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厂观察笔记上一章:第4章
  • 东厂观察笔记下一章:第6章

  张洛没说话,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大,杨婉吃痛,眼睛不自觉的红了。

  “还是……要让我自裁是吧。”

  她说完,眼中虽然有泪,眼底却藏的是笑意,“你不觉得好笑吗?你是北镇抚司使,掌管诏狱,京城内外的官员见了你就害怕,你这样一个人物的名誉,需要我一个女子的性命来维护?你在朝的功绩,在外的名声,难道都是虚的吗?”

  “放肆!”

  “我并没有与邓瑛做出任何任何苟且之事。”

  她迎上张洛的目光,“我兄长也没有过错。有错的是那些拿我的贞洁之名,看似讨好你,为你抱不平,实则只不过是为了看你两家热闹的人。张大人,你的确是这京城里的一方人物,但你毕竟没娶过亲,他们知道你在这件事情上,做不到像在诏狱中那样杀伐果断,所以故意低看你,取笑你,杨婉明白,这样与大人说话,的确是放肆了。但为了传言,就带走我兄长讯问,或逼我自尽,这些并不是大人这样的人该做的。”

  张洛听完,掐着杨婉的那只手指节作响。

  “这些话,是杨伦教你说的吗?”

  杨婉被迫仰起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难道听不出来,这是我没有办法才说出来的话吗?”

  张洛就着她的下巴,一把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又随手掷向一边。

  杨婉的腰一下子撞到黄花梨木的方案锐角上,这种痛实在太难忍,她一时没忍住,捂着腰蹲了下去。

  张洛斜睥杨婉。

  “贱人。”

  虽然隔了几百年的文明进程,但恶毒的话总有共性。

  杨婉听懂了那种恨不得扒衣破身的□□之意。

  “你说什么。”

  张洛冷道:“我今日不带杨伦走,并不是表示我能容忍你,与司礼监的那个罪奴活着。我在朝廷内外行走,眼不揉沙,只要你们身在京城,你们的性命随时都在我的刀刃下面。”

  说完摁下刀柄,转身跨出了正厅。

  下阶时与端药来的家仆撞肩而过,家仆失手摔了呈盘,药瓶破碎,灰白色药粉像纸灰一样,撒了一地。

  杨婉坐在地上,努力地想要把“贱人”这两个字从脑子里逼出去。

  奈何它却越来越响。

  银儿过来扶她,搀她一张圈椅上坐下。

  “小姐,您伤着哪儿了,脸怎么这么白。”

  杨婉猛咳了几声,“那个垃圾人刚才骂我贱人!”

  “嘘……您怎么能还说呢……”

  杨婉气得上头,将才话说得多,这会儿喉咙又痒,竟越咳越厉害。

  银儿见她又在摁脖子,忙道:“要告诉夫人请刘太医再来瞧瞧吗?将才看见张大人掐小姐脖子,可真是把银儿吓死了。”

  杨婉摆摆手,“算了没事,他没用大力。我这是渴了,想去……想去倒杯水喝。”

  她说着自觉地就要拿水壶给自己倒水。

  “小姐,银儿服侍您。”说完就替过了杨婉的手。

  杨婉悻悻然地把手收回来,看着银耳忙活。

  这个时代官家女儿,到的确是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也真的命薄如纸。

  和张洛一番交锋下来,杨婉虽有七八分学术性和理论性的把握,但此时她还是有些后怕。

  即便是能把控住贞宁十二年的大局,即便对张洛此人的性情有所理解,即便她掌控着人心博弈的优势,但张洛带给她的男女身份上的压迫是非常恐怖的。

  尤其是张洛盯着她,骂她“贱人”的时候,如果在现代社会,她应该张牙舞爪地就上去了,就算打不过还有警察来收尾,但在此处面对张洛,她却只能气,不能作声。

  杨婉想着叹了一声,勉强散掉了心里的火,抬手挽了挽耳边琐碎的头发。

  “为什么我是魂穿,不是身穿呢。如今这个样子,想要在大明朝想要做一个独立的女性研究者,真的太难了。”

