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清中裹着青色幞头,穿着青色长衫,看来与普通的汉人士子没有两样,开口说话时却带出了滞涩的异族口音:“印书的女子是我旧识,且她父亲与我师父颇有交情,倘若硬夺,怕师父面子上过不去。关于《三京画本》,我自有打算,你就不要到荣家书铺露面了,惊扰了她反而不好。”两面光点头称是。

  完颜清中遥望观音奴,见她笑语盈盈,与一位青年穿过资圣阁旁的便门,径直往后廊去了。斯人一走,偌大的繁华庭院竟为之一空,陡然生出清冷寂寞来。她走过的白石小径缀着苍翠的青苔,他望着点点苔痕,怅然出神,不觉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昔日在辽国上京,他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至今记得她耀眼的美和飞扬的笑。他是务实的人,明白她再怎么美丽,也是与自己不相干的美丽,不必存到心里。岂料六年后宋国再见,她的眼神清澈如昔,焰尾草一样明媚的气质里却隐含清雅的书卷味,令他怦然心动。

  完颜清中慢慢松开折扇,自失地一笑,心想:“这姑娘终究是我不可企及之人,何必自寻烦恼。”

  相国寺的后廊聚了许多占卜者,观音奴素来不信这个,与沈皓岩走到廊尾时,却见一面书着“铜人测字铁口直断”的幌子下,一位留山羊胡的老者正拨弄一个铜匣。只要按动匣盖上的机关,铜匣便由侧面开启,钻出一个小铜人,手捧纸卷儿向人作揖。

  观音奴禁不住驻足观看。山羊胡便招揽道:“姑娘测字么?”观音奴点点头,好奇地按动机关,不料铜匣咔咔咔地折腾半晌,急得山羊胡鼻尖冒汗,小铜人方才慢悠悠地送出纸卷儿。山羊胡展开一看,悚然变色,喃喃道:“我在相国寺给人测字已有数年,从没人抽到过这张签。嗐,方才签匣在跟我闹脾气,姑娘还是重抽一回吧。”

  观音奴微笑道:“不妨。若抽到不好的签就推翻重来,神佛未免辛劳,天意未免儿戏,就请老先生给我解一下这个‘贰’字吧。”

  山羊胡听她说得通透,正色道:“姑娘说的是,我姑且解之,你姑且听之,若有解得不通之处,望姑娘海涵。这‘贰’字可拆成‘二’、‘贝’、‘弋’三字。‘贝’乃古之钱币,主财物。若从贤、贞等吉字里拆出来,倒是个好彩头;出现在贰这样的凶字里,却是身怀宝物以致遭人觊觎之意哪。

  “‘弋’,以绳系箭而射。想鸟生双翼,何等自在,若被这种带绳的箭射中,便逃不出猎人手掌,从此不能翱翔天宇,故‘弋’字主困顿之境。

  “写这张签时因墨汁浓酽,洒了一滴在签上,将‘弋’变成了‘戈’。‘戈’,古兵器也,乃战争之兆,主血光之灾,大不祥。不过,祸福相倚,多这一点便多一种变数,兴许姑娘能借此翻盘,转危为安。

  “‘二’与这种种困厄呼应,可解作姑娘面前的一道道坎儿。若迈得过去,从此海阔天空;若迈不过去,那便凶险得很。

  “合起来说此签,‘贰’,二心也,主变节背叛。若男子抽到,乃贰臣之兆;若女子抽到,则……”山羊胡讲得兴起,差点脱口说出“有失贞之虞”,他咽下这话,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说法:“呃,这个,姑娘的姻缘颇为坎坷啊,第一次恐不和谐,第二次或许……”

  沈皓岩勃然大怒,未容山羊胡讲完,伸手卡住他的脖子,冷冷道:“我夫人只是图你这签匣新鲜好玩儿,你倒肆无忌惮地讹起她来了。”

  山羊胡看出观音奴是处子之身,与沈皓岩的相貌又有三分相似,便把二人当作了兄妹,且二人的衣饰简洁贵重,必是出手阔绰的大家子弟,故他将这字拆得颇为凶险,本拟徐徐道出化解之法,多赚一点卜金,不料竟看走了眼,犯了主顾的忌。他来不及哀叹自己的失算,喉咙猛地一紧,脑袋嗡地一响,顿时喘不上气来,面色也渐渐紫胀。

  观音奴大吃一惊,来不及劝解,用小擒拿法格开沈皓岩的手,见山羊胡委顿在地,喘成一团,方才松了口气,道:“皓岩,命运之事变幻诡谲,岂是人能算出来的。我从来不信这些占卜之言,咱们见招拆招、顺其自然就好,没什么可气的。”

