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的厂卫随即拦下了锦衣卫的人,覃闻德道:“这些人由我们东厂带走。”

  校尉道:“凭什么?”

  覃闻德抹了一把脸道:“凭我们督主想,凭我东厂奉旨监察你们办案,你们案子办得不行,我们自然要接手,你们如果不服,大可让张副使来厂衙求问我们督主。”

  说着抬起周慕义的手腕,对厂卫道:“把拴着他们的那些绳子解开,人老大人也说了,这些都是有功名的人,这么拴着太难看了。”

  周慕义道:“我等死也不去东厂!”

  覃闻德的火气蹭蹭蹭地就上来了,就着刀柄往他膝盖上一顶,直把人顶到了地上,“怎么,这么想去诏狱里住着啊,那行,你去啊,其余的人我们都带走,就你,老子就把你留给北镇抚司。你不是周丛山的侄子吗?得得,赶紧跟这些锦衣卫去看看,你叔父受苦的地方。”

  一个厂卫见覃闻德说得真,忙凑上前道:“真不救这姓周的啊,督主可不是这么吩咐的。”

  覃闻德哼了一声,“老子就是气不过。”

  说完手一挥,“行了,带走带走,通通带走。”

  ——

  这一边,杨婉坐在马车上等邓瑛。

  厂卫过来回报以后,邓瑛边一直垂着头,良久没有说话。

  厂卫忍不住问道:“督主,北镇抚司如果来问我们对这些人的处置,我们厂衙该怎么给他们写回条啊。”

  邓瑛道:“还有十几日就是会试了,这些人不能关。”

  厂卫道:“不关的话,那就得打了。”

  邓瑛听完,捏着袖子,半晌才点了点头。

  杨婉扶着邓瑛的手,帮他登上马车,一面问道:“要打多少啊。”

  邓瑛咳了一声,“周慕义杖二十,其余的人杖十。”

  杨婉望着邓瑛的侧容,轻道:“他们得恨死你。”

  “恨就恨吧。”

  他说着闭上了眼睛,抬起头双手撑着额头,断断续续地咳起来。

  杨婉伸手轻轻地摩挲着邓瑛的耳朵,“邓小瑛,你怎么了。”

  邓瑛没有吭声。

  杨婉朝旁边坐了一些,“要不要在我腿上趴一会儿。”

  杨婉以为邓瑛会推迟,谁知他却慢慢弯下了腰,将脸靠在了杨婉的腿面上。

  杨婉低头轻声问道:“你被他们气到了是不是。”

  邓瑛温顺地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杨婉摸着邓瑛的额头,“还是第一次看你那样讲话。”

  “我以后不会了。”

  杨婉温声道:“邓瑛,你当年是怎么读书的?”

  “和周慕义一样。”

  “不对,你比他厉害多了。”

  邓瑛咳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杨婉仰起头,“你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到底什么才是大明朝真正的文心。不是沽名钓誉,以死求名,而是像你一样,无论自己是什么身份,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忘记自己最初所发的本愿,为这个世道活着。你愿意救这些读书人,就像你维护易琅那样,你眼里才是朝廷的将来,是百姓民生,你比周慕义这些人要高尚得多。邓瑛,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辜负你的老师们,也没有辜负你自己,你不愧为大明朝的读书人。”

  邓瑛喉咙有些发烫,“婉婉,我也不知道,我能再帮这些人多久。”

  “还有我呢。”

  她说完,用自己的披风盖在邓瑛身上,“我们去看白大人吧,你靠着我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第103章 江风寒露(十) 您认他这个学生吧。……

  东厂厂狱的牢室中,白焕独自一个人佝偻在席草上,他腿肿得厉害,自己挪动仍有些艰难。

  狱卒提着水过来,蹲在牢门前道:“老大人,今日好些了吗?”

