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说了怎么处置我吗?”

  邓瑛摇头,“还没有明旨。”

  “只要不是杖毙就好。”

  他边说边笑,“自古阉宦,难得善终,像我这样的,已是不错了。我原本想死在外面的话,我叔父和家里那侄女替我收尸的时候还要遭人白眼,如今好了,宫里替我收尸,简简单单地埋了,大家都好。”

  说着,就已经快走过文华殿了。

  邓瑛忍不住道:“再走慢一点。”

  覃闻德道:“督主,走得越慢,郑秉笔遭得罪越多啊。”

  郑月嘉冲邓瑛招了招手,“你过来。”

  邓瑛走到他身边,搀住他的一只手,“有什么话你说。”

  郑月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谁在那儿。”

  “……”

  邓瑛僵背,一时无言。

  “生死我自负,遥祝她珍重。”

  ——

  贞宁十三年六月底,鹤居一案的处置,全部从北镇抚司的诏狱,收拢到了内廷当中。

  宫正司并东缉事厂,将在鹤居服侍的宫人全部清查了一遍,而后内廷六宫,包括二十四局和女官们的六局,都经历一次残酷的清洗,宫人们人心惶惶,平日里有私怨更是相互举发,一时之,牵扯近三百人。

  皇后原本想对这些人开些恩,皇帝却不准许,甚至还斥责皇后,“朕卧榻之侧,怎容得半分狼子野心。”是以这些获罪的宫女和内侍,包括郑月嘉在内,全部赐了杖毙。皇帝命东厂掌刑,司礼监监刑。

  郑月嘉在内东厂听到这个旨意的时候,只对邓瑛说一句,“陛下……还是恨我们这些人啊。”

  “不是恨,是怕。”

  郑月嘉笑道:“你是看我快要死了,以后不会举发你,才敢说这样的话吧。”

  他说完,收住笑,“连拴着绳子的狗都害怕,呵……难怪忌讳张洛那些没拴着绳子的,你这个东厂的厂督,算是真的和北镇抚司并上肩了。”

  他临死前谈笑风生,反而令人心寒颤。

  邓瑛没有与他再说下去。

  直房外面,覃闻德来寻他,两三句之间,把内阁上本为宫人求情的事说了一遍。

  邓瑛一面往厂衙走一面问,“你是见了司礼监的谁吗?”

  “是,属下去见胡秉笔,明日是他监刑。”

  “他怎么说。”

  “哎。”覃闻德叹了一口气。

  “陛下前面驳了内阁的折子,他就接着说,这次处置这些人,是要震慑内廷,所以,百棍之内,不能索命。”

  邓瑛停下脚步,“这是什么意思。”

  覃闻德叹道:“百棍不杖要害,但却让这些人生不如死,过后再取命门,既是处死,也是折磨。我们从前在锦衣卫到也都练过这些把式。”

  邓瑛应道:“你申时来见我一次,我这会儿先回一趟司礼监。”

  “是。”

  此时养心殿的批红刚刚完毕,司礼监的正堂内在摆饭。

  胡襄和何怡贤从养心殿回来之后,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内府供用库前面说话。

  胡襄见邓瑛过来,也不等他见礼,便径直道:“若是明日的事,就不要提了。”

  邓瑛没有应他,越过他走到何怡贤面前,“奴婢有话,想单独对老祖宗说。”

  何怡贤笑了笑,冲胡襄摆手,“你把饭端到外面来吃。”

  “老祖宗……”

  “让你端你就端,哪那么多话。”

  说完对邓瑛道:“有话进去说。”

  正堂的饭将摆好,上的是十二碟,有烧的肉,也有青炒的素菜,还有一坛子糟肉放在地上。

  何怡贤蹲下身,揭开坛盖子闻了闻,“嗯,焖得好,夹两块出来。”

  内侍忙端了碗筷上来,夹出两快递给何怡贤,何怡贤却笑了一声,“邓督主的碗筷呢,你们啊,真是越来越听不明白话了。”

  那内侍忙又拿了一幅碗筷来,恭敬地递给邓瑛。

  何怡贤见他把碗端稳了,便将自己碗里的肉夹了一块到他碗里。

  “坐吧。”

  他说着坐到正位上,添了一碗饭递给内侍,“给胡秉笔端出去。”

  说完又看向邓瑛,松声道:“你是不是觉得,在这里坐着吃饭不习惯?”

