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的手盖在他的手背上,也不知是因为梦惊还是疼痛,时不时地就会握一下。

  邓瑛不再试图躲避,由着她触摸抓捏。

  她不是第一次摸他,可这次邓瑛的感觉却不一样。

  不在是给予,而是想要向他索取什么。

  他曾经对杨婉说过,希望她给自己的是,对一个奴婢的怜悯。

  而此时这句话他却没有办法再说出口了。

  他并不知道其中具体的原因是什么。

  事实上有些事逐渐随着年月改变,裂缝渐生,无声无息。

  过去隔纸而望,杨婉可以敬他,却不能爱他。

  如今同床而坐,她终于可以敬他,也可以试着爱他。

第64章 天翠如翡(一) 看到了吗?看到了。……

  第二日,会极门的御药房上遣了医官过来。

  因为杨婉是女官,内廷的规矩是要隔帐问病。

  东厂的人又盯得厉害,一个个恨不得把医官的眼睛蒙起来。医官气儿不打一出来,掷下药箱道:“这要怎么看?叫她自个养得了。”

  他说得吹胡子瞪眼。

  杨婉靠在榻上有些无奈,却也只能劝道:“大人别气,就留些药吧。”

  医官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 ,这才打开药箱,拿出一堆瓶罐,一边确认一边道:“要紧的是不能沾水,不能再磨损,起坐要格外留心。”

  他说着环顾四周,见都是男人,又个个站得远,不由叹了一声,“伤成这样,再没个人服侍着,好得了什么。”

  厂卫听他这样说,忍不住道:“大人知道什么,就胡说。”

  医官翻了个白眼,“我知道什么?”他说着收拾好药箱,走到门前回头损了一句:“你们能进去服侍么?”

  他没有看前面的路,这话将说完,便和邓瑛撞了个满怀。

  “哎哟,厂督这……”

  毕竟是东厂的地境上,他纵然心气儿高,撞上了邓瑛还是难免生怯。

  邓瑛却拱手向他行了一礼,“邓瑛失礼。”

  医官见他如此谦恭,反而不好意了,忙回礼道:“无妨无妨。”

  邓瑛垂手直起身,朝直房处看了一眼,这才恭声询问道:“请问大人,杨掌籍伤势如何。”

  “哦。”

  医官放平声音道:“不敢冒犯,所以并没有看得太真切,不过既然是皮外伤,也就急不得。”

  邓瑛应声点了点头,又问道:“她夜里烧得很厉害,不知什么时候能退下去。”

  医官听了这句话倒是反应过来,他刚刚调侃杨婉无人服侍的时候,厂卫为什么会对他说“你知道什么。”感情就是眼前这个东缉事厂的厂臣,亲自在服侍里面的人。他想到这里,又再细看邓瑛,见他此时身着常服,半挽着袖子,丝毫不避忌地,当着众人的面去照看炉上即将烧滚的水。说话的声音也很平和,“她好像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就能喝些水。”

  “能喝水算是好的。”

  医官说到这里,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厂卫,见邓瑛在他们暂时不敢出声,索性麻胆,照着平时嘱咐宫里奴婢的话对邓瑛说道:“伤口有炎症,必然要起热,该敷的药一日三次好生敷,该吃的药的不要落下。她的伤口不浅,能不擦磨就不要擦磨。照顾得好的话,后日吧……后日应该就会退烧。”

  “是,邓瑛明白。多谢医官大人。”

  他说完又行了一礼,这才侧身为医官让道。

  覃闻德待邓瑛直起身后,方在他身后回话。

  “督主,司礼监的胡秉笔今日来过了。”

  邓瑛转过身,“是说钦审的事吗?”

