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没有应声。

  跪坎石是常用来责罚宫人,杨婉见李鱼受过,但是她并不知道,这坎石看似不算高,人一身的重量全部压上去,膝上竟如刀切一般的疼。

  她伸手撑住门槛,试图让膝盖好受一些,王忠见她姿态不端,又阴声道:“婉姑姑,您这是对娘娘不敬。”

  杨婉抬起头看向他,忽直唤其名,“王忠。”

  王忠一怔。

  杨婉的声音陡然转寒。

  “不要对我得寸进尺。”

  王忠再度失语。

  杨婉直起身,“不要站在我与殿下面前。”

  王忠下意识地看向易琅,见易琅正冷冷地看着他,不由咳了一声,慢慢地让到了门后。

  杨婉闭上眼睛,尽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寒气从地上袭来,易琅站在她身后,悄悄搀住了杨婉的胳膊。

  “殿下,您站着就好。”

  易琅摇了摇头,抿着嘴唇望着杨婉。”

  杨婉冲着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青蒙等人都眼巴巴得盯着香,风吹得紧,香也就烧得很快。

  最后一节子香灰落在炉中,青蒙忙过来将杨婉搀起来。

  膝盖上的淤堵的血液猛地被冲开,杨婉疼得眼前一阵发黑,她勉强站直身子,对王忠道:“替奴婢回皇后娘娘,奴婢会好好照顾皇长子殿下。”

  说完牵起易琅的手,温声道:“走,跟姨母回去。”

  “嗯。”

  易琅点了点头,与青蒙等人一道撑着杨婉慢慢地朝承乾宫走。

  走出养心门好远,易琅才轻声道:“姨母……我今日真的没有做错。”

  杨婉低头道:“知道,殿下一直都是心有敬畏的孩子。”

  易琅抬起头,“那为何皇后娘娘今日……”

  “因为人都有畏惧,而殿下,也是一个令人生畏的人。”

  易琅并没有完全听明白这句话。

  正要再问,忽见内东厂的一行人从太和殿的方向走来。

  邓瑛见杨婉行路艰难,忙示意其余人止步,独自走到杨婉面前,低头看向她的腿道:“怎么了。”

  杨婉摇了摇头,径直说道:“中宫停了殿下的侍疾。”

  邓瑛低头看了看易琅,抬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杨婉应道:“就是今日,不止殿下不能在进殿,六宫的侍疾昨日也停了。邓瑛,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邓瑛点了点头。

  “我明白。”

  杨婉朝邓瑛身后看了一眼,“是什么东西。”

  邓瑛道:“内阁的票拟。”

  “现在难递了。”

  “是,但事涉北疆军务,必须递。”

  “那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回一趟承乾宫,你半个时辰之后再过去。”

  “你要做什么。”

  杨婉瘸着腿朝前走了一步,“吃一堑长一智,我们两个不能都吃亏吧。”

第124章 还君故衫(四) 邓瑛,殿下,你们两个……

  “你要怎么做。”

  杨婉咳了一声,应道:“六宫皆不能侍疾,但还有一宫在六宫之外。”

  邓瑛听了这句话,低头沉默了须臾,忽道“你是说太后。”

  杨婉点了点头,“皇后是亲自为陛下侍疾,还是借亲自侍疾之名,与司礼监合谋,私锢陛下。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太后此时不一定想得清楚,但只要令太后生疑,就能帮东厂和内阁,在养心殿撕一条口子出来。”

  邓瑛道:“你要去见太后?”

  杨婉摇了摇头,“我不去,有人比我的立场好。”

  “杨婉。”

  邓瑛忽然沉下声,唤了杨婉的名姓。

  杨婉没有再往下说,垂下眼眸,握住了自己的一只手臂。

  天上的暗云压下来,风里起了土腥味,蟹爪兰的香气越发浓郁。

  邓瑛身后的内侍上前道:“督主,要下雨了。”

  邓瑛回头道:“你们先避。”

  说完转身再次看向杨婉,张了口,却欲言又止。

  杨婉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邓瑛的声音,索性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不过已经晚了。”

