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怕她有一日会怨我。”

  “这宫里人皆不易,我不易,你不易,她也一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谁又能真正随心所欲?”

  这话换来了陈司膳良久的沉默。

  一天之内,两个人对她说留在宫里对她才是好的话,福儿真不知是该哭该是该笑。

  可如今这般情形,她也只能认命了。

  但终究是不甘心啊!

  她心心念念了那么久,就是想有一日能回家。出宫归家早已成了她的执念,很小的时候就藏在她脑海中,如今突然却出宫了,她心里只剩了茫然。

  院中寂静,陈司膳虽走了,但方才那些人都缩在屋里不敢冒头,自然也没人来找福儿的不痛快。

  她一个人坐着烦闷,便去打了盆水来洗脸。

  刚洗上,有人来叫她,说是王御厨找她。

  福儿想起那锅鸡,当即打起精神来,锁了门往膳房去了。

  ……

  这个点不是主子们用膳的时间,福儿到了御膳房,却发现里面烟气缭绕的。

  进去后,才发现王御厨正在做菜。

  王御厨,原名王来福,本是膳房一老太监,忽有一日茅塞顿开,在厨艺上突飞猛进,一路从帮厨太监做到御膳总厨,如今专门负责给元丰帝做御膳。

  福儿也姓王,闺名叫多福,和王御厨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当初福儿就是利用名字和王御厨套近乎,才让对方愿意收她在手下打杂。

  一开始让她当烧火丫头,她给王御厨烧了整整一年的火,王御厨才让她学着摘菜、切菜、配菜,打下手。

  王御厨是个性格怪异的人,他做菜时从不让人在边上看,摘菜洗菜切菜也都是他自己一手包办。福儿是那个例外,也是至今唯一的例外。

  福儿进来后,就看出锅里的锅气不足,当即转到灶口看火,果然里面的火不够旺。

  她也没说话,去了灶膛前坐下,用烧火钩子在里面捅了两下,拿火钳夹了木柴往里填。

  什么时候该用大火,什么时候该转小火,福儿一清二楚。

  师徒俩配合着,也不过一会儿时间,王御厨就炒出了四个菜。

  四菜,配一壶酒。

  放在一张小方桌上,师徒俩就在膳房里就着小方桌吃菜喝酒。

  “我炖的鸡呢?”福儿问。

  “早就被那群臭小子吃干喝尽了,我回来时,连根鸡骨头没都剩,就剩小豆子嘴边还剩一抹油。”

  福儿失笑。

  看来她师傅会知道那只鸡的存在,还多亏了小豆子偷吃完没擦嘴。

  那小子蠢透了,每次东西明明是被一群人吃了,偏偏就他一人藏不住,最后偷吃的锅自然也是他背,幸亏她师傅从来睁只眼闭只眼,不然那小子的日子可不好过。

  师徒俩,一老一少。

  一个老得干瘪得不像个御厨,一个水嫩得不像会灶上活计的少女,两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你一杯我一杯,不一会儿,酒菜已经没了大半。

  这时,王御厨才抬起眼去看福儿。

  “听说,你出息了?”

  福儿先是垮脸,再是露出沮丧表情。

  “师傅连您也打趣我!”

  王来福干瘦矮小,头发都白完了,也就一口牙还好,吃肉喝酒不含糊。闻言,他笑了笑道:“其实留在宫里也好,出宫了还不知道是怎样。”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个人这么跟她说了,关键还都是她亲近的人。

  “师傅,难道你也觉得宫外不如宫里好?”

  王来福瞅了她一眼,眯了口酒:“我只知道,若家里好过,是不会把女儿送进宫的。”

  一听这话,福儿当即又垮了脸。

  王来福悠哉悠哉夹了一筷子菜进口,又道:“男人也就罢,女儿家在外头的日子可不好过,年景不好的时候,卖儿卖女不在少数,即使嫁了人,还有公婆压在头上,男人若是个不成器的,卖了你换酒喝,官府也不会管。”

  “师傅,你怎地就知道女儿家嫁了人日子也不好过?您都多少年没出过宫了?”福儿嘟囔道。

  王来福瞥了她一眼:“别顶嘴,我说我知道我就知道。”

  “可我若是能挣银子,他们捧着我还来不及,怎会日子不好过?”

