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底,宫里除了筹备年节的事情之外,还在预备另外一件大事——蒋婕妤即将临盆。

  皇帝为此甚至动了大赦天下的念头。

  与此同时,朝廷上也因为皇帝对这个连男女都尚不知的孩子的态度,开始了贞宁十二年的最后一场大论辩——立定储君。

  杨婉记得,贞宁帝在位期间并没有立储,所以他驾崩以后,朝廷和内廷分成了两派,一派以杨伦和张琮为首,主立长。一派是以太皇太后为首的宗亲以及司礼监掌印为首的宦官集团,主立幼。

  两派的心思都很明显。

  杨伦和张琮都是帝师,易琅是他们严格规训出来的学生,几乎承载了大明文官对一代贤君的全部幻想,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以不愿意立一个年幼得连根骨都看不出来的孩子为新帝。

  司礼监的想法,就更直白。

  易琅受祖法教育,一直将宦官视为奴婢,对司礼监的态度也极为严苛,根本不徇私情,但蒋婕妤的幼子易珏却对太监们颇为亲近,是内监们搂在怀里长大的孩子。

  至于当时的宗亲,因为贞宁帝从前的纵容,不断地兼并土地,亏空户部,内部已然是沉疴难治,为了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当然也不愿意接受受改革派教育的易琅登基为帝。因此鼓动太皇太后出面,与内阁相争。

  虽然看起来很复杂,但事实上,这场争斗的时间非常短。

  原因是易珏在贞宁帝死后不久忽然暴毙。

  历史学界对于易珏的死因一直存在很大的争议。

  最初主流观点认为,易珏应该死于政治暗杀。

  但是驳斥这个观点的依据也很直观,杨伦张琮这些人都是文官,没有力量行暗杀之事,如果说他们借助了当时的江湖教派的力量,那就是快把历史写成小说了。

  因此后来分出了另外一观点,那就是易珏死于邓瑛之手。

  最初这个观点提出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易珏死后,易琅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第一件事情就是将何怡贤杖责一百,发配南京皇陵,至于后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胡襄,因为不被易琅信任,基本上成了个空职,邓瑛则成了司礼监事实上的掌权人。

  这个观点的佐证出现在易琅为凌迟邓瑛所写的《百罪录》中。

  这一篇文章不长,但却列出了邓瑛的一百条罪状,是皇帝亲笔,昭示天下的御书。

  其中有一条叫“残害宗亲”。

  这一条罪行,史料里并不能在邓瑛身上找到相对应的史实,所以有史学家认为,这一条说的因该就是当年的皇子案。

  当然,这件事情距杨婉所处的时间段还远,所以她如今更关注的,是在这场并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政治论辩之中,易琅和宁妃的处境。

  还有……

  怎么面对邓瑛。

  可是,两件大事重合在一起,六局和二十四内廷衙门,忙得根本没有空挡。

  杨婉也几乎没有任何的空闲去梳理自己的笔记和心情。

  她本就是一个做事严谨高效的人,理不顺情绪问题的时候,就索性扎进事务堆里,宋云轻看着她的样子都有些害怕。

  这日卯时刚过,宋云轻举着烛火走进尚仪局的正堂,却见档室里亮着灯,杨婉一个人搭着木梯,在架上找公文。

  “你这是没回去吗?”

  她说着放下烛火,扶住杨婉脚下的梯子,“何必呢,等门上的人上值,叫他们来爬就是。”

  杨婉低头道:“我这几日心里乱得很,忙点好。”

  宋云轻道:“你找什么,下来我来找,回去睡会儿吧,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杨婉听她这么说,靠在梯子上揉了揉眼睛。

  “回去也睡不着。”

  宋云轻道:“李鱼说,你和邓秉笔吵架了。”

  “什么,他乱说。”

  “我说也是,邓秉笔那样的人,怎么会和你吵架,不过说起来,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去见他啊。”

  “哦。”

  杨婉低头掩饰道:“娘娘这几日,身上不爽快。我们这里事情又忙。”

