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樱微微一笑:“嫂子宽心,待会儿必定还你一个完好的五哥,少一根头发你都唯我是问。”

  卫五的夫人一愣,觉得九姑娘去了夏国一趟,也说不清哪儿变了,反正跟以前不太一样。

  要放在从前,卫清樱必定费力跟五嫂解释,既顾全崔世叔和夜来帮衬自己的情分,也不会让五嫂对自己有所误会,今日却想:“只要无愧于心,又何必被旁人的眼光、想法掣肘?同样是活着,可以像我这么繁琐,也可以像铁骊那么简单。在暗血城时,我把铁骊当作跳出旧天地的契机,拼命想要抓住他,现在才是真正懂他的好。”

  场上,萧铁骊横刀胸前,右掌托刀柄,左臂承刀背,道:“五公子,请。”

  卫五垂下刀尖向他还礼:“萧君,我家刀法尽是些搏命招数,比武时要是缩手缩脚就失了刀中真意,我不会留后手,你也别客气。”

  话音甫落,卫五的刀已展开。他的第一刀斩向虚空,是不肯占先的意思,随后的攻势却若天风海雨,竟是萧铁骊生平未见的犷悍。而萧铁骊的清波乐步法轻快洒脱,梦域影刀全无定式,每于间不容息之机、匪夷所思之角拆解卫五的招式,看似惊险,实则从容。

  三百回合后,两人的刀抵在一处。萧铁骊徐徐退后,收刀道:“五公子,打下去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不如就此罢手?”

  卫五见萧铁骊气息平稳,知他未尽全力,弹了弹刀刃,笑道:“痛快!痛快!我还有一套刀法未得施展,恳请萧君指教。”

  此番卫五的刀路揉进了长戟的招数,将一把三尺阔刃刀使出了横扫千军的霸气。卫氏的家传兵刃本是用于马战的长戟,先祖卫侯因得罪权臣遭到贬谪,行至乌江时心有所悟,独创怒刀,借末路英雄项羽抒自己胸中的块垒,故对敌时不留后路,攻势连绵不绝,气魄孤绝悍勇。

  梦域影刀遇强则强,精妙的回招层出不穷。场下,不懂武功的看客们瞧的是热闹,真正的高手却如痴如醉,渐渐陷入梦域影刀缔造的空灵之境。

  崔逸道在松醪会上见识过梦域影刀的力量,刻意不看萧卫比试,暗自留意诸人神色,见卫千城等神情恍惚,当即拔出腰间佩剑,凌空一击。碧实剑发出清越的龙吟,青碧剑光横贯外场,唤醒一干入梦之人。

  众人清醒,不禁窃窃私语:“惭愧,惭愧,竟被萧君的刀法带进去了。”“不意世间有如此神妙的刀法,可知武功一道博大精深,我辈也只是初窥门径。”

  卫千城收敛心神后再观战局,皱眉道:“老五也忒拼命了。”

  赵纯脸上却带了三分欣悦之色,道:“老爷说过,怒刀有三重境界,所谓匹夫之怒、金刚之怒和舍生之怒。我瞧老五上一轮的刀法还在第二境,这一轮却使得平和中正又威力惊人,近乎第三境,恐怕是顿悟了。”

  卫千城道:“怒刀三境,不光是指刀法的凌厉在臻于极致后返璞归真,将宏大的力量收敛于平和的招数,更与武者的心胸和修养息息相关。所谓匹夫之怒,为了私仇拔刀相向,逞的不过是一己意气;而金刚之怒,在朝为上将,在野为豪侠,讲的是除恶荡寇,以杀止杀;至于舍生之怒,却是扶助弱小,力压强横,为了旁人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个‘旁人’,可以是一二妇孺,也可以是万千百姓。”他微微叹气,“如今不过是切磋武功,哪里需要老五舍生忘死了?他心境不够开阔,内力不算充沛,偏又争强好胜,勉强提气与萧君一搏,恐怕要受极重的内伤。”

  一番话说得赵纯及卫五夫人脸色煞白,卫清樱更是心乱如麻。这边厢众人议论纷纷,那边厢战况如火如荼,已到了紧要关头。

  卫五身在局中,不免被梦域影刀催眠,但他心志坚强,对武道的至高境界更是孜孜以求,将生死胜负抛到一边后,竟在对阵中提升到怒刀第三境。两名男子勇毅雄劲的魂魄借着手中的刀产生了猛烈碰撞,卫五虽然被萧铁骊催眠,入的梦却是萧铁骊的梦。