  王来福摇了摇头,脸色复杂道:“师傅知道你聪明,也有主意,但是傻丫头,宫里和宫外是不一样的,宫里的宫女多女官多,都抱团取暖,女子日子自然好过。可外面却是以男人为主,女子又讲究三从四德,从父从夫从子,有些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说着,他又道:“你说你,我之前就跟你说了,让你转个女官,若有个正名儿,也不至于摊上这种事。”

  其实福儿也悔,她要是早知道会碰上这种事,她直接当女官了。

  女官是区别于普通宫女的群体,属宫廷内官,不再适用二十五年满出宫的规矩,她当初就是考虑到这点,才一直赖着当个小宫女。

  见她一副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样子,王来福道:“要不,我去跟王尚食说说?”

  御膳总厨这名听着似乎很威武霸气,可说白了还是归属尚食局之下,又因二十四司里的太监区别于内侍监里的太监,他们算是尚宫局下的人,属于两边不讨好。

  总之,既不能和内侍监的人抱团,六局里又都是女官,喜用宫女而不喜用太监,所以像王来福这一类人特容易受夹板气,大多都是混日子,要权力是一概没有。

  当然,因为王来福地位特殊,别说王尚食了,即使两位尚宫都对他十分尊重,可他因不想参与太监和女官之间的明争暗斗,一直对两边都是疏远不结交,平日只管做好自己的活儿。

  这些福儿都知道,怎忍心让师傅一把年纪还被搅进浑水?

  而且她也清楚,与一个御厨相比,眼下大抵没什么事比尚食局往东宫送人更重要了,所以她去是去定了。

  “别,我还是去吧,欠下的人情总是要还的,这回就当一次都还了。”

  饮了最后一杯酒,福儿也想通了。

  不就是进东宫嘛,又不是什么刀山火海!

  见福儿终于露出笑容,王来福也轻松多了,笑道:“行,你能想通就好,你聪明,身后还有这么多人,总不会让你在里头的日子难过。”

  当晚,陈司膳让人送了一身衣裳给福儿。

  还是宫女服,上身是粉色交领短袄,下配浅绿色的裙子,但比起规制的宫女服,上面多了些不太显眼的刺绣。

  宫女所穿的衣裳都是规制,甚至发髻怎么梳都有规定,不过都是年轻的女孩,在衣裙上绣些不太扎眼的花儿,总体来说是没人管的。

  倒是福儿,因常年在御膳房里打转,从不弄这些花头。不过从这身衣裙里,她能看出尚食局对她的一片‘期许之意’。

  果不其然,等第二天她被王尚食领到尚宫局,和另外三个被挑出来的宫女汇合,每个人穿的衣裳看似一样,却都带点别出心裁的小花样。

  而淑月果然也被选上了,半垂着头站在何尚宫身后。

  胡尚宫和何尚宫难得聚在一处,两人说了些场面话,从表面上是绝对看不出二人是敌对的。

  又对几人说了些训诫之言,诸如要用心当差,不得坠了尚宫六局的名声之类,就领着福儿她们往坤元宫去了。

  到坤元宫时,正赶上嫔妃们来向皇后请安刚散之时。

  一众嫔妃颜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容貌出色,她们或是前呼后拥,或是三两成群从坤元门走了出来。

  胡尚宫和何尚宫领着四个宫女往一侧避了避,恭敬地垂首站立,等待这些人过去。时不时有人好奇地往这里看上两眼。

  这时,又有一名宫妃从门里走出来,俨然比之前出来的宫妃更有威势,身边环绕无数宫女太监。

  那衣衫华丽却弱不禁风的宫妃突然停下脚步,往这里看了一眼。

  “胡尚宫,何尚宫?”