  白焕听着声音抬起头,笑了笑道,“好些了。”

  狱卒听了喜笑颜开,拍着手站起身,“那我给老大人端碗粥来吃,等督主过来替老大人擦身子。”

  “不必了。”

  白焕撑起身子摆了摆手,“我这几日自己能动弹了一些了,你把水提过来,我自己来擦。”

  狱卒起身提桶进去,一面又道:“过两日,外头送药进来的时候,牢里就能再请一回郎中,到时候给大人悄悄地开些补药吃,大人精神还能好些。”

  白焕笑了笑,“这狱中的药是怎么送的。”

  “哦。”

  他这么问了,狱卒就打开了话口。

  “最初是犯人们的家属亲自送来,但后来督主见有些犯人家里没人,就让在每月月底清查犯人们的伤病,该给药的给药,该治的治,判罪之前,狱里很少见人命。”

  白焕道:“你们判了多少人死罪。”

  狱卒笑笑,岔开话道:“这个不能跟老大人讲,大人冷不冷,我再些添些炭过来。”

  正说着,外面的狱道里亮起了灯火。

  邓瑛亲自举烛走到白焕的牢室门前,抬起手臂,将烛火插进牢门上的烛座内。

  “督主您来了。”

  “嗯。”

  邓瑛固好烛火,对狱卒道:“外面在放饭,你去吃吧。”

  “是。”

  狱卒应声出去了。

  牢门是开着的,白焕一抬头,便看见邓瑛身后的狱道中还站着一个人。

  “邓瑛。”

  “在。”

  “带了人来?”

  邓瑛轻声应道:“是杨婉。”

  “子兮的妹妹?”

  “是。”

  邓瑛的声音透着一丝犹豫,“阁老……愿意见她吗?”

  白焕没有再说什么,望着狱道点了点头。

  邓瑛稍稍侧过身,“婉婉,过来。”

  杨婉应声走到邓瑛身旁,抬头对他道:“我跟你一起行礼。”

  “不必的杨姑娘。”

  白焕的声音有些哑,“邓瑛你也不必行了。”

  邓瑛听罢摇了摇头,撩袍屈膝,杨婉也与他一道伏身。

  邓瑛行的是师徒之间的拜礼,杨婉从来行过,仿着邓瑛的动作,行得倒有些不自然,邓瑛直起身朝她看去,见她还在纠结左右手背的上下位置,不由唤她道:“婉婉。”

  “啊?”

  “你行女礼就好了。”

  杨婉抬起头,懵道:“我将才行错了吗?”

  白焕笑了一声,“你们起来。”

  邓瑛站起身,又回头将杨婉也扶了起来。

  白焕抬头望着杨婉道:“杨姑娘,皇长子殿下可安康。”

  杨婉颔首应道:“殿下很好,也十分挂念阁老。”

  白焕点了点头,“姑娘孤身一人在内廷护育皇嗣,实为不易。”

  杨婉应道:“然不敢与大人相比,为股肱之臣,历经两朝。虽身负病痛,仍不灭怜待天下之心。”

  白焕听完这一番话,不禁怔了怔,“子兮教你读过书吗?”

  “是,我也曾读到阁老的文章。”

  白焕笑着点头,“好……”

  他说着嗽了几声,邓瑛忙蹲下身替他顺气,“您今日还咳血痰吗?”

  白焕摇了摇头,“已经好了很多了,你也不用每日都过来,你这样对待我,不摆堂公提审,对你……其实不好。”

  邓瑛没有应白焕的话,只回身对杨婉道:“婉婉,帮我绑一下袖子吧。”

  杨婉蹲到他身边,“怎么绑。”

  “绑到肩上,尽量高一点。”

  白焕见邓瑛避开了自己的话,稍稍提了些声音。

  “你怎么不听话呢。”

  邓瑛望着地面仍然没有吭声,等杨婉帮他绑好袖子,便起身去试了试桶中的水温:“水有些凉,我去添一些。”

  说完,提起水桶就走出了牢室。

  白焕试图站起来,却因为腿肿得厉害,险些跌倒。

  杨婉看着他的脚踝。

  邓瑛并没有给他戴刑具,但即便如此,他的脚踝还是足足肿大了一圈。

  杨婉伸手扶着白焕坐下,弯腰挽起白焕的裤腿。

  白焕道: “使不得,你是服侍殿下的人。”

  杨婉挽了挽耳发,索性跪坐下来,“阁老,我从不觉得我是伺候殿下的人,我跟所有维护殿下的人一样,是觉得他是一个好孩子,才想要好好照顾他,保护他。”

  她说完,轻轻捏住白焕的小腿,试着力揉捏,一面道:“我一直都不讲尊卑。”

  白焕低头看着她道:“不讲尊卑,还得以讲何物呢。”

  杨婉顿了顿,“讲良心。”

  她说着抬起头,“像邓瑛一样。”

  白焕看着杨婉沉默了一阵,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杨姑娘,你写诗文吗?”

