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并不喜欢这些压抑人性的落后文明,但是,她逐渐明白过来,在邓瑛身边,她不能够高高在上地“蔑视”这些规则,否则,也是“不敬”邓瑛。

  这一回,曾经降在邓瑛身上的责罚也降在了她的身上。

  与杨伦在祠堂对她的“惩罚”不同,杨婉体会到了邓瑛的心境。

  那一刻,她的想法荒唐得她自己都觉得无语,她很想去抱一抱邓瑛,或者让邓瑛抱一抱自己。

  但这种乱七八糟没有逻辑的想法,她是不敢跟邓瑛瞎说的。

  “没有,我不在意,我就是……嘶……”

  邓瑛听着她的痛声,忙抬起手,“我手太重了吗?”

  杨婉笑笑,“你不如说我太娇气了。”

  她说完看着蹲在她面前的邓瑛,“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真好。”

  邓瑛换了一只手摁住她的裤腿,“你以后,还会有更好的日子。”

  杨婉摇了摇头,“不会,现在就是最好的。”

  邓瑛轻轻地揉着杨婉的伤处,“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会妄想更多。”

  杨婉低头道:“我妄想这种日子,妄想了十年你信不信。”

  邓瑛没有应声。

  十年对杨婉来说,好像是一个很重要的时间段,但不知为何,杨婉每次提起这个年数,邓瑛便有一种“虚妄”的感觉,如临一口无底深潭,要送一个人沉没下去,或者说送一个回去。他会莫名地觉得不舍。

  于是他没有回应杨婉这句话,转而问道:“对了,还没有问你,你今日在陛下面前说的什么?”

  杨婉听了这话,终于笑了。

  “我其实没有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提说蒋婕妤任何一句不好。”

  邓瑛抬起头,“那你说了什么?”

  杨婉道:“我就说,姐姐听了这些奴婢的话,回去躲着我们哭了。”

  邓瑛怔了怔。

  他惊异于她对人心的把握,以及对行事分寸的控制,这种局外人的冷静和果断,是他和郑月嘉都比不上的。

  “你是怎么想到的。”

  杨婉平声道:“陛下这个人对待后宫,其实没有什么情,不要看蒋婕妤得宠,不过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在陛下面前性格好,就算她生下皇子,陛下也未必会立为太子。他抬举婕妤的母家,应该是为了让我哥哥有个惧怕。我姐姐长得比婕妤好看,陛下喜欢她的……”

  后面这半句话,杨婉没说出口。

  在现代社会被口诛笔伐的“男性凝视”,在大明朝不过是个事实而已。

  杨婉咳了一声,尽量放平声音,转话道:“陛下也喜欢她,只是她太温柔,也太沉默了……受了委屈不会在陛下面前述说,自己一个人就吞了,所以,我才故意在陛下面前说那样的话,这话说了,他们也不能责怪我挑拨,皇后坐在边上,倒是必须表达她对后宫嫔妃的关怀,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只不过,姜尚仪觉得我们尚仪局,是统理宫中大礼的,不因该参与到这些是非当中,所以……”

  她说着晃了晃自己的膝盖,“就这样了。”

  邓瑛轻轻扶住她的腿。

  “你别乱动,还没有擦好。”

  他说完,索性脱掉了自己批在身上有些碍事的袍子,起身叠放在杨婉身边,换了一只腿,重新蹲下,“你给我的这个药,将好是治瘀伤的,上回还好没用完,嗯……你如果不嫌麻烦,最好还是去御药房拿些别的药。”

  杨婉摇头道:“哪那么麻烦,我原本想说趁着你出去,我就进来偷呢,偷回去自己抹抹算了,结果被你抓个正着,太尴尬了。”

  邓瑛侧身把炭火盆子挪到杨婉腿边,炭火烘出细绒绒的暖风,吹动邓瑛燕居所着的衫子。他借着烛火的光,小心地避开浸血的肿处,手指打圈,轻轻地替杨婉涂揉。

  杨婉看着他的手,忽然唤了他一声。

  “邓瑛。”

  “嗯。”

  他鼻中轻硬了一声,仍然很专注。

  “你现在……这样对我,会不会想到你对我哥说过的……”

  “会。”

  他答应了一声,“所以你当我在服侍你吧。”

  “那我要走了。”

  “别走。”

  他忽然脱口而出。

  说完之后,自己也愣住了,抬头竟见她将双手撑着腿上,托着下巴凑在他面前。

  “邓瑛你知道吗?你完全不会说假话。”

  邓瑛低头自顾自地笑了,“你明日还过来吗?”

