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瑛跪下应“是。”而后又抬头道:“陛下,郑月嘉是否可以交由东厂内审。”

  贞宁帝抬头朝窗外看去,掐着拇指沉默了一阵,“带回来吧,他服侍了朕一场,朕也不想他在外面。”

  他说完似乎叹了一口气,“你亲自去接吧,接回来也不用见朕了,怎么处置他……朕想一想,你不用和他说什么,让他等着。”

  “带回来吧。”

  这句话在杨婉听来,就像主人决定让自己抛弃的狗回来一样,居高临下,令人胆寒。

  她不由侧头看向跪在自己身边的邓瑛。他低垂着眼,伏身拜向贞宁帝,“奴婢替郑月嘉谢陛下恩典。”

  恩典?

  哪门子的恩典啊?

  杨婉看着邓瑛摁在地上的那双手,以及贴在手背上的前额,地上的灰尘沾染了他的袍袖口,但这个人远比他面前站立的男人干净温和,杨婉看着看着,眼眶竟渐渐红了起来。

  “胡襄在外面吗?”

  贞宁帝低头理了理袖口,朝外提声。

  胡襄忙打开门答应。

  “回养心殿。”

  里外皆行跪恭送。

  覃闻德待御驾行远,便起身合上了正门。

  天光再度收敛,杨婉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便扑倒了下去。

  邓瑛忙挪膝过去,托起她的背,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两天的将养,全部废在了这一扑上,杨婉低下头,眼见腿上的伤口又渗出了血,瞬间染红了裤腿。

  “我今日尽力了……”

  她抬头望着邓瑛,邓瑛沉默地冲着她点头。

  “邓瑛……如果以后你身在困境,我也会像今日这样,拼命帮你。”

  “我并不需要,我只想你不要像我一样。”

  他说着低头试图挽起她的裤腿,杨婉咳笑了一声,“别挽了,就是伤口裂开了。你从下面挽是看不到的。”

  邓瑛垂下手,“我一会儿送你回承乾宫,回了宫里就能传女医好好疗伤,我这几日没有照顾好你。”

  杨婉摇了摇头,“陛下如今把西面的直房都给了东厂,也放了你们羁押审讯的权力,你后面几日,有的忙了……不用管我,我好好歇几天就没事了。”

  邓瑛伸手理顺她被冷汗沾湿的头发,“我在你面前原本就罪无可恕,如今,我还欠你恩情。”

  杨婉笑了一声,抬手抚上邓瑛的脖子,手掌一半按在领上,一半接触倒了他露在外面的皮肤。

  邓瑛背脊僵直,手指缓缓地在自己的膝上捏了起来。

  “我没有骗你吧,我说了我要帮你,就一定能帮你。”

  “嗯。”

  他点了点头。

  “邓瑛。”

  “你说。”

  “你就继续做你想要做的事,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看在眼里,只有我能活着,我就一定会让你活下来,哪怕是我太天真……我最终做不到,那我也要做你的身后名。”

  她说着,手指在邓瑛的脖子轻轻地摩挲着。

  这种温柔的抚摸令邓瑛牙关处泛起一阵酸热。

  他从前以为,衣冠之下,皮肉之上,他的每一局都要输。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清晰地感知到,杨婉不想让他输。

  对于杨婉而言,她终于可以抚摸这个曾经活在纸堆里的男子,不再带着后世的审视和悲悯,而是饱含温热的情意。

  “我背你回承乾宫吧。”

  “不用的……”

  “你怕小殿下为难我吗?”

  杨婉没有回答。

  “婉婉别怕,能够照顾你,我什么都可以受着。”

  他说完轻轻托起杨婉的身子,让她暂时靠在椅腿边,自己起身走到杨婉面前蹲下。

  “来。”

  杨婉望着邓瑛的背脊,“你一会儿要走慢一点,我之前都是骗你的,我伤养得不好,真的很痛。”

  “好,我慢慢走。你先上来。”

  杨婉咳了一声,“还有,我不是很轻,你要是……”

  “婉婉。”

  他打断杨婉的声音,又温和地重复了一句:“你先上来。”

  ——

  五月的早晨,洒扫的宫人们刚刚把昨夜被雨水打落的树叶扫成一堆一堆的,稀稀落落地堆在墙根处。

  杨婉搂着邓瑛的脖子,安静地伏在他的肩上。

  他曾经为皇帝修建皇城,对皇城内的每一条宫道,每一处殿宇都了然于心,但他明白,这些砖石和草木都不属于他。唯有此时,他被杨婉搂着脖子,一步一步地行在皇城的初夏里,他才忽然觉得,那些出自他手的风致,与他有了真实的联系。