  沈皓岩的眸子幽暗如夜,深黑里隐隐透出血色,实在是怒到极点。他压抑太久,借这机会宣泄出来,手上不免失了轻重。观音奴的话,他字字听清,却拼不出一个完整意思。

  卜者点燃了妒恨的种子,怒火砰一下在沈皓岩身体里炸开,瞬间的爆发后仍是持续的煎熬:他费心经营的爱,像一座宏大绮丽的城,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完美,令人回味。然而耶律嘉树轻轻一击,便令它坍塌荒芜。不管他怎样粉饰太平,都已失去往昔光彩。

  观音奴见沈皓岩木然无语,转身查看山羊胡的伤势。山羊胡颈间有五道青紫色的指痕,幸未伤及喉管,说话吞咽当无大碍。观音奴褪下左腕的串珠,递给他道:“老先生受惊了,我没带多少钱,拿这个来抵药费吧。”那手串上的珍珠洁白圆润,每颗都有龙眼核大,宝光流转间,山羊胡先是目瞪口呆,尔后大喜过望。

  观音奴默默地伴着沈皓岩回到紫衣巷秦府。她能感觉到他的激愤,却不知道激愤的真正缘由,那是跟耶律嘉树一样骄傲的他至死都不会说出口的话。

  未时三刻,李希茗将还在歇午觉的观音奴唤去,笑道:“今儿是中秋,各家都有团圆宴,你义兄必在卫府过节,可咱们也不能冷落了他。我置了几样东西,你给他送过去。”

  观音奴环顾四周,见西壁的紫檀条案上搁着一把黑鞘素柄的刀,通身没有半点纹饰,正合铁骊用,便道:“这刀是姆妈送给铁骊的?”

  李希茗点头道:“邬管事从倭国带回许多刀剑,我只看中了这把,简洁实在,尺寸和分量也跟你义兄碎掉的那把差不多。”

  观音奴将刀拔出,睡意朦胧的眼睛立即睁大。脊若坚冰,刃似白霜,刀尖折射的清光如同雪花的六芒,凛凛寒意砭人肌肤,细看之下,刀脊上还刻着一个极小的篆字“纯”。观音奴跳起来道:“姆妈真有眼光,这不是倭刀,而是铸剑大师萧纯锻造的‘尚雪’,跟我的‘燕脂’本是一对儿,大师过世后流到了海外,没想到今日有幸得见。”

  她喜滋滋地跃出窗户,奔到开阔处试刀,舞得雪光泠泠,眩人眼目。李希茗倚在窗边,含笑看了一会儿,亲至内室捧出一个药匣,却见庭院寂寂,观音奴竟已走了,不由道:“这孩子忒也性急,谁去把她追回来?”

  琅玕忙道:“二姑娘是从屋脊上走的,她那风驰电掣的脚程,咱们可追不上。”

  观音奴提气直行,自城北秦府赶到城南卫府只需盏茶工夫。如此速度,近乎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武林中论起来也在前十之列。李希茗的教诲使她逐渐收敛了草原大漠滋养出的野性,却没法儿改变她不羁放纵爱自由的灵魂。她受宋国文明的浸染越深,便越是刻苦地修习神刀门的心法和轻功,甚至把它当成了自己庸常生活的救赎。

  便似此刻,她毫无顾忌地飞越城市之巅,径直掠过一座座楼台、一条条巷陌。在绝大部分行人看来,这飞掠而过的女孩子只是一朵低而纤巧的云,一缕浅碧微香的风;在六识敏锐的她看来,脚下的城市却不是模糊的光影。巍巍帝京在她面前次第展开,是世上最杰出的画师都绘不出的宏丽梦境。

  过汴河时她略微迟滞,以致平船上一位正望着河面发呆的少年看见了她,面孔皎洁,衣袂翩跹,在映着天光云影的波心一闪即逝,恍若水仙……少年正当易感的年纪,第一次随父亲来东京,便在古老的河道里见到她美好的身影,他徒劳地伸出双手,想要掬她于掌中,清凉河水却自指间漏下,让他生出不可言说的怅惘。

  萧铁骊和卫清樱肩并肩地在后园的水榭看图,却见观音奴得意洋洋地从窗外跳了进来,额生细汗,呼吸微促,嚷道:“铁骊,看我姆妈送你的这把刀,是尚雪啊,尚雪!”

  萧铁骊大喜,接过尚雪刀细细端详,爱不释手。以他武功,早就无需倚仗宝刀之利,然而刀剑之于武者,正如笔墨纸砚之于书生,似尚雪这样的名器,他焉能不喜。

  观音奴瞥了一眼摊在案上的地图,讶道:“清樱这么快就弄到皇城图了?”她靠过去默记宫室道路,片刻后尽数记下,笑道:“官家的居所真够大的。”

  卫清樱艳羡地道:“可惜我轻功不佳,不然就可以跟你俩潜入大内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官家御容呢。”

  观音奴安慰道:“我想官家也不至于长龙角,披龙鳞。既跟你我一样,便没什么稀罕的。”

