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孱咳了几声,“求求你……”

  张洛抬了抬手,“让她喝一口水。”

  校尉丢了鞭子,从木桶里舀了一瓢水递到杨婉嘴边。

  杨婉顾不上肺痛,小口小口地将木瓢里的水全部喝完了。

  她凭借着这一丝冰凉收拢起最后的一点点理智,断断续续地张洛说道:“张洛,你将我刑讯至此……若我真的招认,宁妃……与郑秉笔有私,你……你敢向陛下呈报吗?这对陛下而言,是……奇耻大辱,宁妃和郑秉笔一定活不下来……至于你……你也未必能活下来。张洛……不要被司礼监利用,明白吗?”

  她说完这句话,脑中最后的拿一根弦终于被浑身的痛楚绷断了。

  再开口时,眼泪已夺眶而出,终于吐出了人本性中的脆弱。

  “饶了我吧,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她悲哀地看向张洛,泪水打湿了脸上的头发。

  年轻而漂亮的皮囊,即便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却依旧是动人的。

  “把她放下来。”

  “是。”

  校尉应声解开她身上的绑缚,失去桎梏之后,她就像一片云一样,轻飘飘地落到了张洛脚边。

  “你为什么对人这么残酷……”

  她问了一个根本没有必要问出口的问题,张洛也没有回答。他蹲下身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你不恨我吗?”

  “恨,但也不全是恨。”

  “为什么。”

  “因为……邓瑛跟我说过,北镇抚司虽如地狱,但也未必不是无势之人的申冤之门,是贫民奴仆声达天听的一条路。在这一处上,他说……你应该做得还不错。”

第62章 独住碧城(八) 即便同床而坐,她也不……

  张洛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对你们手软吗?”

  杨婉摇了摇头,“你不会……我也没有期待过。”

  张洛站起身,“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那你就让我养几天……再问我。太疼了……”

  她说完这句话已经气力全无,鞭刑后的伤口不断地渗出血水,滴淌入地缝里。

  张洛低头望着杨婉身下的地缝。

  先帝修立诏狱至今已有三十年,这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样刑具,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张洛自己都对人身上的伤口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伤口流血就让它流。实在太多了就提一桶水来冲洗掉,那原本就不是什美好的东西,不过是撬开人嘴之前,先放出来让人清醒的污物而已。

  张洛曾经不嫌弃它腥臭,甚至还能就着腥气喝上一杯。

  可此时听她说她太疼了,张洛却有些不自觉地看向她的伤口。

  但也只是一眼,他便立刻把自己的精神收拢了回来,重新犀利地审视地上的人和她说出来的话。

  那到底是她痛到极致后吐出的真话,还是她暗自发起的又一轮博弈。

  张洛一时不能确定,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更不准自己就这么放过她。

  “把她拽起来。”

  “是。”

  张洛的声音很冷,校尉也就没有对杨婉留情,架着她的胳膊,强迫她直起上半身。

  杨婉的意识本就散了一半,此时只觉得眼皮垂沉,想睁开却怎么也睁不开。

  “泼醒。”

  张洛给她的这一瓢冷水,帮她把意识一下子聚拢回来,她轻轻地抿了抿嘴唇上的水,水混着唾液打湿了口腔,她终得吞咽了两口,“你……还要问吗?”

  “对。”

  张洛低头看向她,“你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就心甘情愿地被司礼监利用啊?”

  “你不必知道。”

  “张洛……”

  杨婉向前膝行了一步,“我想知道……”

  她说着试图挣脱校尉的桎梏,断断续续地问道:“我想……知道你到底……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可以告诉你。”

  张洛此时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但我告诉你之后,你还是会生不如死。”

  他说完蹲下身凝着杨婉的眼睛,“陛下是大明天子,我身为北镇抚司使,要维护的只有天威。天威与人命,后者在我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哪怕这个人命是我自己的。”

  杨婉哑然。

  张洛继续说道:“宁妃若与郑月嘉真有私情,我定会将此事报与天听。你提醒我,我如的今处境,无非是想要我放弃刑讯你和郑月嘉,替宁妃脱罪。那我问你,宁妃若脱了罪,陛下所受之欺,谁来偿!若无人偿,天威又何在?”

  这几声如雷一般在杨婉耳边炸开。

  杨婉咳笑了一声,“我懂了。”

  “你懂什么?”

