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之前吃了什么不受用吗?”

  易琅摇了摇头,“我不想去中和殿。”

  “为什么。”

  易琅低头的抿了一会儿嘴,忽然说了一件看似与大宴无关的事。

  “前日父皇亲至文化殿,申斥了儿臣的讲官,还让他在午门外站枷。”

  他说完这句话,皱着眉,扯着腰上的革带,眼睛竟然有些发红。“我替先生求情,父皇斥我‘年幼狂妄’。”

  杨婉安抚他道:“殿下心里怕是不是。”

  “不怕,但我替先生不平。”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捏着拳头,身上却有些发抖。

  杨婉看着他的小手,察觉到了他的不安。

  先君臣,后父子,他也不过是帝权杀伐下的一条人命而已,言语里尽力地藏着忧惧,却还是身理上漏了出来。

  杨婉搂着他,把他逐渐冰冷的手拢到怀里。

  他却颤得更厉害了。

  杨婉算了算时辰,知道这样僵持下去不好,便低头轻声对他道:“奴婢陪着殿下过去。”

  易琅抬起头,“姨母你是女官,你不能进中和殿。”

  杨婉点头道:“奴婢不进去,奴婢送殿下过去,然后在月台下面等着殿下。”

第50章 冬聆桑声(三) 你想管束我?

  杨婉跟司赞女官知会了一声,牵着易琅向中和殿走去。

  沿着明皇城的中轴行走,四周便看不到任何一丛花树,为了凸显庄重,连沿路铜鼎上的雕痕,都是棱角尖锐的。干冷的汉白玉月台上累着雪粉,风一吹挫骨扬灰般地扫向阶下。易琅原本温热的手越来越凉,走到中和殿门口的时候,已经冻得跟两块冰似的。

  司礼监的几个随堂太监守在浮雕云龙纹御路的下面,见易琅和杨婉过来,忙迎上道:“陛下已经快要升太和殿御座了,殿下随我们来吧。”

  易琅抬头看了看杨婉,“姨母不走吧。”

  杨婉摇头,“不走,等殿下陪着陛下赐宴结束,奴婢再接您回乾清宫那边去。”

  “好。”

  易琅答应了一声,松开杨婉的手,转身跟着司礼监的太监朝太和殿走去。

  这一丢开手,还真令杨婉有一种把他丢给社会毒打的错觉,她忽然想起她亲哥以前跟她说过的一句话,“你就是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小的时候爸妈保护你,长大了以后就躲在学校里,你知道社会多复杂?要我们丢开手了,你还能衣食无忧,一门心思地混学术圈?社会里那些人,分分钟把你那什么人文社科研究者的人设给你削没。”

  也是,年轻的一代里,不论大家最初抱着什么样的初心,总有人会被逼着成为更实用主义的人,成为社会运转中更为核心的齿轮,努力地完成人类本性当中,对物质,科技,政治发展的本质要求。

  三十多岁就在互联网浪潮里熬秃头的哥哥是这样,六七岁就被迫浸淫政治经济的易琅是这样,就连邓瑛似乎也是如此。

  杨婉踟蹰地站在太和殿后面,也踟蹰地站在社会大门的背后。

  入场券是免费的,但她和大多数的文艺青年一样,对这个光怪陆离的门后世界,又鄙夷,又充满渴望。

  “女使。”

  “嗯?”

