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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婉搁笔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趴在窗上,拿包在绢子里的坚果子去喂鸟。

  发现邓瑛在看她的时候,便托着脸笑。

  “你们接着讲,我今天要写的东西写完了。”

  阉童只有七八岁,到不至于误会他们的关系。

  转身向杨婉作了个揖:“女使写的东西奴婢看不懂。”

  说完,又看向邓瑛,“先生能看懂吗?”

  邓瑛笑着摇头。

  “我这是鬼画符,你可不要学,好好跟着你们先生,他讲的才是大智慧。”

  阉童听了冲杨婉点了点头,又道:“先生,奴婢娘亲说,阉人都是苦命的人,我家里穷,不把我卖给官中,弟弟们都活不下来。家里人别说念书,就连字儿也不认识,先生您也和我们一样,为什么您的学识这样好?”

  杨婉听他说完,站起身几步走到那阉童面前,轻轻地提溜起他的鼻子。

  “嘿,你这个小娃娃,夸人都不会夸。”

  那孩子扭动着身子,“您不要捏我鼻子,都说尚仪局的女使姐姐们,个个都是最知礼的,您怎么……”

  “你说啥?”

  杨婉被他说得放开也不是,不放开也不是。

  邓瑛笑着合上书,“你也有说不过人的时候。”

  杨婉丢开手,抱着手臂站起身,低头对邓瑛道:“他小,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

  邓瑛捧了一把坚果子递给阉童,笑着应他将才的问题,“先生以前是读书人。”

  那孩子得了果子,欢天喜地藏到袖子里,抬头又问他,“读书人为什么要跟我们一样做宫里的奴婢。”

  “因为先生犯了错。”

  “哦……”

  阉童的目光忽然黯淡。

  邓瑛抬起手臂,把书推给他,“去吧,记得温明日的书。”

  “知道了先生。”

  杨婉看着那孩子离开时,不留意落在地上的坚果,抿了抿唇。

  “为什么要对他实说啊。”

  邓瑛起身走到门前,弯腰把那几个果子一个一个地捡起来。

  淡青的宫服席地,那只带着伤疤的手,又一次露在杨婉眼前。

  他捡完后站起身,看了一眼那孩子跑远的地方,看似随意地说道:“他们总会知道的。”

  “他们知道以后,反而不会当你是自己人。”

  “为何?”

  “……”

  这是一个关于明朝宦官集团和文官集团身份立场对立的研究。

  身处局中邓瑛不可能跳脱出来理解这个问题。杨婉觉得,如果直白地告诉他,简直就是精神凌迟。

  于是抿着嘴唇没再往下说,走到窗边重新坐下。

  谁知刚一坐下,就听到内书房外的场院里传来沉闷的杖声。

  她正要推窗看,却听邓瑛对她道:“过来,杨婉。”

第15章 仰见春台(八)

  杨婉的手指已经攀上了窗栓,听见邓瑛的声音又悻悻地握了回来。

  她回过头问邓瑛:“是怎么回事。”

  邓瑛抬头看了一眼窗纱,只道:“先过来。”

  杨婉起身走回邓瑛身边,人还是忍不住朝外面张望,“这是在打人?”

  “嗯。”

  邓瑛随手翻开一册书,把自己的目光也收了回来,“不要出去,等他们了结。”

  杨婉点了点头,没再莽撞出声,理袖在邓瑛身旁坐下,凝神细听。

  春日午后,翠绿的鸟羽在日光下轻轻地颤抖,所有的庭影都对晴日有一种温柔的自觉性。

  四下万籁哑寂,就连杖声下都听不到受刑人惨烈的痛呼。

  但杨婉和邓瑛皆明白,这是因为受刑的人被堵了嘴。所以,这并不是什么对奴婢的惩戒,这是处死的杖刑。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地等待着外面的惨剧结束。

  杖声带着明显的杀意,根本没有给受刑人任何求生的机会,精准到位,干净利落,十几杖之后就听到了背脊骨断裂的声音。

  杨婉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一把握住了邓瑛的手腕。

  春袍袖宽。

  将才为了诵书写字,他又刻意将袖口掖了三寸,半截手臂裸露在案,杨婉这一握,立时破掉了男女大防。

  邓瑛低下头,看向那只白净的手。

  肤若温瓷,衬在一只翡翠玉镯下。

  和京城里所有的大家闺秀一样,她原本留着半寸来长的指甲,但由于在海子里坠坡时的抓扯,几乎全部消损掉了,如今长出来的都是新的,暂时没有染蔻丹。看起来很软,色泽也是淡淡的。

