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把脚踩在椅沿上,抱着膝盖坐在灯下斟酌笔记。

  易琅在书房内读书,诵书声时不时地传来,合玉与清蒙等人坐在杨婉对面翻账,一边在炭火里烤着白薯。

  杨婉将笔记举起来,仰面靠向椅背。

  距离贞宁帝驾崩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贞宁帝至今仍未下立储的诏书。

  杨婉闭上眼睛,尽可能地去回想她曾经看过的文献以及相关的研究论文。

  贞宁帝驾崩至皇次子易珏病死,易琅登基,期间只有短短数月。

  但是,就这几个月的历史,却暗藏诸多玄机,一直是明史研究的热点。

  这道遗诏究竟有没有下,如果下了,内容是什么?

  为什么没有通过内阁宣诏,最后又因为什么原因,被藏匿到了什么地方?

  如果没有下,那么为什么没有按照当时大明律,像红丸案后那样,在皇帝无诏而崩时,由内阁代拟遗诏。

  《明史》记载皇次子死于疾病,但之后清人所整理的很多史料里,都曾提及贞宁末年,皇后照顾皇次子极其用心,皇次子的病日渐好转。既然如此,为什么,皇次子又会突然病死在皇帝驾崩之后?

  这些问题,随便拈一个出来,都主流观点认为,皇次子是死于夺嫡之争。

  而下手之人,应该是一位内廷宦官。

  后来,有人研究易琅写给邓瑛的百罪录,从里面抠出了一条一直没有找到史料印证的罪名——谋害宗亲。

  这个发现后来成为皇次子之死的一个印证。

  杨婉直起身,挽住自己垂落的碎发,在笔记上整合着这些信息的逻辑。

  手边的灯渐渐烧完了灯芯,她正要起身去换,便见合玉和清蒙都站了起来,“督主。”

  邓瑛在门前点了点头,却没有进来。

  合玉和清蒙二人忙退了出去。

  杨婉放下笔,抱着膝盖冲他笑道:“陛下看到奏章了吗?”

  “看了。”

  “你没像我这样吧。”

  “没有。”

  “那就好,司礼监的人呢,陛下有处置吗?”

  邓瑛点了点头,“有,但没有处死。”

  杨婉歪了歪头,“要处死他们谈何容易。要处死他们,陛下留给自己的那一笔棺材本都没人替他守了。”

  她一言切到了要害,邓瑛却想起了姜敏对他说的话,一时沉默下来。

  杨婉见他不说话,便托着自己的腿肚子,慢慢地将自己的腿从椅子上放了下去,一瘸一拐地朝邓瑛走过去。

  “你今日是不是去监刑……”

  话未说完,一个趔趄险些扑摔下去。

  邓瑛忙伸手搀住她,“磕到没?”

  杨婉将手搭在邓瑛的肩上,笑道:“要是你没有脚伤,我今天就让你把背到床上去。”

  邓瑛低头看着杨婉的膝盖,“我的脚不疼,可以背你。”

  “骗谁呢。”

  “我没有骗你。”

  杨婉捏了一把邓瑛的胳膊,“行了,你不开心是不是。”

  “我没有不开心……”

  “嘶……”

  杨婉皱了皱:“走反了,床在那边。”

第126章 还君故衫(六) 一生所受责罚,邓瑛无……

  邓瑛将杨婉扶到榻上,转身移来榻边灯火,低头挽起杨婉的裤腿。“上过药了吗?”

  杨婉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我自己用凉水敷了好几次,我怕疼,这种伤若拿药去揉太痛了,我不敢。”

  邓瑛借着光看向杨婉的膝盖,压迫处虽然没有破皮,却沿着被压迫的地方蔓延开一大片触目惊的青紫。他想要伸手去触碰,却又不敢。

  “婉婉。”

  “什么。”

  “我送你出宫吧,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

  “我走了谁管你?

  杨婉挽下自己的裤腿,径直打断他。

  邓瑛错愕,一时失语。

  杨婉挪着腿,一点点地靠近邓瑛,“我走了你又捡那些乱七八糟的书看怎么办。”

  邓瑛垂下头,“你不在,我怎么敢再看那些书。”

  他说着顿了顿,“婉婉,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是做你的脚下尘。即使你不在,我会也清净地活着。但是……知道我自己名声脏污,虽求善终而不可得,所以,我想在我还没有烂透之前,送你走。”

  “走不了了。”

  杨婉蜷起腿,脚趾轻轻地抵着邓瑛的大腿,她用手托着两腮,向邓瑛露出一个平静而温和的笑,“邓瑛,什么脚下尘,不准做。”

  “是我不配吗?”

