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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齐看向一边,冷道:“公公也不必问,横竖我失言,原本在朝就不该过问那些事。”

  他这样说,郑月嘉却听明白了他的所指。

  这个月底月底,张洛从浙江回来了。

  与此同时,杨婉在海子里私会邓瑛的事也在京城传得满城风雨。但这件事情毕竟是传言,张家不敢上告。若私下退婚,又是对保媒的宁妃不敬。张家的老夫人早已病重,此时越发不好起来,京里好事的人都在四下传说,老夫人的病是因为孙辈的事气的。

  张洛的父亲,内阁首辅张景深也因此告了三日的病。

  但外面越热闹,杨家的大门就闭得越紧。

  杨伦把杨婉关在祠堂里,只准她的丫鬟银儿守着,连陈氏都不让见。

  杨婉在祠堂里跪得膝盖都要碎了,她想起来走动一下,奈何银儿杵在她身后,像尊门神。

  “银儿……”

  “小姐别想了,银儿今日只敢听大人和夫人的。”

  杨婉摁住太阳穴,“你们听大人的,就是要把我关死在这里是吧。”

  “银儿不敢这样想。”

  杨婉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可以让我起来坐会儿吗?”

  “不成,小姐您还是跪着吧,夫人说了,今天我们大人从部里回来就要问您呢,您得好好想想您的错处,不然大人若真动起家法来,夫人也拦不住啊。”

  杨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你能跟老夫人说一声吗。”

  “老夫人今儿喝了药,已经歇下了,小姐,算银儿求求您,您安分一点吧,这一回……哎,真是很难迈的关。”

  杨婉看着银儿那少年老成的模样,脱口道:“你才多大年纪啊,就说这样的话。”

  银儿急道:“这与年纪有什么关系。小姐,您回来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您以前特别体贴夫人和老夫人,家里的姊妹有了病痛,小姐您也心疼得不行,照顾周到,我们私底下都说,在府里,无论做什么事,小姐都是最为人着想的那一个,可是这次回来,银儿也觉得不大认识您了。”

  “我……”

  杨婉没想到自己在现代被人天天数落,到了几百年前的大明朝,居然还是被数落。有些讽刺,但又颇有机锋。想着不自觉地点头,认命地跪坐下来。

  银儿的话还没说完,见她不吭声,声音还更大了些。

  “您知不知道,若是张家老夫人,过不了这一劫,我们家里的大人要在外头遭多大的风,再有,您就算不替家里大人想,您也要替您自己想啊,您是打小就许了张家的,若这一回张家真的退了您这门亲事,您以后要怎么办呢。”

  “就不能一个人过吗?”

  杨婉只是在口中囫囵地转了这么一句,谁知银儿竟听清楚了,一下子急了。

  “您说什么呢!这话要老夫人听着,不得又为小姐哭吗?”

  杨婉哭笑不得地冲她摆手认怂。

  自己却忽然有些恍惚,这些话虽然出自贞宁十二年一个黄毛丫头的嘴,妥妥地封建思想,但细细一想,除了用词有些古趣,和她现代朋友们怼她的那些话,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明亡清继几百年,既而大清也没了,春秋代序,“文化”传承,女人们至今仍然有对世道恐惧的枷锁。

  即便如此,这个丫头前面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陈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维护她的那颗心是真的,杨伦虽然强硬固执,但也是个护短的人,就连杨伦的妻子萧雯也一样,她站在杨家的立场上,对自己说的话,做的事也都是真心的。杨婉觉得自己也确实不应该,因为这个乌龙,把这杨家一府的人都坑了。

  她想着低头揉了揉膝盖,索性松开腿,盘腿在坐下来。

  “小姐,您这……”

  “找点吃的来我吃吧。”

  “您还敢吃东西。”

  杨婉抬起头,“不吃东西我怎么想办法。”

  银儿蹲下身,“都这样了,夫人他们都想不出法子,您能想得出什么法子啊”