  邓瑛有的时候,不自觉地就会回避这个遮蔽在绫罗绸缎下的,年轻而美好的女体。

  正如他回避自己的身体一样。

  但是他不敢躲,怕被她误会成是自己厌弃和她接触。

  于是他只能试着力,将手臂悄悄的地往身前撤,试图把手腕从她手里抽出来。

  杨婉却并没有松开手,手臂摩挲着案上的书页,跟着他回撤的力道滑向他,邓瑛顿时不敢再动,只得将手臂僵硬地横在案上,仍由她越抓越紧。

  不多时,杖声停了。

  接着传来一阵拖曳的声音,单薄的衣料和草丛摩擦而过,两三个黑色的影子经过窗纱,脚步很快,一下子就走远了。

  这个过程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任何人声,只有皮肉炸响和匆忙却从容的脚步声。

  但气味却无孔不入。

  杨婉闻到血腥气,胃里忽然猛一阵翻江倒海。

  她想吐。

  很奇怪,她并不是害怕外面拖过去的死人,只是纯粹觉得恶心。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很……很想吐。”

  她捂住自己的嘴背过身,为了忍住那阵呕意,愣是把双肩都逼得耸了起来。

  “这……是不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话没说完,胃里一阵翻腾上涌,酸水几乎窜入喉咙,猛地刺激到了她的眼睛。

  她忙蹲下身屏住呼吸,忍到最后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浑身恶寒,抖得像在筛糠。

  邓瑛看着蹲在地上的杨婉,心中从未有过的惶然。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觉得自己想要在这个时候去触碰她的想法,是那么卑劣和无耻。

  他忙把手握入袖中,转身倒了一杯水,挽衣蹲下,将杯子送到她眼前,“先别说话,少喝一点。”

  杨婉接下水,仰头含了一口,摁着胸口慢慢地尝试吞咽,终于开始缓和了下来。

  她又用水漱了漱口,仰起头将被鼻息喷得潮乱的头发一把拢到耳后,抬袖擦干脸上被刺出来的眼泪,喘道:“真……差点要命了。”

  邓瑛接过她喝过的杯子,起身放到书案上,压下自己内心的波澜,“对不起,竟不知你会如此难受,我……”

  “没事。”

  杨婉不知道他这声“对不起”是在为什么道歉,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自己的反应。毕竟在现代文明社会,“处死”一个人的现场都是对大众隐藏的。她对死刑有法律上的概念,但是对新鲜的尸体,死人的血气却没有概念。

  她想着,摁住胀疼中的太阳穴,“我没事了,就将才闻到那阵味道一下子没忍住。”

  说完又吸了吸鼻子,抓着椅背站起身,低头整理自己的裙衫,瓮声瓮气地接着问道,“最近司礼监为什么要处这么多死人。”

  邓瑛趁着她没注意,拢下衣袖,遮住自己的手腕上的皮肤,反问她道,“姜尚仪是如何与你们说的。”

  杨婉一边理衣一边摇头,“尚仪是女官里最守礼的,她不会提这种事。”说完,回到案旁坐下,拿出自己的笔记,翻了一页新纸压平,蘸墨提笔,抬头接着说道:“我在想是不是因为琉璃厂的贪案。”

  邓瑛原本不想提这件事,但是看到杨婉握着笔的模样,他又不忍冷淡地应对她。

  从认识杨婉开始,她就一直在写这本笔记。邓瑛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是他有些喜欢看她写字的样子。

  从容而专注,丝毫不见内廷女子自怜自怨的神情。

  “才因为这事杖毙了人,你刚才难么难受,为何还要问。”

  “想在宫里活得明白一点。”

  她笔尖往窗上一指,“你看他们,不明不白的不也死了吗?”