  萧铁骊不禁微笑,放下尚雪刀道:“现下形势微妙,我若公开使节身份,会成为金国攻讦宋国的口实,辽宋订盟之事必然不谐。无奈何,只得私谒皇帝,可不是去玩儿。”

  观音奴和卫清樱听他说正事,都肃容等他下文,孰料他说完这句,便又低头看刀,两个姑娘不禁相视而笑。卫清樱对观音奴道:“等此间事了,铁骊还要去金国讨还一桩旧债,可惜你不能与我们同往。”

  观音奴还未搭腔,萧铁骊即道:“不,阿樱,你留在东京,我一个人去。”

  卫清樱大为意外,但她已摸透萧铁骊脾性,也不着恼,望着他黑多白少的眼睛,低声道:“可我想和你一路啊,铁骊,铁骊……”眼波声音之柔软,神情态度之婉媚,连观音奴都瞧得发呆,遑论萧铁骊。

  萧铁骊心中情意大盛,但他性情坚忍,已有决断的事决不更改:“清樱,此行是为杀人,我真的不愿你同去。手刃仇人后我就回东京接你。”他想了想,又道:“故土难离,父母难舍,你也借这段时日陪陪他们。”

  他这样一说,卫清樱便知道不能转圜,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好,我在东京等你回来。就算天塌地陷,我也会等……”话犹未了,她便顿住,懊恼地转过头,鼓起腮帮吹了三口气,嘴里念念有词:“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萧铁骊大笑,观音奴却突然出手,握着卫清樱的面颊捏了又捏,惊叹道:“以前竟没发现,清樱哪儿都长得软软的,像一个软和的面人儿,铁骊你说呢?”萧铁骊想起洄风洞中的旖旎滋味,不禁点头。卫清樱羞得一双眼水盈盈的,又不便还手,嗔道:“夜来,你忒欺负人了。”

  观音奴笑道:“清樱不知道么?嫂嫂就是用来欺负的,我可是刁蛮小姑子唷。”她缩回手,很是懊悔,“话说回来,早知道铁骊对这样温温软软的人儿没辙,我当年也不会跟他硬扛,以致被他无情地赶回宋国了。”

  逼观音奴归宋是萧铁骊生平憾事,听她这般抱怨,不知如何解释,只道:“这事是哥哥对不起你。”他遥想当年,终于有机会说出心底的遗憾:“你走了以后,我时常在毡房里草场上听见你唤我,等我答应,你却杳然无踪,让我空欢喜一场。阿妈也常常叹息,说想听观音儿唱一首牧羊曲都不可得了。”

  观音奴眼睛酸涩,使劲揉了揉,笑嘻嘻地道:“这还不容易么,我现在就唱给哥哥听,也唱给极乐世界的阿妈听。”

  萋萋草场呀,

  一头连着天,

  一头衔着山,

  我这折翅的鹰,

  要几时才能回还?

  潺潺白水哟,

  卷走了青牛白马的神迹,

  蚀尽了镔铁契丹的光辉,

  我这没鳍的鱼,

  要几时才能回还?

  巍巍黑山啊,

  安息着无数族人,

  独留我漂泊世间,

  我这伶仃的魂,

  要几时才能回还?

  萧铁骊按住胸口,大恸。

  卫清樱只觉观音奴歌声辽远,气息悠长,让人由这小小水榭踏进了千里绿野,透过她无形无质的声音触及种种开阔意象。虽然卫清樱不懂契丹话,但歌声承载的感情如此深挚,让她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观音奴唱完后,余音犹自绕梁。三人沉默半晌,方才从歌声营造的悲伤氛围中平复。卫清樱叹道:“夜来啊,你把我都唱哭了,拜托你现在把我唱笑吧。”

  观音奴沉吟片刻,笑道:“有了。”她唱了一首诙谐的江南童谣,每段都要模拟一种小动物的叫声,她学得惟妙惟肖,加上表情生动,当真逗乐了清樱。

  萧铁骊挠头道:“观音奴唱的是汉话么?我怎么听不懂?咿咿呀呀的,就像一群小鸡小鸭小鸟儿在闹腾。”

  观音奴笑道:“是汉话呀,不过师父的岭海口音跟江南的吴侬软语差别太大,所以铁骊你听不懂。”她突然怔了一下,“咦,说起来嘉树法师怎么会唱江南童谣的?”又很快释然,“嘉树法师是天底下最接近神的法师了,当然什么都会。”

  卫清樱讶然,“这么风趣的歌竟是那位冷冰冰的法师教你的?”

  “说起来蛮丢脸的,掉进洄风洞后,走了好久都出不去,我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儿了,很不甘心,一直在哭,嘉树法师就唱了这首歌,让我破涕为笑。唉,你们不知道他的嗓子有多好,比玉石相击的声音还清亮,就连唱这样俏皮的童谣,也让人……”观音奴有些词穷,挥了一下手,道:“总之我听完后觉得很安心很温暖。像他这么聪明强大的法师,对人又好,哪里冷冰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