  杨婉一边点头,一边惨笑道:“我懂你是怎么想的了。行吧……”

  她说着伸出双手,“你还要审是不是,那就用铁链子把绑死,不要给我挣扎的余地。张洛,我受刑不住也许真的会胡言乱语,但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认,除非你杀了我。”

  张洛看着她伸在自己眼前的手,冷道:“在我手里,死是最难的。”

  他说完正要起身,身后的校尉禀道:“大人,东厂的人来了。”

  张洛搭在膝上的手一顿,“来做什么。”

  “说是奉旨,要带这个女官走。”

  “奉什么旨!”

  张洛猛地撑起身,径直朝刑房外走。

  他这一走,杨婉拼命顶起的心气,一下子全泄了出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肩背颤抖,四肢痉挛。校尉只好放开她,任凭她伏在地上啜泣。不多时,那啜泣声转而变成了哭声,在静可听针落的刑房里,显得格外的凄楚。

  两个校尉见她哭得可怜,相视一眼,其中一个忍不住道:“要不,我们先把她锁好,关到牢室里去吧。”

  “能行吗?大人回来说不定还要接着审呢。”

  两人说着又看了看她身上的伤。

  最先开口的那个人道:“先锁回去吧,说不定大人回来,见人都关起来了,会开开恩呢,这哭得也太……哎,我见尤怜啊,这可是尚仪局的女官啊。”

  ——

  刑房外面,东厂掌刑千户覃闻德朝张洛行了一个礼。

  他以前是北镇抚司的人,但他这个人说话直,人也率真,总是说错话得罪人,于是后来调了金吾卫,没干几年,又迁回了锦衣卫,年纪一把,四处不得志。但邓瑛改制东厂的时候,第一个拈的名就是他。从此他和张洛的关系就变得对立起来。

  “张大人”

  他先礼后兵,行完礼后方将来意陈清。

  “我们是奉旨前来,带上尚仪局掌籍女官杨婉,回东厂受审。”

  张洛冷道:“你们厂督为何不在。”

  覃闻德直身道:“厂督今日当值秉笔,自然在陛下跟前伺候,带个犯人走这样的事,属下还是办得好的。”

  张洛直问道:“陛下什么时候给了东厂刑审的之权。”

  “回张大人的话,今日给的。张大人若不信,可以亲自面圣,我们无非多等一等。”

  最后那一句话,他刻意说得阴阳怪气,目光落到张洛身后那日锁拿杨婉的校尉身上,一阵龃龉。那校尉哪里忍得住,上前喝道:“你们东厂算什么东西,以前不都是锦衣卫出身,连皮都没有换,就做上太监的狗了,如今还敢在我们大人面前狂吠,简直无耻至极。”

  覃闻德道:“什么叫太监的狗?我们东厂和你们北镇抚司一样,都是陛下亲自辖制,你说这话,该割舌头。”

  “覃闻德,你……”

  “你什么你,赶紧放人,耽搁我们办陛下的差,你有几个脑袋,你全家有几个脑袋?”

  “都住口!”

  覃闻德这才住了口,朝张洛揖道:“属下无意冒犯大人,还请大人速将人交给我们,我们好回宫徼旨。”

  张洛道:“我问你,为何陛下会突然下旨,将这个人交给东厂。”

  覃闻德垂下手,“属下不知因由,但是我们督主有一句话,要属下带给大人。”

  他说着压低声音,“督主说了,内廷里的事要在内廷里审,但这不是他的意思,是陛下的意思。希望张大人,在审问郑秉笔的时候,也能想一想这句话。”

  张洛听完这句话,负手沉默。

  覃闻德见他不出声,索性抬手对身后的厂卫道:“把杨掌籍带出来。”

  校尉们见张洛没有发话,也不敢阻拦,不多时,杨婉便被两个厂卫架了出来,覃闻德看着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以及身上破碎的囚服,差点没骂娘。

  “先……那什么!先去外面叫宋掌赞进来。”

  宋云轻是被邓瑛请求后,跟着东厂的人出来的,她知道进了诏狱要受苦,可是却没想到竟这样惨烈,看见杨婉身上的衣衫,忙脱下自己的褙子裹住杨婉,“你们别碰她,我来扶她出去。”

  杨婉睁开眼睛看了宋云轻一眼,孱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宋云轻道:“邓督主让我来的,你先说别说话……你……”

  她说着说着,竟自己哭起来。

  杨婉轻声说道:“别哭了。”

  宋云轻啜泣道:“你自己还不是在哭。”

  “我那是疼的,你哭什么……”

  “我……我是从来没看过把尚仪局的人打成这样的,我见了都这样,邓督主,还有宁娘娘看见……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杨婉咳了一声,“邓瑛呢……在哪里啊?”

