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你舍得搬出去?你一旦从这里搬出去,你看看这黑城谁还信服你?你舍得把多年苦心经营让出去,沦为旁人附庸?出了事不知道想办法,反而责怪女人,你就这点出息!”

  毛苏利气得脸色青白交加,但又不否认妻子说得对。

  他确实不甘心,不然也不会做这么多。

  可经略安抚使是朝廷派来的,他即使不甘心又能怎么办?除非抗命,可他本身官职便是朝廷授予,若是公然违背朝廷命令,那就是死罪。

  “让我说,你就是顾忌太多?这其中门道,那安抚使也不清楚,你就拖着先不把官署让出来,他又能拿你怎么办?再不行,你自己掏银子给他建一座新的,他肯定愿意用新房子,而不是捡这栋破官署用。”

  毛苏利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

  新来的安抚使不知这座官署的意义,只要他愿意另择新地为官署,在黑城人的眼里,就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新来的安抚使辖制不了他这个‘总管’,被他架空扔出去了。

  以后黑城人服的还是他,怕的还是他。

  其实房子是次要,关键是谁才是这座黑城的老大,谁说了算才是主要。

  另一边,用过饭又用热水梳洗过后,如今炕也烧热了,福儿懒懒地靠在炕上,跟卫傅说话。

  “你说这个毛守备想干什么?”

  卫傅投以询问目光,因为他看出福儿是有话要说。

  “我觉得他想拿捏你,具体为何这么做,我暂时还没想通其中关节。但这种手段在宫里很常见,感觉有那么点味道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

  福儿露出饶有兴味的笑。

  “为何会扯到宫里?”

  这里和宫里可是错了十万八千里。

  “这你就不懂了吧,不过你以前是当太子的,肯定没见过下面人为了一点小权势,各种斗心眼的场面。比方说,你是上官新派来的一个管事,压了以前的管事一头,旧管事不甘位置被你抢了,却又没办法违逆上面人的命令,她该怎么做?”

  福儿一副你听姐细细给你道来的模样。

  卫傅也就乖乖坐好,听她讲故事。

  一旁大郎也盘着两只小胖腿坐好,不过就没他爹那么乖了,一会儿看看娘,一会儿看看爹,寻思他们在干什么。

  “她会先联合手下靠拢自己的人,孤立新管事,再找点事或是设一两局,让你在众人面前丢几个脸。可别小瞧这人前丢脸,管事既然是来管事的,自然要有威信才能服众,你威严扫地就无法服众。

  “这就是为何在宫里做事,一定要树立自己的威严,让人不敢轻犯,因为你看得到的地方是一个敌人,指不定暗中就有无数人盯着你,等着拉你下来。所以被人冒犯了,一定要快很准打回去,让她下次再不敢惹你,即使以后别人想惹你,也得掂量自己惹不惹得起。”

  “这就是你那回私下跟几个小宫女吵架,又凶又悍,还把人小宫女打哭了的原因?”卫傅突然道。

  福儿一愣。

  她什么时候跟几个小宫女吵架,还把人打哭了?

  不是她没干过,而是干过的太多了。

  “你说得是哪一回?”

  卫傅错愕:“原来不止一回?”又道,“就是你说劳什子太子那回。”

  这下轮福儿错愕了,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件事呢。

  她白了他一眼,嗔道:“小气鬼,我就那一句话你都还记得。”

  卫傅哭笑不得:“我这不是为了提醒你是哪一回。”

  “算是吧。”福儿大方点点头,“我其实就是存着杀鸡儆猴的念头,免得她们又来找我麻烦,你看后来她们就不怎么敢来惹我了。”

  “所以你觉得毛守备是故意晾我,给我难堪,就是想让我威严扫地,无法服众?”卫傅摸着下巴道。

  这时大郎坐烦了,爬过来把爹的手往嘴里放。

  卫傅不给他,反而用手指推着他小脑门。

  福儿坐视不管当爹的为难亲儿子,一边道:“我瞧着有这么点意思,你看那守门卒嘴里说着毛总管可能不在,却忙命人跑去报信。你以为他要领你去官署,他却领我们来了这民宅。”

  说着,她突然灵光一闪:“我怎么觉得这官署才是这个关节点,可不就是一座房子,至于这么大费周折?”

  “怎么不至于?”