  杨婉抬起一只手,挽住邓瑛耳边的一丝乱发,抬头道:“不是,是因为我一直想要做你的身后名。”

  她说着将手收了回来,叠放在膝上,诚道:“邓瑛,几百年以后,会有人逐渐了解你的人生,你在贞宁年间的伤病,你的沉浮,你对王朝的功绩,还有你对天下文人的诚意,都不会被磨灭。”

  邓瑛没有出声。

  杨婉道:“你不信是不是?”

  邓瑛不置可否。

  杨婉握住邓瑛微微发凉的手,“邓瑛,就算过几百年,仍然会有人从翻遍故纸堆找到你,何况如今我就在你身边,你不要送我走。”

  邓瑛仍然没有出声。

  “听到没有。”

  “我听到了。”

  邓瑛开了口,杨婉的声音也跟着轻快起来,她拉过被子罩在自己和邓瑛的腿上,仰着头问道:

  “那你告诉我,如果几百年以后的人能够听到你的声音,你想告诉他们什么。”

  “我吗?”

  “对,说你想说的。”

  邓瑛的手指轻轻一握,轻道:“我不知道。”

  “你现在想一想呢?”

  杨婉说着扯住邓瑛的袖子轻轻的摇了摇。

  邓瑛顺从地抬起手,迁就着杨婉,温声应道:“好,我现在想一想。”

  他说完便朝床架上靠去。

  杨婉也没有在说话,她松开邓瑛的衣袖,转身拖过枕头垫在自己的腰下,与邓瑛相对靠下,静待他回答。

  内室的灯影一晃,邓瑛抬起头,轻咳了一声。

  “想到了吗?”

  “想到了。”

  “什么?”

  邓瑛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杨婉身上,“千罪万错在身,虽欲辩而无方,唯私慕杨婉一罪为真,因此一生所受责罚,邓瑛无不甘之处。”

  杨婉听完,喉咙一哽。

  这个回答,既悲哀又有趣。

  后世对于邓瑛的研究,不论褒贬,皆在官场沉浮,人情交游都已经面面俱到,唯有情史飘渺不可见。而邓瑛自己,竟也想把这一段补足。

  杨婉脑中思绪万千,但口中,却只逼出了“傻子”二字。

  “傻子……”

  ——

  贞宁十四年年关,大雪连下数日,河北雪灾,积雪压塌了大片的民居,路上冻死的人和牲畜不计其数,几日之后,南方也开始上奏灾情,江苏一代江湖断航,港口封冻。与此同时,养心殿内病重的贞宁帝已至弥留之际。

  虽然马上就要翻年,但内廷二十四局无人筹备年事。

  各宫冷清,各处宫门深闭,只有东华门上,送碳的车马往来不绝,比平常还要更忙碌。

  为了给养心殿和各宫供暖,陈桦在惜薪司忙得几乎不敢合眼。

  这日中午,李鱼冒着雪走进司堂,一进门便见陈桦忧心忡忡地在堂内踱步,地上放着十筐墨炭,每一筐都没有装满。

  陈桦见李鱼进来,忙道:“快,你搬一筐子去。”

  李鱼手上端着饭菜,一时丢不开。

  “这么急做什么?要搬也吃了饭再搬啊,姐姐忙活了一上午才给您做了这些,且炭这么重,您不遣人帮我一把,我怎么挪得过去。”

  陈桦这才看见李鱼手上端着的饭菜。

  忙把桌案收拾出来,一面道:“今日是再没人能派给你,都大忙得很。炭也就剩这些了,还要孝敬司礼监,过会儿那边就要来人取了,你趁早搬走给你姐姐带去,晚了就连碎的都没了。”

  他一边说一边洗了手坐在案前吃饭。

  李鱼坐下道:“从前也没见您这儿乱成这样啊。”

  陈桦嘴里包着饭菜,说话有些含糊,他朝窗外扬了扬下巴,“你看外面的雪下的,有个要停的样子吗?整个河北到处都在死人,如今,就连宫里都有人冻死了。”

  李鱼道:“难怪我们都领不到炭。”

  陈桦放下筷子,“你跟云轻说,让她也别再给我做饭了,眼见大主子的事儿要出来,到处乱糟糟的,她们尚仪局关系大,到时候恐怕比我们这里还要辛苦。我帮不上他什么忙,不能再跟这儿给她添乱。”

  李鱼点了点头,开口刚要说话,司堂的门忽然被推开,司礼监的随堂太监走进来,陈桦赶忙放下筷子站起身,“赵随堂……”