  罡风一样狂暴的梦向卫五卷来……家国沦丧却无力回天,不停地挥刀搏杀,在堆满残肢断臂、新鬼吱吱悲泣的修罗路上,只有他怀着一无所依的怆痛,一个人孤独行走。风暴中央却很恬静,大男孩抱着小女孩穿过青草离离的原野,阳光澄澈,空气含香,是生命中永不磨灭的温暖和眷恋。梦境忽而一变,男孩变成了男子,背着娇柔的少女穿过地底洞穴,火把的黄色光芒透过冰冷的石膏晶体折射回来,瑰丽的场景里迸发出盛大的欢喜和情意。

  卫五的潜力被梦域影刀尽数激发,出招的韵律也与萧铁骊渐趋一致,以致双刀交会、双目对视之际,萧铁骊顿感惊心动魄,像最坚硬的蚌被人剥去了壳子,只剩下没有防护的灵魂,与卫五祼裎相对。萧铁骊身经百战,这一刻竟也把持不住,全身热血如沸,无法自已地发出了那一招。

  观音奴反应极快,立即拉着李希茗连退数丈,惟恐体弱的母亲被萧铁骊的刀气所伤。她掌着母亲,站在武成王庙的古树之巅,身子随着柔软的树枝微微起伏,心中却震撼至极:“铁骊明明没有练过神刀九式,怎么可能发出和光同尘?!”神刀九式的最后一式“和光同尘”,是修炼到极高境界,敛去所有锋芒,光耀隐于尘俗的一招。完全施展时,刀光并不耀眼,像水一样柔和地展开,柔光所及,木石皆成琉璃,每一寸柔光都含着粉碎一切、荡涤一切的力量,故天地可回转,刀势却不可转。

  电光石火间,场外众人震慑闪避,惟有卫清樱绝望地站在当地,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最爱的男子即将杀死她最亲的兄长,无可挽回,无计逃避。

  ——不独卫清樱,那一刻令在场者记忆深刻,每当回想,如在眼前。

  萧铁骊的内劲漫过全场,掠过众人肌肤的感觉像七月的潮汐一样柔曼温暖,暴烈的刀气却尽数敛于镔铁刀上。刀身悄无声息地爆裂,化作晶亮的粉末,秋风一扫,便即无踪,只余萧铁骊握在手中的刀把。

  一刀过后,眼前的世界像被清水洗濯过般明洁,远处不知谁家院落,传来细细的丝竹声。是如许动人的秋天,所有的颜色、光泽、气味和声音都氤氲着秋日的静美……萧铁骊内劲所及,观者的六识变得敏锐非常,平时忽略的光色音韵被放大了数倍,虽只一刻,却甘美醇厚得令人窒息。

  这一刀的魔力渐渐消失,众人却久久不言,怅然若失。卫五的感受尤其深切,当时他自忖必死,惟有坦然承受。孰料萧铁骊的柔和内劲灌入体内,不但平息了他翻滚躁动的气血,因内力透支而变得空虚寒冷的丹田也生出一缕活泼气机,缓解了他的内伤。

  卫五收刀行礼,道:“今日得与萧君交手,实在受益匪浅。不论气度抑或刀法,萧君都堪称卫五见过的第一人,卫五衷心佩服,输得无话可说。”

  萧铁骊将光秃秃的刀把子塞进衣袖,还礼道:“承让了,五公子的第二套刀法着实霸道,借梦域影刀的破绽反过来窥见我的梦境,我被五公子触动,不能自制,险些铸成大错,心里也惭愧得很。”

  萧卫二人回到场边,众人也纷纷坐定,卫千城便道:“萧君一刀洗清秋,让我等大开眼界。卫氏先代有名女子,因资质出众被南海刀神收到门下,孰料刀神的大弟子与紫衣秦家的人决斗时误杀了她,所用招数便是神刀九式中的和光同尘。方才我还道旧事又要重演,萧君之力却能回天,实在让人感佩哪。”

  萧铁骊不禁茫然:“啊,和光同尘?”

