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居案并没有具体的年月日记载,大部分的文献都只给了出了“春夏之交”这么一个模糊的时间。

  杨婉起先是比较认可主流观点,也就是《明史》上的记载,说是有一个宫女不堪苦役和责罚,铤而走险所为。

  这个解释,简单来说就是说一个“无知少女”报复社会,怎么听怎么不可信。

  但是明史当中的好几个案子都充满了现实魔幻主义的色彩,于是这位“无知”少女,也就被衬托得没有那么奇葩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些事情此时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推测闭环,但自从听到郑月嘉负责为皇次子挑选乳母这件事情开始,杨婉就有一种预感,郑月嘉似乎就是鹤居案的起因,或者也不能完全断定就是起因,但至少是其中的某一环。

  “邓瑛,有没有办法让郑秉笔辞掉这门差事。”

  邓瑛摇了摇头,“这是皇后遣派的差事,无故是不能辞的。”

  “哦……”

  这一声“哦”几乎带着叹音。

  宋云轻不解道:“这是好差事,做了皇子的乳母,地方上也会有光的,哪一处地方官衙也不肯落后啊,都会争着给司礼监的公公银钱,虽然……郑秉笔好像不是那样的人,但也有体面呀,你为什么叫他辞?”

  李鱼忽然道:“她觉得要出事儿呗。”

  杨婉一怔,李鱼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话,自顾自地在滚水里捞着羊肉,继续道:“她刚刚不是筷子掉了吗?”

  杨婉被锅气冲得有些迷眼,邓瑛见她伸手揉眼,便站起身,“我坐你这边。”

  杨婉摇了摇头,拽着他的袖子坐下,深深呼出一口气。

  “哎,说好我请客,结果我自己搅得你们都吃不好。”

  陈桦道:“哪能啊,我们哪里停了筷子,其实云轻有时也这样,遇到些事,就容易想多。不过我觉得也挺好的,这是真细致,未雨绸缪嘛,我和李鱼就没这脑子。”

  邓瑛听陈桦说完,低头对杨婉道:“我明日去和郑秉笔说一声,请他留心。”

  杨婉点了点头,抬手拍了两下自己的脖子,鼓着嘴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抬头又道:“要不,你还是让他辞吧。”

  李鱼顶她道:“你也是,都说了是皇后娘娘指派的,你叫他辞了,那可是抗皇后娘娘的懿旨,拖出去打死都不为过,人郑秉笔菩萨似的一个人,你怎么跟他过不去啊……”

  宋云轻打掉李鱼夹起的肉,严肃道:“你别吃了,下去。”

  陈桦忙道:“算了算了,都是好心,来来来,这里还有一片肉,我见邓督主和掌籍都还没吃上呢,我给下了啊。”

  杨婉捏着邓瑛的袖子低下头,抿了抿唇,说了一声:“对不起,我这糊涂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出口的。”

  邓瑛低头看了一眼杨婉的手。

  她一直很喜欢捏他的袖子,这样的接触发乎情,止乎礼,给了邓瑛在衣冠之下足够的尊重,但似乎不足以让邓瑛完全承受她的焦虑和恐惧。

  邓瑛想着,便把手臂慢慢地垂了下去,好让她抓得舒服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1)炭军:给宫里采买炭火的人。

  (2)奶子府:专门储备皇子乳母的地方,司礼监和锦衣卫负责挑选,光禄寺负责供给肉米。

第57章 独住碧城(三) 厂督怎么了?……

  一晃到了四月末,杨伦南下江淮,总领清田事宜。

  工部的徐齐随行,奉旨勘察云梦泽上游的决口。

  旨意下到工部的时候,内阁和户部都松了一大口气。

  户部这才把科部官员们去年的烤火银和年银发放了下去。

  虽说已经快到夏天了,但京城里指望着这些俸禄过日子的小官们,还是个个欢天喜地凑到户部衙门口,眼巴巴地等着发放。

  衙门口前面一时热闹地像过年一样,趁着等候的当儿,礼科的几个没什么实务的给事中聚在一起议论。

  其中一个坐在门口的条凳上喝着碗子茶道:“年前还说,要拖过今年,等到明年过年的时候才补发得出来,怎么如今就有了呢?”

