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朕对你多心了?”

  “如若不是,陛下为何要羞辱妾。”

  “朕羞辱你?”

  皇帝逼视宁妃,“朕让你侍寝是羞辱你?杨姁,朕忍了你十年了,由你是什么冷淡性子,朕都没说什么,你今日对朕说出这样的话,是半分情意都不想要了吗?”

  “不敢要了。”

  宁妃仰起脖子,“疑心即可定罪,妾的妹妹当年如是,妾今日亦如是。”

  她先发制人,把贞宁帝不愿意提起的事剖了出来。

  贞宁帝听完这句话,胸口上下起伏,几乎是颤手指向榻边,“你……你……给朕跪下。”

  宁妃依言站起身,在榻前向贞宁帝行了一大拜。

  那副柔弱的美人骨,入眼仍然令人疼惜,然而却因为姿态过于绝决,反露出杀情断义的锋芒。

  贞宁帝不由一怔。

  “宁妃……朕……”

  宁妃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陛下,妾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世上人欲似天般大,即便您是君父,也同样困于凡人之境。您今日这样对待妾,已经算是余有恩情了。但妾入宫十年,从未行过逾越宫规之事,身清心明,宁可受死,也不愿受辱。污蔑之语,已伤及妾与陛下的根本,妾恳求陛下罢黜妾的妃位,与三百宫人同罪。”

  贞宁帝拍榻喝道:“宁妃!你对着朕说这样的疯话,你想过你的儿子吗?”

  宁妃抬头:“身为陛下的儿子,易琅有一日辜负过陛下吗?”

  “……”

  贞宁帝肩膀猛地颓塌下来。

  臂儿粗的灯烛烧出了层层烛泪,暴雨不断地推搡窗栓,宁妃将手交叠在膝前,继续说道:

  “内阁希望他读的书他都读了,陛下要他识的孝道,他也识了,他还不到十岁,却在君臣之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有人对妾说过,不论他会不会继承大统,他都是国之将来,所以,妾没有将自己心里的怨怼告诉他一分,平时除了饮食和起居之外,妾什么都没有教过他。他没有妇人之仁,也从不圄于内廷斗争,他是个磊落的孩子,他无愧于大明皇长子这个身份。”

  “朕知道!”

  皇帝站起身几步跨到宁妃面前,促道:“他是朕的儿子朕怎么会不心疼。”

  宁妃摇了摇头。

  “陛下,武英殿囚禁一事,他虽然没有在妾面前再提起,但是他一直都记在心里,时时忧惧。是……为人臣的忧惧,是他该有的,可是为人子的忧惧呢……”

  她说着偏头忍泪,“陛下也要逼他有。”

  “朕最后不是赦了他吗?你还提这个做什么!”

  “是您提的!”

  “你说什么。”

  “是您提的……”

  宁妃直起双腿,迎上皇帝的目光,“是您问的我,有没有想过我和您的儿子,陛下,妾也想问问您,如果妾与您这么龃龉一生,易琅该如何自处?”

  贞宁帝一把拽起宁妃的胳膊,“你知道你今日说话有多绝吗?朕不过是让你脱件衣服,你就跟朕求死,是!北镇抚司审你妹妹的时候,朕是疑过你,可是即便朕疑你,朕责问过你吗?啊?朕让你受辱了吗?这么多年你对朕不冷不热,朕哪一次真正处置过你,今日这么一下,你就要翻朕的天了。怎么,朕是皇帝,朕还疑不得你了?你竟然拿朕的孩子来威胁朕,朕看你是真的疯魔了,想死还不容易,朕现在就废了你,明日赐死。”

  宁妃挣开皇帝的手,含笑伏身,“妾谢陛下成全。”

  “你……”

  贞宁帝被她的姿态彻底戳伤了自尊,他屈膝蹲下,喝道:“杨姁,你给朕求饶!”

  “妾不会求饶,请陛下成全。”

  “呵……”

  贞宁帝阴声道:“朕赐死了你,易琅会怎么想朕,你自己清白地死,要朕来背骂名,你觉得朕会这么蠢,朕会答应你?”