  宋云轻叹了口气,“那个蒋婕妤,呵……都快把六局给掀了,这要是生了皇子,我看她连皇后都要不放在眼里了,我真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宠爱这样一个女人,难怪外头的老爷们,要奏立太子的事。”

  杨婉点头不语。

  宋轻云接着叹道:“听说……前日娘娘在养心殿被罚了跪。”

  杨婉没有否认。

  “嗯。”

  “哎。”

  宋轻云叹了一口气,陛下连体面都不肯给,昨日六宫全都知道了。延禧宫那边的宫人,私底下什么难听话都说出来了。”

  杨婉没出声,她知道这是在敲打杨伦。

  宁妃回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搂着易琅,轻声细语地给他讲话本故事,直到易琅睡着,她才让合玉和杨婉给她上药。

  宋轻云见她沉默,以为她吃心,忙道: “好了好了,你赶紧下来回去睡觉吧,你这样杵着不说话,我生怕你一会儿晕了栽下来。

  杨婉听从了宋云轻的话,下了梯子整好衣衫。

  “那我回去了,晚些再过来。”

  “去吧。”

  ——

  杨婉走出尚仪局,没走几步就走到了司礼监的门口。

  邓瑛正站在门前和郑月嘉说话。

  他穿着秉笔太监的官服,人好像瘦了一些。

  杨婉见他朝自己看过来,连忙转身朝后走,然而刚刚绕过一处转角,便看见邓瑛立在路尽处。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邓瑛走近杨婉,“后面是一条不设门的通水道,为了以防西面的殿宇走水设计修建的。”

  杨婉抿了抿唇,“是你设计的吗?”

  “对,十年前修的,后来护城河改建,我顺便拆了后面的墙,联通了你刚才走的那条道,不过,因为那条道上安放了四口吉祥缸,所以走的人不多。”

  杨婉听完他的话,点头笑道:“我可真傻,在皇城里躲你,能躲到哪里去。”

  邓瑛低头看着杨婉,她的脸被雪风吹得有些发红,她吸了吸鼻子,看向一边,“我现在有点不敢见你。”

  “为什么。”

  杨婉抿着唇,“因为做错了事,让你在易琅面前跪着,让你听到那些话……我还一句都没有说……我……”

  她没说下去,邓瑛却一直等她彻底沉默下来以后,才轻声道:“我并不在乎。”

  他说完,撑着膝盖稍稍蹲下来一些,虽然靠得不是很近,但杨婉还是感觉到了他温热的鼻息。

  “其实你心里也知道,小殿下的话是对的吧。”

  杨婉没有承认,“不对……”

  此时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代表她自己的内心,还是代表后世更先进的文明说出的这两个字。

  “对个鬼……”

  邓瑛听了她的话,不禁笑了。

  他松开撑在膝盖上的手,翻转过来,轻握成拳,伸向杨婉,这么一个动作令官袍的袖子自然垂落,露出他的手腕,上面有一圈淡淡的痕迹,是去年受刑前,在刑部牢中所伤。

  “你看,这是镣铐的痕迹,还有我脚腕上的伤,都很难消了,虽然我一直在听你的话,好好地吃药,调理身子,但是效果并不大。我最初虽然不明白,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却要受这样的责罚,但是,我现在想要接受这些责罚,继续活下去。”

  “你可以接受,我不可以。”

  杨婉望着他的手腕,“怎么可以接受呢……”

  “因为你啊。”

  “什么……”

  杨婉怔住。

  邓瑛没有停顿,接着说道: “我以蝼蚁之身觊觎你,被殿下斥责,仍然不知谢罪,不肯悔改,既然如此,我被怎么责罚都不为过。”

  杨婉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挽了挽耳边的碎发,回头望着邓瑛道“你又拿你自己来安慰我。”

  “你不也一样吗?”

  杨婉抿了抿唇。

  “所以……你不会不见我?”