  “是。”

  “什么时候。”

  “说的后日。”

  邓瑛闻言,垂下眼沉默须臾,弯腰提起炉上的水,轻道“行,我知道了。你们照司监的意思安排。”

  覃闻德跟了一步问道:“督主,这件案子,是不是就从北镇抚司过到我们手里。”

  邓瑛点头,“是这个说法,不过只这是一个内廷的特案。东缉事厂仍无审讯的常权。”

  “属下明白。”

  ——

  此时直房内的杨婉刚披上褙子,撑着榻面坐起来,撩开一半的被褥,把绸裤退到膝弯处,想要替自己上药。

  比起腰腹上的伤口,腿上的伤口虽然严重,但是杨婉自己能看得见,上起药来也要顺手一些。她正要伸手去拿医官摆在桌上的瓶罐,门上的锁却响了,杨婉抬起头朝门上看了一眼,慌地要缩回被褥,谁知却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失了力,身子向下一番,便从榻上摔了下来。

  邓瑛一把将门合上,上前蹲下身将杨婉从地上抱起,朝外道:“把门锁上。”

  说完又道:“扶我肩膀。”

  杨婉疼得喘气,却还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快要滑下膝弯的绸裤。

  邓瑛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等一下我帮你。”

  杨婉耳根通红,却也不敢再乱动,悄悄地把手缩回来,抓着邓瑛腰上的系带,“看到了吗……”

  “什么?”

  杨婉抬起头,见他轻轻地抿着唇。

  “我……”

  “看到了。”

  他怕她说出来后会自辱,忙应下她的话,说完将杨婉轻轻地抱回榻上,托着她的腰帮她抬起下半身,将几乎滑至她脚腕上的绸裤提回。绸料摩擦着伤口,杨婉忍不住皱眉,邓瑛见她难受,只得放轻手上的动作,“是不是疼。”

  “你快一点就没有那么疼。”

  邓瑛收回手,僵硬地站在杨婉面前,“我不能让宋云轻过来……”

  “我知道。其实她不能来也好。她没你脾气好,见我这样,指不定怎么骂我呢。”

  杨婉打断他,也有开解他的意思。

  邓瑛也就没有再说下去,伸手拿起医官留下的药瓶,看着瓶身上的名签沉默不言。

  “在想什么。”

  杨婉靠在榻上看他。

  她还在发烧,脸色潮红,眼眶也有些湿润。

  “我刚才……”

  “别道歉邓瑛。”

  她再次打断他,望着他的侧脸,轻声说道“我虽然觉得羞,但我并不难堪,我将才问你,是不想你一直搁在心里,然后又自己一个人,去想你在杨伦面前说过的那些吓人的话。”

  她温和地点破了邓瑛的心事,邓瑛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

  杨婉看着他手里的药瓶,“腿上的伤我可以自己上药,但腰上和肋上我都看不见。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是我也求不到别的人了。”

  此处的确无人能帮杨婉。

  宫人不能私自与杨婉接触,外面看守的厂卫都是男子。只有邓瑛自己是内侍。

  一切好像是安排好了一样,让他藏匿于心心底的“觊觎”得以曝露,但也好像是为他筑起了高高的刑台,杨伦,宁妃,易琅,甚至还有白焕和张展春,所有人都站在刑台下看他。他的羞愧无处遁形。

  活到现在,他对大多人都问心无愧,但在杨婉面前,他却觉得,好像只有问心有愧,才能继续活下去。

  “婉婉。”

  邓瑛唤了杨婉一声,的手在膝上捏了捏,俯下身撩起她腰腹上的中衣,用手腕轻轻地压住。

  杨婉感觉到了他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皮肤上,她刚想答应,却又听邓瑛道:“这几日我会记在心里,但你出去以后,就把它忘了吧。”

  “为什么要忘啊。”

  邓瑛将药在自己手掌上压热,轻轻涂在她的伤处。

  “你不忘,我如何自处。”

  杨婉听完没再出声,却看着邓瑛摇了摇头。

  数十道鞭伤,短的两三寸,长的从肋骨贯穿到肚脐。

  杨婉望着床架尽量将自己的神思散出去,抿唇忍着。

  邓瑛直起身,替她拢好被褥的时候,她才松开唇长吐了一口气。

  邓瑛背身站在桌边收拾药瓶和帕子上沾染的血污。覃闻德立在窗下道:“督主,北镇抚司的人来了,今日堂审,要请督主过去。”

  邓瑛看了一眼手边触目惊心血污,忽然沉声道:“让镇抚司等着。”

  覃闻德很少听邓瑛说这样的话,先是愣了愣,过后却气爽起来。

  “是,属下这就让他们好好等着。”

  “郑秉笔还好吗?”

