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琅回头看向宁妃,“我会向父皇陈情,母妃不会做这样的事。”

  一声闷雷接替了易琅的话声在所有人头顶炸开,阴沉的天色被划开了一道暗透冷光的口子。

  养心殿的明间内檀香流烟,张洛与邓瑛并立在鹤首香炉前,郑月嘉伏身跪在地上,双手被捆在膝前。

  次间里不断传出女人的哭声。

  贞宁帝不耐地敲了敲御案,“何怡贤,进去跟她说,要哭回延禧宫哭去,不要在朕这里哭,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没根的话。”

  何怡贤躬身去了次间,不多时里面的哭声果然渐渐止住了。

  何怡贤走出地罩,轻声在皇帝身边回道:“娘娘别的没什么说的,只求陛下要为她和二殿下做主。”

  皇帝转过身看向郑月嘉,“你是朕在面前说了,还是去诏狱里说。”

  郑月嘉抬起头,“奴婢奉旨为二殿下甄选奶口,却令二殿下受乳母谋害,险丧性命,奴婢自知罪当万死,不敢求陛下容情,但奴婢绝不敢生出戕害皇子之心,更从未与人合谋,求陛下明查。”

  皇帝转身坐到御案后面,冷声道:“你伺候了朕这么多年,朕不想鲜血淋淋地审你,但朕可以把你交给北镇抚司和东厂同审,朕就不信了,这么一个疯妇,平白地就能从地方上到内廷,这其中究竟有哪些人的手伸到了朕的身边,朕必须知道确切。来人,把他身上的官服剥了,送北镇抚司受审,邓瑛。”

  “奴婢在。”

  “你以内东厂提督太监的身份与北镇抚司共同审理,记好了,朕要的是与此次袭案真正关联的人,不是他受刑不过疯咬出来的,这一点,你要替锦衣卫拿捏好,朕不准刑杀,也不准他自尽,事关宫禁大事,朕不看无头案。”

  邓瑛在郑月嘉身旁跪地伏身,“奴婢领旨。”

  几个厂卫入殿,解开郑月嘉手上的绑绳,脱下他秉笔太监的官服,郑月嘉趁着几个人脱手的空挡,膝行至贞宁帝面前,“陛下,奴婢实无话可说,但求一死,求陛下垂怜……”

  皇帝照着他的心窝子就是一脚,沉声道:“你跟着朕的时间不短,明白朕平生最恨什么,内廷乃朕卧榻之所,今日有人在鹤居伤朕的皇子,明日是不是就有人能上养心殿戕朕的性命?朕养着你们,宽恕你们,你们越发大胆,敢背着朕同歹人算计起朕来,你还敢让朕垂怜!简直无耻至极!来人,先拖出打四十杖。”

  厂卫应声将郑月嘉拖出了养心殿。

  何怡贤奉上一盏茶,皇帝接过来喝了一口,这才缓和了一些,见邓瑛还跪着,便就着握盏地手朝外指了指,“你起来,出去监刑。”

  郑月嘉被厂卫一路拖到了养心门后,因为知道刑后就要把人交北镇抚司受审,因此没有架刑凳。就在他身下的地上铺了一张白布,以免沾染养心殿门。掌刑的厂卫问邓瑛道:“督主,该怎么打。”

  郑月嘉伏在地上抬头看向邓瑛,两个人虽然都没有说话,但却各有各的隐言,希望对方与自己足够默契,得以在无声之间意会。

  “不伤性命即可。”

  邓瑛看着郑月嘉的背脊平声说这么一句。

  郑月嘉肩膀应声松弛下来,摇头自顾自地笑了笑。

  邓瑛收回目光,背身朝后走了几步,又抬手示意掌刑的厂卫近前,“用完刑以后,让北镇抚司过来押送。”

  “是。”

  邓瑛这才转过身面向郑月嘉,“打吧。”

  ——

  四十杖,虽然伤筋动骨,却不过是皇帝剥掉郑月嘉秉笔身份的一只手而已,也是做主人上位者的,弃掉奴仆的仪式,这一番皮开肉绽之后,诏狱就再也不会把他当司礼监的人看,甚至不必把他当人看。他完全沦为皇权之下,尊严全无的鱼肉,连做半个人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放眼整个明皇城,有成千上万的阉宦,乏智者诚惶诚恐,有心者则猜测着主子的喜好,拼命钻营。但无论如何,其行事的本质,都是害怕自己落到郑月嘉的下场。

