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合玉过来说易琅已经醒了。邓瑛便站了起来,和内侍一道在地屏后等候。

  杨婉也跟着站起身。

  是时,雨霁云开,天光熹微。

  邓瑛见杨婉的目光仍然追着他,便抬头冲她笑了笑。

  杨婉抬起头,朝无边的天幕望去,云中鸟声辽远,风过树冠摇动枝叶,与之齐鸣。

  贞宁十三年六月。

  邓瑛还活着,人生尚在。

  如若能买下邓瑛的残生,杨婉愿倾尽所有。

  ——

  一晃,夏季便过去了。

  几阵秋雨迅速冲凉了京城的天气,秋叶卷在风里,不论宫人们怎么清扫都扫不干净。

  杨伦回京的时候,正好错过了白焕的大寿。

  听说阖府热闹了好几日,但也劳了这位阁老的心神,入秋后立即大病了一场,病势汹涌。贞宁帝不仅赐药,还命易琅亲自过府问疾。

  白玉阳和张琮等人都劝白焕好生休养,但白焕最后还是自己挣扎起了身,每日和其余阁臣入阁议事,甚至比平时还要早些。

  为了照顾白焕的病体,皇帝命惜薪司提前向会极门的内阁值房供炭。

  杨伦走到会极门前的时候,刚好看见邓瑛正和惜薪司的陈桦说话。

  陈桦面色看起来有些为难,抓着后脑勺低头说道:

  “厂督,今年户部确实收得紧,就这些,也是陛下赏才有。我实在是给您匀不出来了,但是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每日供混堂司的那几筐子,我还能克下一些,到时候让人捡好了,给您送过去。”

  邓瑛点了点头,“那就多谢你了。”

  “您哪儿的话,给您做事那不是该的,还有,您上回说的银子,我也给您备好了,您看……

  “什么银子。”

  杨伦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陈桦回头见是杨伦,忙行了一个礼。“杨大人回来了。”

  杨伦朝前走了两步,看着邓瑛的眼睛道:“你贪得还不够多吗?”

  邓瑛侧身对陈桦道:“你先回去吧。”

  陈桦应“是”,一声也不敢吭地从杨伦身边走了过去。

  杨伦回头看了陈桦一眼,冷道:“你看没看见傅百年被押解进京的样子,看没看见李朝被刑部锁走时的样子?这两个人,一个是荆州的知周,宋王的舅子,一个是福清公主的驸马,如今都下了刑部大狱,等着过堂。”

  “是。”

  邓瑛点了点头,“我看见了。”

  杨伦咳了一声,谁知这一咳竟牵到了肺伤,咳得越发厉害起来。

  自从五月在江上酒后落水,他到现在还没有好全,话说得多了,喉管就难受,这会儿对着邓瑛,情绪又不好,五脏沸滚,冲地脸色也开始发红,好容易缓过来,话声比将才还要冲。

  “这里面也该有你!”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再往下延申,甩袖大步朝直房走。

  这一日虽然不是会揖,但是因为杨伦要牵头议吊诡田案,所以除了几个阁臣之外,刑部的白玉阳,以及户部的两三个司官都在。

  邓瑛跟在杨伦身后走近直房,户部的一个梁姓司官,因为曾经被东厂的厂卫查过饿死外室娘子的事,心里头惧怕东厂得很。

  但他并没有见过东厂厂督邓瑛,今日陡然听见外面的内侍唤他的官职,下意识地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邓厂督您坐。”

  邓瑛正在向白焕行礼,听到这么一声倒有些错愕,转身看是一个不大认识的司官,也没说什么,躬身向他作揖,像是没听到一般,把将才那句有损他和内阁颜面的话盖了过去。直身站到了门前。

  “大人们议吧,奴婢候着票拟。”

  张琮等人已经习惯了邓瑛的谦卑,就着茶润喉,寒暄开头,而后直接切入了政治主题。

  “杨大人过问过宁妃娘娘的病么。”

  杨伦道:“还不曾。”

  张琮叹道:“其实还是该上一道折子,问一问的。”

  “张阁老,您有话请直说。”

  张琮笑着摆了摆手,“我哪里有什言外之意,只是担忧娘娘的身体和我的学生。”