  卫傅缓缓道:“你忘了方才说的,会寻一两件事让我颜面扫地?官署对于一个官员来说,意义非常,尤其这个官署在此地存在十几年,且还是此地唯一的官署。本来按照规矩,新官到任,会做人些的下官,会提早把官署收拾出来,恭迎新官员,可方才我听那守门卒所言,似乎这位毛守备还住在那座官署里。”

第92章

  这下福儿终于弄懂了。

  合则这官署就相当于皇后娘娘的坤元宫,只有住在坤元宫的皇后,才是正儿八经的皇后。

  若坤元宫被人所占,皇后则颜面扫地,无法在皇宫里建立自己的威严,是时阖宫上下都会瞧轻皇后,皇后想做什么事,也无法得心应手。

  久而久之,皇后有名却无实,被人夺权甚至鸠占鹊巢。

  听完福儿的说法,卫傅苦笑不已:“你为何要拿母后做例子。”

  “这例子不是比较清晰明了?你看你懂官场上的事,我懂宫里的事,其实我俩说的都是一件事。如此说来,那官署要赶紧抢回来才是。可如何抢呢?他既然打定主意要占着了,肯定有对付我们的方法。”福儿苦恼道。

  而那边,大郎想咬爹爹的手,可爹爹一直不给他咬,还用手推他脑门。

  他靠近一点,就被推开了,连续几次下来,他恼了怒了,发出一声愤怒地呜咦声,坐直打了卫傅的手一巴掌。

  “你看你,活该吧,不给他啃就不给他啃,偏偏你要推他,恼了。”当娘的幸灾乐祸。

  “坏!”大郎脆声道。

  “对,他坏,我们别理他。”

  福儿把儿子抱过来,大郎也知道跟娘是一国的,当即一头扎进福儿怀里。

  “不理!”

  说这话时,他还偷偷露一只眼睛来,瞧瞧爹的反应。

  小两口被这憨小子给逗笑了。

  福儿凑趣道:“好,咱们不理!”

  又揽着抱着他,大郎也回抱着娘,眼馋给臭爹爹看。

  “我觉得这事不能拖,快刀斩乱麻,最好打他个措手不及。人家在当地待了这么多年,方方面面的事和人都熟悉,指不定多挖几个坑绊着你,拖久了更不好抢回来,就算抢回来,到时候也没用了。”威严已失。

  卫傅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打算明儿一早便去官署。”

  “他不来请你,你上门找他,会不会损了你的颜面?”

  卫傅把被子扯过来,躺下道:“不会,我会让他大失颜面。”

  “你想——”

  “那几个马匪。”

  福儿眼睛一亮。

  经过一晚上的调整,毛苏利神清了气爽了,思路有了,心里也没那么慌了。

  一大早起来,他吃了两碗用御田胭脂米煮得红枣粥,吃了一笼龙眼包子,一碟凉拌鸡丝。

  这顿早饭,在关内甚至在建京都不算什么,可在这黑江之畔,也就只有真正的豪商富户才能用得起。

  吃罢,他抹了抹嘴,叫来心腹打算让下面人安排一下,等会儿去接迎那位新上任的安抚使大人。

  既然要做戏,就要做全套,京城来的官,人又年轻,最是经不得手下人捧,顺着意把毛捋顺了,哄好了,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可毛苏利已经好多年没扮过孙子了,他觉得自己不一定能扮得像,遂还在心里演练了好几遍,觉得差不多了,才满意地站了起来。

  正准备踏出门,突然心腹跌跌撞撞跑进来,撞了他满怀。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总管不好了……”

  毛苏利不喜下面人叫他大人,喜欢下面人叫他总管,所以他手下平时都这么叫他的。

  “什么不好了?一大早上的,晦不晦气?”毛苏利没好气斥道。

  “那个安抚使、安抚使……”

  “安抚使怎么了?”