  她说着低头望向身边沉默的易琅 ,“我曾经劝过你,看开一点,不要去做自伤的事,但现在……是我自己看不开了。”

  她喉咙一哽,声音带着一丝轻微的震颤,“我要跟你一样,对得起我这一生的意义。邓瑛,还有殿下,你们两个都别怕。”

  ——

  黑云压来,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宫墙边飞过。

  杨婉回到承乾宫门前,合玉等人立即迎了出来。

  杨婉忍着膝伤跨过门槛,对合玉道:“帮我打盆凉水吧,别的就不要了。”

  合玉急切问清蒙,“婉姑姑是怎么伤的,皇后娘娘到底做了什么处置。”

  清蒙看了一眼坎儿下。

  合玉愣了愣,跟着就明白过来。

  “跪的坎儿石吗?”

  “嗯。”

  合玉听了虽然难受,但还是长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是这个法子……”

  “那也伤人的身子啊。”

  杨婉抬起头,见陈美人跨出偏殿,有些惶急地朝她走来。

  “越是这样不起眼的法子,越是不好养,你做了什么,为何要受罚。”

  清蒙带着哭腔道:“姑姑是替殿下受的罚。”

  “替殿下……”

  杨婉抬手示意清蒙不要再往下说,向陈美人道:“还好今日在养心殿侍疾的是殿下,不是陈娘娘您。”

  陈美人一怔,随即道:“我将才听了旨意,六宫的侍疾全停了,说是若有搅扰陛下养疾者,重罚。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咱们一年来本就见不了陛下几次,如今陛下病重,怎能将我们的真心实意都挡在外面。”

  杨婉咳了一声,忍着疼直起身,“您别急,太后娘娘会体恤娘娘们的心。”

  “太后娘娘……是了,你不说我竟忘了,还能求老娘娘能为我们做主啊。”

  杨婉吞咽了一口,“陈娘娘,还请您听奴婢一句。”

  “你说。”

  杨婉挣扎着松开合玉,朝陈氏行了一个礼。

  “陛下病重,老娘娘心绪定不宁,在老娘娘面前说过了,对您并不好。”

  陈美人垂下眼眸,“我何尝不知,但……”

  “请您告诉老娘娘,阖殿余皇后娘娘一人忧心劳力,难免疏漏。阖宫满朝皆不知陛下安否,难免关心则乱啊。”

  陈美人道:“这样说,太后娘娘就能恩准我们见陛下吗?”

  杨婉不置可否,只哑道:“娘娘试一试。”

  ——

  陈氏走后,杨婉方慢慢地挪到偏殿内坐下,合玉端来凉水,蹲下身挽起杨婉的裤腿。

  杨婉摁住她的手道:“行了我没事,你陪殿下去歇息吧,我自己来。”

  合玉起身应“是。”

  谁知易琅却不肯走,他立在杨婉面前,虽然没有出声,但却令合玉等人不敢上前。

  杨婉抬起头,轻声道:“怎么了殿下。”

  易琅道:“我有话问姨母,合玉姑姑你退下。”

  “殿下……”

  合玉有些无措,不自觉地向杨婉。

  杨婉冲合玉点了点头,“去吧。”

  合玉应声掩门,易琅一直等到门外的脚步声远了,才向杨婉走了几步。

  “内廷宫人私涉党争,是死罪。”

  杨婉的喉咙如同被此进了一根又细又软的刺,但她没有外露情绪。

  “是啊,是死罪,姨母认了。”

  她说着便要站起来,易琅却猛地扑入杨婉怀中,一把抱住她的手臂,杨婉被易琅冲撞得朝后退了几步,实在站不稳,跌坐在榻。

  “你别认……”

  易琅的声音有些抖,“我不想姨母死。”

  杨婉撑着榻面坐直身子,低头看着易琅露在衣领外的半截脖子,轻道:“殿下以前不会这样说的。”

  易琅没有吭声。

  杨婉摸了摸易琅的后脑,“殿下忘了吗?周丛山死的那一年,殿下也是在这里发现奴婢写的笔记,那时殿下让奴婢……”

  “不一样了。”

  杨婉心上一颤,试探着问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易琅抬起头,双眼通红却没有流泪,“姨母,我如今明白了,你和厂臣一样,你们都不想牵扯到立储的党争中来,你们现在这样做,都是因为我。”

  “不仅仅因为你。”

  杨婉搂住易琅,“立储的党争历朝历代都有,有的的确是为了私利,而有的就像殿下说的那样,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不是想要将一个人尊上至高无上的位置,他们只是在期待一个贤明的君主,想看到一个更好的人世间。殿下还记得,厂臣是怎么跟您讲党争的吗?”