  内阁议事不言私。这话到此处就打住了,张琮端起茶喝了一口,再开口时,已经转了话。

  “其实,照我的意思,傅百年这个人是可以议重罪的,毕竟宋王已经不怎么开口了,但是李朝……还要再斟酌一下,荆国公病故,如果李朝再被治重罪的话,福清长公主一脉,就算是灭了,这样着实不好。”

  白焕撑起靠在案边的身子,“如今到不是治罪的问题,这些人都和宗亲们攀亲,要赦,陛下一句话就赦了,刑部现在要做的,是让他们把田吐干净。”

  白玉阳道:“刑部是有办法让他们吐的,就这个傅百年,昨日并未用刑,他已经吓得没魂了,但他也有不服的地方。江浙一带的学田众多,学田私耕的情形屡见不鲜,他提了杭州的一个……什么书院,我一下记不得,得回去翻一翻卷宗。”

  杨伦道:“学田和民田不一样,那本就是朝廷资助个州学政的,书院们靠着这些田营生,大多没有空田。若是有吊诡田,查出来就要纳入户部一并清算,不能即时拿给州县分种。我回来的时候,各个书院都在备今年的秋闱考试,年生本来就不好,学生们已经诚惶诚恐,我不主张动学田。”

  他说完看了邓瑛一眼,邓瑛垂头侍立,却并没有看他。

  白玉阳驳道:“杨侍郎,你的《清田策》最初可不是这么写的。”

  杨伦也没犹豫,径直顶道:“你也没南下过,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形吗?你我都是读书人出身,难道不明白科举取士对那些学生意味着什么,这个时候收学田,不就是关书院吗?”

  白玉阳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刑部审案审到这一步了,不能质询你们户部?”

  杨伦也站了起来,“可以质询,但我们户部要兼顾六部民政和学政,不是你们一根筋地摸,我们就要把什么都捧出来,同朝这么多年了,这话虽然难听,但我敢说。”

  “你……”

  “玉阳。

  白焕制止住白玉阳,冲杨伦压了压手掌:“坐下坐下,你的话我听明白了,也有道理。”

  白玉阳听自己父亲这么说,也没再多说什么。

  白焕摆手道:“行了,杭州学田的事情议到这里,邓秉笔。”

  “奴婢在。”

  “翻折吧,我们行票拟。”

  “是。”

  ——

  辰时过了,值房里的炭已经烧完一盆。

  邓瑛亲手将夹好票拟的奏本收叠好,交给少监捧回司礼监,自己理了理官袍,正要往内东厂走。

  “你站着。”

  邓瑛回头,杨伦已经跨到了他的身后。

  邓瑛朝他背后看了一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厂衙吧。”

  杨伦喝道:“你少放肆,我为什么要跟你去那个地方。”

  邓瑛转过身,“那你想在这个地方审我吗?杨子兮……”

  “住口!”

  “是……”

  邓瑛躬身揖礼:“你如果不想去内东厂,那就去我的居室,我别的不敢求,求大人不要当众斥责,给奴婢留些体面。”

第73章 天翠如翡(十) 我想做一个勇敢的姑娘……

  护城河上堆叠着无数的枯叶。

  杨伦跟着邓瑛走到河边,河风一吹,他便忍不住又嗽了好声,邓瑛听到身后的声音,停下步子不再往前走,回头对杨伦道:“你的身子……”

  “少问这些。”

  杨伦疾言打断他。

  邓瑛悻悻地点了点头,“你想问我什么,问吧。”

  杨伦敛起神色,“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这两个地方的学田的产出,什么时候成的你的私产?”

  邓瑛应道:“你下杭州以前。”

  “那些田是谁给你的。”

  邓瑛沉默不语。

  “说啊!”

  杨伦朝前逼近几步,“你不说实话,我心里不平!”

  邓瑛抬起头问道:“你为什不平?”

  “呵……”

  杨伦冷笑一声,指着邓瑛的鼻梁道:“你以为我不清学田是因为怕祸及书院学子吗?邓厂督,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加起来有七千余亩的学田,然而从贞宁四年起,就一直靠着几个归乡的东林人在接济,如此捉襟见肘的处境,有没有这些田根本不重要!我弹劾你的奏疏已经写好了,但我还是想亲口问你一句,到底为什么!”