  杨婉不再说话,一下一下地捏着自己的手腕,静下心来试着梳理自己的处境。

  张洛掌管锦衣卫的刑狱,这个人在历史上的风评是两个极端,有一部分研究他的学者认为,他是一个刚正不阿的直臣,有效地遏制了后来靖和年间东厂的宦祸,说白了也就是邓瑛的死对头。还一部人则认为,他为人过于阴狠,导致靖和年间刑狱泛滥。杨婉在研究邓瑛的时候,也翻过不少张洛的史料,她的想法更偏向后者。

  所以银儿的说法没错,如果这一次杨家没有处置好,杨伦那个改革派,之后在官场要面临阻力绝对不止是那些循吏。

  杨婉慢慢地捏住了自己的手腕。

  有什么法子能让自己从杨家三姑娘过去的社会关系里抽离出去,又不至于让张杨两家就此结下 大仇呢。

  她试着把思路拉开。

  张家如今唯一顾忌的只有内廷。

  邓瑛所在的司礼监,此时到不失为一处庇所。

  可是在大明朝,女人有没有可能在哪里找到张家不敢碰,且日后也不需要受婚姻束缚,还能谋求活路的地方呢。

  她忽然想到了杨姁。

  杨婉的姐姐,宁妃。

  上帝视角的好处在于,她的确能适时地跳脱出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直接抓住这个时代各种社会机制的本质。

  “银儿,你去看看哥哥从部里回来了没有。”

  银儿不肯动,连声道不敢。

  杨婉正想自己站起来,谁知祠堂的门突然被从外面打开,杨伦官袍未褪,满身风雪地跨了进来。

  “谁让你起来的。跪下。”

  他声音不大,隐火却在肺里涌动。

  萧雯从后面匆匆跟进来,拉住杨伦说道,“我让她跪了一日了,这会儿就算了吧。”

  杨伦双眼发红,根本没听见萧雯说什么。

  “跪下。”

  “行,我跪。”

  杨婉挣扎着挪回去重新跪下,“张家老夫人……”

  “你还有脸问!”

  “好,我没脸问。”

  “……”

  杨婉脑袋一缩。

  这几天下来她倒是逐渐找到了与杨伦说话的节奏。

  萧雯趁着突然杨伦吃瘪的空挡,蹲下身把杨婉护在身后,“你答应我今日不管外面怎么样,您回来都不动怒,好好和婉儿说的。”

  杨伦切齿,“张洛人就在正厅,你让我如何好好与她说。”

  “啥?”

  张洛亲自来了,这到让杨婉很意外,一下子没收住声音。

  萧雯回头看了杨婉一眼,声音也有些怯,“他怎么来了。”

  杨伦深叹了一口气,走到一旁,压着性子说道:“张家的老夫人,今日一早过身了。”

  萧雯一怔。

  “什么……”

  杨伦看着杨婉,“丧讯在辰时就入朝了。现在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保下你。”

  萧雯忙又把杨婉往身后拽了拽道:“那张家老夫人,从四月起就缠绵病榻了,年前怕是病得连人都不认识了,这一遭去了,也是生死有命,哪里怪得了婉儿。”

  “那我能如何!”

  杨伦反问萧雯,“我是朝廷做官的,议婚论礼,若是依着一个“礼”字,哪里有这些事情?现而今,我也卷在这里面动弹不得。连部里的事都乏闲来想。且这又不是钱粮军国的大事,却让我杨张两家成仇至此,我并不是怕仕途有损,我是怕,这位北镇抚司使,私恨公泄,若得机会拿住了我,你,母亲,还有这不知死活的丫头,一辈子就要被外面践成泥了。”

第9章 仰见春台(二)

  “我去见他。”

  “……”

  杨伦以为自己听错了,瞠目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既然不知道如何保我,那就将我交代出去。”

  要不是自己的妻子在前面护着,杨伦真怕自己忍不住,当场就要给她一巴掌。

  他捏着手在祠堂内烦躁地来回了一趟,最后停在杨婉面前,喝斥道:“我护了你十八年,你现在让我把你交代出去。你且当自己是这京城里的一方人物,可以独劈出来做杨府的主?还是你当我死了?要你去亲自挑梁?”