  “是。”

  他低头看向手里的碗筷,“奴婢惶恐。”

  何怡贤咬了一口肉,咀嚼了十几下才吞咽下去。

  举筷抬头道:“司礼监里办事,除了替皇上批些无关紧要的红,不就是大家坐着一道吃碗饭吗?能坐到这里面来的人,都是端御前这碗饭的,如今东厂得了羁押审讯之权,你也就是司礼监第二个端饭碗的人,你不坐,剩下的人就都不能坐。”

  邓瑛听完,撩袍坐下。

  “这就对了,吃花生米。”

  他说着,低头吃了一口饭,夹着菜随口问了一句,“为了月嘉的事来的吧。”

  “是。”

  邓瑛夹了一筷青菜,却没吃,“还请老祖宗垂怜他。”

  “呵呵……”

  何怡贤放下筷子,“他刚入宫的时候,年轻得很,人呢和和气气的,话不多,但做起事来,一个钉子一个眼扎实的很。前面几年,他也喊我一声干爹,我是真把他当孩子,但他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心就不在这儿,啧……”

  他叹了口气,“着实可恨得很。不过,让我看着他受折磨,我心里也不好受。人人都道我狠,谁又明白,我这个年纪,失了一个儿子的痛。”

  “奴婢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什么?你这个人啊,我如今也不能不怕,何况,我也老了,自顾不暇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眼看就要被搜刮了,老而无子,无家,说不定,等杨侍郎回来,我还要披枷带锁地,跪在你面前受审呢,想来啊,活着也没多大的意思。”

  邓瑛垂下头,“您说的是杭州的那一片学田吗?”

  何怡贤道:“你知道江南清田清到什么地方了吗?”

  “是。杭州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有近百亩的学田,分别租赁给了常平,淮篱二县的农户耕种,但其实是只是挂了学田之名的私田。”

  何怡贤点了点头,“那你知道,这些田是谁的吗?”

  邓瑛抬起头,“是您的。”

  “哈……”

  何怡贤搁筷而笑,“贞宁四年,陛下想做一件道衣,因为是临时起的意,其价不在户部给针宫局的年银之内,内阁那些人啊,就为了那么件衣裳,恨不写一万个字来指着主子。后来这衣裳怎么来的呢?”

  他抬起筷子点了点外头,“就是那田上来的,你说那是我的田,呵……到也是。只是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虽然是大大的不敬,但还是忍不住心疼去心疼主子。可惜内阁这些大人们,非要连这么一丁点余地,都不给我留着。”

  “既如此。”

  邓瑛站起身,“老祖宗把杭州的学田交予我吧,就当是我的私田,等杨侍郎来清。”

  何怡贤低头凝向邓瑛,“我听听你后面的话呢。”

  “宁娘娘与郑秉笔的事,请您烂于心。明日行刑,求您垂怜。”

第69章 天翠如翡(六) 我想买一处外宅。……

  邓瑛从司礼监回到护城河旁的直房,正午的太阳照得人眼迷,河边的大片的片的柳影在干白的地面上摩挲着。李鱼将好要出去,看见邓瑛回来又退回来道:“陈掌印给了我一些去火的茶,我也不知是什么,也给你泡了一壶,放你房里了。”

  邓瑛看他绑着袖子,脚上的鞋子也换成了布鞋,不禁问道

  “你去什么地方?”

  李鱼翻了个白眼,“你这几日怕是真的散神了,连日今日是六月六,翻经节都忘了。”

  “哦……”

  邓瑛摁了摁自己的眉心,“我是有些晃神。”

  李鱼道:“以前翻经节,尚仪局和汉,番两个经厂晒伏晒不过来的时候,都是从内廷六宫里抽那些伺候娘娘们的宫人去帮衬。而且那些人也乐意。今年六宫是暂时抽不出人了,只能从外四门和内四门上调人,我原本不想去的,可我干爹说,明日宫里要处死人,翻经是功德,做得好了能回向,我想……给邓秉笔回一些。”

  他说完又问道:“对了,你这么早回来,不去东缉事厂吗?明日就要……”

  他说道此处喉咙哽了一下,最后没说下去。

  “我回来睡一会儿。”

  “哦,也是。”

