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望着他笑了笑,“你现在想去哪儿。”

  邓瑛笑了笑,“我想回直房睡一会儿。”

  杨婉抬起邓瑛的手,轻轻挽起他的袖子,抿唇笑了笑,“带着这些东西奔波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吧?”

  邓瑛点了点头,“是啊,终于可以不用丢人现眼了。”

  杨婉捏了一把他的手,“瞎说。”

  她说着抬起头,“你答应过我的话,你不能忘了。”

  “我知道。”

  他说着摸了摸杨婉的脸颊,“我会长命百岁。”

  杨婉点了点头,低头道:“抬手。”

  “什么。”

  “手抬起来。”

  邓瑛依言抬起手,杨婉伸手勾住的邓瑛的小指。

  “还记得南海子里我跟你拉过勾吗?”

  邓瑛怔了怔。

  “记得。”

  “邓瑛,我还会去找你,再见到我的时候,你要更开心一些,不出意外,我会在中秋之前去接你,给你带干净的衣服和鞋袜,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她说完,低头解下自己要间的一枚芙蓉玉坠,递给邓瑛,含笑道:“本来还想有点仪式感的,现在来不及了,这个玉坠一直是一对,我用这个玉珠子的当成信物给你。我虽然有哥哥,有姐姐,有父母,但我不想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己做主,把我自己嫁给你,不过,婚姻自由,你也自己做主,如果你不放心,想再问问你的老师的意见也可以。我不强迫你,我等着你回礼。”

  她说完将玉坠放到邓瑛手中。

  “好了,你回去好好地睡一觉,我走了。”

  “婉婉。”

  邓瑛唤住她,“你不跟我一道回宫吗?”

  杨婉回身摇了摇头,“我去白府。邓瑛,我一点不喜欢那些学生,但我认可你和白老师的想法,你们想保护他们,你们不想看到第二个桐嘉惨案,我也不想。”

第107章 杏影席地(四) 哥哥,我早就不是当年……

  邓瑛独自回到护城河边的值房,打开门却见李鱼正拿着毛刷,半跪在他的榻上扫灰,回头见邓瑛回来,忙下来道:“你可回来了。”

  邓瑛看着他手里的毛刷,“你在我这里做什么。”

  李鱼道:“你几日没回来了,我看你这里灰大,就帮你扫扫。”

  邓瑛抬起他的手,“手心怎么了。”

  李鱼一下子红了眼,“挨的打,不过你回来就好了,你在他们不敢欺负我。”

  邓瑛低着头,“以后收敛一点,有事去找你干爹,或者找陈桦。”

  李鱼忙道:“不能找你啦?”

  “我……”

  话未说完,外面便传来胡襄的声音,“邓厂督在里吗?”

  邓瑛松开李鱼朝外应道:“我在。”

  “请邓厂督出来。”

  “是。”

  邓瑛转身走出房门,胡襄带着司礼监的人立在门口,对邓瑛道:“陛下叫带你去养心殿。”

  邓瑛点了点头,“我能问一句话吗?”

  “你问。”

  “陛下下旨,开释首辅了吗?”

  胡襄冷笑了一声,“怎么,邓厂督是猜到自己要死了吗?”

  邓瑛抬头直道:“请胡秉笔告知。”

  胡襄走到邓瑛面前,“释了。带你去陛下面前领罪,你身上已经有这些东西了,我们也就不绑你了,你自己安分些,跟着走吧。”

  邓瑛听完这句话,露了一丝淡笑,低头应道:“好。”

  胡襄看着他的面容,着实不解,“死到临头了你还笑得出来,老祖宗说了,这回没有人会救你。”

  邓瑛淡道:“那也是我求仁得仁。”

  他说着抬起头,坦然地看向胡襄,“胡秉笔,带我过去吧。”

  胡襄无话可应,只得冷哼了一声,“行,带走。”

  ——

  邓瑛在养心殿外看到了很多人,有些他打过交道,有些他是第一次见。

  左都御使纪仁站在月台上,看着邓瑛一步一步走上来。

  养心殿连一声鸟鸣也听不见,但镣铐于台阶接触的声音却越发的清晰。

  所有人都将目光朝邓瑛投去,有些人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贞宁十四年春,柔肤脆骨的读书人们,终于在与宦官长达十几年的斗争中,自以为赢了一局。

  纪仁对邓瑛道:“听说你曾经是进士,是首辅的门生。”

  “是。”

  纪仁道:“恩将仇报,终不能长久。”

  邓瑛看向纪仁,“邓瑛领受总宪的赐教。”

  纪仁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副谦卑温顺的姿态,一时语塞,但其余几个御使都看着他,他又不得不张口,“事到如今,你还敢如此狂妄!”