  “他居然一大清早,拉着捉来的马匪,从住处来到总管府,说来的路上碰到马匪劫掠,正好新官上任,就拿这些马匪开刀。”

  心腹喘过来气,终于把话说顺畅了。

  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毛苏利变了色。

  “他是用绳子把马匪们一个个串起来,一路让人拉到总管府的。黑城难得碰见这样的事,后面跟了许多来看热闹的百姓,现在府外面可热闹了。可由于您交代过,门子不敢放那位安抚使进来,他也不恼,就站在大门前,现在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

  黑城的官署,其实是毛苏利仿造大燕惯制建出来的。

  就是前衙后宅的格局。

  此时衙门的大门前,聚满了人。

  要说黑城人最厌恶什么,莫过于马匪。

  这些人荤素不忌,有时碰到普通百姓,都会把你抢劫一空。关键是官府也不作为,以至于黑城壮年男子人人带刀,一旦出城,不管是打猎还是采参,都要结伴而行。

  此时见新上任的安抚使大人,捉了这么多马匪,还说要当众审案,围观的百姓都拍手称快。

  可在衙门前站了多时,大门竟然不开。

  有人思及毛总管平时作风,不禁有些同情新来的安抚使大人,也有人巴不得这个只敢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毛总管赶紧倒霉。

  也有许多做商人打扮的人,远远站在人群外看着。

  匪从来只有与官勾结,才能大行其道,稍微明眼点的人,都能看明白前阵子城里疯传新安抚使消息背后的势态。

  这位新上任的安抚使抓了这么多马匪上门,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送到自家人手里了?

  总之,众生百态,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紧闭的衙门大门上。

  等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的时间,眼见聚来的人越来越多,这时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匆匆走出来一个身穿常服的干瘦男子。

  刘长山上前一步,冷喝道:“终于知道开门了?让你们的守备官出来,好大的狗胆,上官到来,竟敢不出来接迎,看等我回去不禀了鄂将军治了你们守备官的罪。”

  毛苏利直接被这一番话打蒙了。

  他就是守备官啊?为何此人说他不来?这才发现自己匆忙之下竟忘了穿官袍。

  又听提及了鄂将军,他顿时慌了,以为刘长山是建京那边派来护送新安抚使的武将。

  至此,他终于想到自己遗漏了什么。

  这黑城处于极北之地,朝廷怎可能命新安抚使一个人上路?即使京里不派人,建京也会派人护送,那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全落在鄂将军手下人的眼里?

  一时间,毛苏利只觉得冷汗直冒。

  黑城的九月过半,天已经极为冷了,即是如此,他的背心也顷刻被冷汗打湿。

  他到底是怎么被猪油蒙了心,还是在黑城这地方当土皇帝当惯了,才会觉得自己能拿捏新任的安抚使?

  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凭什么觉得他一个小小守备能拿捏经略一地的安抚使?

  不管毛苏利是如何想法,刘长山在喝出那一番话后,顺手就把他搡了开,往衙门里闯。

  一行二十个兵卒,个个都是彪形大汉,那阵势可把毛苏利身后的心腹和手下给吓蒙了。

  又见总管也被吓得不敢噤声,竟就任这群人闯入衙门中,而紧随其后看戏的百姓们,一窝蜂地都涌入这不常开启的衙门大门。

  ……

  当初毛苏利为了图省事,也是想展现威风。

  特意把官署盖成了前衙后宅的格局,可前面的衙门极少会用到,也没有衙役。他是武将,带的自然是手下兵丁。

  一群大老粗,你让他们断案审案,那是不可能的,只有毛苏利为了显示威风时,这衙门才会大开,他会借着守备地方的由头,来公开处置些与自己不对付的人或势力,为自己造声势。

  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也就只能欺负些小商人,或是普通百姓,稍微有点势力的,为了权衡利弊,他也不敢招惹。

  此时偌大的公堂,只公案上的灰尘被刘长山等人抹去了。

  卫傅一身朱红色的官袍,来到公案后坐下,就这么开始审起案来。

  由于苦主是他本人,十多个马匪经过整整一天的寒冷、饥饿以及伤势的摧残,早已是奄奄一息,自然供认不讳。

  不过卫傅并未当场判了他们的罪,而是暂时将这些马匪收押,并当众宣称半月内接受百姓对这些马匪的诉状,是时数罪并罚,一并处置。

  由于这一番架势做得极足,围观的百姓俱是拍手叫好。

  已经有人在仔细认人了,看马匪有没有抢过自己。

  因为方才安抚使大人说了,让他们不用害怕被报复,他可在官署里私下接受他们的诉状,并承诺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剿掉为祸一方的马匪。

  说起剿灭马匪时,安抚使大人深恶痛绝,显然还没到任就被马匪劫掠,也让他吃了不少苦处,痛恨至极。

  自然让那些曾被马匪祸害过的百姓感同身受,因此对新上任的安抚使大人也有些信心了。

  随着马匪被带下去关押,围观的百姓也都散去了,大堂里只剩下颇有尴尬又有些难安的毛苏利,以及他心腹手下,和卫傅一行人。

  “安抚使大人,其实下官就是本地的守备官,下官姓毛……”

  卫傅做出诧异之态。

  “那方才倒是刘大人给误解了?”