  她自言自语地叨了这么一句,又想起了邓瑛,忽觉得不对。

  若是身穿,自己在大明朝连个户籍都没有,别说跟着邓瑛了,根本寸步难行,这么一想,又赶紧摇头。

  “明日跟你嫂嫂进宫。”

  杨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杨婉忙整理裙衫在起身。

  杨伦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又看向她脖子上和下颚上的指痕,轻声问她“没事吧。”

  “没事。”

  杨婉按着后脑勺,也不太敢看他。

  杨伦弯腰,轻轻撩开她的头发。

  “真没什么……”

  “别动,我看一下。”

  杨婉抿了抿唇,到真没动。

  “婉儿。”

  杨婉一愣,这声好难得。

  回想下来,这还是杨伦带她回来以后,第一次叫她婉儿。

  “啊?”

  “今日是救我,我到真的没想到,这十八年,你在哥哥身边的样子,竟是装的吗?”

  杨婉觉得杨伦这句话说得有些落寞,抿着唇低头,没有去接。

  杨伦的妹妹已经死了,杨家单方面的地对她好,是出于骨肉情亲,但同样的骨肉亲情,她又不可能还回去,这就还……挺残忍的。

  “怎么不说话。”

  “嗯……没有,就是在想,我现在这样,难道哥哥不喜欢吗?”

  杨伦咳了一声,轻轻放下她的头发。

  “不是,骂了你这么多天是真的气你。但一想你能活着,倒已经是老天对哥哥开恩了。”

第11章 仰见春台(四)

  说来也怪。

  十二年的初春一直都是干风天,但是翻到二月,雨水却突然之间多了起来。

  这种天气并不是和适合血肉伤的将养。

  邓瑛也不想过多得走动,几乎是一日一日地呆在太和殿。

  太和殿的重建工程备料就备了四年,原制的工程图是张展春主持绘制的,由于主体是木制结构,一旦遇雷火,延烧的势头几乎不可逆。邓瑛在复建太和殿之前,曾与众工匠们一道,对图纸进行了多次修改,现而今放在毡棚(1)里的图档,已经堆了半人来高。

  连日大雨,图档受损,需要运大木料的工艺也都没有办法完成。

  工匠们得闲,大多坐在毡棚里一边躲雨,一边闲聊。

  桌椅脚跟都在发霉,但也把老木的香气逼了出来。

  有人沏了滚茶,用小炉子吊着,热热地喝上一口,身上的潮气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邓瑛端着茶碗,站在人堆里与工匠们说话。

  这些匠人大都是张展春的香山帮(2),与邓瑛熟识十几年的大有人在,他们都是靠手艺吃饭的人,与宫廷和朝廷的牵连不算多,没有那么多顾忌也就更敢说,但他们没什么大局观念,想对邓瑛表达些什么,具体的话又说不出来。反而因此在邓瑛面前,变得小心翼翼。

  不过邓瑛知道,这些人远比他自己更在意他内心的平复。

  但他也明白,“平复”这件事,对他自己和这些人来说,都很漫长。

  于是,除了工程上的事,他也偶尔也会和他们谈及自己在内廷的日常生活。

  “我前两日还在想,宋师傅送的茶,要放过今年惊蛰才拿出来喝。结果今日大家都被雨绊在这儿,就索性拿出来了。”

  送茶给他的匠人听了这话很欣喜,忙道:

  “您喜欢就太好了,今年地里又出了新的,就是年初家里女人生病,没及得上去摘。我前几日赶回去叫了村上的人去帮忙,终于是收了一半下来,赶明儿家里的女人身上好点,叫她再给大人送些来。”