  工科的一个官员在旁应声道:“上月日御前大议,工部徐大人上奏的荆河补决预款,比之前工部上奏的少了三分之一,这么一来,户部就有了余银,所以也就有今日的事。”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堂官道:“今年是真正看到了银子……远比往年混着着胡椒,盐米……那般发放体面多了。”

  条凳上的官员放下茶碗,叹了口气,“是啊,去年年关,家里的病妻连药都省下来了,说是要存点钱给母亲多做一床棉被,等明年我们补了俸禄,她再接着治病。哎……母亲倒是熬过来了,年初她人却没了,如今我拿着这些钱……”

  他说着说着,就没了声。

  在场的也无人出声去宽慰他。

  这毕竟是整个大明积弊,沉重的赋税和越演越烈的土地兼并自相矛盾,寒门无田产,即便是个有品的官吏,要了“两袖清风”的名声,家里也就得有饿死冷死的人。

  他这一番话在暖风和煦的暮春时节说出来,平白地减去了人们脸上的好不容易才绽出来的笑容。

  ——

  户部发俸禄的这一日,恰巧也是福庆长公主的生辰,钟鼓司在蕉园演宫廷戏。

  福庆公主是贞宁帝的胞妹,元年时被荆国公家求娶,下嫁荆国公长子。荆国公虽已归原籍颐养,但公主却一直与驸马住在京城。

  太后很疼爱自己这个小女儿,亲自在宫里为她过这个生日,皇帝为了让太后高兴,便带着皇后以及诸位嫔妃一道来观戏。原本这个时候,司礼监的几个有头脸的太监,都会在左右伺候,今日却只有郑月嘉一个人服侍御前。

  皇帝看了一回戏,见福庆公主意兴阑珊,便随口问道:“怎么了福庆。”

  福庆公主怔怔地听着戏,并未应声。

  太后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福庆?”

  福庆公主这才回过神来,见皇帝和太后都看着她,“忙起身回道:“福庆失礼。”

  皇帝摆了摆手,“朕看你心神不宁,有什么事不妨直接对朕说。”

  “是。”

  福庆公主直起身,“回皇兄的话,国公在南方病笃,药石无用,臣妹与驸马惶惧不已,臣妹方才听了戏文里的唱词,想起国公,一时出神,实有失礼,还请皇兄恕罪……”

  太后问道:“去年年底,不是奏报有渐愈之像吗?”

  福庆公主听完太后这句话,索性横心在皇帝面前跪下。

  太后忙叫把戏停了,弯身问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福庆公主付下身道:“母后,女儿是愚钝的妇人,深知朝廷大政不可妄议,可是国公实在年迈,不堪清田吏的轮番问讯,驸马为此日夜心忧,福庆也于心不忍,还请母后和皇兄垂怜。”

  太后见她说得凄楚,但事涉开年的大政,倒也没有冒然开口。

  贞宁帝示意郑月嘉上前将福庆公主扶起,压低声音问了郑月嘉两句,方平声对福庆公主道:“朕会让内阁查明后写一道条呈上来,今日是你的生辰,母后和朕都高兴,这件事就先不要提了。”

  宁妃坐在皇后的下首,听完这一番言谈,心里渐渐有些不安定。

  她借故起身辞出蕉园,往承乾宫走,恰在咸安宫前的宫道上,遇见了杨婉。

  杨婉原是回尚仪局交差,眼见宁妃一行人过来,本不想耽搁,便与旁人一道退到道旁行礼,谁想宁妃却唤她道:“婉儿,姐姐有话跟你说。”

  杨婉这才起身上前道:“蕉园的戏还没散呢,娘娘怎么就出来了。”

  宁妃示意左右稍退,对杨婉道:“婉儿,哥哥去了南边那么久,为何一丝消息都没有。”