  “过来。”

  杨婉点头,“反正我不敢在承乾宫和五所里涂,姐姐看见要难过死,姜尚仪和宋云轻要把我骂死。就你和李鱼好点,啥也不说我。”

  她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被炭火熏红的脸,“哎……不过我在想,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年末朝廷和陛下过不去,陛下就总和后宫过不去,甚至还会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

  邓瑛抬头道:“放心,明年开春会后会好些。”

  “因为内阁要在南方推行新政吗?”

  “嗯。新政前,江南一带要先清田,这件事牵动甚大,户部和南方的宗亲权贵,会有一番拉扯,所以,开春前,内阁一定会把议定太子的事情先压下来的。你和娘娘,还有小殿下,也会过得好一些。”

  “你们呢。”

  杨婉接道:“江南清田,阻力会很大,遣去的钦差恐怕比巡盐巡矿的还惨,吊死在船上都是轻的。”

  邓瑛放下药瓶,“放心,你想要维护的人,也是我想维护的人。”

第48章 冬聆桑声(一) 你对婉儿怎么了!……

  临近正月,尚仪局司赞女官之一的陈秋芝忽然病故了,她下面的两位典赞女官又都是去年才拔擢上来的新人,不堪大任,司赞这一司上,一时补不出人。

  姜尚仪与尚宫局的两位尚宫商议之后,决定将典宾女官补一位到司赞的位置上去,以便应付年内大宴上,各内外命妇的入宫领宴时的导引赞相事务。

  典宾的空缺,补上了从前一位资历较老的掌宾女官,至于掌宾的空缺,便补了宋云轻。

  宋云轻今年才十九岁,也算同一批女使当中第一个在尚仪局出头的年轻女官,杨婉等人都替她高兴,闹着年后要凑份子庆祝。

  宋云轻却有些措手不及。

  两个人夜里躺在各自的榻上,她总是睡不踏实。

  杨婉听到她又是翻身又是咳的,便披衣起来点了灯,问道:“要不要我服侍你喝一口茶。”

  宋云轻忙坐起来,“你可别劳动了,这几日雪重得很,好容易睡暖,起来遭了风,开春有你咳的。”

  杨婉拢着被子缩回榻上,“你怎么了,连着好几夜了,都睡不踏实。”

  宋云轻也把被子裹在了身上,两个人就这么隔着烛火聊天。

  “我担心正月赐宴会出纰漏,你是知道的,你和我平时都只管局里文书上的往来,哪里做过掌宾的事,这陡然间让我上了台面,我打心里看不上自己。”

  杨婉拖过枕头,枕在自己的下巴下面,安慰她道:“咱们只伺候后妃和内外命妇们,能有多大纰漏,娘娘们都是活菩萨,即便是错了,就饶恕不了了吗?”

  宋云轻道:“我不是你,你学东西,记东西都是那般快,就跟有个钉子往你脑子里凿一样。”

  杨婉听完不禁笑了,“你说的……这说得怪吓人的。”

  “这就吓人了吗?”

  宋云轻撩开床帐,夜里清醒过来,她也有了聊天的欲望,捧着下巴对杨婉道:“你听说过太祖爷用铁钉子杀大臣的事吗?”

  杨婉一愣,立即来了残酷的科研兴趣。

  这到是连野史里都不曾有的段子。

  “为什么拿铁钉子杀啊。”

  宋云轻道:“太祖爷那一朝有个大臣叫吴善,是山东一代的大名士,太祖爷请他出来做官,他一直都不肯,后来据说被锦衣卫砍了一只手指,他才被迫入京,结果,在面见皇帝的时候,不听司礼监太监的导引,错行了大礼。结果惹皇帝震怒,认为他是大不敬,命北镇抚司把他压入诏狱,用铁钉子把他手和膝盖定在地上。吴善撑了三日就死了。而那个负责导引的太监也被打死了。”

  杨婉露在外面的手忽然一阵发冷,忙伸向炭火边烘着。

  “这事儿很隐晦吗?”