  杨婉摇了摇头,“不写,偶尔动笔,也只为记录自己觉得振聋发聩的人言而已。不过现在,连这些都很少记了,我想要做一些扎扎实实的事,照顾好殿下,还有大人你。”

  白焕道:“你这样做,是为了邓瑛吗?”

  杨婉摇头,“不是,我活着并不是为了追随邓瑛,不过,是他让我明白,人活在一个自己不能认同的世道下时,该如何修复自身,说服自己活下去,去做自己还能做的事情。我是先敬他,再爱的他。他所尊重的人,也是我想尊重的,他想维护的道理,也是我要维护的。”

  她说着停下手,冲白焕笑了笑,“我带了一些东西给您,有被褥、寒衣,还有一些伤药和吃食,这些不是宫里的东西,是我用我的私银所购。邓瑛所有的银钱都给了滁山和湖澹这两间书院,他虽然对您好,但还是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所以,还请您不要拒绝我的这些东西。”

  正说着,邓瑛提了热水回来。

  杨婉回过头道:“邓瑛水烫吗?”

  “嗯。”

  “那将好,可以给大人敷一敷。”

  她说着站起身,忍烫拧了一张帕子,替白焕热敷发肿的腿,“大人,这样会不会舒服些。”

  白焕点了点头。

  杨婉将手轻轻捂在帕子上,对白焕道:“大人我跟您说,邓瑛其实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他说前几日都是他在照顾您,我听了还真的有些担心呢。”

  邓瑛走到杨婉身旁蹲下身,“婉婉我什么时候没有照顾好自己。”

  杨婉笑道:“白大人面前我不接你的短。我去给白大人铺被褥。”

  她说完撑着膝盖站起身,带着笑蹲到墙边的席草堆里去了。

  邓瑛拧干帕子,沉默地抬起白焕的手,替他擦拭手指。

  白焕将目光从杨婉身上收回来,沉声问道,“我将才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就避开了。”

  “我知道您想让我对您开堂审,让春考的学生们都来看,让他们知道我没有刑讯折磨您。”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做。”

  “我不想这么做。”

  邓瑛重新拧了一轮帕子,低头续道:“您虽然一直不肯认我这个学生,我却不敢不认您这个老师,我不能让您跪于堂下。”

  白焕叹道:“你一点都不在乎骂名吗?”

  邓瑛抬起头,“阁老,下月初,我会和刑部一道,向陛下呈奏您和梁为本的案子,为您洗脱冤屈,但是司礼监会在陛下面前如何进言,陛下之后又会如决断,我尚不清楚。不过,您毕竟是当朝首辅,陛下曾对我说过,若我对您无礼,必诛杀我,所以如果呈报以后,陛下仍然犹豫,那么我的骂名越厉害,您得赦的机会也就越大。等您无事以后,您就让刑部审我的学田案,可以定我死罪,但是不要对我用刑,只要刑部不逼我,司礼监就不会再对您和杨伦下手。至于司礼监……您和子兮再等时机。”

  白焕听完这一番话,喉咙有些发紧,“我下笔弹劾你之时,从未想过,你会做到这一步,邓瑛啊,你让我等……情何以堪。”

  邓瑛安抚他道:“您不必这样。我如今只担心外面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入京参与会试的学生,他们对我有恨,又受人挑唆,一直有过激的言辞。他们如果只是斥骂我,倒并没有什么,但言辞涉及陛下,就很容易被北镇抚司问成死罪。”

  白焕问道:“有多少人。”

  杨婉在旁应道:“其实两个书院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但他们现在都住在鼓楼下面的场院棚屋里,那棚屋里的考生有百十来个,都是远地过来的,不识京城的情况,被那个叫周慕义的一挑,极易群情激愤。”

  白焕叹道:“我大明科举,是为国举贤,不能寒天下学子之心啊。”

  邓瑛垂下头,“阁老,我知道您想要救这些考生,但是您所处的位置不便出面。以杨伦的资历,又还弹压不住他们。如今我尚未有获罪,尚有力和北镇抚司斡旋,我就怕我获罪之后,这些人会沦为党争弃子。”

  “他们已经是了。”

  杨婉淡道:“这些人就和当年的桐嘉书院一样,只要陛下不表明态度,北镇抚司立刻会把他们问成死罪。但是邓瑛,陛下未必想寒天下学子之心,这其中还有办法可以想,你和白大人都不要难过,你们做你们能做的,剩下的,让我来试试。”

  白焕道:“杨姑娘,您能做什么?”

