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瑛摇了摇头,“我想再去看看老师。”

  郑月嘉向杨婉看去,“杨姑娘也要和他一道去吗?”

  “对。我替娘娘前去上香。”

  郑月嘉垂下头,沉默了一阵,复道:“我已经来劝过你了,是你不肯听。你这一次从广济寺回来,司礼监若对你有处置,我在老祖宗面前不能为你说任何一句话。”

  “我明白。”

  “那好。”

  郑月嘉朝道旁让了一步,拱手再揖,“也替我向张先生上一柱香。”

第31章 晴翠琉璃(三) 邓瑛,起来。……

  张展春的棺材停放在广济寺的多宝殿中。

  这一日,雨至辰时,尚未停歇,寺中古木森森,此时被雨水所洗,衬着满寺的缟素,更显得枝遒叶繁,苍翠欲滴。

  前来吊唁的官员皆撑素伞,人数虽多,却都面色肃然,不闻人声。

  杨伦立在殿前的云松下,与齐淮阳轻声相谈。

  齐淮阳抱着手臂看着雨泥里的伶仃蚂蚁,“雨大的时候,这些东西看着还真可怜。”

  杨伦道:“你来找我是有事吗?”

  齐淮阳看向他。

  “听说陛下批驳了六科联名的奏本。”

  “是。”

  “驳了几轮了?”

  “四轮。”

  齐淮阳道:“你们怎么想的。“

  杨伦笑了一声,伸手抚着云松粗糙的枝干,“你是个万事不问的人,怎么今日话也多了。”

  齐淮阳松开手臂,舒开声音,:“司礼监那个奴婢来找过我。”

  杨伦忙回头,“邓瑛?”

  “是,我原本是不想与他接触,不过他的话有几分道理,所以我想转说给你听一听。”

  “说吧。”

  齐淮阳道:“这联名的折子不能再上了,听他说,陛下前夜差点杀了司礼监的郑月嘉。”

  杨伦冷道:“这不好吗?”

  齐淮阳笑了一声,“我也是这么问他的。”

  杨伦道:“他怎么说。”

  齐淮阳不答反问,“你们内阁现在能按住六科和都察院的那一帮人吗?”

  杨伦听他这么问,沉默地朝前走了几步,半晌方摇了摇头,“我现在不知道,是老师不愿意弹压,还是压不住。”

  齐淮阳摇头道:“如果郑月嘉真的被陛下杖毙,若能平息这些人也就罢了,若是反而助长东林党的气焰,你和白阁老就都该想想,这件事最后会怎么收场。”

  杨伦低头道:“你觉得邓瑛看的是对的。”

  “不完全。毕竟他现在是司礼监的人。”

  齐淮阳说着顿了顿,“但我觉得,他的这一番话不是为了维护司礼监。”

  杨伦点头,“这个我知道。”

  齐淮阳续道:“其实我也在想,他为什么要来找我,而不直接跟你说。”

  “呵…”

  杨伦摇头笑一声,拍了拍身后的树干,怅道:

  “张先生死了,他应该很恨我和老师。”

  齐淮阳没去接这个话,转身看向西面的那一排厢房,里面点着烛火,隐约映出两三个人的影子。

  “今日内阁的几位阁老都来了?”

  杨伦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张琮还没有来。”

  齐淮阳笑道道:“他不在,那个幽都官也不会来,倒也好。”

  这话刚说完,殿前的人确忽然噤了声。

  杨伦转过身,见张琮正在山门前下轿。

  齐淮阳走到杨伦身边,“呵,说不得啊。”

  杨伦回头道:“你先过去吧。”

  说完,一个人走向山门。

  张琮今年已经六十七了,头发和胡子都白了,但人尚算精神,看起来也并不像张洛那般严肃。

  他站在轿前,等杨伦行过礼,笑着回礼。

  “听说,张先生的身后事,是杨侍郎操的心。”

  杨伦平声回道:“张先生的儿子还在从海南回京的路上,今日应该会到。下官只是受托而已。”

  张琮笑笑:“也不易了。对了,白阁老在何处。”

  杨伦侧身让了两步,“老师在西面的厢房。”

  “好。”

  张琮没有再多说什么,负手朝西厢房去了。

  杨伦正要走,忽被张洛唤住,“杨侍郎。”

  杨伦顿了一步。

  “何事?”