  邓瑛安静地受下杨伦的这一番混着情绪的话,反问道:“你真的写了弹劾我的奏疏吗?”

  “……”

  杨伦失语。

  邓瑛背对着河风,朝杨伦深揖,“谢子兮救命之恩。”

  杨伦看着他弯曲的脊背,双手握拳,恨不得直接砸在这个人背上。

  他的确是救了邓瑛,甚至不惜编瞎话与白玉阳当场争执,他也知道,相识十多年,邓瑛未必看不出来他在做什么。说白了,这不过是政治纷争当中,阁臣和宦官普通的一次博弈。然而,邓瑛唤他子兮,谢他救命之恩的这副场景,竟令杨伦一时有了光阴反溯,岁月回首之感。

  可是,他不能像当年那样回士礼,他一旦回礼,就要与这个人为伍了。

  “既然你不说,那我就让白玉阳接审傅百年,我对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说完转身便走,背后的声音追道:“子兮,再容我多活几年。”

  杨伦回头,“我是官学出身,但我深知私学的艰难,如今能真心为了学生,开坛讲学的有几个人?开坛之后,的能将书院撑下来的,大多都把自己掏干净了。若我容忍学政上的贪墨,我还敢要自己的学名吗?”

  他情绪激烈,几乎握紧了拳头。

  邓瑛没有立即回应他,一直等到他情绪稍稍平复,这才反问道:“你不弃学名,那你自己的性命呢?”

  杨伦一窒。

  邓瑛的语气仍然平和,“杭州地境上已经有人对你下过杀手,你知道这只手是谁摁下来的吗?”

  “谁?”

  杨伦的肩背处恶寒一阵一阵地腾起。

  “何怡贤。”

  杨伦一怔,将邓瑛前后的话一关联,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你将才说了什么,那些学田的粮产,是今年几月归到你名下的?”

  “六月初。”

  杨伦接着追问道:

  “这些之前在谁名下,何怡贤吗?”

  “你先……”

  “所以是你替他担下那几七亩私田?”

  杨伦没有让他说完,打断邓瑛后一把拎住他的衣襟,“下南方去做这种事,哪个是惜命的人,就连国子监那些个十几岁的监生,也是敢写生死状的。在你邓瑛眼中,我杨伦就是这么个懦夫,要你担着骂名来救?”

  邓瑛摁住他的手腕,“松开。”

  杨伦气极,哪里听到了他的话,几步便将邓瑛逼到了垂柳旁,邓瑛反手撑住树干,抬头望着杨伦几乎起焰的目光。

  “杨子兮你到底想对怎么样,我已经担了!”

  杨伦一拳砸在树干上。

  邓瑛被拳风逼得闭上了眼睛,头顶落叶无数。

  他索性不堪杨伦,忍下情绪道:“你写的《清田策》,我一字一句,从头到尾已经读了十遍有余。你写还田与民,且不光是个空论,还有具体丈量之法,清还之期,试图实实在在地剔除弊病,扼制皇族宗亲和贵族大户对田地的兼并。你写得那般好,我读之自愧。杨子兮啊,如果我还是个人,我也可以写生死状,拿命去与当今朝廷搏一搏,可我已经算不得一个人了,你能做的事情我都没有资格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你,还有跟你一起南下的那些人去写生死状。子兮……我求你,把这条路拿给我走。”

  杨伦听完这一番话,肩骨耸栗。

  比起他谦卑地在他面前谢恩情,他更受不了的是对这个人的亏欠,而且不仅仅是他一人对邓瑛的亏欠,是整个喧闹不自知的政坛,是一滩浑浊,党同伐异,不断倾轧的官场,对这个宦官的亏欠。

  这种“亏欠”摆不上清白的台面,没有人会承认,甚至杨论自己,也说不出那个“谢”字。

  “你就那么信我,会让你多活几年?”