  是以,此时养心门前的内侍们都缩着脖子,心惊胆战地听着郑月嘉的痛呼之声。这无疑是震慑,令人魂抖魄颤,大部分的人到最后甚至不忍直视眼前的惨象。

  只有邓瑛立在养心门的后面,沉默地看着郑月嘉。要说感同身受,他也曾被这样对待,然而正因为他不曾将这种刑罚当成主子的规训,所以此时此刻他才无法像其他内侍一样,对郑月嘉怀有无用的同情。

  四十杖打完,郑月嘉身下的白布已经喂饱了血,杖一移开,郑月嘉浑身痉挛不止。

  邓瑛挡住要去拖他起来的厂卫,“让他缓一下。”

  厂卫这才退后了一步。

  郑月嘉艰难地睁开眼睛,朝邓瑛伸出一只手,邓瑛蹲下身凑近他道:“你有什么话,要我回禀陛下吗?”

  郑月嘉的手脱了力,砸在白布上,他撑不起身子,只能仰面看向邓瑛,“都不要……试图救我……”

  邓瑛捏着膝上的衣料,半晌方说了三个字。

  “知道了。”

  说完径直站起身,转头便见张洛站在他后面,“是东缉事厂押送,还是我们接走。”

  邓瑛往边上让了一步,“你们接走,但我有一个句话,北镇抚司不得动私刑,每一堂提审,都须通报缉事厂。”

  张洛看了一眼郑月嘉,抬头对邓瑛冷道:“你这是要凌驾在我镇抚司之上?”

  “不敢。”

  邓瑛说着向张洛揖了一礼,抬头正视他道,“奴婢不会阻止大人刑讯,奴婢等人命若尘埃,不值一提,但此事一但查明,即有无数牵连。人命非草芥,大人慎践之。”

  他说完转身朝养心殿走,锦衣卫却抬刀拦住了他的去路。

  背后张洛的声音寒冽异常,“我问你,君威人命,孰重?”

  邓瑛没有回答,站在他身后的厂卫一把挡掉锦衣卫的刀柄。

  “督主,您先去向陛下复命。”

  邓瑛望向养心殿的殿顶,黯眸应了一声,“好。”由着厂卫将锦衣卫挡下,独自朝养心殿走去。

  其实这一问,包括杨伦和邓瑛在内的很多人都自问过,只不过张洛内心已有答案,而杨伦等人则把它引为一道命题还在反复辩论

  邓瑛却没有立场参与那些人的辩论。

  他必须选。

  然而选哪一边,他都有罪。

  作者有话要说:(1)奶口:奶妈的宫廷称呼。

第60章 独住碧城(六) 你和我之间,谁都别可……

  北镇抚司诏狱的深夜,静得能听清每个牢室的一声呻吟。

  贞宁年间虽然大赦过天下,清空了天下大半的牢狱,但由于诏狱在属司法之外,不在大赦之内,狱中羁押的人犯过多,有些人的案子拖的时间太长,以至于皇帝后来都忘掉了有那么个人还蹲在狱中。

  贞宁三年,内阁首辅白焕与自己的儿子刑部尚书白玉阳曾一道上书,请贞宁帝厘清诏狱中的大案,那一次诏狱的清理,大概了结了百余人的案子,空掉了三分之一的狱室。但由于后来锦衣卫无孔不入,捕风捉影,大兴文字狱,不到一年的时间,诏狱中又人满为患,以至于桐嘉书院的人被锁拿进去以后,不得不得十人挤在一间牢室里。

  郑月嘉身份比较特殊,因此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关押,被单独锁在了离刑室最近的一间牢室中。

  临近酉时,白日里的暑气渐渐退尽,石壁上反出的潮气凝结成了水珠,滴滴答答地滴落下来。郑月嘉伏在草席上,每呼出的一口气都带着血腥味。他刚想张口要一杯水,牢室外面的大门忽然被打开,掌狱的百户领着邓瑛踏下石梯,一面走一面道:“您看是怎么问,是把犯人提到刑室去,还是……”

  “不必。”邓瑛打断他道:“我要问的话不多。”