  杨婉听她这样问,想起杨伦临走前对她叮嘱过她一句:“无论我在南方情状如何,都不可让宁娘娘知晓。”又见宁妃神色担忧,便勉强笑了笑,应道:“没有消息便是一切平安,娘娘不要担忧。”

  宁妃摇头,“可是,我今日听福庆公主说,荆国公病重,是因江南清田而起。”

  杨婉欲言又止。

  荆国公的爵位是先帝所封,其家族在南方根基深厚。

  杨伦清田策的首要目的,就是要把这些世家地主漏税的隐田全部挖出来,然而这些大族要么像荆国公一样,与皇帝攀亲,要么就背倚京城高官。杨伦在南方的政治处境可想而知。

  “等福庆公主出了宫,或许就好了。”

  杨婉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信的宽慰之言,接着又道:“娘娘,您万不能在陛下提到哥哥的事。”

  “姐姐明白。”

  宁妃掐着自己的手腕,“可是姐姐心里不安,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娘娘什么都不要做,这几日一定要照看好殿下,还有,千万不要和延禧宫有任何来往。”

  “延禧宫?”

  “是,这几日延禧宫风头太盛了,咱们避一避吧。”

  宁妃点头道:“你不说姐姐也明白,哦……”

  她想起自己只顾问杨婉,忘了她今日尚在当值,忙摁了摁自己的前额,

  “姐姐是不是绊住你了?”

  “倒没有,我今日差事了结得早,只差回去盖印了。”

  宁妃道:“行……那姐姐不耽搁你,你去做事吧,姐姐回承乾宫了。”

  杨婉让到道旁送她,直到她转过咸安宫的宫墙角,方直起身继续朝尚仪局走去。

  尚仪局里此时只有司宾和司赞两位女官及几个女使在,姜尚仪和司籍女官皆不在。

  “姜尚仪她们呢。”

  司赞女官抬头应道:“胡司籍去经籍库点查去了,至于尚仪大……应该是去司礼监了,今日做了糟菜,每回做糟菜,尚仪都会亲自给老祖宗送几罐过去,老祖宗牙口不好,别的克不动,吃那个最受用了,你坐着等会儿吧。”

  杨婉已经不止一次地从这些女官的话语中,听出她们对何怡贤的敬重。

  今日将好闲,她索性坐下来接了一句道:“尚仪对老祖宗真好啊。”

  两位司级的女官相视一笑。

  “老祖宗对我们这些人,是没话说的,大家刚入宫的时候,都跟没头的苍蝇似的乱转,要不是老祖宗的恩待,还不知道要多少罚。尚仪大人刚入宫的时候,家里的母亲病故,她父亲又不肯拿钱出来安葬,老祖宗听说以后,拿了十两银子给胡襄,让他亲自帮着发送,尚仪这才认老祖宗做干爹。”

  杨婉道:“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尚仪那样的人为何会对司礼监如此恭敬,现下才知,有这样的缘故。”

  司赞女官放下手中的公文,“我们入宫来做女官,各有各的苦衷,相比我们,那些内侍就更可怜了,哪一层的主子对他们不是非打即骂的,要不是老祖宗明里暗里地护着,还不知道要惨死多少。”

  她说完看向司宾女官道:“所以,上回邓厂督在司礼监受杖,我们不都挺诧异的。老祖宗虽然也责罚下面的人,但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吓唬吓唬就算了,把人打成那样,还真是第一次。”

  司宾接过话道:“他定是做了乱了规矩的事,才受那样的责罚,老祖宗那个人,只要底下人不破他的规矩,他就把咱们当自个的子女担待,但要破了他的规矩,那他也是不饶人的。邓厂督……是太锋芒了些,你们说,东缉事厂那个位置,哪里是他该坐的。”

  杨婉静静地听着二人的对话,没有出声。

  司赞女官见她低头沉默,也觉得她们在杨婉面前说得有些过了,便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们也不是故意当着你说这些,说给你听,也是希望你能劝劝邓厂督,头顶上有庇护,那就是天,干什么要去掀了天呢,到时候天塌下来压人,受苦的还是自己,是不是。”