  宁妃摁在地上的手指颤了颤,“那陛下要如何。”

  贞宁帝扳起宁妃的脸,“朕在给你一次机会,跟朕求饶,说你错了,脱了衣服侍寝,回承乾宫继续做你的宁妃,今日之事,就朕和你二人知晓。”

  宁妃的脸被捏握地有些扭曲,然而,她听完这句话,似乎笑了一下。不知为何,这一丝孱弱的笑,却令贞宁帝心生寒意。

  “陛下……杀了妾吧。”

  “哼……”

  贞宁帝笑了一声,顺手将宁妃的脸往边上一撇,径直起身道:“谁在外面。”

  胡襄忙在门外应道:“奴婢在。”

  “传旨,宁妃有疯疾,即刻送蕉园静养,无旨,任何人不得搅扰。”

  胡襄应了一声“是。”又迟疑道:“主子……是……是现在就送走吗?”

  “即刻送走!”

  他说完,低头看向跪伏在地的宁妃,“还有话说吗?”

  宁妃撑着地面直起背。

  “有一句。”

  “说。”

  “于国而言,我不过一无知妇人,但我儿子是个清明的孩子,陛下若真疼爱他,就不要让他毁于愚妇之手。”

  ——

  雨渐渐小了下来。

  立在承乾宫门前候着的宫人大多已经撑不住了,偏殿处的宫人也已起了身,端水掌灯地准备服侍易琅起身去读书。

  杨婉身后的内侍道:“要不咱们去里面候着吧。都这个时辰了,怕是要等辰时,咱们娘娘才回得来了。”

  “等不得就回去。”

  她这句话一说,宫人们赶紧揉眼掐臀地站好。

  渐明的宫道上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合玉冒雨奔来,见了杨婉便扑跪下来。

  “掌籍……娘娘……娘娘被带去蕉园了。”

  “什么……”

  “司礼监说,我们娘娘有疯疾,冒犯了陛下,连承乾宫也不能回,连夜送去蕉园。”

  她说完这句话,承乾宫的宫人立即慌了神。

  合玉拽着杨婉的胳膊哭道:“掌籍,我们娘娘怎么会突然得了疯疾呢?”

  杨婉怔怔地立在阶上,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要见母妃。”

  背后忽然传来易琅的声音,接着一个人影便从杨婉身边晃了过去,杨婉试图拽住他,却抓了个空,宫人们忙撑伞追了下去。

  “易琅,回来!”

  易琅一脸眼泪地回过头,“姨母,我不信母妃有疯疾。”

  杨婉站在阶上颤声道:“如果陛下要殿下信呢。”

  易琅愣了愣,忽然抬起手拼命地抹眼泪。

  之后他什么都没再问,摸不干净眼泪抱着膝盖慢慢地蹲了下去,将头埋入膝间。

  少年的敏性像一把刀一样,扎在杨婉心上。杨婉忙奔下石阶,一把将易琅搂入怀中。

  “不要怕殿下,姨母在,姨母在啊。”

第71章 天翠如翡(八) 易琅不会善待你。……

  天亮之后,宁妃被连夜送囚蕉园的事便传遍了六宫。

  蒋贤妃辰时入养心殿,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被斥责了出来。后来皇后使人问了贞帝一次,要不要把易琅暂接到中宫安置。这件事传到承乾宫,所有的宫人都惶恐不已。

  宁妃之后,到底是谁在抚育易琅,正史没有记载,但野史有好几个。

  因为宁妃被皇帝厌弃的时间不详,所以后面其他人抚育易琅的年限也不详。一个说法是,易琅在出阁读书后,就一直是皇帝亲自在抚养,还由一个说法是,从贞宁十三年起,易琅便交由了皇后抚养。

  这两个说法几乎都没有相关的史料可以佐证。也没有什么研究价值。

  但对于杨婉而言,此事却关乎宁妃和杨伦的生死存亡。

  易琅听了皇后要接他中宫安置的事以后,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却坐在榻上,不吃药,也不肯睡觉。

  合玉哄不了他,出来对杨婉道:“若皇后娘娘接了殿下去,那我们娘娘,恐怕不死也得死。”

  话音刚落,门上的内侍忽奔来禀道:“杨掌籍,陛下召您去养心殿问话。”

  杨婉靠在屏风上冷冷地应道:“知道了。”

  合玉皱眉道:“这个时候让您去养心殿,是凶……还是吉啊。”