  “是。”

  那人应声打开郑月嘉的牢门,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来,硬摆成跪姿。

  “督主,您问着,属下去给您搬一张椅子。”

  郑月嘉撑着地面,忍着下身的疼痛抬起头看向邓瑛。

  “我有些明白了,你当时为什么一定要和老祖宗的人争东缉事厂的这个位置……”

  邓瑛低道,“你不用跪,受不住就趴下来。”

  郑月嘉摇了摇头,“你和我之间,谁都别可怜谁。”

  他说完耸起肩膀一连咳了几声,直咳到塌下脊背,呕出的血痰顺着他的嘴角粘滴下来,他就这囚衣的袖子抹了一把,颤抖着双臂地重新把身子撑了起来。

  “趁着我还有点力气……我把该交代地跟你交代了吧。”

  “你说。”

  郑月嘉缓了一口气,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游桂春是京郊的军户属,当时奶(和)子府替二殿下斟选奶口,我亲自查过她的出身和他夫家的籍史,皆身世清白,现在想来,好像是过于干净了。至于我……”

  他说着摁了摁嘴角,“我没有指使她做过任何事,但事到如今我已经百口莫辩,所以你一定要撇干净。”

  邓瑛道:“陛下笃定你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你百口莫辩,也必须要辩,否则此案不会了结,还会牵连出更多的人。”

  郑月嘉闻言,手臂轻轻一颤。

  “有什么法子……”

  他抬头看向邓瑛,“让我速死。”

  “郑月嘉。”

  邓瑛提声唤了他的名字,“陛下不准刑杀,也不准你自尽,速死你不要想,我甚至没有办法阻止北镇抚司对你刑讯……”

  “我如今能做什么。”

  郑月嘉打断邓瑛,抬头道:“你说……我照着做。”

  邓瑛蹲下身道:“只有讯问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的背后究竟是谁,还有他们究竟想让你认什么。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你不能认任何事情,你要给我留时间。”

  郑月嘉咳笑了一声,“抗是吧。”

  他说着吐出口一口血沫子,叹吐二字,“可以……”

  ——

  次日,北镇抚司提审郑月嘉。

  诏狱中不准探视,只有在提审过堂的时候才准亲人跪在堂下遥遥地见一面。

  郑月嘉是散了家的人,只有叔父一家在京城中,靠着他的接济过活,如今听说他获了罪,便只身前来,想要给他送些药和吃的。

  他原本是好意,但是见到郑月嘉被打得遍体鳞伤,着实心疼,不禁跪在堂下哭道:“当初你非要入宫给我们争条活路,如今,我们是靠着你活下来了,可谁能救你呢……”

  郑月嘉在堂上喝斥他:“这是什么地方,哪里是你能来的!快回去!”

  他被郑月嘉一喝斥,心里反而委屈,说话越发没了章法。

  “你别赶我走……家里的姑娘不敢抛头露面的来看你,就给你做了些吃的,你那里什么都递不进去,只有此时能见你一面,你从前对我这个叔父,对我们家里的姑娘,是千般好,万般好,如今见你这样,我叫我怎么忍心……青天大老爷啊,我们家这个孩子人是真的啊……”

  他语无伦次哭喊不止,一味地陈述郑月嘉的孝行,锦衣卫喝斥不止,最后索性将他一并拿下。

  这一拿下不要紧,竟从他口中漏出了一件足以翻天的事。

  张洛坐在司衙的正堂上,手底下压着郑月嘉叔父的供词,茶凉透了两巡,也一口未喝。

  门口传来一阵他不熟悉的脚步声,他半抬眼低喝道:“谁在外面。”

  “是老奴。”

  张洛辨出了何怡贤的声音,迅速将供词叠起,放到一边。

  “进。”

  何怡贤走进正堂,向张洛行礼。

  “老奴今日来,是有一件事要对大人说。”

  张洛冷道:“是陛下的话?”