  他唤邓瑛“大人”,刚说完就被旁人扯住了胳膊。

  一堆眼风汹然扫来,他顿时就愣住了。

  自悔失言,低头不敢再看邓瑛。

  邓瑛在旁随意地接过他的话,“我还怕你们进来做工,就不稀罕家里田地。”

  那人见邓瑛不怪罪,自己更后悔,也不敢大声说,低头悻悻道:“是,再少也是祖业,不敢不守着……”

  气氛有些阴沉,棚门也被风吹得咿咿呀呀的响。

  外面的雨气很大,木香土腥都带着春寒,邓瑛的身子一直养得不是很好,尤其是腿上,早晚畏寒惧冷,站久了便不舒服。

  但他还是习惯在这些匠人当中站着。

  这也是张展春几十年的坚持。

  他曾对邓瑛说过:“营建宫城和在外带兵是一样的,没有那么复杂人心算计,大家的目的是一致的,只要你能让他们安心,他们就能一门心思地扑在自己的事情上。大厦之稳,莫不出于人心之定。但要做到这件事,光精进自身是没有益处的,你得有‘终身为士,不灭文心’的毅力。有了这样的毅力,才能有你该有的担当。如此,你带领着他们建造的殿宇城池,才不会是一堆楠木白骨。”

  张展春说这话的时候,邓瑛还很年轻。

  不免要问,“那要如何,才能守住‘文心’呢。”

  张展春对他说,“不管身在何处,都不能忘了,你是十年书斋,苦读出身。尽管你不喜欢仕途上的人和事,走了和杨伦这些人不一样的的路,但你得记着,你真正的老师,始终是大学士白焕,你和杨伦一样,活在世上,要对得起自己的功名和身份。”

  邓瑛成年后才慢慢明白,这一袭话中的深意。

  累世的师徒传承,同门交游,不断地在辩论,阐释他们“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欲望,这些欲望撑起了读书人大半的脊梁骨,他们是王朝的中流砥柱,也是大部分社稷民生事业的奠基人。

  杨婉早年也在自己对明朝的初期研究里,对所谓的大明“文心”进行过一般性阐释。

  有了辩证法的介入以后,她不得不去看其中迂腐的一面,但是在她后来对邓瑛的研究当中,她认为“文心”这个概念,一直都是邓瑛行事作风的支撑点,甚至是他最后惨烈结局的根本原因。

  他就是不喜欢站在宦官集团的立场上想问题,就是要做与自己身份不合的事情。

  但怎么说呢。

  杨婉抽风的时候,偶尔也会有抓马的想法。

  “太监皮,文士骨”,这和“妓女身,观音心”一样禁忌又带感,稍微发挥一下,就可以写它几万字的JJ小文学。

  她爱这种有裂痕性的东西,比起史料罗列,这才能彰显大文科当中的“人文性”。

  可惜这一点,她还没来得及跟邓瑛碰上。

  邓瑛是用他本身的性格,在内化那个时代里如深流静水般的东西。

  因此他的进退分寸和杨婉是完全不一样的。

  正如张洛不喜欢杨婉,是觉得杨婉的分寸感,凌驾于当时所有的妇人之上,这让他极度不安。

  而在邓瑛身旁的人,却从来不会感觉到,他的品性当中有任何刻意性的修炼。

  “我在狱中数月,很想念这一口茶,若还能得新茶,那便更好,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劳烦到你家中人。”

  邓瑛主动提及之前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的事。

  说话的匠人听完之后,立即明白过来,邓瑛是想让他放宽心。

  他心里头本来就有愧,忙站起来拱手道:“这怎么能是劳烦呢,我这秃噜嘴,啥该说的都说不出来,也可以不要了。以后,只管留着手跟着您做工,给您送东西罢了。”

  众人听完都笑开了。

  邓瑛也笑着摇头。

  那茶烟很暖,熏得他鼻子有些痒,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轻轻按了按鼻梁。

  没在内学堂当值,他今日穿的是青色的常服,袖口挂在手臂处,露着即将好全的两三处旧伤。

  “您身上还没好全吗?”