  张洛将马缰丢给家仆,沉默地从杨伦身边走过,走到前面,方道:“陛下对你们已经一忍再忍。你们也该收敛了。如果一个张展春还不足以震慑六科那些人……”

  “张洛!”

  张洛转过身,也不在意杨伦打断他的话,偏头道:“北镇抚司为天子镇威,冒犯天威即有罪,其他的我管不了。”

  “等一下。”

  杨伦反身追上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洛并没回应他的话,只冷淡地说了句“让开。”

  杨伦还想再问,却听山门口忽然喧嘈起来。

  原本散立在多宝殿前的官员们此时也一齐聚向了山门。

  张洛低头朝山门下看了一眼,反身也走了过去,杨伦连忙跟上他一道朝山门走去。

  山门下,邓瑛撑伞立在雨中。

  此时的雨比之前大了许多,雨水如连珠一般悬在伞沿下。

  在场的很多官员虽然之前大多认识邓瑛,但都是在邓瑛受刑之后第一次见他。

  虽各有各的态度,却都免不了鄙夷之色。

  都察院的一个黄姓的御史走出人群,抬手直斥道:“你的老师因为你而死,你还有脸立于此处?”

  邓瑛抬起头,“邓瑛为拜祭老师而来,无意冒犯大人。”

  说完放伞抬手,躬身揖礼。

  黄御史并不回礼,虚点着邓瑛朝身后的人轻笑道,“你们看看,现在连宫里的奴婢都行士礼。大礼何存啊?”

  邓瑛低着头没有出声,松开作揖的手,撩袍跪下,伏身再礼。

  “请诸位大人,容邓瑛拜祭老师。”

  杨伦站在人群后面,刚要上前,却被背后齐淮阳一把拉住,“别去。”

  他一时有些恼,压低声音呵道:

  “放手。”

  齐淮阳并没有听他的,低头朝人群后看去。

  “不是我想拉你,是下面跪着那个人不想你露这个面。”

  杨伦一怔。

  “为何?”

  齐淮阳看着雨中的人,平声道:

  “你是内阁的人,刑部的大堂上也罢了。但这个时候你不能站到六科和都察院的对面去。否则内阁在弹压黄御史这些人上,会更被动。”

  杨伦听完不禁握紧了拳头。

  有的时候,他真的有点恨邓瑛。

  他原本以为张展春的死,会让邓瑛恨他,恨这个官场,但他好像并没有,就像张展春理解他们一样,他也没有责怪他和白焕,甚至在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境地,还在试图周全那个羞辱过他的内阁。

  可这何尝不是在逼他们惭愧。

  “请诸位大人让容邓瑛祭拜老师。”

  邓瑛提高声又说了一遍。

  有些官员见他在雨中跪求,不禁沉默。

  黄御史也没有出声。

  然而就在有人试图想要劝身边人,给他让一条道的时候,人群里却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容你进灵堂,无非羞辱先人。”

  众人回头看去,见说话的人身穿玄袍,腰配绣春刀,忙挤推着让到了一边。

  没有一个人敢再出声。

  杨伦有些不忍再看,转身正要朝殿内走,忽然听到一个清亮的女声。

  “邓瑛起来。”

  杨伦心里一沉,反身拨开人群,果然看见杨婉正弯着腰,一手撑伞,一手搀着邓瑛的胳膊。

  她也穿着素服,周身无饰,只有腰间的那一双芙蓉玉坠子,令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份。

  邓瑛抬起头。

  面前的人已经被雨浇透了,头发贴在脸上,但面色却依然很温和。

  “起来呀,你再不起来我要生气走了。”

  她是这样说的,搀在他手臂上的手却一直没松。

  在贞宁十二年间的这场雨里,有很多人逼他跪下,只有这个姑娘,要他站起来。

  在他错愕之时,她抿了抿唇,抬头朝山门内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他,温声对他说道:

  “邓瑛,张先生看到你这样会难受的。”

  说完又用了些力,“你起来我帮你。”

  邓瑛不敢拽伤她,忙顺着她的力道站起了身。

  杨婉扶着他站稳,又从怀里取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把脸上的雨水擦干,撑好伞。”

  说完独自一个朝张洛走去。

  “杨婉!”

  杨婉没有回应邓瑛,径直走到山门的石阶下。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张洛,但这一回,她内心却没有一丝胆怯。

  “你虽然姓张,但你是张先生的亲族吗?”