  杨婉听完,却连假意地点个头都觉得有些困难。

  这无疑是何怡贤和整个内廷的宫人们长期磨合出的相处之道。像一种扭曲的“亲子”关系,用“恩惠”强迫“子女”屈膝跪拜。但就是这样的行为,在那个年代的内廷,却得到了包括姜尚仪在内的几乎所有人的认可,更令杨婉难受的是,他们认为邓瑛是一个异类,所受之罪,皆属应当。

  “我觉得邓瑛挺好的。”

  她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司宾女官叹道:“那是他对你好,你才这么说。不过杨婉,你要是真维护他,就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他日后在陛下面前要真有个过错,老祖宗不担待他,他得死无葬身之地啊。”

  杨婉没有再说话。

  其实站在这两位女官的立场上,她们对杨婉说的话已经算是很诚恳的了,杨婉深知自己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出言龃龉。但她还是不愿意曲意逢迎,只得咳了一声,避开她们的目光,抬头朝窗外看去。

  渐近正午,来往的宫人各自忙碌,如芸芸众生,也死万千蝼蚁。

  她抿着唇叹了一口气,将双手叠在案上,弯腰趴了下去。

  ——

  司礼监这边堂门内闭。

  姜尚仪走到混堂司的时候,就看见司礼监的正堂外头跪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东缉事厂厂臣的锦袍,直背垂臂,垂在膝边的衣袖,轻轻为风所鼓。

  姜尚仪从他身旁行过,走到正堂门前。门前的内侍忙上前来道:“尚仪您来了,奴婢这就去跟老祖宗传话。”

  姜尚仪道:“不必着急,老祖宗若是在议事,我就等一等。”

  内侍躬身道:“老祖宗知道您今日过来送糟菜,旁人来了那是不行,但您来了,一定要进去通报,您略站站。”

  姜尚仪点了点头,似随意的问了一句:“厂督怎么了。”

  内侍朝她身后瞄了一眼,“哦……这奴婢哪敢说啊,都是祖宗,您一会儿进去问老祖宗吧。”

  姜尚仪没再往下问,趁着等候的空挡,转身朝邓瑛看去。

  他一直没有抬头。

  正是午时将过,司礼监来往回事的人很多,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难免有人要窃语几句,但他始终沉默。姜尚仪朝宫道旁看了一眼,两个缉事厂的百户站在不远处,喝斥着来往议论的宫人,但声音也压得很低。

第58章 独住碧城(四) 它根本“生不逢时“。……

  “尚仪。”

  通传的内侍出来,见她一直瞧着邓瑛所跪处,便走到她身边回话道:“老祖宗让您去呢。”

  姜尚仪收回目光,转身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坛子,“我这儿还有两坛子糟菜,你抱着跟我一道进去吧,我就不叫她们跟着了。”

  那内侍忙接过来:“欸,奴婢伺候您进去。”

  司礼监正堂内,除了邓瑛和郑月嘉之外的几个秉笔都在座。

  几人正吃晚饭。何怡贤肠胃不好,喜欢喝粥吃酱菜,其余几个秉笔也都上了年纪,也都乐得跟着掌印养身。

  何怡贤这会儿将喝完一碗肉糜粥,见姜尚仪进来,脸上便堆满了笑纹,抬手招呼她一道过来坐。

  “算着日子,你该来瞧干爹了。”

  众人都知道何怡贤很疼这个干女儿,听他这么一说,便附和道:“尚仪一来啊,我们都不配和老祖宗坐着了。”

  姜尚仪行了一个礼,方在何怡贤身旁坐下,接过内侍递来的筷子,还没等她看,便听何怡贤道:“是你惯用的那一双。”

  姜尚仪笑了笑,招收让那抱着罐子的内侍把坛子放到桌子上,亲手揭开坛盖儿,用筷子夹了一筷子糟肉放入何怡贤的碗中,“上回干爹说肉皮子有些滋味,我这回就多烧了半个时辰,比之前的焖得还要烂些,干爹您尝尝。”