  杨婉松开手臂站直身,“管他凶吉,最后都得给我吉,我去换身衣裳。”

  她说着朝外走,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折返问道:“今日养心殿是不是也传了太医。”

  “像是……”

  合玉回忆道:“今儿一早御药房就不安定,先是陛下,后是我们这儿,后来听说贤妃也磕着了……”

  “好。合玉,你去找一根竹条来。”

  “竹条……什么竹条。”

  “找来。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先试试。”

  ——

  杨婉在酉时的时候,被带入了养心殿。

  夜雨初霁。

  杨婉跪在次间书房的御案前,香炉的流烟静静地从她眼前穿过,御医立在杨婉身边,轻声劝道:“陛下,这碗药已经迟了一个时辰了。”

  皇帝摆了摆手,“放着,你去承乾宫看看皇长子,回来禀朕。”

  “是。”

  御医将药碗递给内侍,躬身从杨婉身边退了出去。

  皇帝这才抬头朝杨婉看去,“皇长子今日饮食如何。”

  杨婉回道:“午时进了一碗粥。”

  “进得如何。”

  “吞咽稍徐,但还是进完了。”

  “好。”

  皇帝抬了抬手,“你起来吧。”

  杨婉行了谢恩礼,依言站起身。

  屋内的药香有些刺鼻,皇帝自己也觉得不大受用,朝外唤道:“胡襄,进来把药端出去,朕现在不喝。”

  “等一下。”

  皇帝看看了杨婉一眼。

  “你要说什么。”

  杨婉屈膝道:“陛下不喝药,皇长子殿下也不敢喝。”

  皇帝一怔,耳红渐渐生潮。

  “是真话吗?”

  “是……殿下曾训诫奴婢——只怜家姐,不思陛下痛楚,实为不忠。”

  她说着朝贞宁帝伸出手掌。

  贞宁帝低头看了一眼,“易琅责的。”

  “是。”

  “你自己怎么想?”

  杨婉收回手,低头道:“奴婢是愚人,受了责就记着教训……”

  她说着抬手抹了一把眼泪。

  皇帝叹了一口气,“宁妃教这个孩子,教得是很好。”

  他说着,指了指胡襄捧在手中的药,对杨婉道:“把药给朕端过来。”

  “是。”

  贞宁帝接过药,抬头饮尽,搁碗挥开呈送果脯的内侍,对杨婉道:“你姐姐以前好的时候,对朕说过,你对易琅很好,易琅也愿意与你亲近,如今朕陡然把宁妃送走,恐怕易琅心里不安,你就不用回尚仪局了,留在承乾宫,服侍皇长子。”

  “是,奴婢谢陛下恩典。”

  贞宁帝低头又道:“但你要记着,你不是嫔妃,只能服侍他,像今日这样受他的管束,不能教养他。”

  “奴婢明白。”

  贞宁帝点了点头,“回去吧,告诉易琅,君父已服过药,让他安寝。”

  “是。”

  杨婉起身从养心殿退出来,抬起手把自己在贞宁帝面前硬逼出来的眼泪一把抹了去。

  她端着双手走下月台,合玉等人迎上来道:“陛下怎么说。”

  杨婉摇了摇头,“你们一会儿回去,好好照顾殿下。告诉他放心,陛下没有让他迁宫,请他好好吃药,早些安寝。”

  合玉看着杨婉的手,“回去奴婢给您上些药吧。”

  杨婉道:“拿些薄荷草揉一下就行了。这事谁也不能说,要说也只能说是殿下让打的,明白吗?”

  ——

  第二日,贞宁帝驳斥了中宫的请求,亲自手书御旨,宽慰易琅。

  养心殿来传旨的人是邓瑛,是时易琅还没有醒,杨婉独自一个人坐在地壁后的石阶上,撑着额头发呆。

  “杨婉。”

  “在。”

  从昨日到现在,她一直精神紧绷,听人唤她的名字,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

  “慢一点。”

  邓瑛伸手搀住她。

  杨婉听出邓瑛的声音,这才松了一口气。

  “哦,是你啊……”

  “是啊,你怎么坐在这里。”

  杨婉摁了摁太阳穴,“昨儿承乾宫里的人,心都不安定,我就没叫合玉她们上夜,我在里面守了一会儿,后来心里闷得慌,又出来了,你怎么来承乾宫了。”

  “我来传旨。”

  杨婉挣扎又要站起来,“什么旨?”