  身后的内侍打断她的飞高的思绪。

  “您跟奴婢们去太和殿月台下去候着吧,陛下和殿下已经前往升座。中和殿此处,我们不能久站。”

  “是。”

  杨婉与众宫人一道立在石雕龙头下面。

  殿前黑压压地聚集了京城里大半的官员。乌纱帽,团领衫,杂色文绮、绫罗,彩绣着显仙鹤锦鸡,狮虎熊豹,张牙舞爪地充斥杨婉的视野。他们或群聚交谈,或低头凝思,或开怀展颜,或愁容凝滞,在十八铜顶的影子下面,表情各自生动。

  杨婉看见杨伦面色凝重地和一个人交谈着,还没等她看清楚那个人是谁,便听乐鼓齐鸣,众臣忙跪地伏身,杨婉抬起头,朝月台上看去,贞宁帝身着四团龙袍,头戴翼善冠,在司礼监掌印何怡贤的侍奉下,登临御座。

  御座两旁,侍立着四位司礼监秉笔太监,以及以张洛为首的二十四个锦衣卫护卫官。

  杨婉刻意看了一眼张洛的模样,他站得笔直,目光扫视着月台下的众臣,偶尔也落到杨婉身上,但并没有过多得停留。

  御道下一声鞭鸣,鞭身划破头顶的太阳,在汉白玉的地面上落下一道一闪即消的影子。

  按照杨婉的记忆,此时应该是奉东宫太子升座。由于贞宁帝此时只有易琅一个儿子,易琅便坐在了御座东面。至于易琅下首,则是各位亲王,然而今年只有平王一人在朝内,且年事已高,早已向皇帝辞了宴。

  因此司礼监的赞礼太监,便引导四品以上的官员入殿就席面。

  杨婉看着杨伦面色严肃地跟在白焕的身后,踏上玉阶。

  他并没有看见杨婉,只顾在白焕耳边说着什么,白焕听后虽未有表露,但背在背后的手还是握紧了。

  不足五品的官员,散坐在殿外的东西廊下,立膳亭和九亭开始传宴,殿内教坊司初奏九歌,殿外的大乐便暂时歇下,与杨婉所想的不同,贞宁年间的除夕赐宴并没有一种君臣同乐的氛围,不论是皇帝还是殿中的易琅和群臣,都持重地端好了自己的身份。

  不过廊上倒是另外一番风景。

  因为廊上只设了宴桌,没有设座,因此年轻的官员们都散立在各处,夹菜喝酒,相互攀谈。杨婉缩着脖子,立在月台下听他们说话,其间的话题很杂,大到清田大策,小到家里的生徒科举,听得杨婉慢慢地有些发困,正当她想要闭眼的时候,忽然听到殿中张洛一声高喝,“拿下黄然!”

  殿外的众臣瞬间停止了说笑,伸长脖子朝殿中看去。

  只见黄然面红耳赤地跪在易琅面前,刚一直身,就被锦衣卫摁趴在地上,一丝都动弹不得。

  贞宁帝坐在御座上,低头问他,“你将才向皇长子祝酒时行的什么礼?”

  黄然笑了一声,“君臣大礼……”

  “什么君臣大礼。”

  贞宁帝并没有发作,额前的青经却已经凸暴了出来,他握着御座上的龙头雕,“朕再问你一次,为何要对他行君父的礼。”

  黄然双目发红,面色因为醉酒,一阵红一阵白。

  锦衣卫压迫住了他的呼吸,以致于他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的。

  “君父……君父是谁……臣忠的是这个天下……”

  他说着抬起头,“可是天下如今是个什么样啊……巡盐的死在巡盐的船上,查矿的压在矿山下面,我黄氏一族……祖先们打下百年基业,就被几个无耻的锦衣小儿,一下子全抢光了……”

  他说完这一番话,殿内竟无一人敢出声。

  杨婉转头朝天际处看去,云破日出之地,此时已经被厚云遮了起来,唯一的暖光也消失了。

  黄然试图抬起头,呼吸一口气,却被锦衣卫摁压得更厉害,到最后,连脸都贴在了地上,他却仍然不肯住口,一连咳了几声,即便肺胀将破,却还是嘶声道:“满殿珍馐啊……臣!愣是一口都吃不进去!白首辅,张次辅,还有杨大人……你们是怎么吃进去的啊?”