  说完,又夹了几块分别放到几个秉笔碗中。

  几个人都笑着看,但不敢动筷。

  何怡贤笑道:“她孝敬你们,你们就尝尝吧。”

  众人应“是。”这才纷纷下筷。

  糟肉一夹即烂,浓郁的酱香气从坛子里冒了出来,肉质软烂流脂,送入口中之后,若凝脂一般化开,肉的香味流窜入口鼻,把这些个有些年生的五脏庙祭得服服帖帖的。

  “还是我这女儿,知道我的脾胃。”

  说完,就着筷子点向胡襄等人,你们都是跟着我享的福。”

  胡襄道:“是啊,每月就等着您分我们这一口呢,比御膳还有滋味,别的不说了,关键是这个体面,尚仪亲手孝敬过来的,旁人哪里想得到呢。”

  姜尚仪放下筷子坐下,“女儿在想,是不是也得留下几块,孝敬外面的邓厂督和今日在御前伺候的郑秉笔。”

  何怡贤顿了顿筷子,姜尚仪不动声色地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一方面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孝敬干爹,另一方面,也是我们尚仪局对司礼监的礼数,几位秉笔都敬到了,没理由少了那两位啊。”

  何怡贤笑了一声,“你啊,你进来之前就想好了求情是吧。”

  “干爹恕罪。”

  她说着又起身行了个礼,“干爹以前维护我们,我如今大了,也想学干爹一样,照顾着尚仪局的那些女孩子们。”

  何怡贤道:“那个叫杨婉的姑娘?”

  姜尚仪点了点头。

  “我看在杨婉的份上求这个情,若不是太大罪,干爹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开个恩。”

  何怡贤笑而不语,慢慢地将碗里的肉吃完,方放筷道:“你知道为什么罚他吗?”

  “不知。”

  “他一而再再二三地坏干爹的规矩,咱们司礼监按在地底下的事,如今全部摆到了他内阁的值房里,内阁已经能赶在干爹的前面,跟主子荐人了。”

  姜尚仪点了点头,“女儿明白,若干爹觉得恕不得,就当女儿将才是不懂事。惹您不快,女儿跟您请罪。”

  何怡贤摆了摆手,“罢了,你是第一次对干爹开这个口,怎么样干爹也会给你这个面子,你出去的时候叫他起来吧。一并告诉他,他若不想再受这样的辱,就将工部那件事,好好地对我交代清楚。”

  “是。”

  姜尚仪应了一声,低头又向何怡贤碗中夹了一快糟肉。

  几个人又坐着说了一些宫里的闲话,不多时,天已有些擦黑。

  姜尚仪从正堂内走出来,径直朝邓瑛走去。

  “邓厂督,老祖宗让您起来。”

  “是。”

  邓瑛轻声应过,方撑地试图站起来,不远处的两个厂卫见状,忙赶过来搀扶。

  邓瑛站直身子,松开两个厂卫的手向姜尚仪揖道:“多谢尚仪解围。”

  姜尚仪道:“我并非为你解围,而是不希望,我尚仪局的人因为你而与司礼监结怨过深。”

  她说完,对邓瑛身旁的两个厂卫道:“你们先退下。”

  厂卫道:“我们是督主的人,凭什么听你一个女官的,要听我们也听杨掌籍的。”

  邓瑛侧身道:“不要无礼,先退下。”

  厂卫听他这样说,这才退到了宫道上。

  邓瑛忍着疼朝后退了一步,再揖道:“尚仪恕罪。”

  姜尚仪蹲身回礼,而后方道:“邓厂督,尚仪局在我手里,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司礼监在老祖宗手里也是一样。宫中千百张口,除了要吃饭之外,也要经营家族,我们都是苦命的人,否则也不会把自己锁进来,既然进来,那便是要为外面的活人争一口气。你把司礼监的财路全部断掉,有没有想过,会有多少人恨你。”