  观音奴又骄傲又欢喜地道:“和光同尘是修炼到最高境界时才使得出来的,连我师父都不会。铁骊并没学过神刀九式,这一刀算不算和光同尘,还可商榷。不过,像他这样干净地分离内劲和刀气,虽不敢说后无来者,一定是前无古人的。修习碧海心法以前,铁骊便能以自身为器蓄积刀气,我以为他将内劲和刀气练到合二为一就算是高明了,没想到还能够一分为二,让大家虚惊一场。”

  众人赞叹不置,萧铁骊却默默,只在转头时望见卫清樱的微笑,晴朗干爽的秋天里,白海棠一样柔美动人的微笑。

  时已仲秋,天空冷碧,绵绵细雨似天女织就的烟罗雾縠,一重重垂下来,风一吹便轻若无物地散开,沁进行人的发丝衣褶,在肌肤上留下清凉的雨意。

  烟雨中的龙津桥,像被岁月和秋水浸染过的一轴旧画,浅淡,朦胧。秦裳伏在桥栏上,垂头望着潺潺流过的蔡河。少年的眼泪和着雨滴一起落进河里,一圈圈微小的涟漪便在河面上铺陈开来。

  方才秦裳潜入卫宅,偷听到三夫人赵纯跟卫清樱的谈话,全是母亲对待嫁女儿的叮咛,卫氏竟已将卫清樱许给那番邦蛮子。他嗒然若丧地翻出卫家的院墙,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在龙津桥上徘徊良久,头发衣履连同腔子里怦怦跳着的那颗心,都被细雨淋得冰冷潮湿。

  秦裳心中的哀伤和恨意翻来搅去,竟把这笔帐记到了观音奴头上。他素日最烦秦绡,只觉这位“长姐”手伸得忒长,闲事管得忒宽,今日更想:“若不是崔夜来,樱姐姐怎么会认得那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萧铁骊?八宝崔家的人都跟秦绡这死老太婆一样,总给我生事,让人厌烦到极点。”

  一位好心的路人拍拍秦裳的肩膀,提醒道:“嘿,小弟,下雨了,找个地方避……”语声戛然而止。秦裳回过头,湿漉漉的额发耷拉着,却遮不住黑漆漆的眉和红彤彤的眼,兽一般阴鸷凶猛。那路人急忙住口,讪讪地走开。

  秦裳没力气也没兴致发作,呆了一会儿,骑着烈焱慢吞吞地去了。

  第三折 明月千里寄相思(上)

  八月十五日一早,大相国寺东侧的荣家书铺刚开门,观音奴和沈皓岩便携一百多卷《三京画本》而来,与掌柜订下印制五百套的契约,付妥定钱,并嘱咐掌柜谨慎保管、用心校订。

  掌柜殷勤备至,满口答应:“我家书场的刻工都是京中一流好手,写样、刻版、印刷、装帧皆能各司其职,用纸精良,墨色纯正,包管两位拿到的书赏心悦目,决无一字错讹。”

  观音奴道:“对了,写样时别用欧体,我师父喜欢颜体。”

  沈皓岩从架上拿起由门下后省每日编订、各家店铺均有出售的最新朝报,大略翻了翻,低声道:“掌柜的,这套《三京画本》录的是一位前辈的旅行见闻,偶有议论边事军机之句,也只是泛泛而谈,无关大局。”

  掌柜心领神会,也压低了嗓门:“公子放心,小铺向来奉公守法,开印书籍前都要报有司验看,没有违反朝廷禁令的才会镂版印制,这规矩沿袭多年,一应关节尽皆打点妥当,从没出过娄子。”

  沈皓岩点头道:“那便这样,希望掌柜如约行事,按时交货。”

  掌柜笑道:“一旦印迄,小铺便照约定将书籍和版片交付两位,不会私藏版片,更不会自行印卖。荣氏书铺在东京开了一百多年,断不会失信于主顾,自己砸自己的招牌。”

  沈皓岩将适才看的朝报丢到柜上,淡淡道:“咱们若信不过掌柜,也不会来这儿印书了。”

  言罢他与观音奴辞去。掌柜送走二人,顺手拿起朝报浏览,惊见朝报压着的石砚绽出叶脉样的细密裂纹,想这朝报乃软物,他一掷之下力透纸背,朝报无损而砚台迸裂,若施之于人,弹指间便可取人性命。掌柜越想越觉震骇,额上不禁冷汗涔涔。

  去年曾有人在东京市中以高价求购《三京画本》,却没有一家书铺听说过此书。今年四月,一名少女到荣家书铺试印了一卷,随后便有人辗转寻来,对掌柜道:“若书主来印全套,请掌柜的悄悄给我留两套,愿以百两金为谢。”掌柜岂会随便应承这样的事,客客气气地打发了那人。如今主顾上门,虑事缜密,手段强硬,足见这《三京画本》并非寻常的见闻录,为了百两金送掉自家小命实在不值当。

  掌柜盘算已定,踱到设在后院的书场,吩咐刻工们管好自己的嘴,人前人后都不得议论今日承印之书:“大伙儿须得警醒,万不要把刻书赚钱的雅事变成了危及性命的祸事,切记,切记。”荣家书铺偶尔也接一些印制朝廷禁书的活儿,掌柜却从没这样正言厉色地提点过众人,刻工们都有些吃惊,纷纷答应。

