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看一眼吗?”

  “好。”

  他倒放了册子,递给杨婉。

  杨婉就着他翻的那一页,快速地扫了几行字,立即回想起了杨伦写那篇在后来举世闻名的《清田策》。这篇文章在贞宁年之后,仍有无数的拓本传世,所以,它不仅是一篇有名的政策文章,同时也是杨伦本人著名的书法作品。

  杨婉伸手接过,问道:“这篇文章,内阁和司礼监,是不是还没有在陛下面前合议啊。”

  邓瑛“嗯”了一声。

  “这是我的抄本。”

  “你抄的吗?”

  “对。”

  杨婉闻话,认真看向纸上的字。

  据说,邓瑛死了以后,它的宅子被烧过。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此人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的手迹,研究邓瑛以来,杨婉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亲笔写的字。

  和杨伦的雄浑之风不一样,邓瑛的字极其的工整,每一笔都有他的自己的限度,横竖,撇捺都规在一种恰到好处笔力里,初见戾气的时候,就戛然而止地收拢了,看起来没有一点点攻击性,规范地就像是雕版里的字。

  见字若见人。

  若是在现代,他一定是可以把白衬衣穿得很好看的青年,写一手印刷体,有一份和科研技术相关的体面工作。然后就像一颗寒冷的齿轮一样,在世界的某一处地方精准,安静,孤独地转动着。

  “字真好看。”

  杨婉忍不住夸他。

  邓瑛道:“杨大人才是在书法上有造诣的人。”

  杨婉听了,笑得露了齿,“我才不觉得呢,他就跟那种拿拖把写字儿的人一样,跟灌了黄汤一样,迷惑得很。”

  邓瑛忍不住笑了。

  杨婉已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揶揄杨伦了,然而,他听了之后却总是莫名地感到心暖。

  她就像身份差距之间的一种吸力,把邓瑛从晦暗的污泥潭里拽出来,又把杨伦从清白的天幕中拉下来,让他们得以暂时并行。

  杨婉见他笑而不语,便自顾自地取过那本册子,随手翻看。

  杨伦这个人,文笔其实写得很一般,但是他逻辑特别好,杨婉以前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个专业课的老师就特别喜欢杨伦。说他是一个实干派,政治敏性一般,但对国家经济军事的把握是很有天赋的,如果贞宁帝能够早死几年,他的成就应该还会更大。

  杨婉从这篇并不算太长的文章里,读出十几年寒窗下苦读,十几年部科中历练的功力。

  她放下册子,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想起贞宁十三年与邓瑛相关的史料,第一段想到的就是《明史》中,陈述他侵吞江南学田(1)那一段。

  这也是后来《百罪录》里很重要的一条罪名。

  “邓瑛……”

  “怎么了。”

  杨婉抬头看向他,“如果此策推行,朝廷……会遣谁去南方?”

  邓瑛道:“国子监应该会抽调监生去核算田亩,你……是不是担心杨伦。”

  杨婉原本是担心邓瑛,但他这么一提,杨婉到把相关的史料记载也想了起来。

  贞宁十三年的春夏之交,是内阁和司礼监对抗地最厉害的时候,这一场政治斗争,因为清田而起,牵扯江南的皇族宗亲,以及何怡贤,胡襄等人在南方的大部分隐田。

  杨伦的《清田策》被大规模地抵制,他本人在南方也是举步维艰,甚至差点被害死在江船上。

  与此同时,宫中也发生了一件史称“鹤居案”的大事。刚刚封王的皇次子易珏险些被一个宫女勒死在鹤居中。这个案子牵连甚广,虽然只有一个宫女行刺,但是因为她的脱逃,北镇抚司和东厂却审出了三百对名罪人,这些宫人杖毙的杖毙,绞杀的绞杀。但是,虽然《明史》着重叙述了这一段历史,却连一个宫女的名字都没有留下来。

  杨婉的导师认为,这其实是一个幌子,他猜想当年谋杀易珏的主使者应该就是宁妃,但是后来的靖和帝朱易琅,为了替母亲遮掩这件丑事,才刻意在史书上留下了“杀三百人”这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这只是他个人的一个推论,没有找到足够的史料做支撑,所以,最后也没有写进论文公开发表,但这一直是他的一个研究方向,并且特别希望当时的杨婉能帮他做下去。可惜杨婉一门心思地扑在邓瑛身上,拒绝了参与那个课题。现在想起来颇有些后悔。

  “邓瑛,你觉得……现在清田是一个好时候吗?”