  他又做出‘刘大人’非本官直属手下,本官也不好训斥,你懂得的姿态。毛苏利自然心领神会,同时更是忌惮这位建京来的‘刘大人’。

  “安抚使大人,昨日下官随同拙荆一同回娘家,不知大人已到,今晨回来才听说,正想去接迎大人,没想到大人竟……”

  其实说这话的同时,毛苏利看着卫傅年轻俊美的脸庞,心中各种念头往出冒。

  昨日便听说这位安抚使着实年轻,没想到竟如此年轻,还生得如此好相貌。通身派头,尤其那股矜贵姿态,像极了某个王公勋贵家的子弟。

  其实也是黑城消息太过闭塞,毛苏利着实不知卫傅身份,甚至不知他是新科状元郎,只知道人是京城那边过来的,连新任安抚使很年轻,也是昨晚守门卒禀上来的。

  因此他忌惮‘刘大人’的同时,也忌惮上卫傅了,心想他是不是某王公国戚家的子弟。

  卫傅做出一副我理解的模样,又道:“无妨,昨日本官和妻眷在那宅子里歇息得还不错,反正不过住一晚,不当什么的。”

  这话都说成这样,他该怎么说?

  毛苏利心里正寻思着,忽然听闻一女声道:“夫君,大郎困了,让这毛大人先命人带我们下去歇息吧,你们再慢慢谈公务?”

  毛苏利这才发现公堂上竟还站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之前他也没注意,应该是站在方才围观的那些百姓里。

  “这位便是夫人吧?”他忙道。

  福儿大大方方地笑了笑,道:“毛大人不用多礼,只是孩子尚小,能否命人带我们先去后面的宅子里歇息?”

  “这——”

  “怎么?难道有什么不便之处?”福儿问。

  卫傅也投以疑惑目光。

  毛苏利尴尬道:“也是下官不知大人何时会到,本打算最近迁宅,但一直因为有事耽误了,如今下官的家眷都还住在后宅……”

  福儿打断道:“那这可怎么办?难道还让我们住昨晚那宅子?”

  她故作不满之态,看向卫傅。

  不待卫傅说话,她又跟毛苏利道:“毛大人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现在可能挪出一个小院来?先给我们暂时落脚,我给你一日时间,一日若不够,两日够不够?两日应该够你们迁出去了吧?”

  “这——”

  “难道两日也不够?是不是因为人手不够?姐夫,要不要你帮帮他们?”福儿面向刘长山说道。

  一听福儿竟然叫刘长山姐夫,毛苏利更觉得这伙人不好惹。

  想想,‘刘大人’是鄂将军的手下,鄂将军总管整个辽边一带三地,这位新安抚使又是京城来的,疑似某王公勋贵家的子弟。

  真闹出什么来,刘大人只会帮妹婿去鄂将军那里告状,而不会向着他说话。

  “够了够了,”毛苏利冷汗直冒,陪着笑道,“不用两日,一日就够了。”

  送卫傅一行人去了小院稍作歇息,毛苏利便匆匆去安排迁宅的事情了。

  进了房间门后,又把门关上。

  卫傅道:“夫人,你看为夫的方才演得好不好?”

第93章

  是的,方才那一套都是演的。

  还是提前演好的。

  福儿和卫傅商量好了方法,怕他不会现场装腔作势,专门让他当着自己的面演了两遍。

  不光卫傅演,刘长山也被拉来帮忙。

  福儿还给姐夫安排了个疑似鄂将军手下的身份,这法子是福儿想的,狐假虎威嘛,宫里哪个人不会?

  而假哪个的虎威,这个人选是卫傅挑的。

  再没有比鄂毕河更适合拿来扯的虎皮了。

  如今事情办得极其完美,还把新安抚使的名头打了出去,只等着这位毛总管挪出官署,接下来才能办接下来的事。

  不提这些,卫傅进门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福儿便知晓他想压自己一头的不死之心又燃起了,寻常夫君姐姐什么就是他们的闺房情趣,她不轻易叫他夫君,可方才为了在毛苏利面前演戏,她连着叫了好几声。

  这人估计是得意了,没忍住冲她显摆,才会说了这话。

  她自是不会少了法子对付他。

  福儿做出端详他的模样,卫傅估计觉得自己穿这身朱红色的官袍还是那么回事,展了展衣袖,又挺直了腰,任她端详。

  她把手里的小胖孩塞进他爹怀里,先坏他形象,又踮起脚尖捧起他脸颊,上下左右地端详他的脸。

  卫傅错愕:“你做甚?”