  萧雯听出了他话里话外都是护短,忙拉劝道:“说来说去,你就是疼这丫头。干什么说‘死’‘活’,听着这样吓人。要我说,是得细想想,如何躲得了这风头才是正事。”

  杨伦被她半拽半央地劝退了一步,负手走到门影里,沉默了半晌,勉强平了意,甩手道,“我去见张洛。”

  萧雯问道:“上回你见他他不肯见,这回他亲自过来,会不会有事啊。”

  杨伦笑道,“当然有事,他不是一人来的,外面还有锦衣卫的人。”

  “他带了锦衣卫的人……他……要做什么。”

  “这不奇怪,问讯官员,本就是北镇抚司的职责。”

  萧雯声音有些发颤,“那你还去?”

  “之前那都气话。不去难道真让她去吗?只要我还没死,家里的人就不能不明不白地受辱。这个人是给陛下办密差的,他暗地里的想法,不大轻易露底出来。但这次他既然来了,我就看看他袍子下面是藏得什么刀。”

  萧雯只觉得背上生出一股寒意。

  “不若你先避开这一回,我再去张家与姜氏讲一讲……”

  “你就不必露面了,那边见到你,能有什么好听的话,好好守着母亲吧。”

  他说完,又看转向杨婉,“还有你,你就给我好好在这儿跪着,哪儿也别想去。”

  杨婉硬是没领他这份“情”。

  “我跪着也是烦扰祖宗,外面的声音并不会消停。”

  萧雯生怕杨伦的气又被杨婉顶出来,忙对杨婉道:“婉儿,你就安心听你哥哥的话,他会护好你的。”

  杨婉撇开萧雯,将手摁在膝盖上,撑起上半身,抬起头看着杨伦的眼睛,“哥哥心里应该明白,这件事情其实不是杨张两家要闹出来的,而是外面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翻出来的,我们两家,彼此都是笑话,要想有好一点的姿态,就只有逼另一方服软。我们服软退婚,就是我自认婚前失贞于人。张家服软迎娶我,就是他们家自取其辱,不管怎么样,横竖外面都很热闹,都有一箩筐的歹话说,所以这个风头,根本就不是用来躲的。”

  她看似是在说她自己的事,但看事的眼光却不是从自身切入的,甚至没有仅仅圄于杨家之内。

  杨伦错愕。

  萧雯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杨婉趁这个机会起来坐下,膝盖一下子血流通畅,酸爽地她差点哭出来,她低下头,也不顾杨伦在场,挽起自己的裤腿,“这便是折磨自家人来平你自己的气。我知道哥哥气我不懂事,若是哥哥果真能气顺,我受着到也没什么,可哥哥在我面前发了火,不也还是要在外面为难嘛,那我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说着就要伸手去揉。

  萧雯看着那乌青的膝盖头儿,也跟着心疼,忙掰住她的手,“婉儿别揉。”

  杨婉抽开手,“嫂嫂也别管我,这就要靠自虐来麻木,不然我一会儿怎么站得起来。”

  她说完吸了一口,闭上眼睛,狠狠地朝自己的膝盖上按了一把,果然血通麻解,“神清气爽”,却看得萧雯连牙都咬了起来。

  “嘶……我的天,那个银儿,拉我一把。”

  “这……”

  银儿下意识地朝杨伦看去。

  杨伦无解于她话声中那份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冷静和勇气,不禁问道:“你什么时候想到这些的。”

  杨婉看银儿胆怯,也不指望她,自己挣扎着站起来,拍了拍膝尘,站直身走到杨伦面前,她身量比杨伦要低得多,但也不妨她硬是要盯住了杨伦的眼睛才肯开口。

  “这几日不一直关在这里想吗,我还想了脱身的法子,也想好了我自己的退路,要能救得了我自己,也要让张洛没脸与我们杨家过不去。”

  杨伦听了这句话,忽笑起来,抬起手臂指着杨婉的额头的,“你轻狂什么?你现在还有什么退路,若是张洛退了这门亲,那我就得把你放着养一辈子,你竟然还想着救你自己,我……”

  “你又没有办法,就不肯听我说完吗?”