  “我……”

  “他不是信你。”

  杨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接着一只冰冷的手就抠住了杨伦的虎口,毫不客气地一掐,杨伦吃痛,立时松开了邓瑛。

  杨婉朝邓瑛伸出一只手,“过来。”

  邓瑛看了杨伦一眼,有些迟疑,杨婉索性拉住他的手,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后。

  “你先走,我有几句话想跟哥哥说。”

  ——

  杨伦不得不在杨婉面前压下气焰。

  早在浙江的时候,他就听说张洛在诏狱里刑讯过杨婉,如今看着她面色苍白地站在自己面前,一时愧恨交加,他调整了一下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一些。

  “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早就好了,本来也不重。”

  杨婉的声音淡淡的,人也的气质似乎也安静了不少。

  从南海子里接回她以后,杨伦曾觉得,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冷漠又坚硬,然而数月未见,她身上却又似乎又显出了一层年幼时的脆弱。

  “我现在已经不是尚仪局的女官了,是小殿下身边的宫人,以后见你会更难,所以,趁着今日,我想跟你说一些事。”

  杨伦点了点头,“你说,哥哥听着。”

  “谢谢你愿意救邓瑛。”

  杨伦闻话苦笑了,“你就想说这个吗,你知不知道,哥最不想听的,就是你对我说这句话。”

  “我知道。”

  杨婉抬手压住快要被河风吹散的鬓发,“关于鹤居一案,我不知你听说了多少,不过,我也不想再多提。姐姐如今一个人在蕉园,易琅独自居于承乾宫。我,还有姐姐,几乎拼上了性命,才保下了你们的学生。至于邓瑛,为了保下你们,他已经声名狼藉了。我希望你们也能珍重,不要丢下易琅,也不要辜负我们。”

  谈及宁妃,杨伦不禁哽咽。

  “娘娘……还好吗?”

  “不知道,我不能去看她,易琅也不能,也许你上一道折子还能问一问,但我知道你不会。”

  “你胡说什么?”

  杨婉笑了笑,“哥哥,我到如今才慢慢明白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要给杨伦下定言。

  在后面的话说出来之前,杨伦竟然有些紧张。

  “姐姐成为皇妃之前,你还当她是妹妹,可当她做了皇妃之后,你就当她是个外人了。同样的道理,如果张洛在诏狱外面对我动手,我信你会冲上去和他打一架,但是他在诏狱里刑讯我,你就什么都不能做。你将法度和原则看得很重,洁身自好,从不沾染私情私利,但却为百姓疾苦,奋不顾身。你值得青史留名,可是我们这些人……”

  她声色一转,甚至还带着些哽咽,“我们也不坏吧。”

  她说着朝河岸边走了几步,“我私底下问过陈桦,为了买广济寺边上的那个一进院落,邓瑛在跟他借银两。一个东厂的厂督,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如果像你们刚才所说的那样,他还有千亩良田,他买不起一个院子?你知道他的钱都去哪儿了吗?”

  杨伦沉默不言。

  杨婉抿了抿唇,“你可以去问问覃闻德,今年杭州那个两个书院学田上的产出,他一粒都没有收,全部发还给了书院,甚至还贴上了他自己的年俸。哥哥,你要学名,只要让他下狱受审,你就是为南方学政激浊扬清之人。可是他也曾是读书人,他现在没有学名了,受他恩惠的人,也不知道他是谁,过几百年,你被万人赞颂,他却还在罪人的名录里,忍受一代又一代的人,对着他的名字千刀万剐……那时候我也死了,谁能救他?”

  杨伦咳了一声,“他为什么不跟我说这件事。”

  杨婉道:“他若是说了,你如何在他面前自处?”

  杨伦再一次失语。

  杨婉切中了他自己不愿意直面的要害。

  如何在邓瑛面前自处?

  杨伦想了快两年了,依旧没能纠缠出泾渭。

  杨婉望着杨伦,继续说道:“东厂在很多人眼里,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我在殿下身边,已经不止听他说过一次,他的师傅们教他,为了肃清政坛恐怖,君父要慎用三司之外的刑狱,可是如今,东厂已经有了刑讯之权,甚至获准,与北镇抚司一样修建内狱。从你和殿下的政治眼光来看,邓瑛这个人,能得善终吗?”