  邓瑛抬起头,“我如何狂妄了?”

  纪仁一怔。

  邓瑛转过身,“我知道总宪在担心什么,请总宪放心,我自知罪无可恕,并不会在御前狡辩。”

  纪仁背后的一个年轻御史道:“你不敢在御前狡辩。可下了三司道了,谁敢公正地审你。”

  邓瑛顿了一步。

  那人上前一步继续道:“白首辅上奏弹劾你,如今被你迫害得双足不能行走,东厂厂卫暗行京城,无孔不入,官民人人自危,三司中但凡有忠正之辈,怕是走不到堂上就已遭横祸。”

  邓瑛握了握手,回身朝纪仁等人看去。

  “那你们要我如何?”

  众人无话。

  邓瑛咳了一声,“自裁吗?”

  纪仁抬手止住身后的人,抬头朝邓瑛道:“没有人对你说这样的话。”

  邓瑛道:“大人们信《大明律》吗?”

  纪仁点了点头。

  “自然信。”

  “信就不要再多言,多言必多过错。我会谦卑受审,尊重《大明刑律》,也请大人们珍重自身。”

  他说完不再回头,径直走入了殿门。

  纪仁身后的御史轻声问道:“总宪,这一回真的能扳倒东厂吗?”

  纪仁摇了摇头,“你听到他最后那一句了吗?”

  “什么?”

  “谦卑受审,尊重《大明刑律》。”

  他说着叹了一声,低头道:“这可不像是一个东厂厂臣说出来的话啊。”

  ——

  阜成门内大街的连巷内,平日挑摊子卖面卖豆花的摊贩们都被挤到了巷口。

  生意做不成了,便索性卸下挑子自己端碗,蹲在巷口边吃边朝巷子里看。杨伦在巷口翻身下马,齐淮阳从豆花摊上站起来迎上前道:“督察院的人入宫了。”

  杨伦拉住马缰,“督察院的哪一个。”

  齐淮阳道:“总宪(1)。”

  “这是不让他活了。”

  他说完径直朝巷中走,齐淮阳跟道:“这个时候你最好是入宫去,陛下随时会垂询内阁。”

  杨伦步履极快,“垂询内阁也是要听你们白尚书说话。我根本开不了口。”

  齐淮阳不得已跑了几步,“那你也得在御前啊,如今这样,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翻天。”

  “顾不上了,这些书院的学生,今日就能翻天!”

  二人说着,已经走到了白焕的宅门前。

  以周慕义为首的学生们在门前跪了一地。

  周慕义才被东厂打过二十杖,此时已脸色苍白,被其他几个滁山书院的学生扶着才勉强跪住。人群之中,那个曾经在东公街上阻拦学生的老翰林也跪在周慕义对面,痛心疾首地劝道:“还有不到七日,便要进顺天府了,你们这会儿该温书备考,怎么能在此群聚喧哗 ,白阁老怜学,一向爱重你们,今日见你们如此,也要痛心的啊……”

  杨伦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个衣着朴素的老翰林,心里发酸。

  齐淮阳道:“陈应秋这个老翰林,致仕这么些年,家里日子越过越苦,在私院讲学却不拿钱,前年他家里的女儿生了病,他为了面子,不肯去药铺里赊账,也不肯收同僚的接济,差点没让女儿活活病死,人都说他疯疯癫癫的……”

  “他就是只对学生好。”

  杨伦说完这句话又笑了一声,“你说一个人的善恶,怎么才能看清楚。”

  齐淮阳道:“你这感慨来得有些怪啊。”