  你……行。”

  杨伦气得憋闷,随手拖了一张垫子,用力怼到脚边,盘腿坐下,“我就听你说完。”

  杨婉看着他坐定,缓和了下语气,“好,既然哥哥愿意听我说,我便先问哥嫂一事,你们信我还是处子之身吗?”

  杨伦听到“处子”两个字,立即梗起了脖子,萧雯竟也不好开口。

  “你们答就是了。”

  她抱着手臂,虽是在谈论自己的身体,声音却干凛凛的。

  这种女性对身体的意识差别是隔了时代的,杨伦和萧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

  杨伦忍无可忍,只能训斥她:“谁让你这样胡言乱语的,这是你该说出口的话吗?即便是我和嫂嫂信你,外面的人怎么想?你还说自己想明白了,我看你连你这回在吃什么亏都不知道!”

  “外头人怎么想那都是虚的,传言之所以是传言,是因为他们说得再真,也拿不到实底子,邓瑛没有受刑之前,的确是三司定罪的谋反之人,但受刑之后就不一样了,他如今是司礼监的人,这个主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何怡贤给三司衙门出的,陛下也点过头,所以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何怡贤都不愿意宫外面的脏水泼到内廷去。况且,如今太和殿重建工程工期紧迫,工部的那些人,也不想让这种事情去分邓瑛的心。”

  杨伦反问,“这又如何?”

  “哥哥还想不清楚吗?”

  杨婉偏头,“因为邓瑛,张洛也不敢向我发难。”

  说着声音忽然压重,“逼我承认我失贞,也就是置邓瑛于死地,张洛是锦衣卫的人,太和殿建不成,皇帝不舒坦对他没有好处。我敢去见他,我赌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不管他如今怎么稳得住,如何对待兄长,内心无非是希望我们主动退婚,以免牵扯到我们家在宫里的娘娘,让他的大主子为难。”

  杨婉这话的声音虽然不大,意思却犀利。

  杨伦听到此处,喉咙壁都在发凉,他不自觉地吞咽,那阵冰凉感竟然一泄泄入腹中。

  他诧异地盯着杨婉的眼睛,渐渐有了审视她的意思。

  “你为什么会知道司礼监和朝廷的事。”

  杨婉应道:“感情我就是家中的死物吗?你们平时说话,我也是能听一些去的。”

  杨沦看着她,没有立即回应。

  沉默了半晌之后,忽然摇头:“不对,即便我偶尔会在你和你嫂子面前多说几句,但我从未说到过这个程度。”

  “那便是我没在家里白活。”

  杨婉接下他的话,“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哥哥,让我见张洛,这门亲事我自己退掉。”

  “不行,你想都不要想!”

  萧雯心疼道:“是啊别去,那是阎罗鬼煞,你见不得的。”

  杨婉望着杨伦,“我不想你去挡,这事原本与你无关。”

  “你再说这样狼心狗肺的话!”

  杨婉张口哑然,有些后悔。

  也是,自己刚才的话,对于杨伦来说好像说过了。

  祠堂里因此一时变得很安静,烟火烘出的风又暖又细,熏得杨婉的脸发烫。也熏得杨伦的眼睛发红。

  萧雯见他二人僵持,出声缓和道:“若是退亲能了结这事,那也罢了,可以后呢,我们婉儿以后怎么办,好好一个姑娘,不就毁了吗?”

  杨婉顺着她的声音,将目光从杨伦身上移开,轻握住萧雯的手,“嫂嫂放心,虽我百口莫辩。但贞洁这样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即便我不能自证,但这世上还是有地方,能让我去伸冤的。”

  杨伦看了萧雯一眼。

  虽然是自己的亲妹子,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不好在这个话题上说得过多。

  萧雯会出杨伦的意思。

  “这话可不能随意地说啊,什么地方,能伸这种无望的冤。”

  “有,内廷尚仪局。”

  “尚仪局……”

  杨婉点头,习惯性地拿出了写论文时的句式,直接点到了时间性结点,和结点上对应的史实。

  “贞宁十年起,尚仪局甄选女使,皆需是完璧之身。参与甄选,即能自证清白。”