  邓瑛听完垂首应道:“邓瑛明白。”

  姜尚仪叹了一口气,“我是一介女流,目光短浅,你若觉得我说没有道理,就当我没有说过。但杨婉是个很聪明的人,她看事情看得很细,也很透。拿捏要害,招招精准。我很喜欢她,现而今她还收敛着,但我仍然很担心,她日后也会跟你一样,被自己的聪明害死。你要明白,宫里什么样的人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过于聪明的人。”

  这番话说到这里,才真正见到了底。

  邓瑛和姜尚仪都不知道,所谓的“过于聪明”其实并不来自于现有的文明,是后人对前人的综合性思考,批评性定性。这种“聪明”从一开始就是高高在上的。然而,它的优越性只是存在于精神层面,事实上,它根本“生不逢时”,只会带给杨婉独坐高台,与人结缘而终究无果无望之感。

  她之所以收敛,是因为历史的厚重感还没有完全被人的鲜活压过去。

  而“活人”碾压“故纸”的契机在什么地方呢?

  五月初一,杨婉一直在等待的“鹤居案”终于发生了。

  这一日傍晚,杨婉正与邓瑛一道在内学堂里写字。

  杨伦走后,他在内书堂的值日,便大部分转给了邓瑛。邓瑛虽然身兼秉笔和厂督两任,事务极其繁忙,但他还是很愿意抽出时间,给内学堂的阉童们多讲授一些。

  此时内学堂已经散了学,除了两个留下来默书的阉童站在门廊下诵读,堂内就只剩下杨婉和邓瑛两个人。杨婉这几日在替胡司籍编撰要拿给汉经厂重印的书录,胡司籍要得紧,她已经没日没夜地弄了三天了。

  邓瑛难得地在读内学堂的授本,偶尔提笔标注,杨婉就坐在他对面,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奋笔疾书。

  邓瑛忍不住矮下书看她。

  杨婉一旦开埋首纸堆,就有一种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架势,手边一杯茶,茶边放一把坚果,写一段时间之后,会习惯性地拿笔杆子戳戳她自己的额头。

  就在她戳额头的时候,李鱼突然从外面撞进来,一下子摔在门口,顿时把鼻子磕出了血。

  杨婉受惊,额头上立刻笔杆划出了一道红痕。

  她忙抬头朝李鱼看去,一面掏自己的帕子给他,一面问道:“你干什么?”

  李鱼摁着鼻子爬起来道:“出事了!出了要翻天的大事了。”

  邓瑛起身道:“慢慢说清楚。”

  李鱼摁着自己的胸口道:“二皇子将才差点被一个乳母游桂春勒死!延禧宫没拿住人,现而今这个游桂春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姐姐让我过来找你,叫你先暂时别回五所,去承乾宫,北镇抚司已经抽调了一个卫的人进宫,五所已经封禁了,我过来的时候,四大门也已经全部戒严,连今日内阁会揖的官员们,也通通不能出宫。”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厂卫的声音。

  “督主,您在里面吗?”

  “我在。”

  “陛下传召您即刻去养心殿。”

  “知道了。”

  邓瑛正要走,却见杨婉怔怔地坐在书案前,笔尖的墨水低下来,把她将写好的书录沾染了一大半。

  “杨婉。”

  邓瑛唤了她一声,她这才回神,手上的笔却当的一声落地。

  邓瑛蹲身替她捡起来,放到她手边的笔架上,“你担心……”

  “郑月嘉……”

  她直呼出了郑月嘉的名字。

  她的预感果然是对的,历史上那个模糊的“宫人”如今有了名字——游桂春,甚至有了来历,可以通过东安门外的奶子府查到她的年龄和籍贯。

  邓瑛轻声道:“你先不要慌,既然是乳母行凶,不光司礼监的令差太监,奶府和挑送的地方都要接受审查。你让我先去看看,等我看清明一些之后,再跟你说,你回承乾宫去。”