  何怡贤摇了摇头,“事关二殿下遇袭的案子,陛下尚不知晓。”

  “那就明日续审时,公堂上说。”

  说完起身便要朝头走。

  “张大人。”

  何怡贤提声唤住他,慢声道:“老奴要说的这件事情,关乎皇家清誉,不能放在公堂说,只能你我私议之后,禀陛下处置。”

  张洛站住脚步,转身道:“什么意思。”

  何怡贤撩袍走到他身边,“大人想知道郑月嘉背后的人是谁,那我就给大人提一个人。”

  张洛冷道:“直说,不要跟我绕弯子。”

  何怡贤压低声音应道:“宁妃。”

  张洛的手在背后暗握成拳。

  何怡贤见他暂未言语,又续道:“宁妃与郑月嘉早在入宫之前就已经是旧识,二人为了避嫌,从不曾在内廷相交。”

  张洛闻言,联想起郑月嘉的叔父在供词中所说,郑月嘉读书时曾喜欢一个官家的姑娘,后来他家变销籍之后不久,那个姑娘就入了宫。

  他的叔父说不出那个姑娘究竟是谁,如今在何怡贤处却有了印证。

  张洛捏响了骨节,朝何怡贤逼近两步,“此事还有谁知道?”

  何怡贤摇了摇头,“只你我二人。”

  “你为何不直接告诉东缉事厂。”

  何怡贤笑了笑道:“这是司礼监内部的问题,还望大人不要过问。但是,大人若要查证此事,可以审另外一个人。”

  “住口!”

  张洛厉声打断何怡贤,眼底忽若火燃。

  “不用你跟我说。”

  ——

  此时宫内,仍然没有缉拿到游桂春。

  为了追查此人的下落,内廷六局正在各自清审局内的女官,杨婉和宋云轻站在尚宫局外面,等着问话。

  宋云轻道:“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个女人,就这么在宫里消失不见了。”

  杨婉冲她摆了摆手,“不要在这里说这些。”

  宋云轻道:“杨婉,我总觉得你知道什么,不然那次我们在邓都主那儿吃锅子的时候,你不说那样的话。”

  杨婉低声道:“我说什么了。”

  “你说,让邓秉笔辞了斟选奶口的差事,结果这个差事果然出事了。”

  “我……”

  杨婉刚想说话,却见一队锦衣卫拿着镣铐朝尚宫局门口走来。

  姜尚仪和陈尚宫闻讯走出尚宫局。

  陈尚宫看了一眼锦衣卫手上的刑具,正声道:“我们六局内部清审,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校尉道:“尚宫大人,我们此来,只为带杨掌籍一个女官回去问话。还请尚宫大人不要见怪。”

  姜尚仪闻话出声道:“女官属内廷,即便有罪,也是由尚宫局审理处置,北镇抚司何时插过手。”

  “既如此,那我们就直说了,说是问话已经是客气了,宁妃娘娘涉谋害皇子一案,我们北镇抚司奉旨审理此案,有权缉拿一切与此案相关的人回司受审。”

  “你说什么?”

  杨婉挤出人群,宋云轻试图将她拽回来,却被她甩手挣脱了。

  “娘娘是皇妃,谋害皇子这样的罪名岂能这般颠扣!”

  校尉喝道:“镇抚司尚在审理,杨掌籍慌什么?”

  杨婉掐住自己的虎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之前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会把她也牵扯进去。

  但反过来一想,置身事外,她无法完全知道鹤居案的来龙去脉,身在其中也许会看得更清楚一些。

  但是……北镇抚司的诏狱,张洛……

  她没有办法深想这一处地方,也没有办法深想那个人

  姜尚仪见此时僵持,朝前走了几步,将杨婉挡在身后道:“此事我们要上报皇后娘娘。”

  “可以。”

  校尉朝后退了几步,“我们无非在此等候一会儿。”

  “尚仪……”

  杨婉轻轻牵了牵姜尚仪的衣袖,“不必上报皇后娘娘。”

  姜尚仪回过头,“杨婉,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带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杨婉点了点头,“我知道。”

  姜尚仪摇头道:“知道你就不要出声!”