  易琅点了点头,“记得,厂臣跟姨母说得很像,他说党争不可避免,让我不必害怕,只需要从他们的政见里,选择于国于民都有利的见地。”

  杨婉“嗯”了一声。

  “他很说得很对,殿下不必害怕,我和厂臣也是党争中的一部分。我们的见地,殿下大胆选就好。”

  杨婉说完这句话,不禁自惊。

  若手从前,她一直希望这个未来君王可以留一点仁义给邓瑛,但如今,她却觉得邓瑛并不需要这份怜悯,不光邓瑛不需要,杨婉自己也不需要。

  六百年后的精神骄傲,不允许她像封建时代乞求 “恩赦”,她这一生的意义,是在邓瑛的时代里活着,并且带着他,一不卑不亢地一道好好活下去。

  ——

  暴雨突降。

  邓瑛立在养心殿的门廊上,檐下雨水如柱。

  王忠朝邓瑛行了个礼,直身道:“督主,陛下看不得“票拟”了,这事儿啊,司礼监的何掌印是知道的,邓督主,您回吧。”

  邓瑛转过身,朝殿内看去,浓重的药气与雨气相逼,交杂在一起,有些难闻。

  “东缉事厂有专事专奏之权,不必经司礼监允准。”

  话音刚落,尚仪局女官姜敏与宋云轻,冒雨从月台上走来,王忠忙迎上去,“姜尚仪怎么来了。”

  姜尚仪朝邓瑛行了一礼,而后直身道:“太后娘娘懿旨,将王忠杖责四十。”

  “什么……”

  “带走,我会亲自回奏皇后娘娘。”

  王忠姜敏这么说,知道再出声只会被打死,两股颤颤地被锦衣卫带了下去。

  姜敏低头冲着阶上道:“拖到司礼监去行刑,不得在此处搅扰陛下。”

  说完弹了弹衣衫上的雨水,回身看向邓瑛。

  “邓厂臣,老娘娘下了明旨,复行六部内阁要害票拟的传递,但仍以陛下病体为重,陛下若不堪其劳,则令内阁与司礼监会议,不可再有留中不发之事。”

  “是,奴婢明白。”

  姜敏望着深揖在前的邓瑛,待他直身后,方平声道:“这道懿旨虽不是承乾宫的人求来的,却是被承乾宫的人引出来的,今日陈氏在太后面前说的话,咋一听没什么,细想则很巧,不像是无心之间说出来的。”

  邓瑛道:“尚仪有话请对邓瑛直言。”

  姜敏道: “我一直希望杨婉可以和云轻一样,在我尚仪局当中避事,但自从宁娘娘患疾迁宫,她以宫女的身份掌承乾一宫,我就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护她了。好在她一直都很聪明,知道分寸在什么地方,所以司礼监一直没有针对她,但是这一次,她将立场挑明了,老娘娘的这道旨意,虽然证明她赢了皇后和司礼监,但是对她来说,和催命符没什么两样,你一定要让她留心。”

  邓瑛躬身再揖。“邓瑛替杨婉,多谢尚仪。”

  “还有一句话,虽然很无耻,但我还是要对厂臣说。”

  邓瑛直起身,“尚仪请说。”

  姜敏低声道:“若是厂臣最终执掌司礼监,希望厂臣看在杨婉的份上,照拂我尚仪局。”

  “邓瑛也有一句无耻之言。”

  “若我出事,请尚仪设法保杨婉离宫。”

  姜敏摇了摇头,“我姜敏在宫里十几年,从不涉险行事,厂臣求错人了。”

  她说完便要转身,宋云轻忍不住唤了一声,“尚仪……”