  宋云轻点了点头,“毕竟过于残忍了一些,女官们教训我们的时候,都只说后半截子,要我们引以为戒,不得视宫廷大礼为儿戏。我们也不敢置喙祖皇帝小心眼儿。欸,你可千万不能拿出去乱说啊。”

  杨婉抿了抿唇,把烘暖的手缩回被中,披着被子起身,举灯走到书案前坐下,取出自己的笔记。

  宋云轻道:“大半夜地你折腾什么呀。”

  杨婉应道:“想起个事,得写下来,不然明儿就忘了。”

  宋云轻听了到也没在意,悬起床帐子,摁着太阳穴道:“我觉得,我也该跟你一样,起来好好默一默典仪流程。”

  杨婉握着笔回头道:“你别光说,起来呀。”

  宋云轻捏着被子自己和自己僵持了一会儿,终于狠了个心,“行,我也起来。”

  她说着,穿了衣服下榻,也走到了书案边。

  两个人各挑一灯,不知不觉就过了寅时。

  杨婉记完将才宋云轻讲的那一段故事记完,自己又重新默读了一遍。

  要说,这一段故事有多残忍,其实比起后来诏狱的洗刷,勾chang酷刑,到也不算什么,但它之所以没有被记载下来,有可能是泥腿子出身的祖皇帝觉得吴善的无礼,是打心眼看不上他,让他有失脸面。这个行为实在有些幼稚偏激,就连宋云轻也会觉得,这个祖皇帝太过小心眼。

  杨婉撑着下巴靠在灯下,越想越觉得觉得历史里这些和上位者的私人情绪,或者个人性格沾边的事件,有太大的偶然性,有些好像不是可以用一以贯之的历史规律去解释的。

  “对了,云轻……”

  她回头,刚想再问得细一点,却发现宋云轻已经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杨婉无奈地摇了摇头,替她披了一件斗篷,收好笔记,吹灯躺回了被中。

  她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笔记中的随笔记录了下来,并没有过多地深思。

  然而除夕宫宴上却发生了一件事,让宋云轻无意间讲述的这个故事,变成了一个颇有些预见性的谶文。

  ——

  除夕这一日,内阁放了大闲,但杨伦还是一大早入了会极门。

  昨夜的雪下得特别大,宫道上的扫雪声甚至有些刺耳,杨伦摁着自己的耳廓走进值房,脱下外面的斗篷,叫人端水进来渥手。但是隔了好一会儿,门上才传来声音。

  杨伦已经摆好了墨纸,头也没抬地抱怨了一句:“你们也消闲去了吗,来得这么慢。”

  说着直起身一边挽袖一边朝门口走,抬头见稀疏的雪影前,端水而立的竟然是邓瑛。

  “怎么是你?”

  邓瑛放下水盆,转身合上门。

  “不是很烫了,杨大人将就一下。”

  杨伦看了一眼邓瑛,放下袖口道:“你端来的我不想碰。”

  邓瑛没多说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递到杨伦手中。

  “你看一下。”

  杨伦扫了一眼,直斥道:“放肆,到了司礼监的折子你也敢偷出来!”

  说完一把夺过邓瑛手上的奏折,“我这就让何怡贤过来看看。”

  邓瑛看着杨伦扬在手中的折子,平声道:“私盗奏本是死罪。”

  他说着抬起头看向杨伦,“大人连一个申辩的机会都不肯给奴婢吗?”

  杨伦扫了一眼奏本,发现是御史黄然写的。

  “你是什么意思?”

  邓瑛道:“奏请立定太子的奏折,陛下一连驳了二十道,黄然的这一本我私压了下来,杨大人,您一定要去见一见黄大人,此时不能学直臣硬谏,会遭祸端的。”

  杨伦把奏本往案上一拍,“你让我说什么,为了明年开春,在江南推行清田,内阁已经弹压了大部分官员,不要在此时辩论立储,但黄然这个人,是文华殿讲官,早已视殿下为君。如今陛下对蒋氏百般抬举,他怎么可能不替殿下鸣不平。”

  邓瑛道:“道理无错,但总得有惧怕吧。”

  杨伦笑了一声,“你当他是你吗?当年张展春的案子上,他就没有怕过,在午门外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如今是为了他自己的学生,你让我怎么说?让他也学你们,眼看着陛下态度变了,就跟着改向,这等猪狗不如行径……”