  说着擎回笔,挡住从鬓上松垂下来的耳发,接着又道“而且,我只问过你,不会有事的。”

  邓瑛听她这样说,不由一笑,“你就这样信我。”

  “当然信你,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信你了。”

  邓瑛微怔。

  当人在微时,或者陷入自不可解的污名当中的时候,反而会害怕有人奋不顾身地信任自己,这代表着他自己的沉沦,也将会是她的沉沦。

  就像桐嘉书院的那些此时正在诏狱中饱受折磨的读书人一样。

  邓瑛不觉得自己这一生,配得上这样的献祭。

  自从下狱以后,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说服自己,既然白日不可走,就行于寒夜,只是他情愿一人独行,而不肯提起任何一盏,只为他点燃的风灯。

  “你不想说,那我就先说,你帮我听一下,我说得对不对。”

  她说完,把自己的册子拿起来朝前翻了几页,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反转笔杆,戳着笔记上要害处说道:“琉璃厂的这个王顺常是司礼监掌印何怡贤的干儿子。这次工部查出的这个亏空虽然已多达百万余量,但对整个内廷亏空来说,却是九牛一毛。”

  她说着在某处一圈,却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后世考证的具体的数字,抬头对问邓瑛道:“你和张先生领建皇城这么多年,在建城一项的收支上,你心里有个具体的实数吗?”

  邓瑛先是沉默,而后轻点了一下头。

  “多少。”

  邓瑛没有回答。

  杨婉也没再问,低头把笔从那个数字上挪开,“行,你先不用说,总之也是个说出来要死一大堆人的数字。”

  说着又往下翻了一页,“现在内阁很想把王顺常交到三司去,但是司礼监的意思则是要把他当成一个奴婢,在宫里处置。原因在于,王顺常一旦入了刑部大牢,司礼监这几位的家底,也就要一并抖空了。皇城前后营建四十年,进出款项何止千万,贞宁年间的二十四局内外,织造,炭火,米肉,水饮,消耗巨大,百姓们的赋税供养皇室宗族无可厚非,供养……”

  “杨婉。”

  邓瑛忽然出声打断她。

  杨婉抬起头,“怎么了?”

  “不要碰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杨婉搁下手上的笔,“我知道,但此事和你有关。”

  她说到这里也不继续往下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笔记。

  “杨婉。”

  他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

  “你是怎么看到这一层的。”

  “你这样说,就是你自己也想到了是不是。”

  邓瑛愕然。

  杨婉的话已经快要点到要害了。

  他的父亲邓颐在内阁的时候,为了讨好并蒙蔽贞宁帝,纵容司礼监起头,逼着户部在财政上大肆朝皇室宗族的开销上倾斜,皇城营建一项本已不堪重负,皇帝还在不断赏赐各处王府。

  前年,贞宁帝胞弟成王的王妃江氏生子,成王禀奏内廷之后,贞宁帝竟一气儿赐了江氏在南京的母家黄金千两。要知道,当年西北边境还在打仗,南下筹措军费的巡盐使不堪巨压,差点没把自己挂在返京复命的船上。内廷却丝毫不顾财政上严峻的形式,依然不断地扩充宫中太监和宫女的人数,各处的宗室王府也在丝绸,棉布,粮肉上贪求不足。

  而这些东西,只要归账到内廷,就是归到皇帝的名下,三司六部无人敢查,司礼监的太监没有不在其中中饱私囊的。至于这些阉人到底亏空了多少,即便后世考证,也只得一个大概,在贞宁年间更是一个“天数”。

  这就是邓颐掌控下的大明王朝。

  危若累卵,坍塌不过顷刻之间,邓瑛虽不在朝,却身在皇城营建的事项之中,十多年来,看了很多也记了很多。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些事项,他甚至落过笔头,张展春偶然发现以后,却把他叫到自己的书房内,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至此之后,他不断地告诫邓瑛,“时候未到,不要妄图做不可能的事。”

  邓瑛也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少年时私记的那本帐册。

  甚至到张展春归老的那一年,邓瑛亲自替他收拾寝室时也没能找到。

  所以,在他老师的眼中,至今仍然是时候未到吗。

  “邓瑛。”

  杨婉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邓瑛回过神来,却见她已经合上了那本小册子,塌着腰趴在他面前。

  “不要想那么多。听到没。”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知道。如果你觉得没有冒犯到你的话,我就说给你听。”

  邓瑛笑了笑,“你不论对我说什么,都不是冒犯。”

  “真的吗?”

  “嗯。”

  他诚恳地点了点头。

  杨婉也笑了,“你对我可真的太好了。

  她说完直起背,望着邓瑛的眼睛,“嗯……你在想,如果内阁的三司通过琉璃厂这条线找到你,你要不要和你曾经的老师还有同门们,站在一起。”

第16章 仰见春台(九)

  这话刚说完,门外忽然传来李鱼的声音。

  “邓瑛,你还在里面吗?”