  “没用的尚仪。”

  杨婉抬起头凝向姜尚仪,轻声道:“事涉皇子案,皇后娘娘也不会容情。”

  她说完,朝前走了几步,走到说话的校尉面前。

  “你们没有惊扰承乾宫吧。”

  校尉应道:“不曾,此案未审清之前,没有人敢对宁娘娘无礼。”

  “好。”

  杨婉抬起手,“我跟你们走。”

  校尉见此,也向她揖了一礼,“多谢掌籍体谅。”

  说罢挥手喝道:“来人,带走。”

第61章 独住碧城(七) 饶了我吧。

  当胃里的酸水涌到喉咙口,泛滥出食物腐烂,腥臭的气味之后,人才会从这种身理信号上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壁垒正遭受着残忍的侵蚀。感官永远比那种叫“灵”的东西更快一步。杨婉脑中回忆起的关于诏狱的记载,几乎全是感官性的东西。

  刑讯和肉体的尊严相关,关于它的历史研究,需要很强的抽离性和边界感。

  然而杨婉此时却能感受到那一股恐惧的酸水不断地在她的喉咙里冲顶着,那种恐惧来自于她对明朝酷刑的认识,也来自于这副身体对疼痛的记忆,令她抑制不住地发抖。

  “把她锁上去,张大人要亲审。”

  杨婉环顾四周,为了审她,整个刑房里没有留下一个犯人,厚重的墙壁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静到里面的人听不见任何人间疾苦,只能专注地思考自身的处境。

  两个校尉抓起杨婉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提起来,解开她手腕上的刑具。

  刑房的中央立着一幅泼过水的刑架,校尉毫不犹豫地将她绑了上去,其中一个道:“腰用绳子绑上就行了,一个女人哪儿那么大劲儿。”

  “行,勒得死一点。”

  杨婉只觉腰上的绳子猛一收紧,顿时干呕起来。

  站在刑架前的校尉道:“稍微轻一点,她脸都白了。”

  刑架背后的人探了半个头看了杨婉一眼,“你是见她长得好,心软了是吧。”

  那人没应声,说话的人这才看见,张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刑架前的高椅上。

  “脖子。”

  他抬手点向杨婉,校尉忙将铁链套在了杨婉的脖子上,杨婉被迫仰起头,呼吸瞬间变得很不通畅。她忍不住咳了几声,刑架晃动起来,束缚她的锁链碰撞在一起,寒冷的磕碰声一下子在安静的刑房里荡了几个来回。

  “大人,备好了。”

  “嗯。”

  张洛抬头看向刑架上的杨婉。

  她穿着灰白色的诏狱囚服,头发被散下来以后,又被一根素带随意地系在肩膀上,因为呼吸不顺畅,胸口上下起伏着。和其他人犯不一样的是,她似乎没有准备先开口,只是垂眼望着他,眼底的情绪并不是张洛熟悉的仇恨和惶恐。

  “知道我要问什么吧。”

  “我不知道。”

  “好,那就先抽三鞭,见了血你会清醒一些。”

  他说完将手边的一根羊皮质的鞭子抛给刑架前的校尉。

  校尉接下鞭子几乎没有一丝犹豫,退后三步照着杨婉的腰腹就落了一鞭。

  杨婉的第一声痛叫是全然哑在口中的,不是因为掌刑的人留了情,而是因为那种皮肉炸裂的疼痛在现代文明当中几乎已经被灭绝。

  封建时代覆灭以后,文明放弃了大部分肉体的训诫,转而用更人道的方式来规训世人。后来医学不断进步,又尽可能地缩小身理疼痛的时间和范围。活了快三十年 ,杨婉根本找不到任何一种声音来与此时的痛苦相配。一口气呼出,几乎抽干了整个肺,她甚至没有办法再吸一口气,只有眼泪自然而然地渗出,顺着她的脸颊,流入她颤抖都唇中。

  接踵而来的第二鞭才逼出了杨婉的惨叫,刑架随着她身体的震颤剧烈地晃动,谁都没有说话,除了鞭声和铁链声之外,杨婉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一切的虚的,只有实实在在的痛觉,才能让她清醒地感知到,她活在当下,如鱼肉一般,活在刀俎之下。

  第三鞭落在她的腿上,她的脖子虽然被铁链束缚着,余光却能看见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撕裂了囚服的布料,鞭子抽离带出了一串极细的水珠子,直接落进了的眼里,杨婉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似乎都在被那三道鞭伤拉扯,从肺到鼻腔也全是辛辣的味道。

  校尉收起了鞭子让开刑架前的位置。

  张洛径直站起身,伸手稳住晃动的刑架。

  “我原本不想这样对你,但你是过于狡黠的女人,我不得不对你用刑。”