  赵随堂扫了一眼地上的炭筐,抬手就给了陈桦一嘴巴子,“你越发会做事了,老祖宗病着还开恩给了你三日,你通共就给备了这些。”

  陈桦挨了这一巴掌,也不敢分辨,人却下意识地挡在桌案前,拿身子护着李鱼送来的饭菜。

  李鱼忍不住道:“就这些都很难了,赵公公,老祖宗也不是想把惜薪司逼死吧,且不说老祖宗就一间屋子一个人,便是再有十人十间屋子,这些也够了啊。”

  “嘿……”

  赵随堂挽起袖子就朝李鱼走,陈桦忙拉住他道:“赵随堂,他小不懂事,您看在他干爹的份上,别跟他计较,我这就再给老祖宗凑去。”

  赵随堂站住脚步,对旁问道:“他干爹谁。”

  身后的内侍回道:“这人叫李鱼,做的门户差事,是尚仪局司赞的弟弟,认的李秉笔做干爹,在老祖宗面前磕的头。”

  赵随堂听了,放下袖子道:“既是这样,那就算了。”

  说完转身对陈桦道:“这些我们先搬走,明儿还来。”

  “是是……我送送……”

  “送什么。”

  赵随堂瞥了他一眼,“晦气得很。”

  “是是。”

  一行人搬空了司堂里的炭。

  陈桦看着他们走远,这才抹了一把脸,走到外面去重新洗了手,回到桌边坐下,低头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李鱼看着他闷声吞饭的模样,忍不住道:“我们跟邓督主说吧。”

  陈桦摇了摇头,“不要说这些没用的,邓瑛做厂臣又不是光为了我们。”

  说完竟哽住了,李鱼忙端起一碗汤,递到他手上,陈桦仰头喝了一大口汤,终于顺了气,抬头红着眼道:“还好你认了个司礼监的爹,不然,你姐姐今日得恨死我。”

  李鱼出来的时候,心里憋了一肚子的闷气。他没有听陈桦的话,出了惜薪司便往内东厂走,谁知邓瑛去了厂狱,并不在衙中,李鱼便又反转去养心殿,找自己的干爹。

  雪大风急,风刃子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路上的宫人都瑟缩着手脚,走得偏偏倒倒。

  养心殿前,宫殿司遣了四十来个内侍,分作四班,轮番在御道前扫雪,偌大的皇城,似乎只有这么一条路是干净的。

  李鱼沿着养心殿后面的石梯,哆哆嗦嗦地走上月台。

  李秉笔正立在门前,见他过来立即道:“快回去,有什么话下了值去我直房里说。”

  李鱼这才看见,除了李秉笔之外,胡襄等几个有资历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都站在门外,太医院的八位的太医,也都垂着手,冒雪立在月台下。

  雪风哗啦啦地吹着他们的衣帽,发出撕布裂锦般的声音。殿檐下盘雕的那一条金龙在风雪里伸开六爪,似乎要活了一般。

  李鱼的话被雪风逼了回去,他转身朝养心殿的锦窗上看去,殿内燃着灯,却看见任何人影。

  ——

  殿内,贞宁帝独自坐在御案后面,他穿着鹅黄色的绫罗中衣,外面罩着一件熊皮的大毛氅衣。御案上摆着纸笔,砚中的墨是新研的,却还没有被笔蘸过。

  何怡贤跪在贞宁帝身边,替皇帝揉膝。

  他受过的刑伤还没有好,佝偻着背,时不时地用手去撑地。

  “陛下的腿,肿痛得好些了吗?”

  皇帝低头看了一眼何怡贤的脊背,忽然应了一句:“好多了。”

  何怡贤怔了怔,忽然跪伏了下去,“老奴这副身子,不知道还能伺候主子多久。”

  “呵……”

  皇帝哑笑了一声,“你能伺候朕归西。”

  “主子不能这么说,您这是五谷病,五谷病伤不了您的神仙体,您看看,今儿一早起来,您不就好多了么。”

  “是么……”

  皇帝咳了一声,抬手将滑至肩上的氅衣拉起。

  “朕是神仙体,你是个什么东西。”

  何怡贤将头埋在贞宁帝脚边,“老奴还跟小的时候一样,就是个粪土球,陛主子没事的时候,不嫌脏,就让奴婢在地上滚起来,陛下您踢着奴婢玩。”

  “是啊……”

  皇帝垂下手,扶着何怡贤的肩。

  “朕从小是你带大的,你是朕的大伴儿,朕有什么头疼脑热……生疮害病,你比朕的母妃还要焦心,朕都看在眼里……”

  “主子啊……”