  邓瑛蹲身道:“别慌,是陛下宽慰小殿下的手书。”

  “哦……”

  杨婉呼了一口气,挽了挽有些凌乱的鬓发,“那我去带易琅过来,让他领受。”

  “不必的。”

  邓瑛将御旨交给一道来前来的内侍,示意他们先退到地壁后面去。

  “陛下有口谕,不必让殿下行礼。殿下既然未起身,我在此候着便是。”

  杨婉看着蹲在他面前的邓瑛,“要不要跟我一块坐会儿。”

  邓瑛笑笑,“让我站着吧。”

  “我想找个人靠一会儿。”

  “被小殿下看见该如何。”

  “让他骂我。”

  邓瑛看着她的样子,没有再拒绝。

  它起身走到杨婉身边坐下。

  杨婉顺势偏头,将脸轻轻地枕到了邓瑛的肩上。

  邓瑛任由她靠着自己,抬头望向前殿的屋脊上的镇瓦,轻声道:“以后会有很多人看着这里,你和我要更加留心。”

  杨婉顺着邓瑛的目光望去。

  “你也知道,陛下驳斥皇后的事了吗?”

  “是。听说陛下昨日召问了你,你说了什么吗?”

  杨婉摇头,“什么也没说。”

  她说完暂时没有再出声,靠在邓瑛肩上安静地调息。

  风带着雨气扑在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

  “你昨日干什么去了。”

  “西面坟岗上葬人,我去看了一下。”

  杨婉沉默了一阵,方又问道:“郑秉笔葬了吗?”

  “还没有,他的叔父给了备了一口棺材,我今日才能接进来。”

  杨婉抿了抿唇,“我昨日看着他死的,他死前也看着我。我现在回想起那个眼神,就怎么也睡不着。”

  邓瑛侧头看着杨婉。

  她的脸上的皮肤有些湿润,不知是因为流过泪,还是被雨扑了。

  邓瑛抬起头自己的袖,轻轻替她擦拭,她也不躲,肩膀不自觉颤了颤。

  邓瑛垂下袖,轻声问道:“是不是哭了。”

  杨婉摇了摇头,“我哪有什么资格哭啊。”

  她说完吸了一口气,“邓瑛。”

  “嗯?”

  “陛下审我的时候,我以为我可以扭转些什么,我可以帮你,帮姐姐,帮郑秉笔,然而最后我谁也没有帮到,我觉得的我就跟个自以为是的傻子一样……”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帮到他们。”

  杨婉笑了一声。

  “郑秉笔死了,姐姐被囚禁,我帮了他们什么。”

  邓瑛摇了摇头,“如果不是你,郑秉笔会被北镇抚司凌迟处死,宁娘娘会被秘而不发的赐死,小殿下会永失圣心,被交与其他妃嫔抚育。看起来结局是一样的,但其惨烈的程度,以及人心中的创伤其实不一样。”

  他说着低头看着婉的手,“就好比,当年在南海子的刑房里,如果不是你跟我拉钩,对我说你会来找我,让我等你,我这一生可能会活得更难一些。”

  杨婉吸了吸鼻子,“你真的觉得我有改变什么吗?”

  “嗯。”

  邓瑛点了点头,“大明朝至今已近百年,一百年的皇朝,人才辈出,风流人物数之不尽,然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凭一己之力,清除政治沉疴,救万民百姓。他们无非是像杨子兮那样,知难而上,力求能治沉疴一层。至于我这样的人……”

  他看向杨婉,温和地笑了笑,“我以前对你说过,我不想让为国者惨死,但事实上,婉婉,我做的尚不如你。你知道朝廷的根结缠在什么地方,而且不需要大刀阔斧,你就可以把它挑开。如果这样你仍然责怪你自己,那我如何自处。”

  他说完也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等杨大人回来,陛下应该会嘉奖他,你如果想出宫,就让他请旨,带你回家吧。”

  “我没有家。”

  她忽然应了一句,反应过来后,又忙道:“我答应了姐姐,要照顾好易琅,我一定会守着他,还有你。”

  邓瑛抬手托着杨婉的下巴,让她靠得更放松一些。

  “不用守着我,让我守着你和小殿下。”

  杨婉听完这句话,在邓瑛背后捏住了手指。

  “邓瑛,我守着他,只是一个宫人照顾皇子的饮食起居。但你守着他,在旁人眼中,你就和何怡贤一样,要涉下一朝的党争了。”

  “是,我明白。”

  “邓瑛!”