  “嗯。”

  他温和地对杨婉点了点头,“今日是你躲的我,我是自己找来的。”

  他说完,慢慢垂下自己的手,站直身子,低头道:“以后,不论小殿下再对我说什么,做什么,你就像那天一样,看着就好。其实,杨大人和张次辅在他身上用了很多心,他是我愿意侍奉的皇子,他能那样维护你,也是给我的恩典。如今蒋婕妤即将临盆,朝局不稳,加上陛下的心意还不明朗。小殿下年幼,难免会焦虑,你是他在宫中的至亲,不要为了我,让你们都不安。”

  杨婉点了点头。

  “是我糊涂了。”

  “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

  “嗯。”

  邓瑛抬头朝承乾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知道宁娘娘前日在养心殿受了辱,所以在宫正司女官面前,提了蒋婕妤宫中,宫人言辞犯禁的事,如果宫正司肯公正审理,处置这些人,那承乾宫的处境就会好一些。而且杨大人他们也不会过于被动。但这件事,我和郑秉笔身为内监不能过多参与。”

  “我去检举。”

  邓瑛没有阻止她,只道:“自己要小心。”

  杨婉点了点头:“我有分寸。”

第46章 澜里浮萍(八) 婉婉说你在长身体。……

  杨婉走后,邓瑛独自走回司礼监。

  正堂后面正用早饭,郑月嘉和胡襄坐何怡贤的两旁,另外两个年轻的内侍一左一右地站在何怡贤身后,小心地伺候着。

  司礼监的饭食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是在后头搭灶另做的,米肉有定量,一般是紧着几位有体面的人吃好,底下地人再分他们吃剩下的,邓瑛升了秉笔,兼督东厂以后,司礼监的灶上也把他算了进去,但是他近一段时间一直在东缉事厂衙门,所以灶上会做人的小太监,就把饭食拿给了李鱼。

  今日倒是邓瑛第一次在司礼监用饭。

  何怡贤看他走进来,并没有说什么,不紧不慢地喝完一碗粥,将碗放下,边上的小内侍忙捧起来到下头去添。

  何怡贤这看了一眼邓瑛,随口问道:“做了他的吗?”

  灶上的内侍忙应道: “做了做了。”

  何怡贤接过添过的粥碗,“那就给碗筷。”

  内侍递上碗筷,邓瑛颔首接过,郑月嘉看他没有坐处,便搁筷站起身。

  “老祖宗,我去候着票拟。”

  “坐着。”

  何怡贤夹了一块腌黄瓜,“这才什么时辰,你就慌了。”

  “是……”

  郑月嘉不得已复坐下。

  胡襄冷笑了一声,“郑月嘉,你这是见了风要转舵了呀。”

  何怡贤忽然用筷敲了敲桌面,“胡襄,这莽性上吃得亏还不多吗?”

  胡襄忙站起身,“是,老祖宗。”

  何怡贤不耐道:

  “坐吧,一顿饭,从他进来就吃得不安生。”

  他说完,端着碗看向邓瑛,“本该让你捧着跪到外面去吃的,但今日这雪风大,怕你身子不好,吹不得,就站这儿吃吧,吃完了,跟我去养心殿上值。”

  邓瑛垂头,“谢老祖宗。”

  “别拿捏这种语气,我听不得。你如今是调教不得的人,但司礼监的规矩,一直都是过不了我的眼,就站不到陛下跟前去,你坏了整个司礼监的规矩,现在想找补,也来不及了。”

  邓瑛没有再说话,站在雪帘子前慢慢地喝完了碗里的粥。

  何怡贤放下了筷子,郑月嘉和胡襄也都跟着放了筷,小太监们撤掉桌上剩下的饭食,拿出去给底下人分去了。不多时,又重新沏了热茶上来。

  何怡贤随口问道:“今日票拟先不忙递到养心殿去,咱们得和陛下议一议昨日留中的那两个折子。哪两个来着。”

  郑月嘉道:“昨日陛下留中了御史黄然和户部给事中赵安德的折子,都是请立太子的。算上三日前的六本,和五日前的十二本,陛下一共留中二十本。今日必要议定发还。”

  何怡贤喝了一口茶,抬头对邓瑛道:“你是怎么看的。”

  邓瑛应道:“此时议立储,的确为时过早,这二十本是可以驳的。”

  何怡贤道:“现在驳倒是简单,就怕婕妤生产之后,这股歪风,它就愣是压不下去了。”