  他心里原本因为宁妃和易琅的遭遇心里有气,但为了明年南方的新政又不得不压抑,这会儿被邓瑛的一番话逼出了火,冲着他好一顿发泄,说到最后言语失了限,他自己也愣住了。

  邓瑛站在他面前,静静地受了这一番话,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向一边,轻轻地咳了两声。

  见杨伦止了声,这才平声道:“杨大人不用在意,这些话比起东林人士的话,已经仁慈很多了。”

  他说完,看向杨伦拍在案上的奏本,“这本奏折回到黄御史手中,如果他不肯谅解我,向司礼监揭发,那我同样是死罪。我并不像东林人说的那样,踩着桐嘉书院的白骨去谋取前途,事实上,我根本没有什么前途,我把我的性命交到你们手上,别的我不求,我只求你们对我仁慈一些,不要拿了我性命,还辜负它。”

  杨伦听完这番话,有些错愕。

  邓瑛呼出一口气,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你和白首辅,应该还不知道,张洛上个月命人在黄然的宅外设了暗桩,他饮酒后斥骂陛下的醉语,已经拽在了几个千户手里。”

  “什么?”

  杨伦脑中一炸。

  “那为什么还没有拿人。”

  邓瑛道:“黄然是世家出身,家底殷实,我让东厂的厂卫拿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去他家逼要财物,北镇抚司的人看到了,也跟着走了这条发财道,所以暂时没有拿人。”

  杨伦捏紧了手,“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邓瑛抬起头,“我既为钦差监察北镇抚司,自然有我自己的眼睛。”

  杨伦切齿:“鹰犬行径……”

  邓瑛侧过身,“大人怎么责备我都可以,我如今对你……”

  他说着,喉咙微微有些发热,“什么怨恨都不敢有。”

  杨伦背脊一冷, “你什么意思?”

  邓瑛没有出声,杨伦的声音却越来越冷,“你对婉儿怎么了!”

  邓瑛闭着眼睛,“我……”

  话还没说完,杨伦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喝道:“你不要妄想你还有名声可贪,即便你救了黄然,我也不可能原谅你,你以为你这样活着,就可以和我的妹妹在一起吗?我告诉过你,不准羞辱她,否则我不会放过你,你为什么不肯听!”

  他说完,抄起案上的折子一把掷到邓瑛脸上。

  “这本折子你拿回去,我不会把它交给黄然,就算交给黄然,他也一定会向司礼监揭发你,你最好不要找死。”

  邓瑛迎上杨伦的目光,“你必须劝住黄然,他一旦下诏狱,何怡贤会想尽一切办法,迁罪到你身上!你若获罪,白首辅,宁妃,小殿下,还有杨婉,该怎么办?”

第49章 冬聆桑声(二)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

  杨伦松开邓瑛,返身走到窗边的阴影下。

  被他掷下的奏本还躺在条桌下面,此时看起来,有些碍眼。

  他第一次在内阁值房发这么大的火,这通火针对的人很多。

  一根筋儿的御史。

  不管政治清明,只顾势力制衡的皇帝。

  还有无孔不入的北镇抚司。

  但是最后承受这通火的却只有邓瑛一个人。

  他真实地把邓瑛当成了一个没有任何势力支持,而又低他一等的人,他在无意识之间确信,即使这通邪火烧到他身上,他也会谦卑地忍着,不会给当前的局势带来任何不好的影响。

  交游数年,什么关联都被那一刀割断了,但他对邓瑛的信任还在,只不过变成了他肆意羞辱邓瑛的底气。杨伦对此暗自心惊,脏腑乱搅,却无法对着这个身着宫服的人表达半分。

  他扶着额,顺势抹去一把正月里逼出来的热汗,低声道:

  “我去找黄然。”

  他说完一把捞起地上的折子,本想不再对他说什么,走到门前的时候,却又忍不住转过身,“你为什么不肯从此与我们割袍断义,好生做内廷的人。”

  邓瑛低头摁着脸上的肿处,“你们割断就是,我不想割断。”

  杨伦摇头惨笑了一声,“人活的是骨气,你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没有人会接受你,你做得越多,朝廷对你的猜忌就越多,好比今日,你为了拖住北镇抚司,利用东厂向黄家勒索钱财,京城里的官员对你,只会口诛笔伐,根本没人知道你是为了救他!”

  邓瑛松开手,“你是觉得,我还在妄图一个清流的名声吗?”