  听到自己的名,胡尚宫和何尚宫自然不能再装沉默,两人上前行礼问安。

  甄贵妃笑着问道:“两位尚宫今儿怎么到这么齐,难道是有什么好事不成?”

  贵妃能明知故问,身为女官却不能不答,何尚宫言简意明说了这趟的来意。

  甄贵妃漫不经心往这里瞟了一眼:“原来是给咱们太子殿下挑选司寝宫女啊?”说着,她往后面四人瞧了瞧:“过来给本宫瞧瞧。”

  听见贵妃娘娘叫自己,福儿四人忙上了前。

  两位尚宫是女官,可见宫妃不跪,宫女们却不行,于是皆跪下行礼,又在叫起中保持半垂头的姿势站了起来,接受审视。

  一道目光从福儿头上滑过。

  福儿从眼角余光只能看到对方穿了一条十六幅的石榴裙,裙下露出一点鞋尖,其上缀着一颗硕大的明珠,明珠光晕吞吐,是最上等的南珠。

  这等明珠拿来做发冠都不会显得寒酸,却被贵妃拿来做鞋上的装饰,当真是奢侈至极。

  “都抬起头来。”

  四人抬起脸,眼皮却低垂,不敢直视贵妃真容。

  福儿借用半垂眼的姿势将对面贵妃看了个十成十。

  她能有此功力,还是有人专门教过她。宫里规矩多,奴婢们不能直视主子真容,但很多时候看清楚场面局势是保命首要,久而久之,在宫里待久的人都会这一招。

  福儿不知四人中的其他人有没有去看贵妃,反正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直视贵妃的真容。

  不愧是宠妃,容貌之绝色,当属她所见过的人中之最。尤其那股纤弱娇柔之态,世间又有哪个男子不怜爱,怪不得诸如淑月之类的宫女都去效仿她。

  “倒都生得不错,尤其是这两个。”甄贵妃骤然一笑,指了指福儿和福儿身边的宫女。

  其实只要有眼睛,都能看出另外两个宫女才符合男子审美,倒不是福儿二人长得不好,而是当下男子都喜欢那种娇弱白嫩我见犹怜的,福儿和那个叫碧玉的宫女却长得稍显憨厚老实了些。

  贵妃明显说的是反话,可人是胡尚宫挑出来的,她又不能当面反驳贵妃,只能回道一句‘娘娘说的是’。

  甄贵妃看过胡尚宫带来的人,终于放下心来。

  “既然你们等着要进去见娘娘,那就快进去吧。”

第4章

  贵妃在前呼后拥中走了。

  等她走后,坤元门外一众嫔妃纷纷加快步子离了去,只是不一会儿宫门前就只剩了胡尚宫等人。

  何尚宫看了胡尚宫一眼,露出一丝不显的笑。

  “胡尚宫,我们进去吧。”

  胡尚宫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她心绪如何,不过这一会儿时间,宫中争斗的锋芒已现端倪。

  四人跟着两位尚宫进了坤元宫。

  黎皇后似乎已经知道宫门处发生的事,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看福儿几人,就让人领着她们往东宫去了。

  等人都退下后,迎春不免担忧道:“娘娘如此安排,倒让贵妃抓到了机会,胡尚宫选的那两个宫女姿色,明显不如何尚宫选来的,恐怕……”

  黎皇后微蹙了下眉心,旋即又松了开:“本宫的儿子,本宫清楚,不用慌张。”

  离开坤元宫,福儿还在想方才见到黎皇后的场景。

  若论容貌,皇后一点都不弱于甄贵妃,相反其姿容明艳如牡丹,气质高贵端庄,要更胜贵妃一筹。

  也不知陛下为何偏偏宠爱甄贵妃,难道男人都喜欢娇娇弱弱的女子?