  杨婉缓过神,靠在榻上,轻声问邓瑛。

  邓瑛应道:“你不要想那么多。”

  杨婉摇了摇头,“这是第几次堂审了。”

  “第三次了。”

  “前几次……动刑了吗?”

  她说到“刑”字,肩膀不由自主德颤了颤。

  “第一次没有,第二次……伤得不算重。你先不要想他的事,明日陛下会钦审你,你说的话关系到你自己,和整个承乾宫,甚至还有在南方,包括杨大人在内的一百多个清田吏。”

  杨婉吞咽了一口,垂头道:“我明白,我有分寸。”

  她说完,抬头看向邓瑛,“邓瑛,你是不是想利用这一次机会,分去北镇抚司的审讯和羁押之权。”

  “我有在想这件事,但我还没有想清楚。”

  “没事……”

  杨婉将两只手交握在被褥中,“我会仔细想想,明日如何应答陛下。”

  邓瑛道:“陛下和张洛不一样,他不会刑讯你,但是……他捏着所有人的性命。不过你拿捏陛下的心思一向比我要准,我此时也没有任何话能嘱咐你,只有一句,珍重自身,不要想着去救谁。”

  杨婉闻话追道:“郑秉笔跟你说了什么吗?”

  邓瑛垂目不言。

  “说啊……”

  杨婉挣扎着坐起身,邓瑛忙撑扶住她,“鹤居案从你入诏狱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单纯了,宁娘娘获罪,杨伦就要立即被押解回京,南方清田则必须搁置。你和承乾宫现在要做的,是撇清郑秉笔,一点救他的念头都不能动。”

  “我知道,我不会莽撞,可是宁娘娘…… ”

  杨婉捏住被褥,“宁娘娘会痛死。”

  邓瑛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杨婉,迟疑了一阵,还是低声问了出来。

  “那件事是真的吗?”

  “什么……”

  “宁娘娘和郑秉笔曾是旧识。”

  杨婉点了点头。

  “是真的,我曾在养心殿外帮娘娘救过他一次,你记得他曾来谢过我吧。”

  “嗯。”

  “我也是那一次才知道娘娘和郑秉笔的渊源,他们不仅是旧识,他们年少时曾彼此倾心,后来在宫中这么多年,他们虽然相见却从不言语,都是为了让对方平安。养心殿那一次,陛下要杖毙郑秉笔,娘娘险些失态。这一次,事关杨伦,她或许会忍,可是……”