  杨伦轻道:“他可以退的,现在也不晚。”

  “但是他跟我说过,如果他再退避,你和小殿下会遭到更深的迫害。”

  “……”

  杨伦哑然。

  杨婉追道:“新政艰难,你也在南方推出第一步了,所有的功绩都在你。姐姐,邓瑛,还有我,我们都替你高兴,替南方受苦的百姓们念安,至于你们期盼的政治清明,待得贤君时,也不是不能有,为了好一些的时代,哪怕我是一个无名之人,我也会尽我所能,护住你们看重的孩子,我和邓瑛一样,绝对不会再退避。”

  杨伦叹出一口滚烫的浊气,“婉儿,哥哥只希望你嫁得好人家,哥哥不希望你牵扯进来。”

  “可我已经进来了,如果我不自救,我就是那被杖毙的三百宫人之一。”

  杨伦心中一阵抽痛,“对不起婉儿,哥哥……”

  杨婉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说对不起。”

  说着,不自觉地仰起了脖子,“承乾宫只剩我一个人,是易琅的亲人。但是还好,皇城里还有邓瑛。邓瑛愿涉党争,我也不怕陷内廷斗争。”

  “婉儿……”

  “我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邓瑛,我也为了我自己,我想做一个勇敢的姑娘,认真地活在这里。我要把贞宁年间的事全部看尽,记住,你们不肯为我们留一个字,那我就自己写,自己说。”

第74章 蒿里清风(一) 农夫与蛇。

  一个历史的旁观者,要脱下外面这一层学者的外衣,穿上大明衣冠,在贞宁年间落笔张口,谈何容易,何况她还是一个在历史中岌岌无名的女子。不过,无论在哪一个时代,好的观念永远先行于世道,每一个人都奋力地抗争,邓瑛如此,杨伦如此,就连易琅也是如此。

  自从宁妃被囚禁蕉园以后,易琅逐渐变得有些沉默,但却在功课上越发地勤奋,每日不到卯时,便出阁读书,伤寒发烧也从不停学。

  即便是回到承乾宫,也总是温书温到很晚,杨婉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他听多了甚至会训斥杨婉。

  杨婉有些无奈。

  皇帝不准许皇后和其他嫔妃抚育易琅,她便开始学着从前宁妃的样子,开始笨拙地照顾起易琅的饮食起居。她最初以为,就是把这个孩子喂饱,不让他冷着便好了。

  然而真正做起来,才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从前宁妃是承乾宫的主位娘娘,掌一宫之事,如今她不在了,杨婉照料易琅的同时,也就必须将承乾宫也一并挑起。

  宫内的事毕竟和尚仪局的事是不一样的,杨婉不是嫔妃,也不识宫务,除了易琅以外,承乾宫里还住着两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美人,虽然不得宠,但到底是人,平日里头疼脑热了要传御医,各个节日,要吃要喝,时时都有他们自己的诉求,杨婉面对这两个人时,自己的身份很尴尬,起初到应付的时候,着实焦头烂额。

  邓瑛时常会过来,倒也不做什么,就是坐一坐,看看杨婉就走。

  然而他对承乾宫的态度,倒成了内廷二十四司对承乾宫的态度,各司的掌印太监知道杨婉狼狈,做事的时候,纷纷用心替承乾宫多想一层。

  杨婉毕竟不蠢,半月下来,各处的事务逐渐理顺,合玉这些人,也跟着放下心来。

  不过她们也有自己的私心,合玉不止一次对杨婉说过,“督主护着我们承乾宫,延禧宫那边也不敢有什么话了,我看二十四司也对我们客气起来,不似我们娘娘刚病那会儿,势力得跟什么似的。”

  杨婉并不喜欢听合玉等人说这样的话。

  她明白,邓瑛这样做,无疑是正面迎向了司礼监。

  比起何怡贤放弃易琅这个被文华殿教“废”的皇子,转而投向延禧宫。

  邓瑛却对一个最恨宦官的皇子好,求的也不是这个皇子在下一朝对他的庇护。

  事实上,再过几年,这个被他护下的孩子,会亲手为他写《百罪录》,送他下诏狱,上刑场。

  杨婉看着邓瑛和易琅的时候,总是不断地想起“农夫与蛇”的典故,但同时她又觉得不合适,觉得过于粗陋简单,经不起推敲。易琅与邓瑛之间,君父与阉奴之间,其中的人情,政情之复杂,完全不是“农夫与蛇”这个是非分明的词可以概括的。