  宋云轻抹了一把眼泪。

  “他今日在御前当值,你被带走之后,姜尚仪和我都没了主意,尚仪去求了皇后娘娘,娘娘说这件事既然已经交给了北镇抚司审理,她也不好再开恩。我只好在养心殿外等,还好等到了邓督主出来取内阁的票拟。我也不知道他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总之,东厂的厂卫过来找我的时候,说的是要接你回来。才多久功夫啊……”

  她的哭腔有些颤抖,“就折磨成这样了。”

  杨婉拍了拍她的手背,暂时安抚住她,抬头对覃闻德道:“覃千户,现在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覃闻德道:“我们现在带你回内东厂,但是内东厂没有监禁之所,督主说,先将你安置在内东厂西面的值房里,但是你不能随意走动,因为陛下也许要亲审你。”

  她说完,伏下身,亲自给杨婉当马车下的脚凳。

  杨婉见他如此,便不肯上前。

  覃闻德道:“我们平日受督主的恩惠多,督主看重你,我们也就看重你。不敢冒犯你,当个脚垫子还是可以的,踩着上吧,宋掌赞,你扶稳当些。”

  杨婉这才忍痛爬上马车,宋云轻用毯子垫在她身下,让她好伏下来。

  覃闻德亲自驾车,为了不让杨婉受苦,行得比平时要慢。

  大明京城的物影从车帘上逡巡而过。

  杨婉很庆幸,覃闻德给了她这样一段安静的时间。让她可以安心地去认知自己身上的这些伤。

  刚刚来的这个时代时候,她还不习惯这副别人的身子,在南海子里走路摔跤,甚至嫌弃大明女性的文弱,可是如今,这一顿鞭刑让这副身子的五感和她的精神紧密地牵扯在了一起。她害怕,她痛得想死,她忍不住去向一个曾经对她来说不过是纸片的人求饶。

  如果说,写笔记的时候,她还保持着一个现代人边界感,把自己和这个时代的痛苦割裂开来,那么现在她好像做不到了。

  她想要的东西,想要见到的人,此时都是具体的。

  她想回到安静干净的居室,脱掉这一身屈辱的囚服,擦洗伤口,好好上药,然后睡觉,吃药,养伤。

  她想见到邓瑛,即便同床而坐,她也不用再敬他了。

  因为此时此刻,她想要这个人的温柔和悲悯。

第63章 独住碧城(九) 我也没想走。

  内东厂在混堂司的北面,和司礼监一样,只是内廷的一个衙门。

  邓瑛掌东厂的头一年,东厂只有监察和抓捕的权力,并不能对人犯进行关押和审讯。杨婉被看守的地方是内东广西面的一处空置的值房。厂卫将杨婉带进去的时候,她已经起了高热,身上的伤口经过一路的颠簸血渗不止。然而值房里此时连一床干净的被褥都没有,宋云轻只能撑着杨婉暂时在榻上靠下,走出来对厂卫道:“我回一趟五所,去给她取一身干净的衣裳,再抱一床被褥过来。”

  覃闻德道:“承乾宫将才使了人来问,这会儿已经回去替她取衣物了。”

  宋云轻点了点头,“那就好……”

  覃闻德朝里面看了一眼,“虽说这是我们东厂的地方,但她毕竟还是人犯,你也不该久留,以免给我们督主,还有你自己留下话柄。”

  “我明白。”

  宋云轻抬起头,“容我帮她把身上的衣裳换了吧,也就这件事情,这里没人做得了。”

  正说着,承乾宫的内侍抱了衣物和被褥过来,一脸情急地对宋云轻道:“娘娘和小殿下不能过来,听说动了刑,都急得不行,奴婢得亲自问掌赞一句,杨掌籍伤得怎么样了。”

  宋云轻接过衣物,鼻腔便酸潮起来,但她毕竟入宫多年,知道不要火上浇油的道理,忍这哭腔答道:“你就回娘娘,虽然伤得不轻,但索性都是皮外伤,如今不热不冷的,养起来快,请娘娘保重自身,切莫过于忧虑。”

  那内侍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得您这句话,奴婢便能去回话了。”

  宋云轻摆手示意他去,背过身抹了一把眼泪,这才推门进去。

  杨婉全部伤在腰腹和腿上,宋云轻替她脱衣的时候,几乎不忍直视她的伤口。

  “今晚就穿中衣吧,磨不得了。”

  杨婉扎挣着最后的一丝丝力气,尽力地配合着宋云轻的动作,“有点……吓人是不是。”

  宋云轻点头“嗯”了一声,“我夜里留不下来,帮你换了衣裳就得走。这会儿也晚了,会极门上不能再有响动,所以御医也不能请。宁娘娘给的伤药我一会儿先帮你涂一些,但明日就得靠你自己了。杨婉,你记着,不论怎么样,都不要准许内侍碰你的身子,我们这样的人,他们还不配。听到没有?”