  何怡贤浑身颤抖,贞宁帝忽然用力摁了一把他的肩膀,这一下的力道奇大,竟令何怡贤塌下了肩膀,匍匐在地直不起身。

  贞宁帝提声道:“朕少年时,有很多话不能跟辅臣讲,都跟大伴儿讲了。后来朕掌政,大伴儿还是朕身边最知心的人,如今……”

  贞宁帝顿了顿:“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

  何怡贤稍稍抬起脖子,“主子啊,老奴知道,这段时日主子病着,老奴做错很多事情,惹主子不快,就算被打死,也是该的。”

第127章 还君故衫(七) 主子……不行了。……

  贞宁帝不知道何处生出的力气,竟自己端起了茶盏,低头含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丝丝缕缕地浸到他的喉疮上,但他不疼,甚至还觉得有些清凉。

  他试着清了清嗓子,平声道:“大伴儿,朕没让你请罪,朕是在问你,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

  当成什么?

  这个问题看起来是不需要回答的。

  毕竟这两个人已经用“主奴”的身份相处了几十年了。

  但有趣的是,皇帝此时这样问他,并不是出于一个上位者对卑贱之人的践踏本能,而是谋求心安。

  在一个奴婢身上,谋求被贴身照顾的心安。

  皇帝未必明白自己发问真意,何怡贤就更想不到这些。

  他杖伤未愈合,匍匐得久了,便浑身颤抖,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染湿了巾帽下的头发。

  在贞宁帝养病期间,无论是服侍的人还是贞宁帝自己都穿着单薄柔软的常衣,此时炭气熏烤,焚香蒸煮,室内氤氲出的水汽,带着人身上腺体发出的淡淡腥味,令何怡贤有些想发呕。

  “老奴……一直把自己当陛下的奴婢……”

  他伏身应道。

  “呵……”

  贞宁帝仰面笑了一声,忽然转了话。

  “大伴儿啊……你也舍不得朕吧。”

  这一声“舍不得”里带着叹息,何怡贤满身的骨头像顿时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几乎瘫软在了皇帝脚边,顾不得御前不能露悲,抽耸着肩膀哽咽出了声,衰老朽烂的骨节顺着他身子的耸动咔咔作响,口涎落地,牵出粘腻的长丝,他想要用手去抹,却根本动不了。

  “哭什么,朕还没死。”

  “主子……主子啊……您赏奴婢一根绳子,奴婢跟主子去。”

  贞宁帝低头看向他,“朕的陵寝还没有封石,带你下去,朕不放心……怎么的,你也得伺候朕升天,看着他们给朕议谥,论……”

  何怡贤声泪俱下,“奴婢明白……奴婢什么都明白。”

  “明白就好……”

  贞宁帝说着,用脚抬起何怡贤的下巴,“起来,给朕研墨,朕要写……立储的旨意。”

  ——

  一张生宣在紫檀木的御案上铺开。

  朱砂墨,软毫湖笔,端地砚,一炉浓得散不开的案上香……

  案前握笔的人是一个弥留之际的君王。

  他究竟有没有落笔,笔下又写了些什么内容?

  雪声之间,全部无从知晓。

  殿外天光渐隐,大雪在呼啸的雪风里肆意流窜。

  在除了主奴二人之外,无人旁观的养心殿内,大明历史上最大的一个谜被逐渐压下来的积雪云罩得透不出一丝光。

  李鱼站在月台上,忽然听见殿内传来一声孱弱的笑声。

  接着又传来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的声音,细听之下,又好像是人在滚动。

  一首不辩文字的童谣被何怡贤断断续续的唱起,唱到一半处陡然停了,内殿一时无声,只剩下灯火明明灭灭。突然,门前传来一声凄惨的悲鸣声。雪风一下子洞穿了整条门廊,众的衣服猛地被吹向一个方向,廊中所有门窗木骨皆在瑟瑟颤抖。

  李鱼在李秉笔身边仰起头,看见何怡贤连滚带爬地奔出来,一下子扑倒在月台上,司礼监的人忙乱糟糟地围上去将他扶起来,却见他衣衫上全是灰尘,额头上,手臂上,膝盖上布满淤青。