  气氛融洽后,人们也敢开口了。

  邓瑛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点头道:“好得差不多了。”

  说完侧过身,拢紧身后的遮雨帘子,转身续道: “我……其实也没想太多,虽不在工部了,但现下与大家一道做的事,还和从前是一样的,你们若是肯,从此以后可以唤我的名字。”

  “那哪里敢啊。”

  其余人的也应声附和。

  将才那个说话的人转身对众人说道:“我看还像之前在宫外的时候一样,唤先生吧。”

  邓瑛笑着应下,没有推迟。

  棚外是时响起了一声雷,众人都站起来拥到了棚门前。

  天上蓝雷暗闪,云层越压越低,雨看起来,根本没有停下来的预兆。

  邓瑛抬头,望着雨中才盖了不到一半的琉璃瓦,负手不语。

  “先生。”

  “嗯。”

  “今年这雨水多得不太寻常啊。”

  邓瑛点了点头“是。年初那会儿没有雪,开春雨多,也很难避免。我将才过来前,看楠料(3)被雨水濡废了一大半。”

  “是啊。”

  工匠们面露愁色,“得跟衙门那头提了。南面的斗拱已经造好了,琉璃厂被来的来料我们现在都没看见,这雨再这样下下去,主梁的隼,又得再修一次了。”

  正说着,徐齐从工部衙门议事回来,一身雨气,神色不好,模样有些狼狈。

  匠人们纷纷让到一边行礼。

  徐齐看了他们一眼,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摆手说,“你们歇你们的。”

  邓瑛放下茶盏,走到徐齐面前行了一个礼。

  “正在议琉璃厂的事,大人……”

  徐齐打住他,“你也不用催促,横竖这两日能见得到款项。”

  说完喝了一口茶,觉得粗得厉害,心里气本来就不顺,索性跺下茶杯,借茶发泄“茶这样,人也是这样,都是惹得满口酸臭还吐不出来。”

  邓瑛站在一旁没出声,徐齐越说越气,不妨开了骂口。

  “被砍头的吃朝廷,砍别人头的也吃朝廷,邓瑛,”

  邓瑛还在想琉璃厂的事,一时没及应答。

  “你还不惯被称名?”

  徐齐不快,难免揶揄。

  “不是。”

  他说着又拱手,“大人请说。”

  徐齐放下茶盏问道:“你之前在工部的时候,是怎么跟内阁处的?”

  邓瑛平声应道:“开年内阁与六部的结算和预算,其实我们不用参与过多。”

  徐齐抬眼,“何意。”

  “父亲伏法以后,山东的田产至今还在清算,司礼监和其余五部都在等最终的账目,这两年盐务和海贸都算不得好,所以不论今年如何统算拨派,都得等山东巡抚的呈报进京,待那个时候,我们提报三大殿重建的实需,才能探到户部的底和内廷的真实的意思,现在说得过多,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这番话有些长,他说完忍不住低头嗽了一两声。

  徐齐没有想到他会亲口提清算邓颐田产的事,有些诧异,开口问道:“你们邓家在山东的霸举,你之前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是。”

  邓瑛平和地回应,“十年未访。”

  十年未访。

  到底算为骨肉冷落,还是算作自洁不污?

  徐齐一时竟有点想给眼前这个人下个具体一点的判定。

  “你……”

  他刚开了个话口,太和门上的内侍就发动了下钥的催声。

  徐齐只得作罢,与工匠们快速总完工需料单,起身走了。

  邓瑛见雨没有停的意思,便让匠人们各自休息。

  自己一个人独自撑伞穿过太和门广场,回直房去。

  那日是二月初五,正是内阁与六科的给事中会揖(4)的日子,南三所的值房内灯烛还暖着,今日不光是清谈,还说到了几个京官品行的问题,内阁次辅张琮不悦六科参奏他的学生,两边一杠起来,竟杠过了时辰。