  李鱼面上悻悻地,提了提肩上松垮下来的绑带,“你歇吧,我去经厂了。”

  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要不要……我也替你回个向。”

  邓瑛摇头笑了笑,“回给我怕白费了,替你姐姐回吧。”

  “哦,行。”

  李鱼走后,邓瑛走回居室内洗了一把脸,脱掉宫服挂在木施上,他没有立即躺下,而是屈膝靠在榻上重看杨伦写的《清田策》。

  虽然南方实际上的清田进程比杨伦预计要慢,但是看杨伦递回来的奏折,邓瑛发觉湖北一代已经快被杨伦翻出底子了。再南下,即要入江浙。

  浙江和湖北的情况不大一样。

  湖北虽然有荆国公这样的国亲在,但这些人只是场面吓人,实际上是没有实在官权的太平富贵门户。

  浙江的则更为复杂。

  何怡贤虽然不是浙江人,但时任浙江巡抚的陆通,当年入仕的时候,被白焕等人鄙弃人品和学识,一怒之下,走了何怡贤的门路。没想到还真的走通了,后来一路官运亨通,成了要害之地的封疆大吏。

  而杨家自己的根基虽然在浙江,但杨家的老爷子一直在观里修炼,早就不理家务了,由着几个不读书的纨绔子弟,仗着杨伦在内阁的地位,和官门做棉布生意。杨伦离得远,一年到头过问不到几次,家业之下,到底有没有吊诡的隐田,杨伦自己也不知道。

  他要动其余人的吊诡田(1),便要先办自己家。

  这已经很难了,再加上有地方大吏的掣肘,稍不留意连性命都有可能被坑害掉。

  邓瑛记得,五月底的时候,南方曾传来一个消息,说杨伦在南下浙江的船上失足落水,后因惊风,病了一场。后来杨伦亲自上书皇帝,说只是谣传。

  对杨伦而言,清田是一鼓作气的事,再二衰,三而竭。

  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因病被调回京。但他未必不知道,此次落水是有人刻意谋害,就像邓瑛和杨婉皆深知,鹤居案背后的人,也像何怡贤一样,盯紧了这一本就要到底的《清田策》。杨伦不会对这些人留余地,他的道理是光明正大的,放在司法道上,也绝对说得通。

  大明百年,无数年轻干净的文人,像杨伦一样,前赴后继地做着政治清明的虚梦。

  可那终究是虚梦。

  不挨上那么一刀,钻入泥淖里,如何知道明暗之间的灰浪有多么汹,翻天不过在君父的一念之间。

  邓瑛闭上眼睛,这几日他的确有些累,夏日炎热,又少睡眠,陡然松弛下来,眼皮竟沉得厉害。他放下书,抱着胳膊在床上侧躺下来。

  天气太热,邓瑛不愿意盖被,甚至还留着窗。

  水波的影子清凌凌地印在窗扇上。

  邓瑛不自觉地蜷起双腿,裤腿与床上的褥子摩擦,半卷到了膝盖上。脚腕上的陈伤曝露在窗风里,微微有些痛,但他实在困乏,也不想动了。

  ——

  这一觉是无梦的,醒来的时候,日已西照。

  邓瑛低头,见自己的脚腕上松松地裹着一张绢子,他忙坐起身将它摘下来。

  丝绸质地,暗绣芙蓉,带着淡淡的女香,一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邓瑛穿鞋刚要下地,便见杨婉端着两碗面狼狈地跑进来,跺下碗后,急忙忙将两只手捏到了耳垂上,“烫死我了烫死我了。”

  邓瑛见此,顾不上穿鞋,赤脚走到杨婉身边 ,“我看看。”

  杨婉呲着牙道:“没有烫着。”

  一边说一边摊开手,“看看,就有点红了。”

  说完又低下头看着邓瑛踩在地上的脚,“你就这样踩地上啊?”

  “哦……”

  邓瑛有些尴尬,“我马上穿上。”

  杨婉扶着桌面坐下,“穿好了来吃面。”

  她说着弯腰闻了闻汤气,“我还是做这个厉害。”

  邓瑛一面穿鞋,一面看她。

  她今日穿着掌籍的宫服,也像李鱼一样,绑着大袖,

  妆容精致,然而因为伤还没有痊愈,脸色还是有些发白。

  她见邓瑛看着她,便翻了翻邓瑛的面,“快一点,要坨了。”

  邓瑛坐在榻边穿上鞋,在门前的盆架边洗净手,走到桌边坐下,接过杨婉手里的筷子,将面挑起来翻了一圈。底下的葱花被搅了上来,漂在浮着猪油花汤面上,铺面而来一阵清香。

  “香吧。”

  “香,好久没有吃上了。”

  杨婉托着腮看向他,“我不来,你今晚就不吃东西了?”