  杨伦没有应声。

  刑部的一个堂官从巷前赶来,奔到齐淮阳面前道:“大人们,宫里有消息了。 ”

  “说。”

  “陛下召了北镇抚司带走了邓厂臣,并下旨释白首辅出厂狱。”

  杨伦道:“为什么是北镇抚司把人带走,刑部呢。”

  “大人别急,听里面传出的话,说是涉及学田案,刑部也会一道会审。”

  杨伦转身一把拽住齐淮阳的胳膊,“齐淮阳我告诉你,这是杭州的学田案,我户部也要并审,刑部不能避我,我明日就跟陛下写条子。”

  齐淮阳道:“行行行,我知道,我也想救他,我会和尚书大人斡旋,现在已经这样了,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些学生劝走。”

  正说着,另外一个堂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大人,锦衣卫的人过来!拿得都是绑绳。”

  杨伦立即伸手推开人群,走到宅们前,踏上门阶,抬臂高声道:“你们到底要如何,才肯给自散去。”

  周慕义抬起头,对杨伦道:“天听闭塞,君无仁道!”

  杨伦低头看向他,负手道:“我今日就在这儿问问你们,天听怎么闭塞了?”

  他说着一把将周慕义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们在这里跪着,无非是要求陛下惩治东厂,我告诉你们东厂督邓瑛已经被陛下下了狱,白首辅也得了恩赦,不久即可归家,你们心愿满足,可以起来散了吧!”

  周慕义道:“杨大人,你难道不知道,邓瑛只是司礼监的走狗,就算陛下惩治了他,宦祸可以就此停息吗?”

  杨伦刚想张口,却听身后传来杨婉的声音,“停息不了!”

  杨伦一怔,回头见杨婉已经挤出了人群,她发垂妆乱,一身狼狈,用一只手摁着被挤伤的肩膀,有些踉跄地走到宅门前。

  “我告诉你们,就算今日可以平息,几十年之后,它仍会死灰复燃。”

  周慕义道:“你一个妇人,怎可当街狂言”

  杨婉转头道:“你才多大?不过二十吧?就算是白首辅,也不曾自负到妄评世道和大明官政,你们尚未出仕做官,自以为读过几年书,聚谈过几次,就看清家国命运了?”

  “你……”

  “我什么?我一个女人,怎可骂读书人?”

  杨婉哼笑了一声,“我骂的就是你!有人为了一张书桌,为了一篇文章,可以开怀数日,你们不珍惜,你们只想送死!泱泱一国,死你们这些人本也无所谓,偏你们又年轻,身世清白,被满朝爱重,就连你们恨不得千刀万剐的那个人,也想救你们,你们还要怎么样?”

  周慕义朝身后的人道:“不要这个女人胡言,我们要陛下惩治宦官,还政治清明,并无一点过错。”

  “是没有过错!可是一国之政是一夜之间翻覆的吗?剜取腐肉前,不需要磨刀吗?剜肉之时,不需要绑身吗?剜肉之后,王朝不必疗伤吗?你们今日跪在这里,骂天骂地,就能把这些过程减了吗?周慕义你告诉我,桐嘉书院八十余人,白死是了吗?”

  她说着声音有些颤抖,“你以为你们是谁?通通给我站起来,走!”

  周慕义被问哑了。

  杨伦顺势道:“都起来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人群当中有几个人踉跄地站了起来,杨伦朝巷口看了一眼,对杨婉道:“鼓楼那边不能回去了,回去就是自投罗网,如今京城,怕没有人敢庇护这些学生。”

  杨婉喘了一口气,松开摁着肩膀的手,直起身道:“我敢。”

  “你?”

  “对。”

  她说着转身朝前走,一面走一面道:“我带他们去清波馆。”

  “不行!”

  杨伦一把拽住杨婉,“我不准你引火烧身。”

  “你放心我死不了,也不会牵连到你。”

  “我不是怕你牵连我!”