  邓瑛看出了杨婉脸上的忧色,含笑道:“不管它是不是好时候,内阁只会问它该不该。而我能做的,是不让为民者死,为国者亡。”

  不让为民者死,为国者亡。

  杨婉在心里默诵了一遍这句话。

  杨伦是善终,眼前的人是千刀万剐。

  为民者的确未死,为国者天下称颂,可是,谁能让说出这句话的人也不死呢。

  别说不死了吧,至少让他死以前,不要再受那么多的苦了。

  她想着,决定暂时不再邓瑛面前纠缠贞宁十三年这一段复杂的历史,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邓瑛的手背。

  “你吃不吃坚果,我带来了,给你剥新鲜的。”

  邓瑛点了点头,“那我再去倒一壶茶来。”

  杨婉看着他扶着桌沿儿站起身,直腰时甚至还被迫迟疑了一下,显然是还疼得厉害,忽然脱口道:“我想去问问彭御医,有没有什么法子帮你补补身子。”

  “我没事。”

  杨婉疑道:“其实,我看张洛已经能当值了,为什么你十杖就被打得这么重啊。”

  她说完忽然反应过来,“是北镇抚司掌的刑吗?”

  邓瑛没回答,仍只说了一句:“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张洛那个人实在…”

  邓瑛摇了摇头,安抚他道:“真的没事,张大人此人,虽然在刑狱上很残酷,但他不徇私情,也不泄私愤,对谁都是一样的,他自己也挨了,只是他身子好,挨得时候也没出声,受完了还能自个走回去。”说完提起小炉上的水壶,沏好了第二道茶,倒满一杯递向杨婉。

  杨婉接过茶道:“他不泄私愤吗?但我觉得,他要恨死我了。”

  “为何?”

  杨婉笑了笑,声音倒坦然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次,我让他受杖刑了,说起来,我到希望他有点人性,贞宁年间的诏狱,也不至于那么恐怖。”

  邓瑛扶着床榻慢慢地坐下,“杨婉,张洛并非极恶之人,诏狱……也不完全是地狱。司法道上官员冗杂,关联复杂,很多案子未见得能进得了三司衙门。但北镇抚司不一样,虽然,那里的牢狱对官员们来说很残酷,但那未必不是无势之人的伸冤之门,是平民奴仆,声达天听的一条路。在这一处上,张洛算是做得不错了。”

  杨婉听完这一番话,低头沉默了一阵,轻声道:“你令我惭愧。”

  这一句话的言外之意,包含着身为一路坚持辩证法的杨婉,对自己的反思,但邓瑛是听不出来的。

  他看着杨婉低头不语,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怎么了。”

  杨婉摇了摇头,抓起一颗花生剥开。

  邓瑛见此,忙也跟着抓了一颗,跟着她一道剥开。

  “我剥吧。”

  他说着伸手把杨婉面前的一大摊子都收拢到了自己面前,“对不起……”

  杨婉笑着摇头,“邓瑛,你以前总说,我对做什么都可以。其实我也一样,你对我说什么都可以,你不要总是跟我说对不起。”

  花生壳子噼啪一声破开,两颗干净的花生仁落入杨婉掌中,她将手伸向邓瑛。

  “我之所以惭愧,是因为我觉得比起你,我看人太浅,我认为他对我发过狠,对你严苛,就是个没什么可说的恶人。别人也就算了,连我也这样想,太不应该了……”

  她说到最后,自嘲一笑,望向邓瑛的手。

  “你这样的人,真的不该被这样对待。”

  这一句话她的说得很轻,邓瑛没有听清。

  那双手还在剥花生,一粒一粒白色的仁儿从壳里脱跳出来,落进油纸里。

  “什么?”

  杨婉忽然觉得很遗憾,为什么她没有穿越成一个男人,如果她是一男子,她一定考科举,入国子监,最后做史官,哪怕要被上位者杀头,她也一定要把这个人的一生,全部真实地写进大明朝的历史中。

  “我说,如果我是一个男子,我就要做史官。”

  “为什么。”

  杨婉扬起头,“我要保护那个‘不让为民者死’的人。虽然他不在乎身后名,但我要为他计较,为他在笔墨里战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记住最后这里,HE要考。