  大郎估计被挤着了,也挣扎起来。

  福儿这才道:“演得真不错,姐疼你啊。”

  还在他脑门上印了个亲亲,就跟平时亲大郎那样。

  可把卫傅亲得是错愕不已,又窘又羞又恼,若不是顾忌有大郎在,又不是时候,定要把她按在榻上狠狠教训一顿。

  福儿瞥了色厉内荏的他一眼,忙又亲了亲抗议没被亲的大郎。

  “先别急着高兴,一早姐夫他们出去打听,不是说这毛苏利的夫人也是个难缠的角色,还是什么阿尔丹氏族的姑奶奶。咱们先稍作歇息,等会儿我去拜访下这位总管夫人,打铁趁热把人给弄走了,免得再出什么幺蛾子。”

  事实上福儿猜得没错。

  此时后宅中,毛苏利和莫朵哈拉又爆发出一场激烈的争吵。

  莫朵哈拉就是不搬,毛苏利生了恼。

  “现在这事不是可以玩笑的!天高皇帝是远,可如果状直接告到鄂将军耳里,那就不是天高皇帝远了,随便来个人就能处置了我。你平时胡搅蛮缠,我不与你计较,这一次一定得听我的,先把宅子挪出来,不然太过难堪,那就是脸皮当场撕破了。”

  莫朵哈拉恼恨道:“撕破脸皮就撕破脸皮,我就不信就他手里那二十几人,还能在这黑城翻天了?我回去联系爹爹,我们不如……”

  她眼中闪过一道阴狠的光芒,做出一个手势。

  毛苏利不禁打了个寒颤,急怒道:“你快打消你这念头,若只他一行人从京城而来,不用你说,我之前就是这么打算的。可独眼豹已经失手了,现在人已到了黑城,众目睽睽之下,进了总管府,若人却没了,瞎子也知道是我们干的。”

  接下来的话,毛苏利说得格外语重心长。

  “这黑城也不是全听我们的,你敢说不会有其他人,或是你阿尔丹氏的对头透露出去?关键是还跟着个建京来的刘大人,若鄂将军的心腹手下在黑城这一亩三分地里的出了事,我有几个脑袋够砍?你阿尔丹氏有多少人够屠?”

  莫朵哈拉也不是真不懂事只知胡搅蛮缠的,见一再被丈夫反驳,不甘道:“难道真要搬走?搬走我们住哪儿?”

  “先住回那宅子,之后再说。”

  是的,昨晚卫傅他们住的那座宅子,其实是毛苏利之前给自己准备的。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他胆大他又胆大,说他胆小他也胆小,就为了挪出官署这事,他犹豫了又犹豫,也做了不少安排。

  不然昨晚城门那守门卒也不会把卫傅一行人领到那处宅子里,就是因为他还不想做得太绝。

  他的上峰对他的评价是,性格优柔寡断,瞻前顾后,难成大事。

  可恰恰这样的人也闹不出什么大事,而恰恰又因他和阿尔丹氏族有这层关系在,索性就让他当了这个守备官。

  不提这些,莫朵哈拉一边站起来命侍女收拾东西,一边抱怨道:“你那守城门的手下是怎么办事的?为何独眼豹的手下被活捉了这么多,他竟毫无所觉?”

  “他们一行人带了三辆马车,估计人装在马车里,城门那才没有察觉。”

  “那独眼豹呢?他怎么没来找你?”