  邓瑛抬头,“我在。”

  李鱼“嗨”了一声,踮脚趴在门上催道,“都下学好一会儿了,你还守着呢。郑秉笔寻你去司礼监,我过来与你说一声,你换身衣服赶紧过去吧,我去门上当值了。”

  杨婉看着窗上撤退的影子,抱着手臂站直身,挑眉低声:“近水楼台先得月。”

  说着低头看向邓瑛,“他们找来了。”

  邓瑛点了点头,并没有立即起身。

  他沉默地在书案后坐了一会儿,日渐偏西,烘了整整一日的暖气顷刻间就退到黄昏的风里去了。邓瑛一直等到太阳沉了一半,才站起身。脚腕上的旧伤突然传来一阵钻骨的寒疼,逼得他不得已闭眼去忍。

  “疼是吗?

  杨婉在旁道。

  “不疼……”

  “没事,你站一下。”

  她压根没理他的托词,蹲下身径直挽起邓瑛的裤腿,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一方绣着芙蓉花的绢帕。

  “我先说啊,我不乱整,你也别动啊。”

  说完,腾出一只手,把垂地的衣袖拢在膝上,而后小心地将绢子叠起来,伸手轻轻地包裹住邓瑛脚腕上的伤。

  “你看吧,在海子里你不愿意听我的,现在成这样了。”

  她说完这句,立即又调了个头宽慰他,“不过你别多想,这伤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遇到阴寒的天,要好好地暖着它。就像这样拿厚实点东西护着,过会儿就好了。”

  邓瑛始终没有出声。

  杨婉掖好绢子的边角,看他不动也不吭声,不由地抱着膝盖抬头去看他。

  有一大丛叶影落在邓瑛脸上,她不大看得清他的表情。

  虽然他现在愿意与杨婉说话,但本质上他仍然是一个沉默的人,就像写得很淡的文本,落笔时就已经预存了一层安静的仁性。

  “怎么了。”

  “我不想自己糟蹋了你的东西。”

  “你不要才是糟蹋。”

  她说着撑了一把膝盖,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灰,“快去吧,我也要回南所了。”

  说完又笑着指了指桌上的坚果,“吃光它,别糟蹋。”

  邓瑛看了看案台上坚果,还剩下几颗。

  他扼住袖子,将它们全部捡起来。

  杨婉写东西的时候,总是一刻不停地嚼。他起先并不觉得这些东西有多好吃,可是,跟着吃得久了,好像也快成个习惯了。

  他想着,不免自嘲。

  抬手正要往口中送,谁知她又从门外折返回来,扒拉着门框,探出半截身子叫他。

  “邓瑛。”

  邓瑛忙尴尬地捏住手,往袖里藏。

  一时吃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

  杨婉看着他的窘样笑了一声,“我刚才忘了跟你说,不要太纠结,你这样的人做选择错不到哪里去。”

  说完晃荡着腰上的一对芙蓉玉坠,走到黄昏的浓影去了。

  邓瑛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眼藏在手里的坚果,莫名地想要去信她最后那句话。

  ——

  坚果被吃完,茶也彻底冷了。

  邓瑛净过手,走出内学堂。

  血腥气已经彻底被晚风吹散了,甚至还带来了一丝无名的花香。

  他今日腿伤发作,走得有些慢。

  司礼监在寿皇殿的后面,需绕过万岁山,北出中北门,而后经尚衣监和针二局,路途很远。

  邓瑛走到司礼监议室的时候,天已经黑尽。郑月嘉举着灯亲自站在石阶下等他。

  邓瑛抬头看了一眼议室的门户,门是闭合的,窗格内透出的光很幽暗,里面的人声好像也是刻意压低了的。

  郑月嘉提着灯走到他面前,灯火一下子照亮了二人的脸。

  “司礼监有司礼监的规矩,你今日来晚。”

  邓瑛侧面避开火光。

  “是,我会向掌印请罪。”

  郑月嘉拍了拍他的肩膀,朝身后看了一眼,“你晚的这半个时辰,足够改变老祖宗对你的看法,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但还是要劝你一句,你的性命是司礼监给的,既然给了你这条命,你就和我们是一样的。在内廷里,没有哪一个奴婢可以独自活下去,陛下是我们主子,老祖宗是庇护我们的天,你看错了一样,都得死。”