  (1)学田:学田制是指中国封建教育史上,由国家拨给或者学校自行购置一定数量的土地,作为学校的固定资产,学校将这些土地租佃给附近的农民耕种。

第55章 独住碧城(一) 即便亲子,不可为国弃……

  贞宁十三年的春天过得很快,邓瑛之前设计安置在养心殿门前的吉祥缸,终于逐渐地全部安置完成。

  杨婉偶尔从养心殿的御路下走过,见杏花照水,淡影绰绰,花落缸中也浮而不沉,即便是被几场阵雨打沉在缸底,也都安之若素地躺在青藓上。

  整个明皇城的春天都像极了邓瑛的气质。

  温暖,干净,弥漫着绸衣浆洗之后,清冽又单薄的香气。

  杨伦的《清田策》开始在江南推行。

  但三月初,南方连降暴雨,荆江决口,导致云梦泽上游附近,三四个正在进行土地丈量的县,以及经淮阴清口与淮河交汇处的七八县几乎全部被淹,湖广巡抚余尚文上书贞宁帝,请求减免四县的赋税,贞宁帝听从了内阁的建议,下旨减免荆州四县一年的赋税。

  谁知淮河泛滥区的州县,见湖北开了个头,也纷纷上书请求减免。

  然而奏折一堆上来,户部却开始犯难了。

  贞宁年间的国库亏空一直很严重,各部已经在寅吃卯粮,眼见着司堂官去年的过年银又没有发出来,哪里还经得起这种往外掏,不往里进的事。所以内阁但凡合议赈灾之事,户部都以无钱驳回。十几个遭灾的县民不聊生,地方自顾不暇,清田的工作逐渐变得举步维艰。

  杨伦奏请亲自前往南方总领清田事项,然而何怡闲却也趁机向贞宁帝建议,暂停南方清田,并在工科里推荐了一个叫梁樊的人前往勘察灾情,并总领堵决口的工程。

  邓瑛将这件事告诉杨伦的时候,杨伦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呵!这个梁樊去了南方指不定怎么攫工部的拨款呢,明明知道清田以后,户部要买田要用钱,我们都恨不得在石头缝里抠银子。如今天灾人祸的当头,那里头还贪!无法无天去了!”

  邓瑛前日夜里没睡好,此时被杨伦的声音震得脑门心疼。

  因为是在杨伦的私宅里议事,众人都坐得很随意,只有邓瑛垂手而立,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他此时也着实有些难受,不得以按了按太阳穴,咳了两声,方对杨伦道:“工部我可以给你们荐一个人,如果诸位大人肯信我的话。”

  杨伦愤恨地重新坐下,示意他说名字。

  邓瑛平声道:“徐齐,太和殿的工程结束以后,此人就回到了工部的司堂上。”

  杨伦没有出声,白焕忽然问道:“你为何荐这个人。”

  邓瑛转过身,朝白焕拱手道:“此人与我一道督建太和殿,虽为人过于刚直,但甚是忠义,若杨大人要去南方督察清田,此人应该不会被何掌印辖制,借水患掣肘户部。”

  他说完这句话,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各自沉默,有人目光怀疑,有人压根就不屑。

  已经快要入夏了,那日又是一个大晴天,杨府正堂的庭院被太阳晒了整整一日,泥巴地里逐渐逼出了又潮又闷的气味,户部的一个吴姓的司官忍不住抹了一把脸,忽然站起来说道:“今日是我私议,我不知道杨侍郎为什么会让邓厂督进来,我也不敢问,但我有一说一,徐齐也好,梁樊也好,都是司礼监的人荐的,能有多大的区别?别说掣肘了,我看他们司礼监现在杀人的心都有了吧。”

  白焕提高声音喝道:“吴大人!慎言。”

  吴司官道:“阁老,我肺腑之言,有何惧怕,即便他东厂厂卫出了门就将我拿了,我该说的,也得……”

  “他今日若要拿人,就不会忍伤在你我面前站着!”

  白焕提声打断了吴司官的话,邓瑛愣了愣,抬头看向白焕,他也有一丝侥幸,试图从这个不认他的老师眼里,看出一丝对他的怜悯 。然而白焕没有看他,摆着手将声音收敛了回来,倦哑道:“行了,接着议吧。”

  杨伦朝邓瑛望去,见他今日穿的是常服,明明不是很热的天气,青缎质地的道居袍,却已经被汗水濡湿了。杨伦想起了他的腿上的旧伤,即招手让仆人进来,吩咐道:“再去搬一张凳子。”

  “不必了。”

  邓瑛低头向杨伦行了一礼,“我今日过来,不是与诸位大人议事,只是希望明日御前,大人们有个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厂内还有公务,这便要辞了。”