  杨婉喉咙处一阵哽咽,无法再往下说。

  邓瑛陪着她一道坐着。

  窗外暖阳融融,一大片孤树的冠影透过窗纱落在杨婉的鞋边,而后渐渐地爬上邓瑛的膝盖。

  邓瑛从这一片阴影里看到了自己和郑月嘉一样的报应,但他不想对杨婉说。

第65章 天翠如翡(二) 杨婉,你这话,在朕这……

  杨婉又是一夜未入睡。

  她忍着要命的伤痛,躺在被褥里试着于心中推演,明日御前受审的情形。

  大明皇朝至此虽不足百年,但由于先祖草莽出身,每一代的皇帝都致力于谨铸天为威,严酷的刑罚制约着内廷众人和百官们的言行,但也时常因为过于严苛,而遭遇反噬。

  前朝的壬寅宫变(1)中,宫人们不堪压迫,差点合谋杀死先帝,以至于先帝不得不搬出寝宫,移居西苑,从此几乎断绝了阴阳念头,终日修道,临时的死后才重回乾清宫。

  贞宁帝吸取了君父的教训,登基以后就命宫正司严厉地规训后宫,除了皇后之外,嫔妃们在皇帝面前无不战战兢兢。

  由于嫔妃们的畏惧,贞宁帝越发刚愎自用,自然是喜欢像蒋贤妃这样出身宫女,没什么见识,却事事遵他,时时求怜的女人。

  宁妃虽然生得极好,但性子淡,并不似蒋贤妃那般会奉承贞宁帝。

  时常因为“应答不及”这样的错处,而遭申斥,再加上她有她自己的气度和清傲,即便受罚,也很少会向皇帝求赦。贞宁帝对宁妃的这个性情一直是又爱又恨。

  心情好时,觉得宁妃像一件名匠精雕的艺术品,心情不好时又觉得她令人厌恶。

  历史上的宁妃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死因和死期。

  大多数的史料都只是用一句“遭厌弃”轻飘飘地带过。

  然而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遭到皇帝的厌弃呢?

  杨婉闭着眼睛,在心里收束所有相关的文献,结合当下的情形,她基本上可以推定,贞宁十二年的春夏之交,就是宁妃失宠的时候。原因无外乎是因为鹤居一案,曝露了她与郑月嘉的私情。至于后来贞宁帝残杀三百宫女,了结鹤居案,应该是为了抹掉这一段对贞宁帝自己来说,羞耻万分的事情。

  杨婉厘清了所有的经过,也预见到了结果,然而心中却仍然荡动不止。

  明日皇帝要亲自讯问她。那么,在没有她历史上,皇帝明日讯问的又是谁?那个人说了什么?杨婉皆不得而知,如果这是一段确切的史料,那她现在就可以有预见性地规避掉错误,从而做更好的应对。但是大明几百年,日夜无数,人事间的繁荣和凋零时常在一念之间,做千百次转变,而一部《明史》能有多少个字?大段叙事,小段评人,字里行间皆无人情,对此时的杨婉而言,像一堆看似逻辑严密的论文骨架,动笔写时,就会发现处处都是错误,根本无处下笔。

  她内心纠缠,实在睡不着,后半夜时,听到了下雨的声音。

  忍不住撑起身子翻了个身,不留意压到了邓瑛的手臂。

  杨婉原本以为他会出声,但他却只是在夜色里轻咳了一声,慢地将手臂抽出,顺手拉拢她肩上的被子。

  ——

  檐下雨声如敲琴,砖面儿上大片大片地反潮。

  第二日卯时,雨才刚停,司礼监秉笔太监胡襄便带着金吾卫的人等在了门口。

  邓瑛从直房内走出,朝胡襄行礼。

  胡襄低头道:“她自己能走吗?”

  邓瑛直起身应道:“尚需人搀扶。”

  胡襄道:“陛下的意思是,就在东缉事厂的堂内问她,你可以在场。”

  “是。”

  雨水伶仃地低进屋檐下的水凼子里。

  简单的几句对话,交代了审讯的安排,邓瑛和胡襄便皆没了言语。

  这一次对杨婉的审问,虽然是在内廷之内,但却没有任何人能从中斡旋。

  杨婉被厂卫从直房内带了出来,她仍然只穿着中衣,没有梳发髻,人还在发烧,脸虽然红得厉害,嘴唇却是惨白的。

  胡襄道:“今日主子亲自审你,有几句话我要先交代。”

  杨婉颔首道:“胡公公请说。”

  “内东厂是内廷衙门,陛下将你从北镇抚司诏狱召回,原意是赦免你,但你若欺君,则罪无可恕,这宫里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你的性命。你才十九岁,还年轻,能为自己着想,就应该为自己着想,陛下仁慈,会宽恕你。”

  这一番话,是为了破杨婉的心防。

  杨婉抬起头看向胡襄,“奴婢不敢欺瞒陛下。”

  “好,既然明白,那就带走吧。”

  东厂的厂卫都知道她刑伤疼痛,因此走得很慢,好在西直房和内东厂相距不过几百米,杨婉被带到内东厂正堂前的时候,皇帝的圣驾还没有来。厂卫搀着杨婉跪下,杨婉撑着地面伏下身,喘息了一阵,到比站着要好受一些。

  邓瑛蹲下身,“你什么都没有吃,撑得住吗?”