  “不然你求的是什么?”

  杨伦就着手里的奏折,反手指向身后悬挂的那一副白焕的字,“你自己看看,这里是内阁的值房,是天下文心化家国大义之所……”

  “是。”

  邓瑛打断他,淡淡地接道:“我辱没此地,冒然踏足,必遭唾骂。”

  杨伦喉咙一颤,咽部忽然痛如针刺。

  “我都明白。”

  邓瑛朝他走近一步。“我甚至知道,你内心的矛盾是什么,但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对我看开些。”

  “看开?我怎看不开?”

  邓瑛抬头,“在你们眼中,去年和我一道在南海子里待刑,最后绝食而死的两个人,是同门之荣,而苟且活下来的我,是同门之耻,既然是苟活,就应该彻彻底底放下,好生做一个奴婢,这样你看见我的时候,才不会这么矛盾。”

  杨伦没有说话,这是他内心的挣扎,从邓瑛的口中说出来,竟然有一阵冷泉过石般的寒冽感。

  “我没有做到。”

  邓瑛的声音坦然温和,“我以现在的身份与你私交,的确辱没了你,你可以斥我,但不要断了我前面的路。我知道我自己以后是什么下场,在那一天之前,我想戴罪活着。”

  杨伦呼出一口浊热的气,低头看向邓瑛,声音有些凝滞。“你这样能活下去吗?”

  邓瑛抬头看了杨伦一眼,撩袍屈膝,向杨伦行了一叩礼。

  杨伦低下头,双手在背后猛然捏紧,他几乎猜到了邓瑛为什么要这样做,却还是压着声问他:“你想说什么。”

  邓瑛直起身,“子兮,比起辱没你,我更无法原谅我自己的是…我对杨婉的心…”

  他说着垂下眼,望向无名处,“老师死后我神魂皆碎,我很想要她对我的怜悯,哪怕只是一点点,都能在那时救我。后来我对她又有了别的贪求,我憎恶我自己,玷污她的名声,但是她没有像你这样斥责我。”

  他说着,抬头看向杨伦,“子兮,我能不能活下去,决于你们能容忍我多久,还有杨婉,愿意饶恕我多久。”

  杨伦背过身,“你忘了你在刑部对我发过的誓吗?”

  “没忘。”

  杨伦一拳砸在木案上,案上的文书腾起一层细灰,他转身一把拽起邓瑛。

  “谁他妈让你发……”

  他迸了粗口,情绪到位,想说的话还是说不出来,声一收,再开口气焰也弱了,“谁他妈让你叫我的字。”

  说完,将黄然的奏本揣入怀中,头也不回地出了内阁值房。

  光下的尘埃如金屑。

  无人的内阁值房,承载着天下读书人最大的人生抱负和家国情怀,对邓瑛的确有一份震慑,他站在空荡荡的窗光下,背脊生寒,倒也不敢久留。

  他低头整好被他扯乱的衣襟,走出东华门,沿着光禄寺衙门朝内东厂,半道上遇见东厂厂卫覃闻德。

  “督主。”

  覃闻德抱拳行礼。

  邓瑛看了一眼天时,“刚刚回来?”

  覃闻德拱手道:“是,黄然今日要入宫领宴,北镇抚司的校尉也不敢拦着,属下留了两个人在外宅查看,自己先回来禀告督主。”

  邓瑛道:“你们查了那几句醉言吗?”

  “查过了,确有此事。其余的话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那一首醉诗,是黄然亲笔所写,其中有一句‘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间三尺冰。’现在握在北镇抚司手里。看北镇抚司怎么解,解得不好就是反诗。”

  邓瑛点了点头,“你们的钱拿到了?”

  覃闻德笑道:“嗨,我们那都是虚名头,吓不到他,也就他那几房的妾室,吓破了胆子,丢了些头面儿给我们,其余多的在他正房夫人那儿,估计,已经快被镇抚司的人抢得差不多了。”

  “你们没有伤人吧。”

  “不敢不敢。”

  覃闻意连声道:“督主你教我们要闷声发小财,有了祸事让镇抚司顶着。我们都觉得,钱虽然不多,但这比杀人勾当,积阴德多了,怎么会造次,日后定跟着督主,好好地做事。

  “好。”

  邓瑛笑着点了点头,“今儿除夕,早些回去。”