  张洛沉眸。

  杨伦忙走出人群呵道:“婉儿,不要放肆。”

  杨婉转身朝杨伦看了一眼,“杨大人,我是尚仪局女使,理内廷礼仪,丧仪拜祭之礼的错漏,不能过问修正吗?”

  杨伦气得胸闷,她显然没打算给他面子,甚至不打算给在场所有人面子。

  杨婉再一次看向张洛,重复道:“张大人是张先生的亲族吗?”

  张洛先是沉默,而后冷声道:“不是。”

  “今日张先生的亲族不在,唯亲之人,只有他唯一的学生,你们却逼人跪求,不容他拜祭。这是什么大礼,你们寒窗几十年,就是为了此时高人一等,党同伐异吗?”

  张洛沉声,“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杨婉曲膝行礼,“若我言辞冒犯,甘愿受责。”

  几丝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入她的口中。

  说完将才的那一番话,她忽然有一些恍惚。

  这个场景她好像是第一次经历,却又好像经历了好多次。

  在无数个研讨会上,她都是这样孤独地站着,面对一群严肃的人。那些人其实也并没有错,也是埋首故纸堆一辈子,坚守自己学术观点的研究者。只是他们不相信她,也不相信她背后的那个人。比起当年,她拼命地想要把邓瑛形象重新拼组在他们面前,拼命地要修正那些对他成见颇深的观点,拼命地维护住一个已故之人的身后名。

  如今,她保护的是邓瑛真正的尊严。

  他活着,他就站在她身后。

  不是历史长河里的虚像,也不是她孤独的执念。

  杨婉喉咙有些发哽。

  如果不是从六百年之后回来,邓瑛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后来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后人,站在大部分人的对立面,陈他无法开口之情。

第32章 晴翠琉璃(四) 我要牵着你的袖子走。……

  邓瑛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杨婉,心下一阵说不出的寒疼。

  就在会极门上,她还为了躲避郑月嘉的大礼而藏到他的身后。

  此时他也想要去把她拉回来,拉到他身后。

  可是他也同时发觉,一直以来,杨婉的勇气和恐惧好像和所有人都是相反的。

  “呵。”

  张洛低笑,令在场的很多官员胆寒。

  他从石阶上走下来,地上的雨水被他踩得噼啪作响。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杨婉面前,“受责是吧,受什么责?”

  说完没有任何犹豫,返过刀柄猛地劈向杨婉的膝弯。

  杨婉没有防备,立时被他的力道带到了雨地里。

  令她失声的疼痛从膝弯处传来,然而她也同时发觉,张洛应该没有用全力,不然就这么一下,她的骨头大概已经碎了。

  “杨婉!”

  张洛听到邓瑛的声音,头也不抬,提声对身旁的锦衣卫道:“把那个奴婢摁住。”

  继而转身对杨伦道:“这是她冒犯上差的教训。”

  说完命人牵马,翻身上马背,低头对邓瑛掷下一句:“你们两个,龌龊至极。”

  “张洛你给我站住!”

  杨伦见他打马,立即要去追,杨婉忙唤道:“别去追”

  说完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却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邓瑛忙扶住她的手臂。

  杨伦在旁情急呵道:“谁准你碰她的!”

  邓瑛一怔,杨婉反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别傻乎乎地松手啊,你松我就摔了。”

  邓瑛忙道:“好,我不松,你站得稳吗?”

  杨婉试着站直腿,忍疼道,“还行,还能走,他没用力,我就是摔了一下。”

  杨伦见杨婉拽着邓瑛,也没好再对邓瑛说什么,转而抬声骂道:“这个北镇抚司都快没了王法了。”

  杨婉苦笑,“他不就是王法吗?替天子执法。”

  杨伦道:“是这个道理,可是走到极处就是个疯子,谁能限制得?”