  不提这些,四人被领去东宫。

  几个宫女在宫里待得也不是一日两日,东宫种种富丽堂皇的景象并未让几人诧异,当然忐忑和好奇是在所难免的。

  尤其一路行来,只见太监,宫女却一个不见,显然传言中‘太子殿下身边连只母蚊子都没有’是真的,这让几个宫女不禁喜出望外,俨然有种太子殿下若是见到自己,定会宠爱自己的期待。

  不过这其中并不包括福儿。

  正确来说,她虽认了命,但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情愿的,自然也没功夫去想这些。

  几人被领到一个中年太监面前。

  此人叫陈瑾,乃东宫总管太监,生得长眉细目,看着一副和善相,但因为气质冷漠,让人有些望而生畏。

  对方也未与福儿等人多说什么,简单问过名字后,就让人把四人领去一个小院。

  院子不大,临着院墙下一排几间屋子,小太监说这就是她们的住处。因为屋子都在一个朝向,大小摆设都是一样,自然也不存在争抢什么的,福儿便择了最靠边一间屋子住了进去。

  过了会儿,有小太监给几人送来日常用物。

  有换洗的宫女服两套,有梳发用的发绳、绒花,这是宫女们唯一被准许使用的头饰。还有铜盆、镜子、梳子、胰子各一。床上的被褥都是新的,这些不用再备了,

  第一天主要是安置,四人各自收拾打扫自己的屋子,期间并无交流。中午用饭,有专门的小太监给她们送来。

  福儿尝了一口,就是宫里专门做给宫女太监们吃的饭,连味道都一样,阖宫上下一个口味,这让吃惯了小灶的她不禁皱起眉。

  让她做什么都行,但唯独不能亏了她的嘴,想当初她进宫不就是因为家里太穷,偏偏家里人又多,她人小食量却大,总是吃不饱,被娘哄着说有个地方能让她吃饱肚子,带她去应选了宫女,所以亏她什么都不能亏了她的嘴。

  福儿去了门边,瞧见送完膳的小太监正打算走,对他招了招手,将他叫到屋里来。

  “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们的膳食都是你送?我瞧着你挺面善的,是不是以前经常跑膳房?”

  这小太监生就一个小圆脸,面相看着十分讨喜,堆着笑道:“小的名叫小安子,专门负责领膳的,几位姐姐来了,就被陈总管派来给几位姐姐送膳。”

  福儿满意地点点头:“既然你经常往膳房跑,那我托你件事好不好?”

  小安子虽没和福儿打过交道,但人家有眼色啊,见这位姐姐笑得格外不像好人,便知道托的这事肯定不好办。

  还算他聪明,没把话说死,只说若不犯规矩的情况下,帮点小忙是可以的,但再多的就不行了,他也做不了。

  福儿笑道:“我也不托你办别的,以后你帮我们领膳时,去找御膳房的小豆子,单独帮我另领一份饭菜,你跟他说是我要的,他自会准备。”

  小安子吃惊得差点没把舌头咬掉,什么叫‘单独帮我另领一份’,什么叫‘他自会准备’?

  并不是所有膳房都叫御膳房,阖宫上下就那么一个地方叫御膳房,就是专门给陛下做御膳的地方。

  难道说这叫福儿的宫女,平时吃的都是御膳?

  还别说,真就是!

  王来福平时负责给元丰帝做御膳,宫里各种上好食材都紧着他这儿用,随便从手指缝里漏点他和福儿都吃不完,还连带下面那些打杂的小太监们都能吃得满嘴流油。

  这是整个膳房,乃至整个尚食局都知道的事,不是有那句俗话‘荒旱三年,饿不死掌勺的厨子’?

  平时王来福负责做给上面的御膳,福儿则拿边角剩料练手,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她吃,她吃不了则都便宜了那些打杂的太监们和尚食局里的人了。

  要不怎么说福儿人缘好?