  邓瑛侧头,看了一眼杨婉靠在他肩膀上的脸。

  她似乎因为精神太累而睡着了,但又因为太疼,一直无法睡安稳,但她的面容依旧松弛而柔和。

  邓瑛抬起头,朝宫墙上的花枝看去,忽然轻声问了她一句。

  “婉婉,你要不要花。”

  谁知背上的人竟含糊地答了一声,“要一朵厂花。”

  厂花是什么,邓瑛不知道。

  可是看着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憨甜的笑容,竟也跟着笑了。

  ——

  承乾宫的宫人们此时已经得到了杨婉被开释的消息,簇拥着宁妃守在宫门前,御药房的彭御医带着两个女医,也一道候在承乾门前。易琅牵着宁妃的袖子,轻声问道,“母妃,为什么女医也来了。”

  宁妃叹道:“你姨母受了伤,这几日,你都要轻一些,不要打扰到你姨母养伤。”

  “谁伤的姨母。”

  宁妃看着易琅严肃的面容,沉默地摇了摇头。

  合玉道:“娘娘,还是把西配殿给掌籍住吧,东面虽然宽敞些,但奴婢们离得远,怕顾不好。”

  宁妃道:“不用再去收拾配殿,横竖也来不及了,等她回来,就让她住我的寝阁。”

  “那娘娘呢。”

  “我照顾她几日再说,她一定吓坏了,心里也有委屈。”

  合玉忙道:“掌籍是娘娘的妹妹,又待我们小殿下那般好,如今遭这样罪。我没谁不心疼啊。”

  宁妃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都好,只是我心里不安,还是让她跟着我吧。”

  说完,弯腰摸了摸易琅的脸,“你姨母回来,你不要一直问她,让她好好休息,知道吗?”

  易琅道:“母妃,姨母是不是因为谋害二弟的事,才被带走的?”

  宁妃还不及回答,合玉便已经迎下了台阶。

  “邓厂督,您慢一些,让我们扶稳。”

  宁妃直身朝承乾门上看去,见邓瑛正半跪着,反手护着杨婉的腰,让合玉等人将杨婉搀下来。

  杨婉的衣服上全是血痕,从腰腹到大腿触目惊心。

  宁妃忙提裙迎下去,也不敢冒然碰杨婉。“怎么……怎么会伤成这样。”

  杨婉听见宁妃的声音,勉强睁开眼睛,“娘娘……”

  “没事,难受就别出声,姐姐带你进去。”

  “不难受……就是看着吓人。”

  她说着朝易琅看去,“您带小殿下回去,没得吓着他。”

  易琅道:“我不害怕。”

  杨婉苍白地笑了笑,“那你一会儿可不许吓得哭啊。”

  “不哭。”

  他说完看了一眼邓瑛,又仰起头朝杨婉看去,“我都替姨母记着。”

  邓瑛并没有起身,低头对易琅与宁妃道:“奴婢向娘娘和殿下请罪。”

  宁妃还未开口,却听易琅道:“是你救的姨母吗?”

  邓瑛直起背,“奴婢不敢这么说。”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邓厂督直说。”

  邓瑛抬头看向杨婉,易琅的声音一提,“你不用看我姨母,她不想我为难你。我问你话,也不是为难你,我只是想问清楚,你究竟做了什么。”

  邓瑛再伏身道:“奴婢没有照顾好掌籍,请殿下责罚。”

  易琅低头道:“你不必顾及我的体面,请你不该请的罪,你先起来。”

第67章 天翠如翡(四) 我们总有一日,可以从……

  “让你起来你就起来呀。”

  杨婉靠在合玉怀中催了他一句。

  邓瑛被她催得一愣,忙谢恩起身,“是,奴婢谢殿下。”

  说完侧身朝宁妃又行了一礼,“奴婢还有厂务,先行告退。”

  “邓厂督请留步。”

  邓瑛直起身,“娘娘还有吩咐吗?”