  “嗯。”

  邓瑛吃着面,鼻腔里诚恳地应了一声,忽又觉得答得不对,忙放下筷子改口道:“不是,我会吃。”

  杨婉倒是没揭穿他,小心地端起面,喝了一口面汤,“明日行刑,你会在吗?”

  邓瑛咬着面摇了摇头,“我让覃闻德去了。”

  “哦。”

  杨婉挑起一筷面,却没往嘴里送。

  邓瑛抬头看向她,“你要去吗?”

  “是,六局都在,我也要去。”

  “要不我……”

  “不用邓瑛。”

  杨婉挽了挽耳发,低头吃了一口面,轻声道:“放心,我不是那个闻到血腥味就会吐的人了。而且……”

  她说着顿了顿,和着碗里的面,沉声道:“我再也不会吐了。”

  说完,又夹了一大口面送入口中。

  “婉婉。”

  “嗯?”

  邓瑛将手臂叠在桌上,起了一个杨婉没有想到的话头。

  “我想……买一处外宅。”

  “为什么。”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想敛什么私财。房子不用太大,有个一进的院落就好,新旧不论,我自己能动一些手。我想买了……把它放那儿。”

  杨婉停下筷子,“你怎么突然这么想。”

  邓瑛垂下头,没有对杨婉说实话。

  他怕什么呢?他怕像郑月嘉一样,什么都不能给宁妃留下。

  所以他想给杨婉留一处房子,这对他来说是最容易,也是最在行的。

  庭院他自己可以设计修建,箱奁柜屉也可以亲手造。

  不管杨婉以后有没有自己的家,都可以偶尔去看看,就像去看他一样。

  那间房子就像是没有经受过这一切的邓瑛。

  不曾受刑,没有做厂督,没有什么罪名,就是修了很多房子的一个年轻人,可堪怀念。

  “干嘛不说话。”

  杨婉的目光有些担忧。

  邓瑛收回思绪,笑着抬起手,拈掉她嘴边沾着的葱花。

  “我没有后代,也没有亲人了,但也得有家吧,万一以后我老了,陛下肯开恩,赦我出宫,那我也有一个地方住着。”

  杨婉听完点了点头,“那就买,找覃闻德他们替你相看去。”

  邓瑛笑着看她,“婉婉喜欢哪里。”

  杨婉还真是凝神想了一会,“广济寺附近最好,那里热闹,离哥哥家也近。”

  “好。”

  “欸……不行不行,那里的院子都贵得很。”

  “没有关系。朝西面的好吗?”

  “好啊,朝西暖和,你的脚怕冷,老了以后肯定更严重……”

  她说起“老”这个字忽然哽咽。

  诚然,杨婉也在悄悄地骗邓瑛。

  史料记载,邓瑛被处死的时候仍然年轻,上苍并没有给他老去的资格。

  “就要朝西面,定了。”

  杨婉吞咽了一口,忍住喉咙里的酸热,“冬季的时候,我们挂特别厚的棉帘子,我还可以给你做脚腕的暖套子。”

  邓瑛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会做吗?”

  “学啊。”

  杨婉抿着唇,“又不难,而且,我手笨,但你厉害啊,我还可以给你画图纸,让你给我造箱子,柜子什么的,还有,院子里还能扎个秋千,秋千你会扎吧。”

  “会。”

  “看吧,多好。”

  她说着双手合十,尽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一些。

  邓瑛笑着看向她,“说得你要跟我一块住一样。”

  杨婉道:“就是要跟你一块住。”

  她说着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转身吐了一口哽气 。

  “邓瑛,你老了以后,肯定是个没什么脾气的小老头,家务活都做完,而且,估计还有点钱,我就每天闲着,跟着你到处吃吃喝喝,最多帮你剥几个坚果子。我跟你说,你必须老啊,我一定要看到你老了的样子。”

  “好。”

第70章 天翠如翡(七) 他无愧于大明皇长子这……

  两个人一道吃完面,邓瑛看了回时辰,起身站在门前穿袍。

  杨婉也跟着站起身,“你这会儿要回厂衙吗?”