  他说完,放肆地笑出声,边笑边咳,呕出的酒水带着一丝血腥的味道,令在场的人掩鼻颤栗。

  贞宁帝没有想到,他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言辞,气得喝道:“拖出去!”

  锦衣卫顿时将黄然整个人翻转过来,架起他的胳膊,不顾其蹬腿挣扎,一路拖出了太和殿。

  殿内的易琅已经下座,面朝御座跪下,等待贞宁帝发落。

  杨伦心里此时万分后悔,没有听邓瑛的话,坚决地把他拦下来,酿成今日这个局面。

  他想替易琅说话,却也明知,多说一句,易琅的错就重一分。

  贞宁帝阴着脸看着易琅,父子之间似乎有默契一般,一个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一个克制住了心里的恐惧。

  “散宴。”

  皇帝低声说了一句,何怡贤忙高声道:“散——宴——”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起身行礼相继辞出。

  皇帝忽又道:“白阁老,张阁老,你们二人去内阁值房候着,朕另有话说。”

  张白二人相视一望,拱手应“是”,退出了大殿。

  皇帝站起身,对张洛道:“把他带回武英殿看管,你领北镇抚司查明黄然意图回明朕后,朕再一并处置。”

  易琅跪在地上朝张洛看了一眼,张洛转身走到易琅面前,一贯寒声道:“殿下请。”

  易琅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贞宁帝道:“父皇,您会杀了黄先生吗?”

  贞宁帝看着他,“他以前在你面前行的是什么礼。”

  易琅抬起头,“先生先行对皇子的大礼,我再行学生拜先生的礼。”

  “既然如此,他今日该杀吗?”

  易琅低下头, “有违大礼,该杀。可是学生不忍先生受死,父皇若肯开恩,儿臣愿为先生受责罚。”

  贞宁帝沉默须臾,忽笑了一声,这声笑的意味有些复杂,有赞许,也有厌恶。

  但他并没有在言语上表达什么,只是摆手道:“退下吧。”

  易琅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太和殿。

  杨婉眼看着易琅从御道边下来,没看见她的时候,还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一看见杨婉,眼睛立即就红了,脚步越来越快,走到杨婉面前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然而他没有出声,轻轻拉起杨婉的手,忍着哭腔道:

  “姨母,母妃今晚一定会担心,你不要回五所好不好。”

  杨婉点头,“好。”

  说完又抬头朝张洛看去,“要带殿下去哪里。”

  张洛道:“武英殿。”

  杨婉捏住易琅的手,“他一个人吗?”

  “对。”

  杨婉蹲下身,拢好易琅身上的斗篷,轻声道:“裹好,别冻着。”

  张洛低头道:“杨婉,你再耽搁,我即将你以抗旨论处。”

  易琅听了这话,忙道:“姨母你松手。”

  说完用力挣脱杨婉的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却仍然不肯回头让张洛看他的泪容。

  “张副使,不准为难我姨母。”

  张洛拱手压低了声音道:“臣明白,殿下请。”

  杨婉跟了几步,连声唤道:“张大人,张大人……”

  张洛站住脚步,示意锦衣卫带易琅先行,回头拦住杨婉,“你想对我说什么?”

  杨婉看着易琅的背影,轻声道:“我知道,你有忠信不会报私仇,但他还小,能容我去照顾照顾他吗?”

  张洛笑了一声,“可以,但你要与那个阉奴了断,向我张家谢罪。”

  他说着朝杨婉走进一步,“我很不喜欢你这副自以为聪明,不受管束的样子。”

  杨婉抬起头道:“你想管束我?”

第51章 冬聆桑声(四) 给我一口面吃。……

  她说着朝张洛走近一步:“《大明律》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管束吗?”

  说完忽然对着张洛流露出一丝很悲哀的目光。

  “张洛。”

  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你有同情过囚犯吗?”

  张洛怔了怔,“你说什么 ……”

  “或者说,当年你在南方,听闻杨婉失踪后,张家因为怕杨婉失了贞洁而放弃寻找的时候,你有同情过杨婉这个女人吗?”