  杨婉点了点头,“吃了反而不清醒,我没事。”

  正说着,站在甬道上的厂卫全部跪了下来,邓瑛也不再出声,撩袍在杨婉身边跪下行礼。

  “都起来。”

  一个高瘦的人影从杨婉身边走过,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到并不是很年老。

  除了杨婉之外,其余人都应声站了起来。

  “邓瑛。”

  皇帝在前面唤了一声。

  “奴婢在。”

  “你把她带进来。”

  “是。”

  邓瑛搀着杨婉的胳膊站起身,走进正堂。

  “合上门。”

  “是。”

  内东厂的正堂只有一扇朝西而开的窗,门一关上,便四下无光。

  邓瑛搀着杨婉跪下,替贞宁帝点燃手边的铜灯,铜灯的光落在杨婉面前,也把贞宁帝的身影投到了她的膝边。

  她下意识地想要看一眼贞宁帝,却听邓瑛道:“杨掌籍,不得抬头。”

  “是……”

  贞宁帝道:“无妨,抬头朕让朕看看。”

  杨婉应声抬起头,贞宁帝扫了一眼她中衣上渗出的血,对邓瑛道:“北镇抚司审过她几次。”

  邓瑛道:“回陛下,只有一次。”

  贞宁帝点了点头,“你禀告的算是及时。”说完,低头看向杨婉,“你叫杨婉是吧。”

  “是。”

  贞宁帝撑额回想了一阵,“贞宁七年的时候,宁妃曾请太后做主,将你许配给了张家,这事儿朕没过问,但如今倒还记得,你后来为何没有成亲?”

  杨婉低头道:“奴婢失足落崖,久未归家,张家疑奴婢贞洁已失,是以未成婚。”

  贞宁帝点了点头,“哦,朕想起来,因为这事,去年朕还责过张洛。”

  “奴婢谢陛下当时为奴婢做主。”

  贞宁帝冷笑了一声。“知道谢恩,尚算不愚。”

  他说完,手指在茶案上不重不轻地敲了敲,转话切入要害。

  “朕问你,宁妃与郑月嘉何时相识的?”

  “郑家与杨家的确是旧识,奴婢与姐姐,也的确见过郑秉笔。”

  她会这样回答,贞宁帝倒是有些意外。

  “你在北镇抚司也是这般说的吗?”

  杨婉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是如何说的。”

  “奴婢在诏狱受刑……怕自己受刑不过,胡言乱语,所以一直在求饶,什么也没有说。”

  贞宁帝站起身,“好,在朕面前你可以说了,朕不会对你动刑,无非你说得朕不满意,朕直接杀了你。”

  杨婉咳了几声,撑着地面抬起头,“陛下杀了奴婢,若能将此谣言扼止,保姐姐清誉,维陛下与皇家名声,那奴婢甘愿受死。”

  贞宁帝负手走到杨婉面前,低头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道:“朕没明白,你怎么就甘愿受死。”

  杨婉捏住有些颤抖的手,“陛下若不杀奴婢,还会把奴婢送回诏狱吗?”

  贞宁帝不置可否。

  杨婉抿了抿疼得发白的嘴唇。

  “陛下可知为何张大人会比陛下先知道,姐姐与郑秉笔是旧识吗?”