  姜敏转身道:“云轻你过来。”

  宋云轻边走边道:“您不是一直都很喜欢杨婉吗?怎么就……”

  姜敏站住脚步,“你也一直都认可我教你的道理。”

  她说着抬头朝邓瑛看去,沉默了须臾方道:“这宫里不惜命的人已经够多了,不差你这一个。走了,跟我回去。”

  宋云轻回头看了一眼邓瑛,邓瑛什么也没说,只弯身朝她揖礼。

  宋云轻轻轻捏了捏手上那只杨婉送给她的玉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她松开手,墩身向邓瑛回礼,转身追姜敏而去。

第125章 还君故衫(六) 走反了,床在那边。……

  邓瑛在养心殿见到贞宁帝时,贞宁帝连起坐都已经很艰难了。眼见得喉处肿起了一大块,里面的脓血抵着气管,太医们时不时地就要将贞宁帝的脖子抬起,以免他倒气窒息。

  邓瑛在榻前跪呈奏章,贞宁帝看了一眼,实在睁不开眼,喘息着吐了一个“念”字。

  邓瑛依言,在榻前将兵,户二部的奏章,及内阁的票拟平声念了一遍。

  贞宁帝听完稍稍抬起头,哑道:“这是什么……时候的奏本。”

  邓瑛跪禀道:“七日之前。”

  “胡襄…”

  贞宁帝睁开眼,“为什么…为什么司礼监还没有用印。”

  胡襄忙应道:“兹事体大,掌印…还在斟酌。”

  贞宁帝涨起脸帝了几声,守在次间里的四个太医连忙拿着鼻烟过来,凑到贞宁帝鼻下。

  贞宁帝有些吃力地低头吸了一阵,呼吸方顺了一些,抬眼又唤了胡襄一声,“胡襄……”

  “老奴在。”

  “告诉何怡贤,他是个奴……婢!”

  “婢”字出口时,贞宁帝的肩膀猛地一耸,接着又连咳了几声,咳得眼前直冒火星子,太医们连忙将他扶来坐起,着宫人上前来顺背理气。

  殿内的人见状,全部跪了下来,胡襄发颤道:“主子……你别气恼了身子,您打奴婢出气吧,奴婢们知错了呀……”

  胡襄磕头如捣蒜,其余的宫人也都大气不敢出。

  邓瑛沉默地望着胡襄,等待着贞宁帝的后话。

  “欺君,欺君啊,打你们……你们记得住吗?”

  胡襄听了这话,顿时浑身一颤,忙膝行到贞宁帝脚边,“主子,奴婢们的耳朵就长在主子心上,主子说什么,奴婢一个字都不敢忘。奴婢们做得不好,甘愿受罚,可主子说奴婢们欺君,奴婢们死也不能认……求主子看着奴婢们的心,哪怕是要掏出来……”

  “够了……”

  贞宁帝垂下头,将腿蜷起,“拖出去,让他和何怡贤打鸳鸯板子。”

  胡襄身子一摊,被锦衣卫架着胳膊拖死物一般地拖了出去。

  “邓瑛……”

  “奴婢在。”

  “你靠过来。”

  邓瑛直起身走到榻边,弯身靠近贞宁帝。

  贞宁帝口中的气息很烫,混合着药味和腥味,扑入邓瑛的鼻中。

  “你……明日将内阁议储的诏书拿来,朕自己看……”

  “是。”

  贞宁帝点了点头,“去……去监刑。”

  “是。”

  “还有一句话……”

  “奴婢听着。”

  贞宁帝仰起脖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稍微顺畅一些,“告诉何怡贤,再起不该起的心,朕身后的大礼,也不需要他领着议了……”

  身后大礼,指的自然是皇帝的大丧之礼。

  贞宁帝这句话,无疑是给了何怡贤一道免死令。

  邓站起身,冒雨走出养心殿,指了一个东厂的执事太监,去会极门给杨伦传话。

  等他自己回到内东厂的时候,大雨刚停下,厂衙外的空地上积水哗啦啦地在地沟里流着。

  覃闻德正将何怡贤和胡襄两个人往内衙前拽。

  阶下铺着两张白布,八个厂卫踩实四角。像是为了泄愤一般,覃闻德将两根三寸来宽的重杖取了出来,丢在白布上“啪”的一声响,胡襄顿时吓得湿了裆。

  邓瑛走向门前,覃闻德忙迎着他走了几步,“传话的人没说实数,督主,打多少啊。”

  邓瑛看了一眼地上的白布,平声道:“一张就够了。”

  “哈?”