  她说完,顺势梳理完了后面的路。

  “我去见张洛,这件事就牵扯不到哥哥的德行,张洛便不能用问讯京官那一套来为难哥哥,而且,我也要张洛的态度,越是羞辱我越好,我也并不害怕外面那些不好听的话。在我入尚仪局之后,张家这次退婚之举,自然就成了他们强行玷污了我的名声的恶行,哥哥届时,可以卖给张家一个人情。至于母亲和嫂嫂,也不用为了我,再听那些污耳的东西。”

  萧雯听怔怔地完杨婉这一番话,不禁结舌,喃喃道:“你这样说,我听着竟是借了风头啊,可……”

  她说着声音软了,眼眶也有些发红,“把姑娘的名节这样赤裸裸地拿出来去搏,也……也太委屈了。”

  杨婉到不觉得这有什么。

  杨伦却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妹妹身上,有一层他越来越看不清楚的隔膜,她虽然就坐在自己跟前,但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遇到事情,只会温温软软地牵着他的袖子,问他该这件事要如何,那件事要怎么办。

  她句句都在说得失,样样都在算因果,从邓瑛,到张洛,最后甚至到她自己,一盘死棋全部走活,这完全就不是从前的杨婉能够想到的。

  最令人背脊发寒的是,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女人对自己遭遇的自悯,她甚至为了利用自己的名节,情愿把身子拿出去让千万人谈论。而且,她竟然完全不难过。

  “你在海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声音不大,杨婉并没有听见,她还帮他拿捏好了为官立家的态度。

  “哥,把我交代出去吧。也没有道理,我犯了大错在家里躲着,让你去抗。你是在部里做官的人,我这儿都是家长里短的小事,这两日,还让你们当大事一样地反复思量,大可不必。”

第10章 仰见春台(三)

  杨府的正厅里放着一尊白玉雕成的玉牡丹。

  张洛身着丧服,独自站在玉牡丹面前,一言不发。

  他给杨伦留了余地,并没有带着锦衣卫大张旗鼓地进来,但即便如此,正厅内的丫鬟不敢当他是杨府的客人,没有一个人上前来过问茶水。

  自从他升任北镇抚司使,这几年死在他手里的人实在太多了。

  京城里的官员但凡提到张洛,都不肯多言语,能回避则回避。好在他素来不是喜欢交往的人,虽然做事不留情面,但也不给人留门路走,到也省去了很多人攀附他的心。

  久而久之,地方上的官员给他取了一个江湖诨号,叫他“幽都官”。一旦在自己的地境上遇上他,就得做好披枷带锁下诏狱,赤身裸体过鬼门关的准备。

  不过据说张洛对自己的母亲却是颇为孝顺。

  张洛的母亲去世得很早,临去之前,和杨家定下了张洛和杨婉的亲事。

  虽然这几年张家在京城平步青云,张琮入阁,张洛掌管了半个锦衣卫,有很多世家都很想与张府结亲,小门第的人家,不惜把自己的女儿送来与他做妾,但张洛听都不听这些事。

  要说他对杨婉是什么态度,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想过。

  杨家出了一位内廷的娘娘,温柔识礼,在后宫的声誉很好,杨婉也是自幼被陈氏教养在深闺,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张洛至此还没有见过她。

  不过他在宫中见过宁妃杨姁,是一位有着含情目的风情佳人。

  听说杨婉和杨姁长得很像,那也就应该是个美人。

  “张大人。”

  张洛抬起头,杨婉正穿过洞门朝正厅走来。

  穿堂风流入二人袖中,他身上的麻衣厚重全然吹不动,而她身上的绫罗却翻飞若蝴蝶。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吩咐,侍立的家人都站得很远。

  她过来的时候,竟也是一个人。

  “杨婉见过张大人。”

  她低头向张洛行了一个礼,腰上一双芙蓉玉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扣响,耳边玉珠轻摇。从容颜和身姿上看,的确是与宫里的宁妃相似。

  “杨婉?”