  都是吃人嘴短。

  福儿在来之前,就考虑到吃的问题,便与师傅说了,让他千万别忘了给她准备吃食,不然她在东宫可熬不下去。

  王来福满口应承下来,这才有这场事。

  而小安子虽和福儿没打过交道,但他在来之前就把几个宫女的来历都打听清楚了,知道这个叫福儿的宫女是来自尚食局。

  此时又见她如此说,不免想到自己平时跑膳房,听说给陛下做御膳的王御厨身边有个负责打杂的宫女,在尚食局很吃得开,难道就是此人?

  要不怎么说,能在宫里待下去的,都是人精?

  小安子也未质疑,只是犹豫了下,道:“既然姐姐这么说了,小的便去试试,若是不成,姐姐可勿怪。”

  福儿见他如此识趣,笑眯眯道:“你只管去找小豆子便是。放心,你帮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晚上,小安子又来送饭了。

  他到这会儿都还有些脚踩不到地,感觉有些晕乎乎的。

  他作为东宫底层小太监之一,因为嘴甜又机灵,平时负责跑膳房给大家领膳,日子过得比那些干杂活的太监们要好一点。

  可他既不在主子身边侍候,领的膳也不是给主子的,可以想象每次去膳房的待遇。

  在这里就要说说尚食局下的膳房了。

  总体来说膳房是个统称,是一座很大的宫院里套了几个小院子,其中有负责宫筵的,有负责给嫔妃及皇子公主们做膳食的,有负责给女官宫女太监们做吃食的,这些都分属不同地方。

  其中又有一座单独的小院,这才是传说中的御膳房。

  平时小安子领膳,就在最靠外围给普通宫人做吃食的地方,根本到不了里面去,可这一次他不光进了,还进了传说中御膳房所在的小院儿。

  虽没进里面,只让他在院子里等,但等的过程中,他却受到非同一般的待遇。

  几个小太监围着他,把他领到茶房里去吃茶,除了茶以外,还拿了许多零嘴给他吃。

  “既然今儿认识了,以后就是好兄弟,小安子以后你常来,等下次有空找你喝酒。”

  见他拿着鸡掌也不吃,有个小太监道:“你吃啊,王爷爷卤的鸡掌,平时我们可难得分到,今儿也算沾了你小子的福气,你在东宫多照顾咱们福儿姐姐,以后少不了你好吃的。”

  小安子人都是晕了,除了吃就是点头,等食盒拎过来后,临走时又有人塞了他一包吃食。

  因为他赶着要送膳,没机会尝,但他看了里面的东西,好像是被陛下大加赞赏的一道御膳,名叫‘灯影牛肉’。

  小安子没吃过灯影牛肉,曾远远瞧过一眼,是在一次御宴上,陛下专门赏给太子殿下的。

  只小小的一碟,装在白瓷碟子里,色泽红亮,油润光泽,瞧着就让人口涎泛滥。

  据说这灯影牛肉是用最上等的牛肉所做,几斤牛肉只能做那么一碟,其中还用了无数上等香料,乃王御厨独门手艺。

  如今自己却得了这么大一包。

  这一包能装下太子殿下得的那样的小碟几碟?

  这到底是不是灯影牛肉?

  一路上小安子都在琢磨这些事,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又是期待,却又不敢肯定自己竟能得到这物。

  等送完三个食盒,他提着剩下那个食盒进了福儿屋里。

  福儿看到熟悉的食盒,接了过来。

  “小安子,谢谢你。”

  “姐姐客气了,这都是分内之事,小的去了后,御膳房的人十分客气,还问福儿姐姐在这儿是否适应……”

  小安子挑拣了些去了后的事跟福儿说,说到最后,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等小的走时,小豆子公公还塞了一包吃食给小的。”

  他把纸包打开给福儿看,福儿见到里面的东西,当即笑了。

  “既然给你了,你就留着吃。”

  小安子没忍住问道:“福儿姐姐,这是不是那道御膳灯影牛肉?小的也就远远瞧见过一眼,没吃过。”

  福儿笑道:“这不是灯影牛肉,但做法差不多,也是用牛肉做的,下酒最好不过,你拿着当零嘴吃吧。”

  小安子很激动,激动完后,有些犹豫道:“可如此好的吃食,怎么能都给了小的,要不小的分姐姐一半?”