  李秉笔唤了他一声“老祖宗”,谁知他猛地呕出了一口血,吓得几个小内侍腿都软了。

  他靠在李秉笔怀里,含血吐出了几个字——主子……不行了……

  侍立在旁的太医听得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纷纷提起官袍朝养心殿内奔去。

  ——

  承乾宫中,易琅还裹着一床大毛毯子,趴在书案上睡觉。

  杨婉留合玉在房内服侍,自己一个人出来,拢着氅衣往偏殿走。

  走不出去的大雪天,六宫的人都只能闷在宫内,然的因为皇帝病重,各宫都关着门,不敢有任何耍事。

  宋云轻这一日恰好不当值,便拿了绒线过来,和陈美人一道教杨婉做活儿。

  杨婉一直心绪不宁。

  这日是贞宁十四年十二月初三,史料记载的贞宁帝驾崩的时间,有几个说法,一说是在贞宁十四年十二月初四,一说是在贞宁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还有一说在十二月十日。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个说法,是因为贞宁帝死后,司礼监和内阁对皇帝的丧仪规制有很大分歧,导致后来不同的史书,对皇帝的丧仪记载出现了出入。杨婉等过了十一月底,越临近十二月初五,便越坐立不安。

  “你怎么了,就坐这么一会儿你就走动了三回。”

  宋云轻推开面前绒线,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杨婉,“先坐下。”

  陈美人也暂放下手里的活,对宋云轻道:“不怪婉姑姑,大殿下这几日不大好,夜里总发汗。”

  宋云轻听了这话,也跟着叹了一声,垂目道:“今年真的太冷了,听陈桦说,之前供炭已经不够,炭吏们都奔城外十几里去了。在这样下去,宫里害寒病,不知道要比往年多多少。”

  杨婉捧着茶问道:“你们尚仪局炭烧得够吗?”

  宋云轻摇了摇头,“也就能维持,说起来,我还比不上李鱼,他干爹齿缝里剔出来那么一点给他,都比我的多,不怕你和陈娘娘笑话,前几天我还靠着他接济。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还好当年,我听了姜尚仪的话,把他送出去拜了这么个干爹,不然,光我和陈桦二人,是不能将他护得这样好的。”

  陈美人道:“这哪里是陛下的二十四局,分明是司礼监的二十四局。”

  她说完,也觉得自己失言,垂头换了一句话来遮掩。

  “宋司赞,让你自己亲弟弟,去认奴婢为父,你……心里不难过吗?”

  宋云轻笑了笑,“娘娘您是富贵人,不知道我们做奴婢的处境,司礼监的做派,我们虽也时常看不惯。可他们都是没儿子的人,但凡有了个送终的孩子,那疼起来,比亲爹还亲,李鱼向来是个直性子,爱闯祸,嘴上的亏也吃了不少,从前没有厂臣照拂,犯了事,都是他干爹救他。”

  陈美人道:“我看厂臣和司礼监的人不一样。”

  杨婉没有应声,宋云轻也沉默下来。

  风吹得门窗作作响,三个人下意识地朝炭火盆子处挪了挪。

  杨婉刚伸出手,便听到了启推宫门的声音。

  陈美人疑道:“不是关了宫门吗?怎么不通传就开了……”

  杨婉站起身道:“奴婢出去看看。”

  杨婉走出偏殿,穿过地壁,见门上来的人是司礼监的李秉笔。

  他见杨婉出来便没再与门上的内侍多言,径直走向杨婉道:“快去请殿下出来,去养心殿。”

  杨婉站住脚步,“陛下不好了吗?”

  李秉笔道:“已经说不出话了,恐怕就是今日,大事得出来,皇后娘娘已经带着二殿下过去了。”

  正说着,宋云轻与陈美人也跟了出来,陈美人顾不得礼仪,一把拽住李秉笔的袖子道:“陛下几时不好的,不是前日还说,精神宽了不少吗?”

  “陈娘娘,这是太医们断的,奴婢哪敢胡说啊,您也赶紧更了衣,一道过去吧。”

  陈美人听了这话,身子忽然向后一栽,瘫软地跌坐在地上。

  宋云轻忙蹲下身去扶她,抬头对杨婉道:“你别管这一处了,赶紧去唤殿下更衣,陈娘娘这儿我叫人服侍。”

  杨婉转身便往书房去。

  易琅已经被外面的人声惊醒了,赤脚踩在地上,正往门外走。

  杨婉忙蹲下身,将他裹好,对合玉道:“拿殿下的衣衫鞋帽过来。”

  易琅看着杨婉道:“姨母让我去什么地方。”

  杨婉缓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看着易琅认真的说道:“去养心殿。”

  易琅先是一愣,随即红了眼眶。

  “殿下听奴婢说……”

  “我知道。”

  易琅打断杨婉,抬起手抹了一把眼睛,“我现在不会哭,还不是我该哭的时候。”

  “是……”

  杨婉握住易琅冰冷的手,“殿下是明白的”

  “姨母……”

  易琅的声音有些发抖,“父皇驾崩,我会如何?”

  此话说完,尽管他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却仍不免牙齿龃龉,脸色发白。

  杨婉忙将他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