  就在当下,这层复杂性也存在。

  易琅开始不那么排斥见到邓瑛,但是他对邓瑛的态度依旧没有变。

  他会让邓瑛对他行礼,受礼过后才会让他站起来。

  有的时候他在书房温书,杨婉坐在一旁陪他,他倒也准许邓瑛进书房,但是他不允许邓瑛坐,只准他和其他的内侍一样,在地罩前侍立。杨婉每次见邓瑛侍立,自己也就跟着起来,站到他身边去。邓瑛见她如此,在易琅面前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对她摆手。

  易琅偶尔甚至会就书中的不明之处询问邓瑛。

  杨婉记得,有一回他就“南汉王室刘氏的三代四主”这一史料,询问邓瑛的看法。

  杨婉依稀记得,“南汉王室刘氏的三代四主”说的是南汉历史上有名的宦祸,导致南汉由兴霸至全面衰亡。

  邓瑛跪地而答,在易琅面前说了一番令杨婉身魂皆颤的话。

  他教易琅学太祖,遵《太祖内训》,立铁牌。若有内侍干政,当以最严厉的刑罚处置,以震慑内廷。

  易琅问他,“身为君王,可不可以容情。”

  邓瑛答他:“不可。”

  易琅抬起头朝杨婉看了一眼,目光之中有一丝淡淡的怀疑。

  但他没有询问杨婉,而是选择直接对邓瑛问道:“你是宦官,但对我说的话,和讲官们对我说的话很像。可是,你言行不一,在我眼中,仍然是《太祖内训》之中不可恕之人。”

  说完,便从高椅上下来,放下笔朝明间里去了。

  杨婉弯腰去扶邓瑛。

  邓瑛跪答了很久,站起来的时候有些勉强。

  “殿下什么时候读的南汉史。”

  杨婉没理邓瑛的话,看着他的脚腕道:“你这几日是不是顾不上用药水泡脚了。”

  “是。”

  他老实地回答杨婉。

  杨婉道:“我以后从五所搬出来,就能盯着你了。”

  邓瑛问杨婉,“你要搬出五所了吗?”

  “嗯。”

  杨婉点了点头,“也挺好的,以前在五所,离你那儿远,如今就近了。”

  “这是谁的意思?”

  杨婉应道:“陛下的意思。”

  邓瑛听完点了点头,“婉婉,等你安顿好,我带你去看我买的宅子。”

  说起邓瑛的宅子,杨婉顿时笑开,“可以吗?但如今宁娘娘不在了,我怎么出宫啊。”

  邓瑛笑了笑,“有我可以。”

  ——

  杨婉搬离五所,也就正式卸下了女官的身份。

  尚仪局将她除名的那一日,宋云轻为她觉得可惜。

  “这以后就真的出不去了。”

  杨婉在五所里收拾衣物,覃闻德带着东厂的厂卫守在门口,预备着当苦力,听见宋云轻的话,一时没忍住抵了她一句,“我们厂督在这里,还怕以后不能带着杨姑娘出去?督主宅子都买上了,等交了冬,我们就要去给督主置办坐卧的家具。”

  宋云轻插着腰走到门口,冲他喝了一句:“你们懂什么。”

  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走到杨婉身边替她收拾摞在床上的衣物,一面道:“你别在意啊,你知道我说话直接,没别的意思,也不是说邓督主人不好,我就是替你不值得。”

  杨婉抱起叠好的衣物装入木箱中,回头笑着应了一句,“知道。”

  宋云轻坐在榻上,看着空了一半的屋子道:“跟你住了快两年了,将看你进来的时候,我还羡慕你,想着你是宁娘娘的亲妹妹,一入宫便入了尚仪局,姜尚仪和陆尚宫她们也看重你,自然是和我不一样,以后等着恩典下来,就能出宫和家人团聚……你知道的,宫里的女人,只有做女官的才能守到这么一天。如今,你要去承乾宫了,这女官的身份也没了,要想出去,恐怕真的要等到陛下……”

  后面那句话是忌讳,尚仪局的人识礼,是绝对不会轻易出口的。

  宋云轻抿了抿唇,继续帮着杨婉叠衣。

  杨婉走到她身边坐下,“你还有擦手的油膏吗?”

  “还有一些,你要吗? ”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