  宁妃冲他点了点头,回弯腰对易琅道:“你先扶着你姨母进去,母妃一会儿就跟过来。”

  “是。”

  易琅恭顺地应下,轻轻牵起杨婉的手,“姨母我们进去。”

  杨婉牵着易琅的手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宁妃。

  她大概猜到宁妃要向邓瑛问什么,但宁妃却一直没有回头看她。

  邓瑛目送杨婉走到地屏后面,这才收回目光,向宁妃揖礼。“娘娘有话请问。”

  宁妃在阶上侧身让了一步,“此处有人来往,请邓厂督借一步。”

  “是。”

  邓瑛随着宁妃走进承乾宫的前殿,此时前殿内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并无旁人。

  宁妃亲自合上门,转身对他道:“厂督请坐。”

  “奴婢不敢,娘娘有话直说。’”

  宁妃侧过身,锦窗上的阴影渐渐地移到了她的脸上,她比杨婉生得还要更白一些,那灰褐色的叶影在她皮肤上,竟有些像是干涸的血痂一般。她将手交叠在腹前,向邓瑛走近两步,屈膝朝邓瑛行跪,伏身就要行叩礼。

  邓瑛忙跪下扶住宁妃的胳膊,“娘娘不可。”

  宁妃抬起头,“我也知道这样不合宫规,会让你为难,但我今日此举,已经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付与了你,请你一定要听我说完。”

  邓瑛试图扶她起身,“奴婢扶娘娘起来说。”

  宁妃摇了摇头,将手臂慢慢地从邓瑛的手中抽了出来,仰起脸望向邓瑛。

  “我很感谢你救了婉儿,我也明白,郑月嘉活不下来了……我虽然不如婉儿灵慧,但也不是愚蠢之人,你放心,我对厂督没有过分的期许,对陛下也不敢有妄求,我只是想……如果可以,能不能让我最后见他一面。”

  邓瑛垂下头,“奴婢明日会接他回内东厂看守,但是为了娘娘和殿下,奴婢不能让您见他。”

  宁妃道:“就一面,我想跟他说一句话。”

  邓瑛沉默须臾,仍是摇头。

  “即便是一面如此,仍然对娘娘不好。”

  “好……”

  宁妃目光一暗,咳叹了一声,朝后跪坐下来,脸色苍白地望着地上的影子。

  “你就当我……没有提过此事。”

  邓瑛伏身叩首,“奴婢对不起娘娘。”

  宁妃看着邓瑛的背脊,轻轻摇了摇头,“你和婉儿已经尽力了,你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只是我这个活下来的人,心有不甘而已。但是……”

  她说着看向窗影,“我的确不能让你们,还有哥哥和易琅犯险。”

  邓瑛直起身,“娘娘放心,娘娘今日对奴婢说的话,奴婢出去就会忘掉。”

  宁妃抿着唇笑了笑,“你不用忘记,这件事我和郑月嘉放在心里快十年了,除了婉儿,我没有对人说过,至于月嘉,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提过。”

  邓瑛摇了摇头。

  宁妃叹道:“是了……他为我进宫的这件事,当初……只有何怡贤知道。十年了……”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邓厂督,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是希望你能明白婉儿心里想法,不要像月嘉那样,因为不能和我说话,一辈子都不明白我在想什么。”

  她说着抬起手背摁了摁眼角,怅声道:“我少年时就喜欢他,收藏他写的字帖也读过他写的诗文。后来年岁大些,与他相识,识得他是一个很好很得体的男子。如果不是父亲将我送入宫中,我与他也许就不是今日的下场。不过事到如今,我并没有后悔,宫中相顾十年,我虽然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任何一句话,可只要看见他,我就觉得,我可以生活地很宁静,不去想陛下对我的态度,也不和其余的妃嫔纠缠。我从不觉得,喜欢月嘉是一件羞耻的事,如果只惩罚我一个人话,我真的很想把我心中话,对世人说出来。我想成为他的尊严,而不是他自己强加给自己的罪孽,可是我做不到……”

  她说至此处一顿,手指在膝上渐渐握紧,“所以,我希望他后悔,后悔为了我受那么大罪,后悔为了我落到这般下场,若有来世,恳请他好好在阎君面前陈述此生不幸,好好过奈何桥,喝掉孟婆汤,下一辈子,把我这个人忘干净。”

  邓瑛望着宁妃的面容,她和杨婉很像,并不喜欢哭,难过的时候会红眼,但总会将眼泪忍在眼眶里。但她的话一直说得比杨婉悲哀。

  邓瑛垂下眼,轻道: “奴婢帮娘娘见他一面。”

  宁妃一愣。

  “可以吗?”