  他将说完,雪帘子便被风撩起一层,一道耀眼的晨光透了进来,何怡贤抬袖挡住眼睛,“什么时辰了。”

  外头的内侍在门口回道:“老祖宗,辰时了,内阁的大人们都进来上值了。”

  “成。陛下现在什么地方。”

  “陛下在皇后娘娘那儿问疾去了。”

  何怡贤点了点头,站起身,“咱们也去正堂里坐吧。”

  ——

  司礼监的正堂只有一间,内设四张条桌,伺候笔墨纸砚。

  前朝最初设立司礼监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太监们帮助皇帝整理内阁递进来的票拟,并伺候皇帝批红,绝对不允许他们参与到政务中来。为此,太祖皇帝还曾立下铁牌,禁止太监参政。

  但到了贞宁年间,朝廷的事务越来越繁杂,贞宁帝在当太子的时候被文华殿严苛的规矩管得七荤八素的,登基之后对政务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一年到头,只把财政上的事务抓在手中,以共他和宗族肆意挥霍享乐。

  邓颐趁此与司礼监相互勾结,默认司礼监太监替皇帝行朱批大权。

  贞宁帝发觉,像何怡贤这样的人,是实心实意儿地在为他着想,自己抓大放小,仍然可以做到耳清目明,于是,太祖皇帝的铁牌慢慢地就蒙灰了。

  此时内阁的票拟还没有递进来,尚在闲散的时候,何怡贤示意几个秉笔太监都坐下,见邓瑛仍然站着,便道:“这是愿意受我教养的意思?”

  “是。”

  何怡贤笑了一声,“行,那就站着吧,总之你大多时候在厂衙那边,这里你就自便吧。”

  他说完,看向胡襄闲问了一句:“听说延禧宫的要得东西多啊。”

  胡襄应道:“不能说是要的东西多,是陛下赏赐的多,您知道,蒋婕妤的出身并不算好,家在浙江就只有那么巴掌大的一块田,陛下抬举他们家,已经许诺,若婕妤诞下皇子,蒋家就要封侯,这一笔厚赏,如今可不好挪啊。”

  何怡贤道:“急什么,蒋婕妤年初生产,等开春了,跟户部提嘛。”

  胡襄摇了摇头,“那户部的杨伦一门心思想要在南方推行新政,能听这话嘛。”

  何怡贤笑道:“你的话他是不会听的,但邓秉笔的话,他未必不会听。”

  说完,也没让邓瑛应话,转头继续说道:“虽然朝廷上都在奏请立皇长子为太子,但我们不能厚此薄彼,这延禧宫如今金贵,她要什么,缺什么,叫二十四局不能省。”

  “二十四局的那些人都懂事得很,眼见陛下责罚了宁妃,不就都捧延禧宫去了嘛。”

  “责罚宁妃?”

  何怡贤掐了掐虎口,“什么时候的事儿。”

  胡襄道:“哟,您老前两日在外头修养,儿子忘了跟您说,前两日,陛下在养心殿责罚了宁娘娘,这事儿,不知怎么的传得六宫都知道了。”

  何怡贤笑着点头,“那朝廷上还辩什么呢?”

  胡襄也笑了,“谁说不是呢。”

  邓瑛静静地听完这一番对话,抬头见郑月嘉掐着茶杯,指节发白,便轻轻咳了一声。

  郑月嘉虽然回过神来,却险些跌了茶杯。

  几个人一闲说,时辰就打发得飞快,过了午时,内阁的票拟递了进来。

  何怡贤翻了前面几本,抬手让邓瑛过来,“你看着批吧。”

  邓瑛珍重地接过,立在靠窗的一张条桌上,翻开奏本。

  最面上的一本是御史黄然写的,内容仍然是请立太子。

  这个人是贞宁二年的探花郎,字斟字酌,文采斐然。

  邓瑛挽起袖子,取笔沾朱砂,心下怅然。

  年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终会成为百姓上书,为天下谏言的人,锦绣文章四海相传,交游遍京城,但是如今,他却成了读奏疏文章的人,尽管手中仍然有笔,每写一个字,却都是铁牌下的一道罪行。

  落笔时,他忽然想起宁妃问他的那个问题,“如果人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怎么活。”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呢?