  杨婉听完宋云轻这句话,忽然想起李鱼曾经说过,宋云轻虽然和陈桦对食多年,却从不准陈桦踏足她的居室。由此可见,明皇城中的这一群人有多卑贱,即便得到宫女的情,也得不到她们真正的尊重。

  “云轻……”

  “嗯?”

  杨婉不太愿意直接回答宋云轻,索性换了一个话头。

  “你帮我给宁娘娘带一句话吧。”

  宋云轻压着床边的被褥,弯腰提她系好中衣的侧带,“你说。”

  “你告诉娘娘,让她千万……不要求情,最好别过问我。 ”

  “我会去说的。”

  宋云轻说着将她的腿挪到榻上,挪过被子笼住她的身子,“我走了,你要自己珍重。”

  “好……”

  ——

  直房的门一开一合,直房里便没有了声音,只剩下宋云轻临前点燃的那盏灯还没有烧稳,偶尔“噼啪”地响一声。邓瑛站在直房外面,看着窗纱上的那一团暖光,一言未发。两轮厂卫在门前换值,邓瑛往旁边让了让,久站令他腿伤作痛,不禁轻绊了一下,覃闻德试图扶他,却见他摆了摆手,“没事,你们接着交接。”

  覃闻德道:“督主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她吧。”

  邓瑛没有应答这句话。

  他已经站了快半时辰了,但他不敢进去.

  他怕她养伤时无衣蔽体,屈辱不安。他怕他不论怎么放低自己,也没有办法托起她的尊严。虽然那些罪他自己都受过,但是最后的那道腐刑把之前所有的痛苦都清算掉了,他不能再像周丛山那样,在死前说出“望吾血肉落地,为后继者铺良道,望吾骨成树,未后世人撑庇冠。”这样的绝命言。

  一刀之后,他再也没有资格成为后继者的“先辈”。

  他只能接受处置,从此放下写文章的笔,闭上为天下高呼的口,身着宫服,自称奴婢,然后沉默地活着。

  他已经这样了,但杨婉不一样。

  她几乎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怜悯邓瑛的人。

  对邓瑛而言,她若有一丝碎纹,他就必须要粉身碎骨,才能继续留在她身边。

  “督主。”

  覃闻德见没有回应,又试探着唤了他一声,“今日的确也晚了,不如您先回去,明日再讯问。”

  “好……”

  他刚低头应声,忽然听到门内的人唤他的名字。

  “邓瑛。”

  那声音很细弱,但他却听得很清楚。

  “邓瑛。”

  她没说别的话,只是又叫了一声,不过尾声处有些颤抖,甚至还牵扯出了几声咳嗽。

  “在。”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似乎叹息了一声,也像是松了一口气。

  “见不见我都好,你千万不要傻里傻气地怪你自己啊……我没事,也不是很疼,就是没什么力气 ,不然我就帮你开门了……”

  她说完这句话,又断续地咳了几声。

  “邓瑛,你能不能让他们给我一杯水。”

  “去取一壶水给我。”

  他说着,伸手解开自己罩在外面的官袍,递给一旁的厂位。

  厂卫有些不解,“属下去把督主的常服取来。”

  邓瑛亲手接过厂卫端来的水,轻道:“不必了,你们退几步,安静一些。”

  “是。”

  厂卫们应声后退了几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杨婉闭着眼睛,听到了门上的响声。外面似乎有人提着风灯再来回走动,比室内要亮堂好多。但只是那么一会儿,门就关上了,她的面前落下一个清瘦的影子。

  杨婉忍着疼,慢慢地翻过身。

  “做东厂的囚犯,比做诏狱的好多了。”

  邓瑛将水壶放在桌上,沉默地倒了一杯水,走到杨婉的床边。

  他没有坐,半屈一膝蹲下身来。伸出手臂轻轻地托起杨婉的背,将水杯送到她的嘴边。

  杨婉低下头,一点一点地抿着杯里的水,邓瑛就这么静静地举着杯子,一动也不动,一直等她移开嘴,才换了一只半蹲的腿。

  杨婉抬头看着邓瑛,“你这样腿不疼吗,坐吧。”

  邓瑛托着茶盏摇了摇头,“我不坐。”