  毛苏利烦躁道:“也许死在哪儿了。别说这些废话,你让人把东西收拾了,我去书房收拾东西。”

  又道:“你也别生气,我们先让一时长短,他不了解当地情况,又胡乱作为,只会惹祸上身,我再在一旁多煽风点火,到时自然有别人收拾他。等他被收拾了,咱们又能回来了。”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莫朵哈拉忍着气,把毛苏利送走,扭头侍女们命收拾东西时,却故意拖拖拉拉,就是心存当官的男人不好和个妇孺计较,她如今要被撵走,临走之前也要恶心一下这位新安抚使。

  又寻了两个侍女的霉头出气,刚心里的火消了一些,有侍女来报,安抚使夫人来了。

  福儿特意穿了一身自己最好的衣裳。

  这衣裳是当时在承德行宫卫傅没被废时提前置办的过冬行头,缎面的夹袄,领口袖口都镶了一圈白狐毛,裙摆上也镶了一圈白狐毛,衬得福儿一张芙蓉面格外白皙娇嫩,人也显得十分俏丽。

  缎面不稀奇,白狐皮在黑城就更不稀奇了。

  稀奇的是夹袄和裙子的样式,还有福儿外面裹的那层毛里缎面的披风。

  披风是银灰色的,本是素淡至极的颜色,偏偏披风背后绣了一副仙鹤衔灵芝的图案。

  绣样栩栩如生,仙鹤像活了似的。

  原本两厢素淡,底衬素淡,图案也清灵,配在一起未免寡淡,偏偏由于做这披风的人绣工极高,凑在一起竟极为出彩夺目。

  福儿进来后,因室中温暖,就风淡云轻地把披风脱了下来。

  莫朵哈拉只看到披风一角,便惊艳至极,着实心痒难耐,恨不得把东西夺过来细细看一遍。

  福儿未曾料到黑城因远在边陲,上好绸缎布匹本就难以获得,更何况是绣工好的绣娘。莫朵哈拉最是喜欢汉人刺绣,从她衣裳边角都有绣样衬托,便可见一斑。

  她本只是为了装腔作势,未曾想竟出了出乎意料的效果。

  而莫朵哈拉好不容易才把眼神从披风拔出来,又陷入福儿身上绣样精美的袄裙上了,甚至是福儿头上的发髻、簪子、耳坠,都迎来了她近乎贪婪的眼神。

  “夫人在看什么?”

  莫朵哈拉艰难地收回目光,故意装得若无其事道:“见夫人衣裳的样式很新,想必是才做的吧。”

  福儿想起哪个宫女闲聊时说的话,说娘娘们没事就聊衣裳聊首饰,都要攀比样式是最新的,料子是新贡上来的贡品之类的。

  难道碰到了个也好此道的人?

  她也故作轻描淡写:“这可不是什么新样式,两年前的旧衣裳了,不过是内造,外面难得见到罢了。”

  “内造?”莫朵哈拉向来锋利的舌头不由地被吞了一半。

  福儿笑了笑。

  “就是宫里尚服局做的,绣样也都是宫里最好的绣娘所绣,我也挺喜欢这些绣样的,所以一直没舍得扔。”

  “扔?这般好的绣样,扔了多可惜。”莫朵哈拉没忍住道。

  福儿眨了眨眼:“其实这般好绣工的衣裳,我还有很多,有时衣裳过了水,绣样难免褪色,我就不喜了,经常只穿一水。你是不知,宫里的贵人们都讲究体面,我以前经常出入宫闱,难免沾了那些习气,也是没办法,毕竟在宫里贵人们的面前,体面还是要的。”

  “宫里?贵人们?”

  莫朵哈拉直接听愣了,不禁喃喃。

  “那想来夫人一定出身极贵,才能经常出入宫闱?”她也想套一套福儿的话,看看这位安抚使是不是真惹不得。

  福儿想着娘娘们的做派,翘起尾指,用食指和中指轻掩嘴笑了笑,这样既姿势优美,又能恰到好处的露出她手指上的两枚戒指。

  一枚是鹅卵石大小的鸽子血红宝戒指,一枚是尚功局的工匠用极其繁复的手艺做出的金累丝嵌碧玺红蓝宝的戒指。

  后者所用的材料不罕见,罕见的是工艺和样式。

  戒面非传统圆形,而是整个戒体都做得很宽,呈指套状,两端稍圆,上面用金累丝镂空出精美纹样,又以宝石作为点缀。

  当时福儿拿到这枚戒指时,就对卫傅说,这戒指若戴起来一定显得很有钱。

  这种需要做场面的时刻,自然要把它戴上。

  这些衣裳首饰都是从宫里流放出来时,被福儿夹带出来的。

  怕有人搜他们包袱,她特意把这些舍不得扔下的东西都用布裹着缠在身上腿上,衣裳则就是大大方方带了出来。

  谁知竟没人搜他们的身,让她万般懊恼当时就该把卫傅一些玉佩之类的好东西都带出来才对。

  这里就不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