  “那你就放手。”

  她说着抬头望向杨伦,一言双关。

  “哥哥,我早就不是当年的婉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1)总宪:都察院左都御史为总宪,左副都御史为副宪,御史台古称宪台

第108章 杏影席地(五) 啥也没给我买过,就把……

  “你就不是婉儿吧,婉儿根本说不出你将才那番话。”

  杨婉望着杨伦,眼见一丝凄惶从他眼中一晃而过。

  她忙低下头,几乎不忍再看,索性没有应他这句话。转身朝宅门前高声道:“不要走前巷口,从内大街后面穿到昌和巷,然后直接去清波馆。”

  说着锦衣卫的人已经赶到了巷前,杨伦转身看了一眼,回头朝杨婉道:“先走,那边我去挡。”

  “好。”

  杨婉伸手搀起周慕义,“挡不了就算了,保全你自己才能帮邓瑛。”

  杨伦道:“行了,还是一样啰嗦。”

  说完转身朝巷口奔去了。

  杨婉带着周慕义等人穿回东公街,清波馆掌柜忙打后坊的门迎这些人进来。

  周慕义踉跄地踏进后坊,抬头便见覃闻德坐在台几前吃面,指着杨婉便怒斥道:“无耻贱妇,竟欺我等……”

  覃闻德放下碗筷就给了他一巴掌,“骂谁呢!”

  杨婉低头看了一眼被覃闻德撂翻在地的周慕义,挽了挽耳发道:“好了别动手,真打伤了,我这里要什么没什么。”

  覃闻德道:“夫人,你让我们过来做什么啊,督主在宫里出了事,内外厂衙的人都乱得很。”

  杨婉内捏了捏手指,“把清波馆封了。”

  “什么?”

  覃闻德四下看了看,不可思议道:“封了?”

  “对。贴你们东厂的封条。”

  周慕义道:“你把我们带过来,就是要把我们交给东厂吗?”

  杨婉转身道:“你能不能闭嘴!我如果要把你们交给东厂,何必带你们回清波馆,在白宅大门前,我就能让厂卫把你们全锁了带走!”

  一个年轻地学生拉了拉周慕义的袖子,“周先生,别说了……”

  周慕义终是歇了声,杨婉这才松开叉在腰上的手,对堂中的学生道:“我平时说话到不是这样的,如今也是上火急躁,你们担待我一些,等这件事过了,各位前途光耀时,我再慢慢给你们赔礼。”

  她说完缓了一口气,抬头对覃闻德道:“北镇抚司迟早会来,不管怎么样,至少今明两日,我们要保全这些学生。”

  覃闻德骂道:“凭什么!他们那般羞辱督主,杀了他们都不够我解气的。”

  “覃闻德!”

  杨婉打断他,“这是你们督主的意思。”

  “老子知道!”

  覃闻德说着抹了一把脸,直冲到周慕义等人面前,指骂道:“等我们督主回来,你们最好去他宅子门口磕头,不然老子就把你们的头一个一个摁到泥里去。”

  他说完拿起台几上的刀,对左右道:“走,出去封馆!”

  外面黄昏降下。

  清波馆的前门和后门皆被锁闭,贴上了厂衙的封条。

  学生们都已经疲惫至极,又是饿,又是冷,再也支撑不起精神,在书堂内四处坐卧。

  周慕义和几个受过杖刑的学生此时起了高热,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

  杨婉在内院里煮面,掌柜送了药出来,墩下身替她看火。

  杨婉望着炉上翻滚的面汤,问掌柜道:“他们安静些了吗?”

  掌柜叹了一声,“都累了,饿了,闹不动了。”

  杨婉点了点头,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把碗拿给我吧。”

  掌柜递来瓷碗又对杨婉说道:“北镇抚司在四处搜人,东家,您能把这些学生藏多久。”

  杨婉挑面道:“至少今明两日不能让他们出事。”

  “过了明日呢。”

  杨婉抿了抿唇,“过了明日,如果陛下对这些学生没有明旨,那就是我输了。”

  “东家……”

  杨婉低头道:“有一样东西我要交给你。”

  “东家您说。”

  杨婉放下碗筷,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笔记,递给掌柜,掌柜接来翻看扫看,不禁疑道:“这是……”