  杨婉打断他,径直站了起来,“即便你是为了易琅涉党争,易琅也不会善待你,张琮黄然那些人,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在教他避宦祸,严律内廷太监,他不是当今的陛下,他长大以后不会给你留余地的!”

  邓瑛抬起头看向杨婉,“知道。”

  杨婉目光一软,“那为什么……”

  “司礼监是不会愿意眼看着小殿下登基的,而陛下与何怡贤关联过深,他会不会左右圣意,谁也不好说 ,这个时候如果我再退避,小殿下,杨子兮那些人,还会遭更深的迫害。”

  杨婉颤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是……”

  “你担心别人不懂吗?”

  “不是。”

  杨婉些急。“他们其实都明白,但他们自以为高你一等,不会低头来认可你。”

  “不需要的,婉婉。”

  他冲着杨婉温和地笑了笑,“我一直都认同,政治若想要清明,就应该要严苛地规训奴婢,不得让其干预政治。只是如今政治并不清明,我才顾不上这些。我想先做,做完之后,我就把这一身皮交出去,你不是不喜欢看我穿这一身官服吗?”

第72章 天翠如翡(九) 安静地凝视他身上最大……

  杨婉觉得,他说到的那张“皮”太有具象性了,具象到好像他的身形马上就要在她面前灰飞烟灭一般。她心里一阵悸痛,几乎顾不得别的,弯腰一把将这个人的身子扎实地搂入了怀里。

  邓瑛被她这么一扯,忙伸出一只手撑住阶面,另一只手却惶然地悬在半空里。

  “婉婉你……”

  杨婉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什么皮不皮的,不要再说了。”

  邓瑛慢慢地放松肩膀,试探着将手掌覆在她的背上,“好我不说了,你别这样。”

  杨婉没有听邓瑛的话,反而搂紧了的的他的腰。

  他人虽然高,但一直很瘦,哪怕是穿着好几层讲究的官服,却依旧给人一种单薄见骨的感觉。在杨婉从前对男性的审美情趣当中,“骨相风流”无疑是最高级的。但这样的人大多存在于纸片当中,经岁月、命运修锉,摧残薄了皮肤,才将骨相诚实地曝露出来。读者只需临书嗟叹便好,不需要承担他真实的人生。

  所以那只是一种情趣。

  那不是爱。

  而在爱和情趣之上,还有一种叫“情欲”的东西。

  它不止于如今的拥抱,甚至不止于居室内的抚摸,而是想要这个人那层单薄的皮肤贴着自己,轻轻地摩挲,在无边的夜色中深中品其骨相,最后被一只“手”托入云端。

  杨婉想着这些,竟然很想哭。

  邓瑛受刑之后,她就坐在他的榻边,那时为了养伤,他周身无遮,只在伤处盖着一张棉布。那时她是那般矜持地守着自己和邓瑛之间的边界,避开他最“丑陋”的伤,避开他即将开始的“残生”,可是此时,她很想让邓瑛在她的居室里躺下来,亲手去掉遮蔽,再挪开他试图遮挡的手,一句话都不说 ,安静地凝视他身上最大的一道伤口。

  她从来不是一个抱残守缺的人,她对“残缺”没有审美情趣。

  但她对邓瑛的身子有一种可以品出酸涩的情欲,对他的人生有一种与时光无关的爱意。

  可是这些想法,要怎么样才能说给这个谦卑的人听呢。

  “你之前跟我说买宅子的事儿,你在看了吗?”

  她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松开邓瑛,摁了摁自己的眉心,平息五感内的酸潮。

  邓瑛不知道杨婉的内心此时翻涌着什么,仍然平和回答她的话。

  “在看,已经看好了两三处,想你帮我再看看。”

  “我……很难出宫吧,怎么看?”

  “没事,过两日,等我闲一些,我就去把那几个园子摹成图,拿回来给你看。”

  杨婉笑了笑,“都忘了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