  贞宁帝闻话一愣,负于背后的手不自觉地攒成了拳。

  杨婉已经有些跪不住了,身上的高热令她有些晕眩,胃里也是翻江倒海,她索性狠心在自己腿上的伤口上掐了一把,凭借疼痛来让自己清醒,张口继续道:“他们根本不顾陛下的名声,他们只是要……让姐姐担下谋害皇子的罪名……北镇抚司刑讯我和郑秉笔,不论我和郑秉笔谁人受刑不过,屈打成招……第二日,陛下的御台上就会摆着罢黜姐姐的奏折……姐姐冤屈,陛下又何尝不受屈……好在陛下让邓厂督协审此案,奴婢才有幸,能在陛下面前陈述。如若不然……奴婢在诏狱疯口胡言,那便死一万次,也赎不了罪了。”

  杨婉说完着一席话,几乎用尽了全部的精神,眼前发黑,伸手抓住身旁的椅腿,才能勉强在皇帝面前跪住。

  她心神紧绷,屏息等待着贞宁帝的反应。

  这是杨婉能想到唯一的一个应对之法。

  在这个过程中,她必须把握住自己此时的身份,不能去狂妄地谈杨伦和政治,甚至也不能谈鹤居案,只管按着住一个君王敏感自负的本性,用言语不轻不重地扎了那么一刀。

  其余的事,就留给这个多疑的贞宁帝自己去怀疑。

  虽然她并没有把握,皇帝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但至此她已经竭尽了自己的心力,去理解贞宁帝这个君王,去寻找皇权与北镇抚司之间细微的裂痕,给宁妃和自己一线生机,也给东厂分取北镇抚司的权力创造机会。

  只不过,她并不敢像当初救郑月嘉时那般自信,因为她自己的生死,此时也在贞宁帝的一念之间。

  “杨婉,你这话,在朕这里算是诚恳的。”

  作者有话要说:(1)壬寅宫变:壬寅宫变:宫女谋杀嘉靖帝

第66章 天翠如翡(三) 婉婉,想不想要花。……

  杨婉伏身叩首,“奴婢谢陛下。”

  她说完这句话,神思已经不能再继续,撑在地上的手肘,一时竟也直不起身来。

  皇帝看着她身上的伤,随口问道:“御医看过了吗?”

  杨婉哑道:“谢陛下关怀,已经看过了。”

  贞宁帝点了点头,“你很明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呢,也是向着宫里的,朕做主,今日赦了你。你受了委屈,朕会让皇后下懿旨亲自宽慰,你还想要什么赏赐,现在朕在这里,你可以跟朕说。”

  这句听起来很温和,却是一道暗沟,是贞宁帝对杨婉心思的试探,但凡她答得有一点错处,都会前功尽弃。

  邓瑛捏着手看向杨婉,见她似乎吐了一口气,缓声道:“奴婢不敢要赏赐,只求陛下,让奴婢歇息两日。”

  皇帝听了这句话,终于露了笑,“才说了你明白,这会儿又这样的糊涂,看来是被打疼了,朕看着也怪可怜的。”

  杨婉本就支撑起来,索性抬了抬头,又叩了一首。

  “陛下垂怜,奴婢惶恐。”

  贞宁帝摆了摆手,“罢了,邓瑛。”

  “奴婢在。”

  “你亲自去一趟尚仪局,告诉姜尚仪,就说是朕的意思,让她在承乾宫养半个月。”

  “是。”

  贞宁帝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了。”

  “内阁的票拟递进来了吗?”

  邓瑛道:“奴婢去司礼监替陛下过问。”

  贞宁帝站起身抖了抖袖子,“不用了,朕回养心殿等着,你这个地方……”

  他说着四下看了看,“也太局促了,既然西面的那些直房都是空着的,就都并到内东厂吧,邓瑛啊,日后内东厂巡查时,若巡见要案,可直接入养心殿禀告。不用经北镇抚司,你们可以先缉拿人犯,看守审讯。此事,朕会下一道文书,经内阁发出出去,让司厂二衙,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