  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想告诉杨婉,害怕她承受不起,他自己也还在内化的那一份绝望。

  ——

  时至酉时,邓瑛从司礼监走出来,又顺路去了一道厂衙,再回护城河直房的时候,天已经黑透。李鱼把饭食端到他屋内,放在桌上,就着衣裳擦了擦手,“我又热了一遍,你趁热吃啊。”

  邓瑛脱下身上的官服,披了一件青灰色的袍子,随手点上灯,拿钥匙打开床边的柜子,取出从御药局拿回来的药。

  李鱼看着他的举动,不解道:“你做什么啊,饭都不吃啊。”

  邓瑛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冲李鱼笑笑,“你吃了吧。”

  李鱼吞了一口口水,“真的啊。”

  邓瑛站直身,“嗯,婉婉说你在长身体。”

  李鱼眉头暗挑。

  “婉婉?谁啊?”

  邓瑛一怔,忙咳了一声,“哦,杨女使。”

  李鱼道:“我姐姐从来不准陈掌印叫她的小名的,你可真够大胆啊。”

  邓瑛竟然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是啊,我不该这样叫她,你不要告诉她。”

  李鱼道:“要我说,你还是要小心点,杨婉这姑娘比我姐姐还厉害,真的够硬气。”

  他说完扒拉了一口肉菜,接着说道“今日我从延禧宫门口过,看着可解气了,宫正司的陈宫正,带了好些人去,把那些个眼睛长在天上的奴婢好一通打。打完了还叫他们去给宁娘娘请罪。我后来听我姐姐说,杨婉把那些烂嘴的人扭到了皇后娘娘面前,巧了,今儿陛下也在皇后娘娘那儿用午膳,歇了还没走呢,听了杨婉的那番话,竟没护着蒋婕妤,当即就叫宫正司拿人了。”

  邓瑛问道:“她说的什么?”

  李鱼塞了一嘴的饭菜,含糊道:“你自己去问她啊,不过,可能要等几日了,我姐姐说,虽然皇帝责了延禧宫,但姜尚仪也对杨婉发了火,这会儿指不定是在哪儿关着呢。”

  邓瑛没再往下问。

  李鱼放下筷子道:“对了,你拿药干什么啊。”

  “哦,这是煮水来泡脚伤的。”

  他说完拢紧袍子往门外走,“我先去煮,你一会儿帮我把门带上。”

  李鱼站起身,“你又自己做这些烧水端盆的事儿,司礼监给了你几个阉童来服侍你,你又不要,干脆,你让我服侍你吧,跟着你,说不定哪天也能发达呢。”

  邓瑛笑了笑,没有回应他。

  等他煮好了药水回来,李鱼已经收拾好桌椅碗筷去了。

  屋子里的炭是烧上了,但还是有些冷,

  邓瑛将炭盆拢到身边,脱下鞋袜坐在榻边,挽起裤腿。

  虽说伤到了根本,并没有办法完全治愈,但是自从听了杨婉的话用药来温泡,到真不像从前那么疼了。

  他直起身,随手拿起床上的一本书,看了不到两页,忽听李鱼在外面说道:“喂,你怎么瘸了。”

  接着便是杨婉刻意压低的声音:“嘘……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大声。”

  “你你……偷偷摸摸干嘛呢。”

  “我给他送吃的,顺便偷药啊,我将看他出去了,才回去拿吃的的,他……还没回来吧?”

第47章 澜里浮萍(九) 别走。

  李鱼本来是出来小解的,这会儿憋得难受,人也不耐烦起来,在寒风地里劈里啪啦地跺着脚,顺手把门一推,“ 我给你看一眼啊。”

  “欸……你等等……”

  雪风往里一灌,室内架子床上的灰布帘就被吹得呼啦啦地响,李鱼看着坐在榻上的邓瑛,尴尬道:“要不……我顺便再给你提一壶热水?”