  “嗯。明日午时,东厂厂卫会带他进宫,走东安门,然后经东华门,过文华殿,小殿下在文华殿受讲,娘娘可以立于文华殿西面看一眼他,不能说话。他有刑伤在身,不会走得太快,但厂卫不能停留,请娘娘不要怪责奴婢。”

  “好……谢谢你。”

  她说着不顾邓瑛阻止,愣是朝他行了一拜。

  邓瑛搀扶着她站起身,退后揖道:“还望娘娘无论如何,不要在陛下面前露悲。南方清田还没有结束,生死一线间,娘娘请珍重。”

  宁妃忍泪点了点头。

  邓瑛不忍再与她相对,直身辞了出去。

  ——

  宁妃独自立在门前仰头平复了一阵,这才朝后殿走去。

  后殿的寝阁内,杨婉刚刚上过药,合玉正端了一碗粥喂她。易琅坐在一个墩子上翻书,

  宁妃揉了揉有些发肿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易琅在做什么呢。”

  杨婉轻轻挡开合玉手中的粥碗,“上完药那会儿疼有些厉害,殿下拿着那本《幽梦影》给奴婢念呢。”

  宁妃接过合玉手中的粥碗,坐到杨婉身旁。

  “姐姐没有保护好你,这几日你安心养伤,姐姐服侍你。”

  杨婉忙道:“娘娘,您不能一直守着我,您要去见一见陛下。”

  宁妃放下粥碗,“怎么见呢……”

  她说着垂下眼,望着粥碗边沿结出的米皮,“见了又能说什么呢。”

  “什么都不说,就是和陛下好好地处一两日。”

  “为了以后吗?”

  “……”

  杨婉失语。

  宁妃看了一眼旁边的易琅,示意合玉带他出去吃些东西,而后方轻声对杨婉说道:“如果你是姐姐,你做得到吗?”

  杨婉的心被这句话猛地一刺,忙握住宁妃的手道:“对不起姐姐,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我……”

  宁妃反捏住她的手,“别动别动,仔细又伤着。”

  “我不疼。”

  “哎……”

  宁妃轻轻地叹了一声,“你为姐姐好,姐姐都明白,只是人非草木,都有不忍去的地方。”

  她说着,摸了摸杨婉的脸颊,“你能不能答应姐姐一件事情。”

  “您说。”

  宁妃挪了挪腿,坐得离杨婉更近一些,床帐的阴影将好落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拢了进去。

  “我们杨家虽然有哥哥在阁,但陛下忌讳外戚,易琅与哥哥这么多年,见得很少。哥哥这个人,你我明白,一生刚直,身心皆在朝廷和百姓的身上,即便易琅是他亲人,他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皇子来规训。文华殿虽有先生,讲官,侍读,对易琅也一直尽心尽责,但他们毕竟是外臣,不知幼子冷暖病痛,也见不得他的眼泪。这个孩子,担心他的先生们失望,也担心他的父亲不相信他。虽然他不会说什么,但其实他过得比寻常人家的孩子,不知道苦多少……”

  “姐姐你想说什么?”

  杨婉打断她,“易琅是您的儿子,他的苦只有您能心疼。”

  宁妃摇了摇头,“你也可以。”

  “我不可以……姐姐我不可以。”

  她摇晃间拉扯到了伤口,疼得大喘了一口气,然而她却顾不上别的,一把拽住宁妃的袖子。

  “我承受不起,他是大明朝的皇子,我只是一个……不对……姐姐,我什么都不是。”

  宁妃搂住杨婉,“别怕婉儿,姐姐没有胡思乱想,姐姐只是怕陛下多疑记恨,姐姐会连累到易琅,还有你。”

  杨婉摇头道:“他要记恨就让他记恨,但姐姐你要活着!”

  “婉儿你慎言。”

  杨婉没有回应她,提声继续说道:“他也就是个男人,男人记恨一个女人,就让他记恨好了,辗转反侧的是他,心神不宁的也是他,姐姐你跟我们一起安安心心地活着,管他死活做什么!”

  “婉儿!”