  邓瑛点头,“我明白。”

  人讲骨相。

  郑月嘉在司礼监这么多年,眼底下过了太多的阉人,有些是从海子里挣扎出来,靠着韧劲儿和豁出尊严的勇性,最后到是混出了些样子,但都不是什么人样,一个个要不是獠牙青面,要不是官颜奴骨两幅面孔。

  但眼前这个人,青袍下裹着的那一副骨相却似乎天生和这一处潮寒的地方龃龉。

  即使他很顺从,也仅仅是出于修养。

  “明白就好。”

  郑月嘉转过身,“随我进去。”

  司礼监虽然是内廷最重要的一处官署,但是其所在并不大。面阔三间,明间开门即是正厅议室。

  郑月嘉推开门,室内原本就很黯淡的灯烛瞬间被穿堂风吹灭了几根。

  灯影里坐着的人皆抬起头,朝邓瑛看来。

  坐在正中间的何怡贤此时还在喝药,并没有看邓瑛,端着碗只说了一句:“来了?”擎着碗慢慢地将药喝完,就着端碗的手指了指自己身旁,“月嘉,你过来坐,哪兴陪着底下人站的。”

  “是。”

  郑月嘉躬身作了个揖,撩袍走到何怡贤身旁坐下,顺手接过了他的药碗,捧在手里用自己的袖子仔细地擦拭。

  “行了。”

  何怡贤伸手要去夺,“日日都在喝,你还要不要自己的皮了。”

  郑月嘉却背过身道:“欸,儿子伺候您,皮也不要。”

  说着眼风在邓瑛脸上一扫而过。

  何怡贤摇头笑了一声,“你啊,是从前和工部的人打交道打得多,看吧,”

  他指着郑月嘉的肩膀对在坐的其他人道:“他还是维护故人啊。”

  邓瑛顺着何怡贤的话,迅速扫了一眼议室内。

  除了郑月嘉以外,秉笔太监刘定成,胡襄,周辛令也都坐。除此之外,他面前还跪着一个身穿囚服,戴着重镣的人,

  虽然灯火灰暗,但邓瑛还是认出了这个人是琉璃厂的王常顺。这样一来,今晚这个局的意图就挑开了第一层纱。

  他看了郑月嘉一眼,屈膝在那人身后跪下,伏身向何怡贤行叩礼。

  刘定成就坐在邓瑛身旁,看他如此,冷不丁地道:“这是不改口?”

  何易贤笑着接过这话,“不能这样说,邓少监是张先生的学生,我们的避身之所,都仰赖张先生和邓少监,这口是不用改的,在主子们面前不错规矩就行了。”

  说完冲着邓瑛虚扶了一把,“你起来吧。”

  邓瑛直背站起身,垂手而立。

  何怡贤上下打量了他一通,忽笑问道:“你是不是很恨我。”

  “邓瑛不敢。”

  “你说是这样说,殊不知,白阁老他们,戳着我背在骂我,出了这么个阴毒的主意。”

  他刚说完,胡襄便接道:“他们说阴毒,我就觉得不对,张先生唯一的徒弟,他们不保是怕遭牵连,搞得自己跟桐嘉书院周丛山一样。说到底,是没那能力,我们保下来那自然是我们的人,我觉得刘公公的话没错,是该改口,我们都是老祖宗护着才有了今天,怎的,救了整一个人,还得给杨伦他们让半个出去吗?没这个道理。”

  “好了。”

  何怡贤打断他,“我还没往这上面说,你们也不要急躁,月嘉,去搬一个墩子,让他也坐,这里面一个跪着就成了,多一个站着得,反乱糟糟的。”

  郑月嘉应声去了。

  邓瑛在王常顺身后坐下,经过胡襄将才脱口而出的一番话,他差不多明白了司礼监的意图。唯一有些意外的是,王顺常的出现。

  这个人是锦衣卫抓的,现在堂而皇之的跪在司礼监的议室里,这便是司礼监通了北镇抚司。

  “王常顺。”

  “老祖宗,儿子在。”

  王常顺的声音带着很重哭腔,显然在邓瑛进来前,已经哭过天了。

  “你回头看一眼,认识吗?”

  王常顺拖着镣铐膝行转身,看了邓瑛一眼,又连忙转身泣道:“认识,这是邓先生,我们厂上的人都认识他。”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