  她说这话时,眼中似乎泛着水光,而眼底的哀色越见深浓,“囚犯不见天日,我又何尝见过天日。我一直都受着你的管束,因为你责打我也好,羞辱我也好,我都无法反抗,所以还不够吗?”

  她说完,仰头忍回喉中的酸涩。

  看不见她目光里的悲哀,张洛的错愕瞬间消失,他愤恨自己被一个女人的眼泪迷惑,声音越发寒酷。

  “你以为你对着我哭,我就会同情你?”

  杨婉笑了一声,“我从没有想过虚情假意地利用你,因为这样对你不公平。我对你诚恳,是因为你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你违背自己的本心,对我留过情面,不管你是不是出于同情,我都谢谢你,但我不能接受你的为人,也绝不可能因为害怕你的责难,就背弃我自己。”

  张洛低头看着杨婉微微发红的脸。

  她和一年前有些不一样,尖刻的疏离感仍然在,但那种令他觉得刻意的分寸感,却好像少了很多。

  “《大明律》存在的意义不是管束,而是惩戒。”

  他说着朝杨婉走近一步,“我管束你,是因为你做错的事情,还没有严重到需受惩戒的地步。你曾经与我有过婚约,我的母亲看重你,我也一直把我的正室空置给你,如果你愿意回头,跟我认错,对妻子,为夫者没有什么担待不了。”

  “你现在仍然是这样想的吗?”

  “是。在我知道你仍是处子之身的时候,我就还愿意给你机会。”

  杨婉听完这句话,忽然有些晕眩。

  在现代,人们把这种对处女的执着称为“情结”,似乎还带着那么一点文学性的调侃,甚至是隐晦的认可,可是在张洛口中,这却像是审判,是为官者高坐堂上,待罪者下跪堂下,一声“无罪开释”,就该谢再造之恩。

  杨婉在这一袭话中,感觉到了精神上的呕吐欲。

  但她同时明白,两种完全不一样,却同样坚不可破的精神壁垒,是绝不能硬撞在一起的,况且,他是这个时代的城墙,而她则是一粒偶然尘埃。

  于是她放低了声音,惨笑问他:“你对我容情,是因为我还是处子之身吗?”

  张洛没有否认,“你明白就好。”

  说完,他抬手召来锦衣卫,冷道:“带她去武英殿。”

  ——

  杨婉对张洛的呕欲,很快被易琅竭力掩藏的忧惧给冲淡了。

  武英殿是一座尚未完全竣工的宫殿,年初大部分的营建经费都用到太和殿上去了,所以武英殿东西两个配殿都还没有开始修建,只在院东修筑了恒寿斋一处面阔两间的居室。易琅就被暂锁在恒寿斋里。

  看守的锦衣卫对杨婉道:“女使,每日辰时到申时,你走月台前的甬道,去武英门取物。除了你之外,殿下身边不能再有其他的人服侍起居,如果殿下有任何闪失,我们会拿你问责。”

  杨婉点头应“是”,转身轻轻推开恒寿斋的门。

  易琅独自坐在榻上,抱着膝盖埋着头。

  天已经擦黑了,杨婉在榻边点上灯,靠在易琅身边轻轻唤了他一声,“殿下。”

  易琅忙抬起头,“姨母……”

  杨婉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去脸上的眼泪,“没事啊殿下,就是在这儿呆几日,奴婢照顾你。”

  易琅把自己缩到杨婉怀里,“母妃呢……会被我牵连吗?”