  邓瑛走到南三所门前的时候,内阁首辅白焕也刚刚从会揖的值房里走出来。

  雨下得太大了,邓瑛没有提灯,他一时到没太识出邓瑛的样貌。

  邓瑛进士及第那一年,白焕是科举主考。

  那一年中进士的人当中,虽然有他白家的后辈,但白焕最喜欢的却是邓瑛和杨伦这两个年轻人。杨伦是他一手提拔,但邓瑛却在做庶吉士(5)的第二年,被张展春给看重了。张展春后来跟他私下提过很多次,即便邓瑛不在仕途,但还是不想让他断了和白焕的师生缘分。他不是一辈子好在土石上的人,等三大殿完工,还是要把他还回来的。

  没想到,还没还回来,张展春就中了风。

  接着猖獗多年的邓党在张琮的谋划,以及他的推波助澜之下,终于彻底倒台。

  迟暮之年,得见天光。

  而他最喜欢的学生,也就这么,再也找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毡棚:有布遮挡的简陋工棚

  (2)香山帮:出身香山的工匠群体

  (3)楠木:明故宫的主要殿宇都是木制结构,采用的木料主要是楠木。

  (4)会揖:六科(相当于监察部门)和内阁大臣作揖的日子,说白了就这是行政部门和监察部门在一块交流感情,免得闹得太僵。

  (5)庶吉士:相当于一个翰林院见习岗,考完进士的年轻人一般都会干几年。

第12章 仰见春台(五)

  邓瑛没有想到这个时辰内阁还没有出太和门。

  看见前面的白焕放慢脚步,自己的步子也跟着慢了下来。

  天光黯淡的阴雨黄昏,二人都撑着伞,本就有肢体隔阂,实不该就这么相见。

  “老师。”

  这一声是在伞下说的,雨水劈里啪啦地打在伞上,白焕并没有听得太清晰。

  但他眼见着邓瑛放下伞,理袍在雨中跪下,向他行礼。

  青衣席地,见少年根骨,和当年翰林院拜礼时一模一样。

  白焕没有出声,却也就此站住,不再往前走。

  白焕的儿子白玉阳见父亲没有过来,便辞了六科的几个给事中,撑伞返回到白焕身旁,看了一眼伏身在地的邓瑛,又看向在伞下沉默的父亲,小心催促道:“父亲,没必要跟这奴婢一般见识。”

  谁知白焕却赫然冲他喝道:“放肆。”

  白玉阳被呵斥地一愣,忙低头道:“是,儿子放肆,只是还请父亲快一些,今日会揖,宫门已经晚闭了半个时辰,这会儿太和门上已经催第三回 了。”

  “让他再等。”

  “这……”

  “等!”

  白焕提高了声音,白玉阳不敢再劝,只得又往太和门上去了。

  雨水顺着邓瑛的领口不断地往他的中衣里灌,白焕不对他说话,他也不能说话。

  他毕竟不是张展春。

  张展春对邓瑛言传身教很多年,彼此熟悉到既是师徒也是忘年交。

  白焕和张展春不一样,他是个治学严谨,从不偏私的老翰林,在政治上又是实干派,在邓瑛心里,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一直有些尖刻。

  “以后不要再唤我老师。”

  这句话在大雨天听来,寒凉无情。

  邓瑛跪在地上,肩头一颤。

  “为何。”

  他没忍住,脱口问了出来。

  白焕声音不稳,“我不准你辱没了我从前最好的学生。”

  他说完这句话竟有些站不稳,蹒跚地向前踩了几步,邓瑛忙站起身去搀扶住他,却被白焕颤巍巍地挣开了,摆手不肯让邓瑛近身。

  “你已经是伺候内廷的人,我当不起。”