  张洛抱臂挑眉。

  “嗯。”

  杨婉直起身,忽又发觉自己仪态没端稳,正犹豫要不要再行一个女礼,谁料想张洛冷笑一声,一把解下腰间的配刀,反转刀身,刀柄即抵在了杨婉的下巴上,只轻轻一挑,杨婉就被迫仰起了头。

  张洛低头打量了杨婉一阵,手指忽然往边上一带,杨婉的脸竟猛地一撇

  她脖子上本来就有旧伤,这一下痛得她差点叫出来。

  张洛收回刀,冷冷地看着她,“我不为难你,让杨伦见我。”

  杨婉忍着疼站直身,“大人来这里是为了我与大人的婚事,即便大人有什么训斥,也算不得为难我。”

  “你说什么?”

  张洛逼近杨婉,他身上的素麻上,藏着很厚重的灵堂佛香,和他周身寒气格格不入。

  “再说一次,让杨伦见我。”

  杨婉转过身,“你既来见兄长,为何要带锦衣卫的人。”

  “北镇抚司问讯朝廷官员,自然有北镇抚司的规矩。”

  杨婉回头。

  “你要问什么?”

  张洛眸光暗闪,朝她又逼了一步,“我要问的是朝廷官员,你是府中女眷,当回避。”

  “是要问他纵我私通邓瑛之事吗?”

  张洛一怔,“住口。”

  杨婉笑笑,“就这么听不得那两个字?你审他,不如审我。”

  “放肆。”

  张洛压低声音,“你见我毫无惭愧之态,你是认为你没有犯错是吗?”

  杨婉摇了摇头,“即便我犯了过错,大人也不该泄愤在我兄长身上。”

  “妻不做,你要做囚?”

  他说完一把扼住了杨婉的喉咙,手臂往前一推,便将杨婉抵到玉屏上,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杨婉的头碰到玉屏的瞬间,他的胸口也猛地刺入了一根锐物。他低头一看,见竟然是一根银簪子。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出手时同时去反制住他。

  “没必要这样恐吓我,我就不配入诏狱,你也不敢杀我。”

  杨婉仰着脖子,声音虽然受到了压迫,但眼底却没有流露一丝的恐惧。

  “松手……”

  她说完,甚至把手中银簪又往他的胸口推入半寸。

  “你如果再不松手,我就敢杀你了……”

  张洛看着杨婉的眼睛,却描述不出她的神情。

  她不像是多么刚烈的女人,用烈性和自己搏命。她有她的狠性,也有一种令他不解的分寸感。

  就像那根银簪子一样,不偏不倚地扎在距其要害两寸的地方。

  “你竟是这样的人。”

  他说完,松开杨婉的脖子,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伤口虽不深,但已渗出了血。

  “别动。”

  杨婉说着将簪子拔了出来,张洛的血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来,她毫不讲究地捞起自己的袖子擦了两把,回头对愣在屏后的银儿说道:“去拿伤药过来。”

  说完刻意地咳嗽了几声,借此缓平被张洛扼乱的气息。

  “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对你很不公平,我也知道,因为我一个人,让你和张家都蒙受很多没必要的羞耻。所以……”

  她说着丢掉银簪,抚裙屈膝,在张洛面前跪下:“我向张大人认错赔礼,求大人放过我兄长。”

  张洛看了一眼自己滴落在地上的血,又看向杨婉。

  她被藕色的丝罗轻飘飘地包裹着,手指按在冰冷的地上,纤细白皙,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怜。

  很难想象,这双手,将才竟然握着银簪子刺他。

  张洛用脚碾着将才那支银簪子,金属与地面尖锐的摩擦声令杨婉不自觉地咬住了牙齿。

  张洛忽然将银猛地踢开,撩袍蹲下,一把扼住杨婉的下巴,逼她抬头。

  “你既是这样刚烈的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做苟且之事。你若对我无意,大可直言,我并非无耻之徒,要强娶你为妻。”

  杨婉抬起头,“大人这样说,就是定了我的罪了?”

  张洛被她眼底的神情戳得很不舒服,但她就是不肯把目光避开。

  “如果我们杨家不愿意退婚,坚持要嫁入你们张家,你会如何?”

  “我容不下羞辱我的人活在我身边。”

  杨婉听完,笑笑又道:“如果不嫁进张家,又要如何做才能消去你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