  杨婉道:“这上面的文字你看不懂不要紧,我希望你替我把它收好。如果我出事,你就带着它离开京城,清波馆所有的金银你都可以带走,我只求你将这本笔记保存下来。”

  展柜道:“东家,你说这话我们心里都难受。”

  杨婉笑了笑,“这只是我最坏的打算,其实里面的内容我还没有写完,我也想接着写,而且我也未必会输。你不用想太多,暂时替我收好就行。”

  “是。”

  杨婉笑着点了点头,弯腰继续挑面。

  日落后的晚风吹袭内院,炉中的火星子被吹得四处乱溅,杨婉端起面碗朝正堂内走。

  堂内坐卧的人闻到面香纷纷醒了瞌睡。

  杨婉将面放周慕义手边,又倒了一杯茶给他,起身看着他道:“我只会煮面,这两日,你们都只能靠这个充饥。”

  周慕义道:“你到底要把我们怎么样。”

  杨婉沉默了一会儿,拖过一张凳子,坐在正堂中央,将堂中的人都扫了一遍。

  “我想让你们替邓瑛做他做不了的事。”

  周慕义没有出声,角落里却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他想做什么事。”

  杨婉抬头朝说话的那个人看去。

  那人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面目清秀,身段文弱。

  杨婉看着他,不禁声音一柔,“考科举,入仕,守着你们现在这一颗良心,去做于国于民有利的事。”

  “可是……我们还能参与今年的春闱吗?”

  杨婉看着他沉默了须臾,忽道:“你后悔吗?”

  那人没有出声。

  杨婉抱着手臂静静地坐着,昏暗的灯影烘着她单薄的身影,她面上的疲倦与厌烦丝毫不遮掩,却仍在尽力维持着姿态和情绪。

  “你还记得,他在东公街上对你说过的话吗”

  她说着抬起自己的双手,捏握成拳伸向众人。

  “他问你,你想像他那样吗?”

  一堂之内,无人应声。

  摇曳的灯火把所有的人影子都撕得有些狰狞。

  堂中的墨香,面香混在一起直往人的鼻里钻,人多潮湿,木质的书架上凝结着的水珠子一颗一颗地滴落下来。

  杨婉垂下手,低头笑了一声,“你看看,你连回答都不敢。”

  “不…”

  那少年抬起头,“我想参加春闱,我想做官,我想为百姓谋福祉,我不想像他那样,姐姐,我…我后悔了……”

  杨婉听完这一句话,侧面朝周慕义看去,“你呢,你后悔吗?”

  周慕义的拳头捏了又松开,不答反问,“你是不是叫杨婉。”

  “对。”

  “你与他对食,为何要救我们。”

  杨婉抬头逼回眼底的酸意,“因为他想救你们。”

  “不可能!”

  杨婉冷笑了一声,“你激动什么?”

  周慕义撑起身子道:“他如果真的想救我们,为什么要把滁山书院的学田占为己有,为什么要让书院办不下去!”

  杨婉冷冷地看着周慕义,“你们不是去砸过他和我的家吗,里面有些什么,你们看到了吧。”

  周慕义喉咙一哽。

  杨婉颓然地坐在灯影下面,将一只手垂在椅背后,声音很淡。

  “一张木架床,一方榆木书案,两三口箱柜,几件薄衣……还有什么?”

  周慕义道:“这难道不是他的幌子吗?”

  “幌子?呵。”

  杨婉笑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滁山和湖澹两个书院撑过这半年吗?”

  “什么意思。”

  “周慕义,学田上的田产,能退回的不多,但能退的,他全部退给了你们,白首辅以及白尚书集给你们书院的银资,全是他的俸银。即便如此,他今日还是因为学田的罪名被关押进了诏狱。而我……”

  她忍泪笑了一声,“而我却还要救你们。”

  周慕义梗着脖子道:“你的话我不信,我也不需要你救我。”

  “不需要?”

  杨婉提声发问。

  “周慕义,你进过诏狱吗?你知道进去以后会怎么样吗?”

  杨婉说着,脱下褙子,撩起中衣露出半截腰腹,去年那道触目惊心的鞭伤仍在,像一只蜈蚣一样爬在她的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