  杨伦起身道:“来人送一步。”

  邓瑛垂手直起身, “不敢,容我自便吧。”

  他说完,低头又朝堂中众人行了一礼,直背后退了两步,方转身理着袖口朝踏下门阶。

  杨伦看着邓瑛的背影消失在二门上,转身问白焕道:“老师怎么想。”

  白焕沉默了一阵,方道:“徐齐可以举荐,但是最好不是由内阁推举,和工部那边通一声吧,让他们今日就上折子,我们明日票拟,御前议事的时候,一道递进去。”

  杨伦应“是。”

  白焕叹了一口气,颤巍巍地站起身。

  “今儿就到这儿吧。”

  杨伦忙上前搀扶,师生人跨过二门,白焕忽然站住脚步,“脚伤是怎么回事。”

  “啊?”

  杨伦愣了愣,“谁的……脚伤。”

  “邓瑛。”

  杨伦没想到白焕会突然提起邓瑛的腿伤,有些错愕,但还是解释道:“哦。听说前年在刑部受审的时候被刑具伤的。”

  “嗯。”

  白焕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并没有再多问。

  杨伦试探着道:“老师,学生日后……可以与他结交吗?”

  白焕站定脚步,“你为什么会这样问我。”

  杨伦道:“他是我们在司礼监的眼睛。”

  “那你就把他当成眼睛!”

  “老师……”

  白焕握住杨伦的手,郑重道:“杨子兮啊……有了交情,便会念同门之谊,他获罪的时候,你就容易因为一念之差,与他一道万劫不复。你看看他……”

  他说着,抬手朝外指去,“你看看他走得是一条什么路?他踩着桐嘉书院八十余人的性命入主东厂,朝廷上没有一个人不恨他。谁能护得了他?只有皇帝护得了他。可是他做的又是什么事,是奴婢该做的吗?他与我们私交消息,明日工部一旦举荐徐齐,何怡贤立即就会明白,他在中间做了什么?你若当他是同门,你敢与他一道认这件事吗?你要撇清啊……”

  杨伦不觉捏紧了手,“难道就眼看着他这样……”

  白焕叹了一口气,眼眶渐烫,喉气难疏。

  “你我都只能看着……”

  杨伦道:“可学生的妹妹,还跟他在一处。”

  白焕仰起头,一群云中的飞鸟,俯冲而下,那架势如知死而赴死,他原本不愿意说出来的那番话,忽然就说出口。

  “子兮,即便亲子,不可为国弃之吗?”

  此话说完已经走到了正门口。

  白焕仍然望着天际,却不再出声。

  杨伦抬起头径直朝门外看去,眼见春道碧树,燕草绿丝,一派暖春盛景,而他却恍惚觉得,一路寒冰三尺,白骨载道。

  ——

  邓瑛从杨宅出来,独自走在正街上,几个东厂的厂卫远远地就在人群里看见了他,一窝蜂地赶到他身边道:“厂督,您一个人逛啊。”

  邓瑛见他们面红耳赤,也没穿官服,拢着袖边走边问道:“你们喝酒去了吗?”

  其中一人回道:“是,去喝了一杯喜酒,陈千户娶了续弦的媳妇,又办了新宅子,我们这才闹了出来。”

  邓瑛点头道:“上一个月是听说他买宅子。”

  “可不,哎哟大着呢,虽说只是个二进的院子,但看着极宽敞。厂督,照说,您也该置一个外宅了,老住在宫里有什么意思呢。我瞧着,好些京官都巴巴等着孝敬您,有些是连房契都捧上来了,您就给个脸瞧瞧有什么要紧的。”

  邓瑛笑道:“走的你们的门路,你们就去瞧吧。”

  “那怎么成,这半年来,您把什么都分属下们了,自个里里外外啥也没添置。您什么都不想,好歹也替杨女使想想啊。”

  邓瑛站住脚步,“不要说这样的话。”

  这话说完,已经到了东华门门前。

  几个厂卫见门上的人,一下子噤若寒蝉,互相拉扯着走了。

  邓瑛一抬头,便见杨婉立在东华门后,穿着一身簇新的宫服,挽着松髻,这半年来她好像在妆容衣着上摸出了些新的心得,越发明丽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

  杨婉朝他走近几步,“看得出来有什么不一样吗?”

  “升了掌籍?”