  杨婉把李鱼向门外一掀,“你忙去吧,我知道弄。”

  说完便直接插上了门栓,转身刚想往里走,忽然冷不丁地跪了一只腿,膝盖骨磕在冰冷的地上,痛得她一下子红了眼。

  邓瑛忙要站起身,却见杨婉伸手,摁着他的膝盖自己站了起来,“你坐着,我就是没站稳,没事啊。”

  她一边说一边挪过床脚的矮几,挽衣坐下,掏出怀里的一包油纸包的坚果,递给他,“我过来以前,带着小殿下剥的。他可厉害了,这里起码有一大半是他剥出来的。”

  邓瑛看着杨婉手里的油纸包,却没有接。

  “你不怕殿下以后杀了我吗?”

  杨婉一怔,“怎么会?”

  邓瑛低下头,“殿下日后若是知道,他服侍过一个奴婢,他会怎么想。”

  “不会。”

  杨婉把油纸包放在自己膝上,“有我在不会。”

  邓瑛笑着摇头。

  杨婉道:“但是,你不愿意要,我就把它拿回去,等我好一点,我再给你剥,绝对是我自己一个人,谁都不准来帮忙……。”

  她说到一半忽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忙低头看着邓瑛的脚腕道:“水还热吗?”

  “还热。”

  “嗯……要不我去找李鱼,再给你提一壶热水过来。”

  “杨婉。”

  邓瑛伸手拉住她的手臂,“让我看看你的腿。”

  杨婉有些无奈地坐回来,搓着手道:“自己摔的。”

  邓瑛没应她的话,弯腰轻轻捞起她的裙摆。

  她穿着月白色的绸缎底裤,边沿处用丝线绣着暗花。

  绸缎很滑,轻轻向上一挽,就到了膝盖处。

  邓瑛小心地压住她的裤腿,移来手边的烛火,“你被罚跪了吗?”

  杨婉抿着唇,半晌才点了点头,“这能看出来啊。”

  邓瑛放下灯烛,认真地看向她,“当然能。若是李鱼,也许还能看出你跪了多久。”

  杨婉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

  要说严重,此时已经有些消肿了,但是因为伤到了毛细血管,皮下的淤血看着还是有些吓人。

  杨婉挽了挽耳发,“你这么说,是你也被何怡贤他们罚过吗?”

  邓瑛慢慢方下杨婉的裤腿,直身道:“还没有,不过去年刑过堂的时候,跪一两个时辰是有的。”

  他说完,将腿从盆里挪出来,重新穿上鞋袜。

  杨婉看着他弯着的背脊,轻声道:“我是今日才知道,什么是责罚。”

  邓瑛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杨婉之前给他的伤药,转身对她道:“你坐到我床上去吧,药好上一些。”

  杨婉“嗯”了一声,坐到了邓瑛的床上,继续说道:“我这次是让姜尚仪生气了,以前她偶尔也罚我,但都是做活,从不伤我尊严,这一回,让我在尚仪局外面跪着思过……”

  她说着,声音竟有些发哽。

  邓瑛想起,之前郑月嘉向她叩拜行礼的那一次,她扒拉着自己的衣袖拼命地往自己身后躲的场景,不禁问道:“你很在意这件事吗?”

  杨婉没有回答。

  最初被杨伦领回家以后,她也被逼着在祠堂跪了几日,但她的那股反叛精神,让她并没有把那当成是惩罚,她东倒西歪地应付着看管她的女婢,演戏似的对着一堆她根本不认识的“祖先”忏悔。那个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屈辱和难过,因为她尚可以“高高在上”地蔑视她眼前的那些封建糟粕,觉得他们愚昧,甚至有些好笑。

  可是,当她目睹了邓瑛的隐忍,以及他在生活起居上对自己的苛责,她才慢慢理解,他谦卑得接受这些强加在他身上的规训,他不介意被杨伦,白焕,易琅这些人束缚,是因为他誓要守住的那颗“文心”本来也是那些规训的一部分。

  因此这些后人不屑的封建礼教,这些违背个人自由,约束七情六欲,区分三六九等的纲常伦理,也是邓瑛修炼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