  “是。”

  邓瑛低头系侧带,“要再见一面覃闻德。”

  “哦……是为了郑秉笔他们吗?”

  “嗯。”

  他这么应了一声,杨婉也没再开口。

  邓瑛系好衣带推开门,转身对杨婉道:“我今日夜里就在厂衙那边歇几个时辰,明日一早要去司礼监当值。你早些回去吧,看天……黄昏的时候要下雨。”

  “好,你去吧,我把碗收了就回去。”

  邓瑛看了一眼桌面,“放着我明日收,你不要再沾水了。”

  杨婉耸了耸肩,“让你包家务,又没说是现在。”

  她说着摆了摆手,“去吧。”

  ——

  邓瑛走后,杨婉收好碗筷关上门,独自一人沿着护城河往承乾宫走。

  天果然渐渐阴了下来,河边的垂柳枝条婆娑,河面上的风带着冷气直往人衣袖里钻,杨婉加快了些步子,走到承乾宫时,却见宫门深闭。门前的内侍替她开了侧门,跟着她一面朝里走一面道:“娘娘奉召去养心殿侍寝了,合玉姑娘也跟着去服侍了,我们看这天像是要下雨,这才提早关了门窗。”

  杨婉站住脚步道:“今日侍寝么?”

  “哎哟,掌籍这说的,侍寝还分什么今日明日的,那都是恩典。”

  “娘娘信期不是还未过么。”

  内侍道:“掌籍是在榻上养得久了不知道,娘娘昨儿就不见红了。今日召幸,是陛下跟前的人亲自来传的话,还不让我们这边拾掇,直接就接去了的。”

  杨婉想起宁妃那句,“人非草木,总有不愿意去的地方。”

  不禁抿住了唇。

  “小殿下呢。”

  “小殿下温书呢。”

  杨婉点了点头,“你们都精神点候着,夜里好接娘娘。”

  “是,奴婢们知道。”

  然而那夜,杨婉在承乾门上守到丑时,宁妃却仍然没有回来。

  承乾宫的宫人们不明就里,反而异常欢喜。

  大明嫔妃侍寝,除了皇后之外,按礼是不能宿在养心殿的,只有皇帝特别恩准,才能在龙榻上伴驾至天明。

  夜里大雨滂沱,宫道的水花像碎玉一般地炸开。

  杨婉抱着手臂,怔怔地望着眼前黑漆漆的雨道。

  身后的内侍们缩着脖子,轻声议论着:“这陛下还是心疼咱们娘娘啊,舍不得娘娘受雨水的寒气儿,这就赐了伴……”

  “闭嘴!”

  说话的内侍被杨婉的声音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话,龟缩到了角落里。

  杨婉抬起头,望着摇曳在雨中的灯笼,攥紧了手掌。

  ——

  养心殿的次间寝阁,贞宁帝仰面躺在榻上,宁妃和衣躺在皇帝身旁。

  “你自己不脱是吧。”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宁妃的肩膀随声一颤。

  贞宁帝侧头,看了一眼她的脊背,陡然提道:

  “朕问你,你是不是不脱!”

  宁妃仍然没有出声,只是伸手抱紧了自己的肩膀。

  贞宁帝捏住她的手臂,一把把她的身子翻了过来,“朕让你侍寝,你来了一句话也不说,朕碰你一下你就跟被针扎了似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妾不敢。”

  宁妃哑着喉咙应了一声。

  一阵闷雷降顶,窗外的蓝闪将屋子照亮的那一瞬,贞宁帝忽然觉得,枕边那张姣好的容颜,此时竟然有些狰狞,他猛地翻身坐起,将榻边的灯移到宁妃的面前。

  “杨姁。”

  他看着宁妃的脸,低唤了一声宁妃的名讳。

  “朕怎么你了,你今日这般扫朕的兴。”

  宁妃睁开眼,“妾什么都没有做,是陛下忘了,妾从前侍寝一直都是这样,陛下从未让妾自己解过衣裳,陛下从前碰妾的时候,妾也如今日一般惶恐。陛下问妾怎么了,不如问问陛下自己,今日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