  杨婉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能解下自己的斗篷,把易琅整个包裹起来,“不会的,殿下没有做错什么,娘娘也不会有事的……”

  易琅扒着杨婉的肩膀,嗡声道:“我没有想过要对父皇不敬。”

  杨婉轻轻点头,“奴婢知道,是他们一厢情愿害了殿下。”

  “姨母,黄师傅为什么会那么做啊……”

  杨婉哽了哽,“因为,他想看到他自己的好学生快一点长大,快一点担待国家和百姓。”

  易琅的小手轻轻捏着杨婉的肩袖,“我会长大,也一定会听先生们的话,为百姓谋福,他为什么不等着易琅长大呢。”

  “嗯……”

  杨婉有些哽咽,“可能是他觉得自己老了吧。”

  说完,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殿下,如果你是你父皇,你会杀黄然吗?”

  易琅沉默地点了点头。

  杨婉浑身一颤,怀中的易琅有所察觉,忙抬起头。

  “姨母你怎么了。”

  “没有……奴婢有些冷。”

  易琅解下杨婉的斗篷。

  “给你穿,姨母。

  杨婉接下易琅递来得斗篷,半晌无话。

  武英殿的第一夜,养婉始终没有睡着。

  她坐在榻边,给易琅讲了几个小的时候,外婆讲给她听的睡前故事。

  到了后半夜,易琅才渐渐地睡安定了。

  杨婉坐到灯下,试图梳理当下的这一段历史。

  贞宁十三年年初,蒋婕妤生下了皇次子易珏,皇帝将蒋氏册为贤妃,厚赏其母家。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历史上关于宁妃的记载,就只剩下只言片语了。至于黄然这个人,历史上没有具体记载。但这也就能从侧面证明,易琅并没有因为黄然的醉行遭受实质性的惩戒。

  那么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转折呢?

  杨婉握着笔,什么也写不出来。

  不过,日子还是要过。

  那毕竟是年节里,整个皇城的气氛并没有因为皇长子被锁禁而有丝毫的改变。

  正月初三这一日,蒋婕妤生产,诞下了皇次子,贞宁帝为他取名易珏,册封蒋氏为贤妃,内外命妇皆入宫道贺,乾清宫连日大宴,就像把易琅忘记了一般。

  锦衣卫的千户每一日都会来讯问。

  讯问时杨婉不能在场,只能在院子里候着。

  讯问时易琅坐在东面,两个千户西面而立,所问的事,每一日几乎都是一样的,无非黄然的言行,以及他平日所讲课程的内容。这还不是最令人难受的,从初三那日起,贞宁帝下令,讯问时,易琅不得东坐,要站立答话,锦衣卫讯问的问题,也从黄然身上,转移到张琮,杨菁等其他讲官和侍读身上。易琅有的时候,一站就是整整一日。

  他还太小,很多话没有顾忌。

  因此,因为他的某些表述,在接下来的几日之间,文华殿内除了张琮之外,其余几个讲官,全部下狱待罪。

  易琅知道以后,逐渐变得沉默起来,可是他的沉默却引起了贞宁帝的震怒,初七这一日,贞宁帝下旨申斥易琅,代行申斥的官员走了以后,易琅却跪在原地迟迟不肯起来。

  杨婉走进去,将他从地上抱起来,他也不出声。

  杨婉哄着问了他好久,他才说了一句,他有些饿。

  “吃面好吗?”

  杨婉说完这句话后,自己都有些无奈。

  易琅咳了一声,没有回答。

  杨婉只好蹲下身,拉起他的手,“姨母只会做面,你先垫一垫,再一会儿膳房就会送膳了。”

  易琅这才点了点头。

  “好,我吃面。”

  杨婉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哽得难受,却还是尽量对着他笑道:“那你坐着看一会儿书,姨母去给你做。”

  “好。”

  杨婉看着他坐到书案前,这才关上门,一边挽袖一边走向院里走。

  炉子还没有点燃。

  她忽然想起自己根本不会烧炉子,一时之间气得竟然想给自己两巴掌。

  笔杆子和锅铲子,打一架,谁赢?

  杨婉目前希望锅铲子能赢。

  她认命地抹了一把脸,逼着自己点燃火折子,明火一下子窜起老高,吓得她下意识地丢了火折噌地站了起来。

  刚退两步,却见一只手替她捡起了火折。

  “烫着没有?”