  杨婉抱着手臂,坐在被褥下的草席上,“我还不知道,我还要看这些学生之后的动作。”

  她说着看向邓瑛,“但是只要邓瑛不放弃,我就不放弃。”

  “婉婉……”

  杨婉打断邓瑛的,朝白焕道:“白大人,我答应你,我一定尽力保下这些学生,但我也求您一件事……”

  “你说。”

  杨婉抿了抿唇,伏身道:“您认他这个学生吧。”

  邓瑛一怔。

  “白大人,他虽然有点固执,也不是很听您的话,但他真的是个好学生,您对哥哥那么好,能不能不要把他丢在外面。”

第104章 杏影席地(一) 不愧是我们夫人!……

  “婉婉起来。”

  邓瑛几乎脱口而出。

  杨婉抬起头看向邓瑛,“你自己不说,我说你又不准,你要干嘛呀,一个人傻兮兮地憋着?你没看人家老师都心疼你了吗?”

  “我……”

  邓瑛手足无措地站在杨婉身后,杨婉伸手拽了一把他的衣摆,“你过来呀。”

  白焕也向他抬起了手,“过来吧。”

  邓瑛忙握住白焕的手,下颚微微颤抖。

  他被放逐在外很久了,书舍里的墨,琴舍中的香,雅聚时的诗,他都不能再碰。

  他没有怨怼过任何人,一直守着身份隔阂所带来的所有禁忌,远离文人物质的世界,苛刻自己的衣食住,哪怕司礼监中的太监们早已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在官场大收义子,颠倒尊卑,羞辱斯文,他仍然守着身为奴婢的边界,用他自身谦卑,举着贞宁年间,杨伦等人岌岌可危的尊严。几年以来,他从未想过在被这些人重新接纳。

  他更没有想到,今日原本是他带杨婉来见白焕,最后,却是杨婉把他带到了白焕的面前。

  “白老师,他不会说话我能替他说吗?”

  白焕点了点头。

  “谢谢您。”

  她说完又回头道:“邓小瑛你过来跪好。”

  邓瑛听着扬婉的话,安静地跪下。

  杨婉直起身子,平视白焕,“白老师,他一直是当年的邓符灵,他也只想做当年的邓符灵,其实,我可以帮他做开心一些的人,但我没有办法,帮他找回原来的那个身份,无儿无女无子嗣,这并不算大悲,无父无友无恩师,这才是他的痛处,只是他不能说,他怕说了,会伤及您的体面和哥哥的名声。白老师,他自封唇舌这么多年,已经呆了,您能不能先张口。”

  白焕听完这一翻话,沉默地看向邓瑛。

  邓瑛静静地垂头跪着,身上的镣铐垂堆在膝下,灰色的衣衫勒出年轻凌厉的骨形。多年伤病不断只有杨婉一人在照顾,如果换做是杨伦,那师门上下不知道有多少要送药关怀,而他却在护城河边冷室里独自起居,无人管顾地撑到了现在。

  白焕想着,不禁喉咙紧痛,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摸一摸这个学生的额头,奈何他跪得有些远,一时竟够不着。

  “邓瑛。”

  “啊?”

  “你的脑袋呀。”

  邓瑛这才弯下腰倾身。

  白焕的手触碰到邓瑛的额头时,两个人的身子都有些颤栗。

  邓瑛仍旧没有出声,白焕则哑声开口道:“符灵,受苦了……”

  杨婉听到这一声,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她没有再说话,撩裙站起身,抱着膝盖重新缩回了角落里,托着下巴听白焕与邓瑛说话。

  厂狱的牢室里,白焕问及邓瑛这两年的身子如何,吃过哪些药,看过那几位大夫,季节之交如调养。邓瑛握双手,坐在白焕面前,温顺地回答,白焕又问他,在读什么书,有没有落笔写文,若是有,倒可以拿到牢中让他看看。

  杨婉静静地在心里记着二人的对话,慢慢地有些疲倦,最后竟躺在被褥上睡着了。

  “拿个东西给垫垫她的脖子。”

  白焕偏身看向睡熟的杨婉,含笑道:“她睡得不规矩,起来会疼。”

  “是,我挽一个草枕给她。”

  邓瑛说着弯腰拢起地上的席草,扎捆成枕,起身走到杨婉身边,伸手托起她的上身。

  杨婉睡得有些迷糊,仰着脖子喃道: “邓瑛你别弄我……”

  邓瑛耳朵一红,“婉婉我没弄你。”

  “你……摸我脖子……”

  “我没摸……”

  邓瑛说着有些尴尬地朝白焕看去,却听白焕道:“你张先生给你的那枚翡翠芙蓉玉佩,你给她了吗?”