  杨婉笑道:“对,我今晚要请客,但是我没有地方,所以要借你和李鱼那儿。”

  邓瑛迟疑道:“我那个地方促狭,恐……”

  “没事。”

  杨婉跟着他朝前走,一面走一面道:“如今天暖了,也不肖在里面吃锅子,我看你们平时也都是在外面动火的,这回人也不多,就你我,李鱼,还有云轻和陈桦。我也不求什么,就求个热闹,你看……前前后后,咱们说了多少次聚一聚,你身子一直不好,老没聚成。”

  邓瑛点头应了一声:“好。我先回一趟厂衙,之后就过来。”

  杨婉忽然问道:“你今日出去,是不是去见我哥哥了。”

  邓瑛一顿,“你怎么知道。”

  “猜的。”

  她说着看向他的脚腕,“看你这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你站了很久。在外面除了他,还有谁敢让你站这么久。”

  她说完凑到邓瑛面前,“邓瑛。”

  “嗯?”

  “你以后不要怕他,就坐着跟他说话,他要再对你不好,我就上会极门上去骂他。”

  邓瑛笑出了声,“今日阁老也在,我不能放肆。”

  “哦。”

  杨婉叹了一声,“那位大爷我惹不起。哎……”

  这一声叹得有些心酸,“我今日也站了整整一日,我惹不起的人还真多。”

  邓瑛忙道:“怎么了?”

  杨婉抿了抿唇,“蒋贤妃,忽然要看什么经籍,看便不说了,后来命我诵读,我给读了大半日,她宫里的宫人差点没睡过去,摆明报复我。”

  “是因为上次你检举延禧宫的事吗?”

  杨婉耸肩,“还能因为什么?我算是明白了,姜尚仪为何那次罚我了。”

第56章 独住碧城(二) 她觉得要出事呗。……

  护城河值房这边,李鱼正蹲在墙根底下,在炭火筐子里挑烧铜锅的炭。

  筐子里的柴炭个头大的少小的多,下面的一层则几乎是碎的。

  李鱼边挑边道:“看着都没什么好的了。”

  宋云轻提着水走过来,往炭筐子里看了一眼,对挽着袖子在砧板边切菜的陈桦道:“今年拨到二十四局的银钱是不是比往年少啊。”

  陈桦暂时放下刀,抬头叹了一口气,“说了要缩减内廷的开支,不过我让他们搬来的这一筐,还不是全碎的,大得也能挑几个吧,李鱼你再仔细翻翻。”

  李鱼拍着屁股上的灰站起身,“都翻过了,就这个几个能烧一会儿。”

  他一边说一边拿给宋云轻看,“姐你看看,我觉得也够了。”

  宋云轻道:“够了就丢到锅子下面点起来吧,欸……算了,你还是陈桦点,你毛躁得很,仔细烧着。”

  陈桦听她这样说,便擦着手从案板后面走出来,“我很久不做这个事儿了。”

  “我将认识你的时候,你可是混司堂烧炉的。”

  陈桦听她揭自己的底,无奈地笑了一声,点头认命道:“行,是老本行。”

  正说着杨婉端着一盒糕点从承乾宫的方向走过来。

  宋云轻冲她招了招手,“邓督主呢,你不是去东华门上寻他去了么?”

  杨婉放下糕点,“他回厂衙了,过会儿才来,你们现在就开锅了吗?”

  陈桦道:“嗯,炭不好,怕一会儿煮得慢。”

  杨婉听完随口打了个趣儿,“陈掌印不是害我么,明的我今日请客,你掌管惜薪司,什么好炭没有,就给我这些。”

  陈桦道:“哎哟喂,杨掌籍,您可别在云轻面前乱说,如今这炭啊都是衙门造册,依着数目采买的,以前宽裕的时候,外面的炭军(1)还能自个昧下些,如今可难了,就我拿来的这些,还是年初库里扒拉出来孝敬司礼监,结果老祖宗发慈悲,给赏回来了的。我看今年冬天,怕是更难。”

  宋云轻问道:“怎么就缩减得这么厉害。”

  陈桦摇头道:“这谁知道。”

  “户部紧。”

  杨婉随口接了一句,打开点心盒子,挑了一块绿豆糕递给李鱼,“小屁孩,给你先吃。”

  陈桦倒是没太在意杨婉的话,宋云轻却道:“户部紧?是什么说法?”