  这物确实稀罕,因为做起来很麻烦,师傅很少做,但福儿却没少吃,都是她自己做来当零嘴吃的,自然不觉得稀奇。

  她也看出小安子是在说客气话。那纸包打开,麻香味儿四溢,实在挑战人的口涎,怎会舍得分给旁人?没看见小安子说话时一脸肉疼样儿?

  正想拒绝了,她打开食盒后看到一包东西,摊开一看,和小安子手里是一样的物什。

  这麻香牛肉丝冷热都能吃,凉的口感最好,而且料放的足,最热的暑天也能放十几天不坏,这肯定是师傅做的,知道她贪嘴,留给她慢慢吃的。

  “你就别分我了,瞧瞧我这也有。”

  小安子一看那纸包比自己的要大多了,又是羡慕又是松了口气道:“那我就不分姐姐了。”

  又告别道:“姐姐用完了膳,只管把食盒放在门外,到时自有人过来收。”

  福儿从食盒端出饭菜。

  有一道爆炒腰肝,一道蒜蓉青菜,一道酸辣开胃汤,还有一大海碗粳米饭。

  菜数虽少,但菜量大饭也多,显然是知道她的饭量,特意加多了分量。再看菜的模样和色泽,明显就是师傅亲手做的。

  师傅真好!

  福儿一看见吃食,顿时什么烦恼都忘记了,当即把饭端过来,开吃。

  最后除了开胃汤剩了些汤底子,两道菜剩了些葱姜蒜,其他都被福儿吃得一干二净,一大碗饭也被她吃光了。

  吃饱了的福儿心情格外好,将桌子收拾了收拾,把脏的盘碟碗放进食盒里,又将食盒拎去门外放着。

  所谓肚里有食心不慌,此时吃饱喝足的她,一改下午的烦躁郁闷,也终于有心情去想想自己以后了。

  既然人已经来到东宫,别的就不能再想,那如何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好就成了首要。

  来之前陈司膳就与她说了,到时会有人来教她们规矩,所以她们应该不会那么快就去服侍太子,而这些时间足够她想明白以后该如何处事。

  是争取得些宠爱,为自己混个名分,还是寻机会犯错,让人把自己撵出东宫?可若是这么做的话,轻重极不好拿捏,若碰到个性格严苛的主儿,很可能她的下场就是一个死,所以摸清楚太子的秉性很重要。

  对了,还有那个叫陈瑾的太监。

  就在福儿躺在床上翘着腿正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动静。

  “谁?”

第5章

  福儿猜莫是来收食盒的小太监,但没有人应,她疑惑地下了榻,去将房门打了开。

  门外没有人,她目光落在挨着墙角放的食盒上。

  本来食盒是被她合拢盖好,此时却翘起一角,显然有人掀开看过,慌张之下发出动静,忘记回归原样了。

  她将食盒掀开看了看,看不出什么异样,便侧头往旁边几间屋子看去。

  此时已是黄昏,天色将黑之际,但因几间屋子都亮着灯,有灯光从门缝中倾泻而出,依稀照亮了门前一小块位置。

  三间房门外,临着墙边都放着一个食盒,显然都是用完饭后放在外面的。

  她想了想,走了过去,见隔壁房门是关着的,便干了和偷看她食盒的人一样的事。

  不同于她被吃干净的饭菜,这食盒的主人显然不满送来的饭食,不光饭没吃完,两个菜也只吃了一半。

  一个菜是白崧,另一个菜是萝卜。

  宫女虽在宫廷服役,但也不是顿顿能吃肉的,每逢五吃一顿肉,也就是一个月可以吃三顿肉,平时都是萝卜白崧换着吃,偶尔配点腌酱菜,就是开胃的。

  当然,这也只限底层宫女。

  若是在主子身边服侍,主子吃不完的都赏给下面人,就能分到一些好吃食。再来就是能在尚食局当差,尤其在膳房里当差的,各种吃食从不缺。

  当年她为何挖空心思都要去尚食局,还往膳房里钻,不就是为了口好吃食?