  邓瑛回头望着杨婉,沉默地摇了摇头。

  “不给……倒也好,我看她不像是普通的姑娘家。”

  邓瑛轻轻地放下杨婉,又用被褥盖住她的身子,回身对白焕道:“老师,也许她真的能救外面那些学生。”

  “你信她吗?”

  邓瑛低头看着杨婉的睡容,点了点头。

  ——

  杨婉被马车的一阵颠簸震醒,睁眼时邓瑛却不在车上,她连忙翻身坐起,伸手打起车帘,

  满城炊烟,万户点灯。

  杨婉揉了揉眼睛,叹道:“都这会儿了。”

  驾车的覃闻德道:“夫人,您说说,您这是有几日没好好合眼了。”

  杨婉发了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你叫我啥?”

  “什么?”

  “你刚才叫我什么?”

  “夫……夫人啊。”

  覃闻德回头看了杨婉一眼,以为她听到这个称呼不痛快,忙又道:“要不,属下还是把口改回来?”

  “不改。”

  杨婉挪到车帘前坐下,“夫人挺好的,显得我很有钱。”

  “很有钱……”

  覃闻德显然没有跟上杨婉的逻辑,抓了抓脑袋,转话问道:“对了,天色晚了,您今儿回宫吗?”

  “回,你稍微快一些,东华门快上禁了。”

  “得嘞,您坐稳。”

  杨婉扶着车壁又问道:“你们督主呢,他今日不回宫吗?”

  “哦。”

  覃闻德应道:“这不今日刚拿的那几个学生带到外厂去了吗,得挨着挨着打了,才能放人,放了人又要给北镇抚司写回条,等折腾完怕就过了入宫的时辰了。”

  杨婉点了点头,“这些人打完之后呢。”

  覃闻德道:“鼓楼后面那些学生都在厂衙外头等着接呢,让他们接走就是。”

  “那有大夫去看吗?”

  “鼓楼那儿多的是游方,您别管他们了,不知死活到那种地步,死了也活该。”

  杨婉笑了笑,“你说话真痛快。”

  “可不嘛。”

  杨婉笑道:“你一会儿去清波馆告诉掌柜的,拿些钱去鼓楼后面,给那些学生,别的叫他不要提,就说是他自己心疼学生们的。”

  覃闻德回头道:“夫人,您和督主都是菩萨。”

  杨婉道:“我可不是为了他们。”

  “那您为谁,为督主啊?怕他又抠他自己去接济学生?”

  杨婉没吭声,覃闻德却忽地笑烂了脸,得意地一甩马鞭,“我就说嘛,不愧是我们夫人!”

  马嘶叫着扬前蹄,一地的春尘应声腾起。杨婉托着腮,竟也笑得有那么一丝得意。

  ——

  春尘与春絮渐渐迷人眼。

  甚嚣尘上的梁为本与内阁首辅大案,在二月二十七日这一日,逼出了贞宁十四年的第二次常朝。

  贞宁帝坐在御门金台上,撑着下巴听通政司的官员替刑部念梁案的奏章,这一本奏章加上梁为本的口供摘要,字数上万,其间换了三位通政司的官员,才全部念完。

  贞宁帝听完最后一个字,已有些疲倦,他松开撑在下巴上的手,朝下唤道:“白尚书。”

  白玉阳应声出班下跪,“臣在。”

  “朕记得梁为本是贞宁四年,皇太后生辰的恩科进士,还是朕亲见过的。”

  “是,陛下清明。”

  “哼。”

  贞宁帝哼笑一声,“清明就不至于纵他在浙江翻天到此时。”

  他说着挥了挥手,“抄他在浙江和京城两处的家。”

  “是。”

  众臣齐声呼圣明。

  白玉阳在声落之后,直身又道:“陛下,梁为本已招认,盐场通倭一事白首辅并不知情,且首辅已在厂狱被囚多日,年老又添沉病,实不堪受牢狱之苦,还请陛下加恩。”

  贞宁帝道:“东缉事厂的奏报,朕还在看。”

  白玉阳忍不住叩首再求,“陛下……请您体谅首辅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