  覃闻德行礼辞去。

  邓瑛抬头看向即近正午的日头。

  天上无云,日光直下,落在他的皮肤上,却一丝温暖都没有。

  节制东厂和统辖营建皇城的工匠并不一样,虽然他的心并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做出来的事,落在世人眼中却是两个极端。

  邓瑛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低头朝内东厂衙门走,一路上都在默诵黄然的那一句诗。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间三尺冰。”

  咋一看,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关联上黄然的身份,以及近来朝廷关于立储的论辩,这句诗就有了杀皇帝而立新帝的恐怖含义。

  邓瑛摁了摁自己的虎口,回身朝东华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今日皇城大开三门,入宫领宴的京官已经陆续聚往太和殿,洞开的门户像是三张无望的巨口,邓瑛在设计修建它们的时候,对每一块砖石都了如指掌,但一旦被交付出去,它就和当今皇帝的呼吸吐纳关联在了一起,失去了砖石质朴的本心。

  邓瑛回过头继续朝前走,由衷地想赞一声黄然。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间三尺冰。”

  这一句,他写得如刀剜疮,真好。

  ——

  中和殿群臣正在候大宴,乾清宫这边,皇后太后以及众嫔妃,也在尚仪局司宾以及掌宾的导引下,接受外命妇的礼拜。这一年年末,平王的老王妃回京来探太后疾,她是太后母家的姊妹,自从跟着平王去了北方封地以后就一直没回过京城,时隔多年再见到自己的姐姐,说起家长里短,后来又谈到了北方边境的事,瓦剌连年滋扰,百姓苦不堪言,一时话就多了。

  其余的嫔妃和命妇,对这些边境上的事都不大感兴趣,只有宁妃侍坐在太后与老王妃身边,认真地听着,偶尔应答。

  老王妃看她穿着一身半新的罗袄裙,虽在年节里妆容庄重,却仍然不显浓厚,通体气质轻盈优雅,谈吐也温和得体,心里很是喜欢,不禁对太后道:“这是易琅的母亲吧。”

  太后点了点头,“是啊。”

  老王妃道:“妾说呢,非得是这样的娘娘,才能将您的皇孙,教养得那般懂事。”

  说完,心里起了一个意,“不知娘娘可还有别的姊妹。”

  宁妃看向太后,没有冒然开口,太后便接过话道:“她还有一个妹妹,如今在尚仪局里。”

  老王妃忙道:“那便定要见一见。”

  太后笑道:“你是要为你的王孙相看么?”

  “是啊。”

  老王妃看着宁妃道:“妾不回来,还没这个话口,今儿既在太后娘娘这儿,就厚着老脸跟您开口了,妾的这个孙儿,还未娶正妃。”

  “正妃不行。”

  太后直接顶回了这句话。

  老王妃不明就里,宁妃却忙起身跪下。

  太后低头道:“你这是做什么。”

  “太后娘娘恕罪,杨婉……”

  “不要在远客面前失礼,去带她过来,后面的话后面再说。”

  老王妃身边的宫人趁着太后与宁妃说话的空档,弯腰朝老王妃耳语了几句,老王妃这才明白过来,杨婉就是那个与张家定过亲,后来又损过名誉的尚仪局女官,忙起身对太后道:“是妾老糊涂了,我那孙子还是小了些,哪里慌得呀。”

  宁妃听她这样说,终于暗松了一口气,抬头却明显发觉,太后的脸色不悦。

  她知道自己如今杵在那儿会令太后更尴尬,便借回宫更衣之故,退了下去。

  杨婉原本立在乾清宫的月台下面,跟着两个掌赞,在旁观赞相的事宜。

  忽然被一个温热的小手抓住了手指。

  “姨母……”

  杨婉回过头,见易琅正眼巴巴看着她,像是冒着冷风跑过来的,斗篷的系线都开了。

  她忙蹲下身拢紧易琅身上的斗篷,“中和殿那儿,你父皇都要升座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说完抬头问跟着他的内侍道:“怎么回事啊。”

  内侍回道:“今日一早起来,殿下就不大受用,呕了些东西出来,但殿下忍着不让说。将才原本是要去中和殿,可殿下忽然说要回来寻宁娘娘,我们就只好跟过来了,哪知娘娘更衣去了。”

  杨婉摸了摸易琅的额头,发觉还好不烧,便让他站到背风处,自己替他挡着雪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