  说完高声唤回白玉阳,扶着白玉阳的手,一路蹒跚,头也不回地朝太和门走去。

  邓瑛垂手站在雨里,却清晰地看到白焕在撇开他的时候红了眼。

  白焕从前对很多人都说过,邓瑛就是他最好的学生。

  所以这一句:“你不要辱没了我从前最好的学生。”不仅伤到了邓瑛的里内,也真实地伤了白焕的心。

  非白焕所愿吧,但他此时,必须要和这个从前的学生割裂了。

  至于杨伦,应该也是如此。

  邓瑛没有再说话,侧身让到一边,作揖相送。

  雨水在地缝里恣意地流淌,草根碎叶虽然卑微,此间却各有其位,邓瑛看着眼前的一片凌乱,竟觉得心里莫名好受了一些。

  他一直等白焕走出太和门,才直起身。

  过了酉时,四下开始点灯,邓瑛走回值房时,郑月嘉刚走,给他留下了一套用蓝布包裹的书。书旁边还有一副药,也是用油纸包着。

  内侍李鱼跟邓瑛说,这药是郑秉笔在御药房取的,对邓瑛的身子好,让他不要张扬,在后宫里找一个宫人,借娘娘们宫里的内灶煎了就好。

  六宫内倒是各有各的火灶,护城河这边的值房却没有。

  但内侍们的伙食又必须要自己做。

  这种情况下,在外搭灶毕竟麻烦,且遇上个事务繁忙的侍候,大多顾不上饮食。所以逼不得已,有些内侍便会在六宫各处找上那么一个宫女搭伙吃饭。

  宫女本没有白白多操一份的心的道理,但架不住这些人殷勤。

  深宫寂寞,又都是伺候人的奴婢,说话做事都得提着一口气 ,惺惺相惜起来,有时竟比情郎还暖几分,久而久之,这宫里对食的风气就起来了,有点子地位的太监,都盘算着攒钱,找上那么一位菜户(1)娘子。

  李鱼跟他传达完郑月嘉的话后,难免也调侃了一句,“你若要寻个娘子,我看只有尚仪局的女使配得上。”

  邓瑛没接这些话,把药放到箱柜里,关门点灯,之后脱下已经被雨水淋透的袍衫和鞋袜,身上干燥了,却反而觉得比将才在雨中还要冷。

  李鱼在门外问他,“你里面还有炭吗?我想着天还没黑透,想去惜薪司碰碰运气,看还能不能支领。

  邓瑛走到门口应道:“二月了,惜薪司现下还供炭吗?”

  “有门路啊。惜薪司的掌印是我姐姐的对食相公,心疼我姐姐得很,我姐姐能揪着他耳朵骂他,我这儿过去跟他说一声,他敢不给,再说,都是吃宫里的,陛下烧剩的星子,偷偷给我们给一点又不算什么事。”

  邓瑛听完笑笑,“你去吧,我不大用得上了。”

  李鱼在门搓了搓手,“那成,你若觉得冷了,找我便是。”

  说完踩着雨坑子,噼里啪啦地跑远了。

  邓瑛在床榻上坐下,低头解开侧带,重新换了一身中衣。

  天时还不算太晚,他不想那么早睡下,便随手从郑月嘉送来的书里随手抽出一本,摊到膝上看时,见是《千字文》。

  这是内学堂的启蒙书,主要教阉童识文断字。

  贞宁年起,朝中的文书来往量很大,识字宦官的人数,还不敷内廷二十四衙门的需求。

  所以内书房一直在试图增补翰林院的讲学官。

  但这毕竟是一种比较扭曲的师生关系,翰林院中的清流大多不想把自己牵扯到内廷里面去。直到白焕奉诏,亲自入内学堂给阉童们讲学,又把杨伦也一道荐进去之后,无人应诏的现象才逐渐好起来。

  邓瑛手上的这一本是白焕在内书堂做讲学的时所用,上面的批注不算多,但每一处都写得很详实。那字和白焕的性情相似,一看就很费功夫,虽然极小,但笔力到位,一点也不潦草。

  邓瑛把灯挪到手边,曲臂撑着下颚,一页一页地翻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