  杨婉抬起头道:“你查到了始末一定要来告诉我,这件事情有可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好。”

  邓瑛站直身对外面道:“覃千户,你送杨掌籍回承乾宫。”

第59章 独住碧城(五) 然而选哪一边,他都有……

  黯淡的天幕下起了一阵大风,杨婉回到承乾宫时,合玉正带着承乾宫的宫人们四处合闭窗户,户枢的咿呀声和落锁的磕扣声交错在一起,嘈嘈切切,令人心乱如麻。

  杨婉站在明间的扇门前,门廊下的瓷缸中的蓄水突起了涟漪。

  杨婉抬起头,豆大的雨水便从天而降,砸向被夏阳烤得干裂的泥中,天色顿时暗得更厉害了。

  宁妃坐在明间的绣架后面,对杨婉道:“婉儿,进来坐,易琅过会儿就回来了。”

  杨婉合上扇门,走到窗边将灯烛点上,搬了个墩子坐到宁妃对面,“外面下雨了,灯火晃眼睛得很,娘娘要不别绣了吧。”

  宁妃摇了摇头,“就还差几针了。”

  刚说完,合玉便在外头道:“娘娘,小殿下回来了。”

  杨婉起身打开门,易琅浑身湿透地躲了进来,“母妃,外面好大的雨。”

  宁妃忙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了擦脸,“闷了这么多天,早该下了,快去里换一身衣服,母妃给你做了糖酥。”

  她的这一番话说得有些刻意,声音甚至因此有些发颤。

  杨婉明白她是想安抚易琅和宫里的人,无奈人对危祸总是比对福事敏感。

  贞宁年间第一次搜宫,除了锦衣卫之外,羽林和金吾卫也各自抽调了守卫参与搜查,各宫的宫人大多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骇人的搜宫,事关皇子性命,人人自危,但也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朝外面张望。

  易琅换了衣裳出来,合玉等几个有些年纪的宫人早已聚到了明间外面的门廊下,廊下的雨声很大,却还是能听到宫道上凌乱的脚步声

  合玉道:“那奶口(1)还没找到吗?”

  刚从外面打探回来的内侍回道:“先头说是奔去了五所,如今五所已经被翻得底朝天了,也没能找到。听说,今儿要连夜一宫一宫地搜。”

  “那岂不是也要搜我们这里?”

  “看样子怕是会来。”

  话音落下,明间内灯火一晃,宁妃手上的针刺错了针脚,偏扎到了手术上,杨婉忙将灯移过去查看,“娘娘心神不宁,还是别绣了。”

  说完又对扇门外道:“合玉,进来回话。”

  门一开,大片大片潮湿的雨气便扑了进来,屋檐若百龙吐水,廊下水花四溅,寒意像返潮一般从地上腾起。合玉拢着褙子,哆哆嗦嗦地进来:“奴婢看着外面情形不好,娘娘,您和掌籍还是避一避吧。”

  宁妃搂着易琅道,“如今二皇子怎么样了?”

  合玉回道:“还不知道呢,御药房的当值的太医都过去了。会极门上现在已经乱成一团,很难问到消息。”

  易琅抬头问杨婉,“姨母,二弟怎么了,为什么要搜宫。”

  杨婉刚要张口,却见宁妃冲着她摆手。

  杨婉低头看向易琅,他的手虽然拢在袖子里,却已然握成了拳头。

  “殿下总要知道的。”

  这话她是对着宁妃说的,宁妃的目光流露出不忍,伴着一丝一闪而过的惊惶,她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杨婉蹲下身看着易琅道:“二殿下在鹤居遇袭,行刺的宫人脱逃,如今还没有被锁拿。殿下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易琅点了点头,“我明白,之前大臣们与父皇辩论立储之事,如今二弟遇袭,父皇一定会对我和母妃生疑。”

  杨婉与宁妃相视一怔。

  杨婉原本只是想把事实告诉他,谁知他竟已经独自触及了背后的暗涌,她索性追上一问。

  “如果是这样,殿下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