  杨婉喘息看向张洛,“把……我的脖子……松开。”

  “行。”

  张洛伸手解开她脖子上的铁链,杨婉的头猛地垂下来,之前无法流进头顶的血液迅速回流,一下子撑红了她的脸和眼睛。

  张洛抬起杨婉的头,“听好,我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郑月嘉与宁妃是否是旧识。”

  “你……到底有几个问题,一起问了,我一并答你。”

  张洛的手猛一用力,杨婉顿时痛得浑身发抖。

  “你想玩什么花样。”

  “我能做什么……我只想少挨几鞭子……”

  她一边说一边咬着口腔壁上的皮肤,用这种细微的疼痛来对抗自己内心的恐惧。此时此刻,她还不能被张洛破掉心防碍,她还得想办法,从对她自己的这一场刑讯中,反推出鹤居案背后的真相。

  张洛看着杨婉的眼睛,此时他终于看到他想看到的情绪——哀伤。

  从认识杨婉开始,他还是第一次从这个女子的面容里看到软弱无助的表情。

  他没有再束缚她的下额,甚至松手退了一步,留了些时间让她去缓和。

  “可以,我一并问你,郑月嘉与宁妃是否曾有私情?郑月嘉指使奶口勒杀皇子这件事情,是否是宁妃授意?”

  杨婉忍着痛,逼着自己留出精神,根据这三个问题上,反向去追溯鹤居案的源头。

  最后一个问题的目的,是要把罪名落在宁妃身上。宁妃一旦获罪,那么杨伦就必须立即返京受审,他所总领的南方清田也将直接搁置。这应该才是鹤居案最终的目的。至于前面的两个问题……

  “张洛……”

  杨婉抬头望向张洛,“你的第一个问题,是谁让你问的?”

  张洛听完这句话,接过校尉手中的羊皮鞭反手朝着杨婉的腹部便甩了过去。

  杨婉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倾,手指和脚趾瞬间抠紧,却根本抑制不住喉咙里的惨叫。

  “别再打了……求求你……”

  张洛将鞭身放在杨婉的肩膀上,哪怕是如此轻的接触,杨婉还是不由自主地惊颤了一阵。

  “是我在问你。”

  “是……可是……你难道不想知道,你是被谁利用了吗……”

  张洛的眼底闪过一丝不解,他不明白刑架上的女子明明很害怕,也确实痛得浑身乱颤,为什么还能与他在言语背后博弈。

  “利用?什么意思。”

  杨婉好不容易从那一鞭的疼痛中缓平呼吸,“是何掌印……让你这么问的吗?”

  张洛一愣,杨婉却捕捉到了他眼底转瞬而过的那一丝慌乱。

  “你就算会往郑秉笔受宁妃指使这个方向上去审问,但也绝对问不出宁妃与郑秉笔是否有私情这个问题。张洛,你想一想,为什么告诉你这件事的人,自己不去陛下面前告发,而要让你来审我?”

  “……”

  张洛没有回答,杨婉趁着这个空挡,提声补道:“桐嘉书院那件事,过了不到一年,你就忘了吗?”

  张洛背脊上生出一阵寒意,赫然见刑架上的杨婉正看着他,他被那道同情的眼神刺到了,对左右喝道:“再抽她十鞭!”

  杨婉听到他口中的这个数字,几乎绝望。

  她的确害怕那种令她失态的疼痛,但她更怕自己受完那十鞭以后会在张洛面前崩溃掉。

  张洛这个人,真的可以令人背叛掉一辈子的精神信仰。

  杨婉此时终于明白,“幽都官”这个称谓并不是调侃,而是真的有人赤身裸体地去炼狱走了一遭,出来之后,才给他画了这么一个鬼像。

  张洛回身走到高椅上坐下,眼看着杨婉身上的囚服被鞭子打烂。

  四鞭过后,她就已经几乎哭喊不出声,耸动着肩膀从鼻腔里发出了一阵某种不似人类的声音,如幼兽惊惧,又像雏鸟的弱鸣。

  “停。”

  校尉应声让开。

  “现在愿意说了吗?”

  杨婉心肺欲裂,开口已经有些困难,“张洛……让我吃点东西吧……”

  这一句话是用气声说出来的,“或者让我喝一口水……”

  “你还想拖延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