  这一番话出口,杨婉有些喘不上气,胸口闷疼,令她有些晕眩。

  她明白这些话在这个时代听起来有多么荒唐,多么放肆,可是她就是对着宁妃说出口了,即便她明白,时隔几百年的观念,根本无法真正地扎入宁妃的心里。而且,那个人也不仅仅是一个男人,天子的“记恨”可以造一座牢笼,一副枷锁,把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一辈子关在里面。

  “姐姐……”

  “嗯。”

  杨婉搂住宁妃的腰,“我答应你,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照顾好殿下,但你也答应我,好好地生活,不要想那么多。我们总有一日,可以从这里走出去。”

第68章 天翠如翡(五) 生死我自负,遥祝她珍……

  郑月嘉从马车上下来,东华门已经在他的眼前了。

  大明皇城的规矩是从外四门开始,除了皇帝和妃嫔以外,所有的宫内人都要步行。

  内东厂的厂卫上前架起郑月嘉的胳膊,只是这么一下,他浑身上下所有的血便全部涌向了翻了皮的伤口。

  “慢一点。”

  他忍不住恳求。

  邓瑛回过头朝覃闻德看了一眼,覃闻德脸上立即堆起了歉意。

  “慢一点,没事。”

  “是督主。”

  一行人慢慢地走在安静的宫道上。

  应季而开的花藏在重重叠叠的宫墙后面,随风卷起万重蕊浪,声如远雷。

  郑月嘉问邓瑛道:“不是要带我去内东厂吗?为什么还要往会极门走。”

  “先去御药房。”

  郑月嘉没有立即应声,踉跄地跟在邓瑛身后,半晌才叹了一口气。

  “有这个必要吗?”

  他抬起头,“我又不受后人瞻仰祭奠,要一幅完整的皮囊无用,就这样走,我也觉得没什么。”

  邓瑛抬头朝会极门上看去,再走几步,过了会极门便是文华殿了。

  这一日,是张琮领衔的日讲,虽不比经筵的春讲大,但因为是内阁点的新题,因此翰林院几个编修,以及国子监祭酒都在列。

  “邓瑛。”

  “在。”

  “里面讲的是什么。”

  这个地方算是除了司礼监和养心殿以外,郑月嘉最熟悉的一处。

  他常年伺候贞宁帝笔墨,也随他出席一年两轮的经筵,虽然后来,贞宁帝倦怠讲学,但自从易琅出阁读书之后,每一年的春秋两讲,都是他在案前伺书。换做从前,哪怕只听到零星的几个字,他也能分辨出讲官讲的是什么。

  如今刑伤太痛,他耳边阵阵嗡鸣,竟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邓瑛听他那么问,便停下脚步,闭眼听了片刻,“《贞观政要》。”

  “哦……”

  郑月嘉笑了一声,“春讲的最后几日,我不在,司礼监派的谁在文华殿伺书啊?”

  邓瑛应道:“胡襄。”

  “他啊……”

  郑月嘉笑咳了一声,看着自己的脚步道:“可别把大殿下脚底下的地儿踩脏咯。”

  “郑秉笔慎言。”

  “没事。”

  郑月嘉笑着摇了摇头,“隔那么远,他听不见的,我今日很高兴,看着殿下仍在文华殿受讲,就知道……那些人也没有得逞。”

  他说完,垂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影子,再也没有抬头。

  文华殿的月台上,宁妃独自一人站在白玉栏杆后面。

  不远处,郑月嘉被架着,穿过会极门,正朝南面的御药房走去。

  或者不能说是走吧,重伤难行,他几乎是被一路拖行。

  身上的衣裳是换过的,但此时却完全被血水喂饱了。

  宁妃无法想象诏狱的几日,郑月嘉到底为了她熬过什么样的刑讯,她想问,想认真地记住这份温柔的恩情,可是他听不见。

  他们一生当中说过的话并不多,几乎全在少年的时候。

  她是大家闺秀,而他为人处世又过于得体,即便坐在一起,言语也从未逾越过人欲的界限。入宫之后,倒是常常能见到,但除了行礼请安之外,再也没说过别的话。

  岁月更迭,人们各自纺织内心的锦绣。

  她却不能告诉郑月嘉,她后来仍然读书习字,也不落女红和羹汤,性情温和,里内丰盈,修炼得比少年时还要好。

  十年相顾,十年沉默。

  此时此刻,她也只能望着那个不愿意再抬头的人,继续往漫无边际的沉默里坠去……

  邓瑛在文华殿下看到了玉栏后的人影,回头对郑月嘉道:“每一年的春讲和秋讲,都是你在文华殿为陛下和殿下伺书,你不想再看一眼这里吗?”

  郑月嘉摇头道:“我不是你,我没有营建过皇城,对这些殿宇没什么眷顾,不看也不会有遗憾。”

  他说完,又叹了一声,“邓瑛,我内心真正的遗憾比天还要大,而且活得越久,越难以弥补。就这样吧……”

  他咳出一口血痰,身子在厂卫的手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