  此时福儿已经意识到小安子给自己夹带送吃食的事被人发现了,就是不知道是谁偷看了她的食盒。

  她看了看几间紧闭的房门,她隔壁这间住的是那个叫紫绡的宫女,紫绡的旁边是淑月,淑月的那边是碧玉。

  应该不是淑月,以她对淑月的了解,若是她早就应该嚷嚷上了。

  福儿又在心里算了算从她听到响动,到出来看这段时间,应该也不可能是碧玉,这么点时间不够她回房并关上房门,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紫绡。

  事情已经发生了,福儿虽有些懊恼自己疏忽,但并不惧怕。

  说白了,这种事在宫里太常见了,宫里就是这样的地方,有本事的过得滋润,没本事的就吃苦受累,从主子到奴婢们都是一样。

  再说了,这四人背后哪个没人?

  既然能来,就是有人把人送进来的。她能在饭食上开后门,指不定别人就能在衣裳上,在用物上开后门,毕竟尚宫六局不就是管着宫里的吃穿用度?

  这么想着,福儿回到自己房里,关门睡觉。

  次日,果然如福儿所想,有人来教她们‘规矩’。

  是尚寝局下的燕喜嬷嬷。

  尚寝局掌天子燕寝及嫔妃侍寝之事,燕喜嬷嬷是其下负责教导宫里新进嫔妃侍寝的嬷嬷。

  被派来的人叫马嬷嬷,她除了教福儿四人服侍太子时床帷洒扫陈设等诸多规矩,还要教她们床帏以内的事。

  头一次听马嬷嬷讲床帏之事,几个宫女俱是面红耳赤,可很快几人就意识到学好这件事的重要性。

  服侍男人,此事听起来着实粗鄙放浪,可宫里那么多主子,哪个不是靠服侍男人晋位份的?

  宫中有传闻,甄贵妃之所以得宠,除了其娇柔纤细惹人怜爱外,据说还精通房中术,迷得陛下屡屡去找她。

  皇后曾斥其狐媚下作,这狐媚下作在哪个地方,大家还是懂的。

  于是几个宫女分外巴结马嬷嬷,福儿虽有些不屑,但她这人做事喜欢给自己留条后路,想着以后或者也许可能用得上,在马嬷嬷讲的时候,她也会在下面竖着耳朵听。若有不懂的地方,也会觍着脸询问。

  此时就能看出各人背后隐形的势力,马嬷嬷看似严肃古板,对人不假以颜色,但对紫绡格外另眼相看,福儿有两次发现马嬷嬷单独留紫绡下来说话。

  紫绡恰恰就出身尚寝局。

  至于旁人有没有发现,福儿觉得应该是发现了,因为这两天淑月和碧玉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

  淑月出自尚服局,碧玉出自尚功局,尚服局顾名思义是管衣冠和仪仗的,尚功局则管营造织染。这两处重要性都不低于尚食局和尚寝局,但作用到她们几个司寝宫女身上,效果却并不明显。

  至少不如尚食局在吃食上补贴她,尚寝局利用燕喜嬷嬷给紫绡‘开小灶’,这种相对直接的作用,因此显得这二人有些弱势。

  福儿甚至在想,既然碧玉是胡尚宫的人,她要不要利用吃食向对方示好,以此来拉拢同盟?以免她找人夹带吃食这事被人捅破后,其他三人群起而攻之。

  这种行径看似很有心计,可前面也说了,在宫里没有点心计根本活不下来,要么就在最底层受苦受累受欺负,但凡能显出来的人,谁没有点自己的本事?

  审时度势,借势利己,这不过是生存在宫里的人首要必备罢了。

  可碧玉太沉默了,福儿几乎跟她搭不上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