  大相国寺坐落于里城东南,北望供奉宋国历代帝后塑像的景灵宫,南临与汴河平行的东御街,位置冲要,占地亦广,寺院的中庭两庑能容纳万人。每月初一、十五及逢八之日,相国寺庙会上商旅云集、珍物荟萃,堪称京中最盛大的庙市。

  出了荣家书铺,观音奴见旁边的相国寺山门大开、人声鼎沸,便道:“今日有庙市呢,时辰还早,咱们去逛一逛。”沈皓岩见她兴致甚高,笑道:“行啊,只不要见什么买什么,让我恨不得生出十只手来帮你拎东西。”

  观音奴捶了他一拳,嗔道:“皓岩还记得那年陪我逛杭州时的糗事啊?小时候没见过世面,看什么都稀奇,现在不会啦。”

  沈皓岩弯下腰,面露痛苦之色。观音奴吃了一惊,掌着他道:“皓岩,很疼么?我……我没有用力呀。”沈皓岩本是逗她玩儿,见她真的着急,便道:“好妹妹,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观音奴并不顾忌身处闹市,飞快地在他面上亲了一下。沈皓岩感到她温暖柔软的嘴唇在肌肤上一掠而过,心头一颤,顿时想起居延之事。这根刺扎在他心里,拔不出,化不了,只好任它慢慢溃烂。

  沈皓岩掩饰得甚好,观音奴浑然不觉,与他进了相国寺,在大三门内逗了会儿小猫小狗,又去看廊下待售的珍禽异兽。人若过于美貌,常令观者感到某种压迫,所谓容光亦能慑人,观音奴则不然,看到她的明亮眼神和开朗笑容,会让人眼前一亮,心头一醉,好似数九寒天喝到一杯热茶的愉悦。所以就算观音奴什么都不买,摊主们也都笑嘻嘻地任这姑娘逗弄各色鸟兽。

  过了第二重门,便是中庭和弥勒殿。广大的庭院里井然有序地设了数千彩幕、露屋和义铺,卖的是动用什物和各色吃食,诸如蒲盒、簟席、屏帏、洗漱、笔墨、鞍辔、弓剑、蜜煎、时果、腊脯……看得人眼花缭乱。大殿的左右两廊绘着炽盛光佛降九曜鬼以及佛降鬼子母的精妙壁画,廊下专卖诸寺师姑制作的绣品、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及特髻冠子等。

  观音奴想给铁骊买一把好刀,挑来挑去都不合适,只得作罢。时逢中秋,逛庙市的人比平日尤多,接踵摩肩,喧闹扰攘,将她热出一头汗来。夺城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清香萦绕在观音奴身畔,每每令擦肩而过的人回头嗅探,更有轻薄好事之徒嚷嚷“花仙小娘子”一类话。沈皓岩大为头疼,护着她穿过中庭和大殿,到了后 庭方才松快些。

  后 庭处于弥勒殿和资圣阁间,规模与中庭相当,主要卖书画古玩、各路土产及海外香药,逛的人也比外间多了些从容悠闲之态。盖中庭是老百姓过日子的热闹喜乐,后 庭则是衣食无忧者的闲趣雅好,氛围自然不同。

  后 庭西北隅的一座简易书棚内,荣家书铺的柜上伙计正跟绰号两面光的摊主说事儿,却见两面光眼神发直,微张了嘴不说话。小伙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连忙低头,小声道:“光爷,还真巧了,今儿来咱们铺里印《三京画本》的就是这两位。”

  两面光咂咂嘴道:“真是玉树琼花,相得益彰。唉,我辈也只合跟家里的黄脸婆厮混罢了。”他忽然回过神,“喝,这两位便是书主?”两面光死死盯了观音奴和沈皓岩一眼,拈着唇上的八字须道:“既然书主这回印了全套,可附有图画之类?”小伙计摇头道:“图倒没有。”

  两面光追问:“当真?”小伙计答得斩钉截铁:“当真一张图都没见着。”

  两面光取了五千钱赏给小伙计,见他喜滋滋地去了,方才满面堆笑地转身,对坐在棚角、沉默不语的青年道:“堂主甫至东京,《三京画本》的事便有了眉目,真是可喜可贺。鹰堂的人只知道跟在雷景行后头追索,反不如咱们从暗处用力。”原来这两面光乃金国细作,隶属半山堂下专司谍报、反间的风堂。他长于胡汉杂居之地,说话行事俱是汉人做派,混入东京市中竟无半点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