!”尉迟真金冷冷抛下一句话,要手下把狄仁杰带回大理寺。他走到半途,突然一惊,回首望了狄仁杰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这小子怎知皇后要他限期破案?

狄仁杰并不争辩,安然地跟随薄千张往外走。以这种方式回到大理寺,在他意料之外,然而他心头一片宁静,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

洛阳花魁,神都龙王,大理寺卿,甚至远在深宫的大唐武后。

无形中,狄仁杰感应到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萦系,而他将破开这一切谜团,查清事情的真相。再一次的牢狱之灾,困不住他骄傲的灵魂,相反,燃起他年轻的热血。

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新天地,已经打开大门。洛阳,大理寺,势必成为他的战场,待他扬鞭驰骋,创下战功!

他遥望睿姬消失的方向,他们还会再相见,伴随着神都龙王的底细一点点被揭开,他会了解她的过去,抵达她的内心。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他再不能忘记她的凝眸。

越过龙王庙重重屋檐,他的目光掠过洛水,看向远处庄严的宫殿。高墙之内,强势的武后正在磨砺她的爪牙,他明白终将闯过那一关,让朝堂上下,看到他的才干。

这一天,即将到来。

心机深沉的大唐武皇后。

外柔内刚的花魁银睿姬。

倜傥不羁的神探狄仁杰。

神都龙王的现身,如搅动洛水的神秘力量,三个看似完全不相干的人,被命运的漩涡推动到了一起。这三人,将成为影响大唐的砝码,他们彼此的相逢,就像在命运的天平上添加重量。

水到渠成。

权势、美色、智慧,在碰撞时耀出夺目的光芒。狄仁杰不会预料到,他毕生将与宫墙内的那个女人博弈,而那位不期而至的佳人,偏有着太多的过去。最终,缘深缘浅,浮浮沉沉,命运大潮无情地摆布,即使是神探也无法改变。

他不会忘记那个日子,在洛阳,定鼎门大街。

相逢一视,胜却无数流年。

从这天起,狄仁杰在大唐历史上的奇妙传奇,正式揭开了帷幕。

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