  覃闻德摸了摸后脑,“打一个人啊,不是说两个都要打吗?”

  邓瑛道:“鸳鸯板子。”

  “什么?”

  “照做。”

  邓瑛转过身,“这是陛下的旨意。”

  说完对押着何、胡二人的厂卫道:“把绑绳解开。”

  覃闻德有些不甘心,压低声音对邓瑛道:“鸳鸯板子有什么打的,这不是让他们做戏吗?”

  邓瑛没有说话。

  何怡贤跪在地上笑了一声,“想不到,我也有受你教训的时候。”

  厂位将绑绳从他身上抽出,朝他喝道:“站起来。”

  何怡贤站起身,解下自己身上的官袍子,朝邓瑛走了几步,“主子有话让你传吧。”

  邓瑛道:“等老祖宗受完责之后,我再传。”

  “行。”

  何怡贤说完,低头看向地上的白布,“你看吧,就算做主子的心疼我们,也是说剥体面就剥体面。你一做奴婢的,妄图做臣,到时候,被剥得就不是体面咯。”

  他说完,颤巍巍地趴了在了白布上,伸直双腿,双手捏在头顶。

  覃闻德捡起地上的刑杖,一把丢到胡襄面前,“还愣着做什么,起来动手。”

  胡襄湿了裤裆,起来的时候步子都是软的,好半天才把覃闻德扔在地上的板子捡起来。

  所谓鸳鸯板子,在内廷是开大恩的刑罚,受刑之人相互行刑,所以给了受刑人很大的余地。

  胡襄本就被覃闻德的架势给吓破了胆子,此时被剥得只剩中衣,众目睽睽之下连站都站不稳,抬起板子,飘飘忽忽地落下,看得覃闻德心焦得很。

  然而尽管那一杖落得轻,何怡贤还是忍不住背脊一抬。

  胡襄听到何怡贤的呻吟声,丢了杖就扑跪了下去:“老祖宗啊……做儿子的……下不了手啊,下不了手啊。”

  何怡贤抬起头,“好了,快些吧,还能少丢些人。”

  “是……是是……”

  胡襄挣扎着又站起来,咬着嘴唇又将杖抬了起来。

  二十杖毕,何怡贤喘息了半日才终于爬了起来,胡襄赶紧丢了刑杖趴了下去,“老祖宗,您狠狠打儿子,狠狠打……”

  何怡贤没有立即取杖,反而将自己的官袍取来,罩在胡襄的裆处。

  胡襄含泪回过头,“老祖宗……”

  何怡贤扶着腰直起身,叹道:“转过去。”

  胡襄咬着衣袖转过身,眼泪淌了一脸。

  邓瑛背过身,朝厂衙外走,覃闻德追了几步道:“督主不看了吗?”

  邓瑛摇了摇头,“你去看着吧,我不看了。”

  说着已经走出了内厂衙门。

  何怡贤维护胡襄体面的心和当年杨伦维护邓瑛体面的心似乎是一样的。然而,何怡贤可以明做,杨伦却只能暗为,但其实这样对邓瑛来说,却是好的。

  如果杨伦也像何怡贤那样,堂而皇之地维护邓瑛的衣冠,那对他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羞辱。

  文臣宦官。

  宦官文臣。

  这个世上能够在不伤他自尊的前提下,维护他体面的人,只有和他经历相似的郑月嘉。

  可惜他已经死了。

  邓瑛想到这里,忽又觉得不太对。

  除了郑月嘉之外,分明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明明是他羞耻的根源,却又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脱掉衣衫,赤身裸体地站在那个人面前。

  邓瑛此时,很想见她。

  **

  承乾宫已经上了灯。

  一场秋雨过后,满地都是绰绰的灯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