  杨婉道:“你当我没说,朝廷的事,咱们还是不议的好。”

  宋云轻托着下巴,“这也不单是朝廷的事,你没见咱们的俸禄也跟着缩了吗?横竖我想知道为什么。”

  陈桦道:“那你也不能问杨掌籍啊,她也是尚仪局女官,怎能比你知道的多?我们这些天天往外面跑都不清楚的事儿,人杨掌籍能跟你说些什么”

  宋云轻道:“你瞧不起谁呢,我是不行的,杨婉可比你和李鱼都要清醒。”

  杨婉笑了一声,“其实也不复杂,就是南方清田结束,户部要一笔银子来收官田,但是今年年初,因为封赏蒋贤妃一族,内廷亏空得厉害,户部又捏着银子不肯发补进来,这不就得缩节了吗?”

  宋云轻听完,冲着陈桦扬了扬下巴,“你瞧,比你清醒吧,你还敢说什么。”

  陈桦赔笑道:“不敢不敢……”

  刚说完,正巧看见邓瑛从护城河边走过来,陈桦忙站起身行了个礼:“督主,您可算来了,我被两位女官大人训斥得快没辙了。”

  邓瑛听他说完,只是看着杨婉笑,没有说什么。

  陈桦见此,捂着脑门道:“哎哟,我忘了,您也是个不敢回嘴的。”

  宋云轻起身向邓瑛行礼,杨婉也跟着站起来向邓瑛行了个女礼。

  邓瑛忙作揖回礼,“你们如此,我还如何坐呢。”

  宋云轻道:“督主您只管坐,不用理会奴婢们,今儿是杨婉做的东,一应的吃食,碗碟,锅炭,都是要从她的俸禄里出的,奴婢们跟着坐陪,自然是要伺候起来。”

  杨婉弯身将邓瑛身后的凳子往桌前挪了挪,“坐吧,云轻说话就这样。”

  “好。”

  邓瑛撩袍坐下,云轻等人也相继坐下。

  陈桦翻着锅子底下的炭道:“这炭也是不大好,烧这会儿了,汤水还没滚。”

  宋云轻道:“你别老去翻它,让它在底下自个醒一醒就旺了。”说完,又看向邓瑛问道:“对了,督主,我今儿听说,司礼监要在东边奶子府(2)那儿给皇次子再挑几个乳母。”

  李鱼吃了一口绿豆糕,含糊道:“都已经两个乳母在伺候了,还挑吗?”

  宋云轻道:“蒋贤妃怀孕的时候,奶子府那儿就备下了八十来个奶口,光禄寺每天四两肉,八合米地养着,隔不了几日,地方上还给送物送钱,就为预备贤妃这一胎呢。我还记得,当年宁娘娘有孕,也不过备了五六个,真正使上的也就是一两个,后来皇长子殿下满了三周岁,宁娘娘就把乳母们都发放回去了。再看看如今延禧宫这架势,哎……”

  她叹了一声,“这宫里克扣咱们的钱,不就使到这些奶口身上去了吗?”

  邓瑛将手握在膝上,有旁人在场,他坐得很规正,在杨婉眼中,看起来莫名很乖。

  宋云轻问他,他便轻咳了一声,认真回应,“挑选乳母的事,是郑秉笔在负责,本来宫里也没有常例,宁娘娘简朴,所以只使了一两个,但蒋娘娘年轻,延禧宫多使几个乳母,也是皇后和太后的意思。”

  杨婉听到郑月嘉在负责甄选乳母,忽然背后一阵恶寒,手里的筷子冷不防“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李鱼忙叼着糕饼钻到桌子底下去替她捡起来,“欸,你自己请客还掉筷子,这不吉利的好吧。”

  宋云轻闻话,照着他的脑门就一敲,“你瞎说什么,仔细我轰你下去。”

  李鱼抱着头“哦”了一声,忙低下头继续咬他的糕饼。

  杨婉抬头问邓瑛道:“这些乳母都是附近州县挑送上来的民妇吗?”

  “是,不过军籍的也有。”

  “哦……”

  杨婉没再往下问,背后的那阵恶寒却一点都没消退。

  好在锅里的汤此时开了,宋云轻为了缓解尴尬,便招呼杨婉汆羊肉。

  羊肉一下锅,原本清亮的锅底就飘起了一层白色的血沫子,杨婉有些下不了手,比起将才掉筷子,她觉得这个腥膻的场景更加不详。

  邓瑛发觉了她神情当中的不安,放下筷子侧身问她道:

  “怎么了。”

  杨婉看着沸腾的汤底,却不知道怎么跟邓瑛说。

  她想起了春夏之交的那场“鹤居案”,那场为一个宫人而杀三百人的惨剧,也想起自己导师当年的关于宁妃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