  “为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摇头。

  杨婉这才注意到,他没有穿外袍,青色的底衫勒出肩膀上的骨形,但那肩骨折拐之处,却并没锋利的棱角,那模样和寻常人家温和的男子没什么两样。

  杨婉将手从被褥里伸了出来,轻轻拉住他的手腕,试图搀他起来。

  邓瑛怕她牵扯到伤口,一刻也不敢犹豫,忙顺着她的力站起身,谁知她又压下了手腕,想要拽着他坐下。

  “杨婉……你让我站着吧。”

  “我不……”

  她没有松手,“你的心真的太细了,细到我都自愧不如,我要用很多的力气,才能让你离我近一些……”

  她说着迎向邓瑛的目光,“你不要这样站着好不好,要审我也明日再审,我今日真的没有什么力气了……”

  “我审你什么。”

  他说着忙顺从她的话坐下来。

  “等杨大人回来,让他审我吧,你们一起。”

  他说完,捏着袖口垂下了头,“杨婉,我已经不知道因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一些。”

  杨婉抿着唇,咬牙撑起半截身子。

  邓瑛忙道:“你要什么,我来取。”

  “我不要什么,你帮我一把,我想往里面躺一些。”

  “好……”

  邓瑛有些无措,“怎样帮你才能不拉扯到伤口。”

  “抱一下我。”

  邓瑛一怔。

  “我……”

  杨婉看着他微微有些发红的耳根,面色苍白地冲他笑了笑,“算了,我自己来吧。”

  她说着,试图抬起腿,然而却根本没有力气。

  “你不要动,我来。”

  他说完,轻轻握了握自己的手,这才起身弯下腰,将手伸入棉被中。

  还好,她穿着完整的中衣。

  只是因为在发烧,体温比他的手上的温度要高很多。他在摸寻她的膝弯的时候触碰到了她的腿,她似乎也颤了颤,却什么都没有说。

  邓瑛什么都不敢想的,轻轻地托起杨婉的膝弯,一手托着她的背,试着力把她拢入怀中。

  “躺这里……会好受些吗?”

  “嗯,还想再往里躺一些。”

  邓瑛听完,抬起一只腿,半跪在榻边,又将杨婉的身子往里挪抱了一些。

  “好了……”

  邓瑛刚想要抽出手,杨婉却握住了他的手臂,“邓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在我这里呆一晚好不好。”

  她说着轻轻松开他的手臂,“你是东厂的督主,跟我这个人犯关在一起好像也不是很好,但是这是你辖地,宋云轻她们也不敢留下……”

  “我也没想走。”

  他轻声打断杨婉。

  “我坐着守你。”

  “你把官袍脱了,不冷吗?”

  “不冷。”

  杨婉抬起手臂,轻轻地撩开被褥的一角。

  邓瑛退了一步,“杨婉……不要这么对待我。”

  杨婉反手臂,将手从被褥里伸出来,镣铐留下的红痕还在,趁着她雪白的皮肤,看起来格外刺眼。

  “邓瑛,你以前说你是一个有罪的人,我虽然没有讥讽过你,但那时我觉得可荒谬了,就是因为下过刑狱,受过刑伤,就有罪吗?但今日我懂了,我明白你为什么那样想,为什么会这么谦卑,因为就连我,也不得不谦卑。皇朝设司法,君王设诏狱,是教化,也是让人心有畏惧,我今日很害怕……邓瑛,当日在南海子里,你也很害怕吧……”

  她说完哽咽了一声,“对不起啊邓瑛,我那时根本不识他人之痛,还以为自己已经很慎重,很有分寸……如今想来真是自诩聪明。是我冒犯你良多,你却一直在退后,撑着我所谓的自尊。邓瑛……真的很对不起。但你要相信我,我对你说过的话,都不会改变,我要帮你,我一定要帮你……”

  她说到最后哽咽难言,邓瑛无措地看着她,不知应该如何安抚她。

  “不是,婉婉……你不要这样说。”

  杨婉并没有听清他情急之下叫了她什么,只是重复“对不起……”

  邓瑛弯腰脱掉自己的鞋袜,靠着床沿躺下,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像当日在刑房里一样,剖开自己的内心去安慰她,“我那日其实什么都没有想……我是个有过去,但不敢奢望将来的人,是因为你和我拉钩,说要来找我,我才有了那么点妄想。所以没事的婉婉,没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事”这两个字安抚了杨婉,她慢慢地平复下来,呼吸也逐渐安稳。

  邓瑛不敢再动,轻掖了掖两人之间的被褥。

  那日夜里,邓瑛一直靠坐在杨婉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