  杨婉听完这句话,不由看身旁的向邓瑛。

  贞宁年和靖和年两代皇朝,一直是身为东厂厂督的邓瑛在和锦衣卫制衡。

  杨伦并不知道,他口中的这个“谁”此时就站在他面前。

  “总有人能制衡他的。对吧。”

  邓瑛发觉,这句话她是对着自己说的。

  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却不想让她失望。

  “对。”

  他本能应了这么一个字。

  杨伦到没在意二人的对话,弯腰想要查看杨婉的伤势,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她露皮肉,只得轻轻捏了捏她的腿,“真的没事吗”

  杨婉咬牙摇了摇头,“没事,可能有点肿。”

  邓瑛对杨伦道:“对不起,杨大人,我任凭处置。”

  杨伦骂道:“你当我蠢吗?伤她的是张洛。”

  杨婉松开邓瑛,“好了,我真的没事。你快进去吧。别耽误时辰。”

  邓瑛站着没动。

  杨婉抿了抿唇,勉强对他露了个笑,“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邓瑛腾出一只手,撑起伞遮住她的身子,“我扶你进去坐着。”

  杨婉摇了摇头,“不了,我这个样子也跪不了灵,而且……我心不诚,恐会冒犯到里面亡故的人。”

  杨伦把杨婉拉到自己身边,抬头对邓瑛道:“行了你去吧,别辜负了她。我会照顾我自己的妹妹。”

  杨婉顺着杨伦的话冲邓瑛点点头。

  “去吧,等你一块回宫。”

  邓瑛听完,方退了一步,向杨伦深揖一礼,直身往灵堂而去。

  门前的人,各怀心思地散了。

  杨伦这问杨婉道:“能走吗。”

  “能,多谢杨大人。”

  不知道为什么,杨婉大多时候都用尊称来唤他,很少叫他哥哥。

  对此杨伦很懊丧,但伦理和纲常在他心里扎得太深,严肃的言辞根本不适合用来表达他身为长兄的失落。

  “对不起,我今日让你难堪了。”

  她说着搓了搓手。

  杨伦扶着她坐在山门旁,“你问心有愧吗?”

  “对你有一些,对其他人没有。”

  杨伦笑了笑,拿过家仆手上的伞,又让人把自己的斗篷也取了过来递给她。

  “披着吧。”

  说完替她撑稳伞,低头平声道:“这次就算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一面说一面。顺手替杨婉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我真的很不想看他碰你。”

  “邓瑛吗?”

  “对。”

  杨婉没有回答。

  杨伦见她不出声,忍不住又问道:“他之前还冒犯过你吗?”

  杨婉望着雨水中被踩得破碎的人影。

  “你觉得他会吗?”

  “他不敢。”

  “是啊。”

  她抬头看向杨伦。“你们给他锁上手镣脚镣,还要在情感上套上枷锁,到现在为止他都接受了,没有反抗过你们,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他向你们认罪或者示弱,他只是不想放弃他自己,也不想放弃你们。就算你不想听他的,也不要和这些人一起逼他好吗?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被凌迟处死,你和我,都会后悔的。”

  杨伦愣了愣。

  “他跟你说了?”

  “是啊。我也被吓到了,他面对你们的时候,都不是真正的卑微,可是他对着我的时候是真的不敢。”

  她说着顿了顿,抿着低下头,“我不想看他这样。”

  杨伦听完这一番话,沉默良久。

  “你这是怪我?”

  “有一点吧。”

  杨伦点头。

  “行,我以后不对邓瑛说那些话,你也不要一直对我丧着脸。”

  “谢谢你。”

  她说完,面上的笑容一晃而过。

  杨伦叹笑、转话道:“对了,件事我想问问你。”

  “嗯。”

  “郑月嘉的事,听说陛下差点杖杀他,但最后又赦免了他,你在宫里,知道是为什么吗?”

  杨婉想起了宁妃,免不得避重就轻。

  “那是养心殿的事,传不出具体的风声。”

  杨伦捏着下颚,"这件事有一点奇怪。”

  “哪里奇怪。”

  杨伦道:“照理说,陛下已经下旨杖杀,没有道理突然再追回。”

  杨婉反问道:“你觉得,这件事很重要吗?”

  杨伦摇头,“我现在有些看不准,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坏事。”

  她说得很干脆,“内阁任由六科和督察院逼谏,陛下动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他的杀念只动在了郑月嘉身上,并没有提司礼监和何怡贤。这个态度,表明科这些人已经输了,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这一回你们内阁是避在后面的,可是,其他人怎么办。

  杨伦道:“不至于。”

  杨婉接道,“是,朝廷不至于降罪整个六科。但会不会在其他地方敲打呢。”

  杨伦听她这样说,忽然想起了张洛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

  忙转身道:“你撑好伞,我去见老师 。”

  杨婉望着杨轮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任由它堵在喉咙里,半天不肯呼出来。

  有的时候,她会有一种恐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