  杨婉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像一阵过林的细风,珍重地拂过枝叶。

  杨婉鼻腔里突然冲出一股酸潮的气。

  “你站远点……”

  “啊?”

  邓瑛将火折熄灭,有些无措地看着杨婉。

  “叫你站远点,我有点想哭。”

  邓瑛真的朝后退了几步,杨婉赶忙仰起头,望着天道:“邓小瑛,是不是我不给你剥每日坚果,你就要把我给忘了啊?”

  “我……没有。”

  面前的人显然被问懵了,但杨婉却没照顾他的无措,跺了跺脚继续道:“你是不是穿了东厂厂督的官服,就不认识我了啊?”

  邓瑛是第一次听杨婉说这样的话,有些轻微的哭腔,似乎很委屈,但话里的意思,能听出来的好像又只有责备。

  邓瑛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能去抓字面的意思,抬手解开自己的斗篷,脱下身上的官袍搭在手臂上。

  “我不在你面前穿。”

  杨婉低下头,见他单薄地站在雪地里,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邓瑛站在没动,“我做错什么,你要跟我说。”

  杨婉揉了揉眼睛,“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那……”

  他本想上前两步,想起杨婉让他站远点,又赶忙退回来,“那……我怎么把你惹哭了。”

  杨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被我自己蠢哭的,邓瑛,现在能看到你真好。”

  邓瑛听说完这一句,方松了一口气。

  他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将官袍随手挂在一旁的树上。

  “不管怎么样,以后我来见你,一定不穿这身皮。”

  杨婉看向邓瑛,官袍下是一件灰色的夹绒底袍,再往里便是中衣了,他蹲下身,将炉火点燃,下意识地将身子靠了过去。

  “这样会不会冷?”

  邓瑛用一根长柴翻挑起下面的暗火,一面道:“靠着火不会冷。”

  说着侧头看了看站在边上虾着一双手的杨婉,有些想笑。

  “杨婉。”

  “啊?”

  “你以后不要碰火好不好。”

  “碰火怎么了。”

  她总算平复下了情绪,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蹲下身,“我就是想给易琅煮一点吃的。”

  “面吗?”

  “嗯。”

  邓瑛转身朝恒寿斋看了一眼,“今日的讯问结束了吧?”

  杨婉摇了摇头,“今日没有问讯,是申斥。”

  说完忽想起什么,忙道:“对了,我刚作得厉害,都没有问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邓瑛道:“内阁请旨将黄伦的案子转到刑部,陛下没有应准,但是,准内东厂与北镇抚司协同审理,我今日进来,是奉旨讯问。”

  “不要再讯问他了,我求你了。”

  邓瑛看着她笑笑,“脱了那身皮,我讯问谁啊。”

  说着轻轻挽了挽杨婉的碎发,“你和殿下当我是个烧火的内侍吧,给我一口面吃。”

第52章 冬聆桑声(五) 不要灰心。

  火苗在寒雪地里烧出了木柴实实在在的烟熏气。

  气味的记忆让杨婉想起了寒假时,独自回乡下老家的场景。

  白茫茫的雪地上落满枯枝乱叶,外出务工的年轻人还没有回来,四处静悄悄的,隔壁的小姑娘家在烧柴烤火,杨婉路过的时候,被那家人热情地邀请去蹭火。那时她起来就像个外乡人,宽大的羽绒服,没网时只能用来玩切西瓜的iPad,不离包的护手霜……每一样都让小姑娘觉得很新奇。

  但是,相比于女孩的自在,杨婉只能局促地缩在柴火堆后面,抠头思考她没过稿的论文,因为听不懂乡音,交流时她反而是尴尬的那一个,小姑娘递了个烤红薯给她,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杨婉。”

  “什么?”

  她回过神来,忽然一个没蹲稳,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