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小小眼睛、蒜头鼻子的来苏儿,一路殷勤照拂,一片赤诚仰慕,自己却眼睁睁地看着这少年亡于徒单野之手,甚至没法儿动一动手指。

他想起被徒单野鞭得面目全非的来苏儿在雪地中挣扎翻滚,因不堪痛楚而嘶声祈求:“铁骊将军,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事情已过去四年,每次回想都令萧铁骊怒气勃发,欲斩徒单野而后快。日间见到那酷似徒单野的白衫青年时,他几乎忍不住拔刀而起,幸而手里还抱着店主的孩子,让他在数次吐纳后平静下来。

仔细辨认后,萧铁骊发现两人的样貌虽相似,气质却迥异,白衫青年飞扬踔厉,不似徒单野阴柔小气,左颊上也没有那块圆形伤疤。

“好利的刀光,好重的煞气。”窗外突然传来低语。

萧铁骊还刀入鞘,推开窗户一跃而出,见那白衫青年负手立于中庭,紫衣老者距他八九步,隐在一株松树的暗影里。

萧铁骊道:“不知朋友怎么称呼?夤夜来访,有何贵干?”

“不才徒单原,出自半山堂。”青年上下打量萧铁骊,眼神犀利,秀丽眉目间暗藏杀机,缓缓道:“日间一见朋友,便觉气度不凡,让人叹羡。况长夜漫漫,无以为遣,不如用我手中钩与你掌中刀消磨一点时间,希望朋友不要推辞。”

萧铁骊报了个假名儿:“契丹萧铁,曾跟先父学过一点刀术。难得朋友有兴,萧铁自当奉陪。”

与同出半山堂的完颜清中相较,徒单原虽也使钩,出手却狞恶得多,每招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拼命打法。

而萧铁骊在东京与卫五一战后,对刀法的感悟又是一番境界,从至刚至强走向了至柔至和,譬如山冈明月,映照万物却无骄阳肆虐之酷;又如田野清风,温煦柔和却有穿孔越隙之能。他现在的刀法既不霸道,也不刁钻,声色不动而全局在握。

一开始,徒单原认为萧铁骊的招式平淡无奇,自己实在高估了他;渐渐回过味来,方觉萧铁骊的功夫深不可测,自己非但赢不了他,要是他不让自己输,那就连输都不成。

徒单原越打越无趣,给松下的紫觋递了暗号。过了半刻,不见萧铁骊有何异样,反倒是紫觋委顿在地,嘴角溢出一丝黑血。徒单原大骇,跳出战局道:“领教了,朋友功夫深湛,非我能及,咱们就此罢手吧。”

徒单原奔到树下扶起紫觋。紫觋的脸色本来就白,此刻更白得像个纸糊的假人。他勉强立定身子,从怀中摸出一丸药服下,以尖细的声音追问:“阁下是嘉树法师的什么人?我不知你佩着他的五帝符,适才真是冒犯了。”

萧铁骊听其言观其行,暗道好险。他贴身挂的玉牌,平日并无异样,此刻却生出了新雪似的沁凉,似嘉树法师的冰原千展炁在其中极速流转。

玉牌是嘉树在居延城赠给萧铁骊的,观音奴亦有一面。嘉树曾言:“这两面玉牌上刻着真苏老祖的五行护身咒,封存了我的巫力,佩在身上,一切巫术外毒都不能近身。倘若施术害人者也修炼巫力,还会反噬其身。”

本来铁骊已将五帝符转送给清樱,离开东京时清樱不放心,亲手给铁骊戴上,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铁骊感念嘉树和清樱,目光柔和,默默无语。

紫觋会错了意,疑心萧铁骊是嘉树法师派来监视自己的,不敢再穷根究底,强笑道:“嘉树法师术可通神,连我族的太巫都景仰尊崇,何况小觋。阁下既是法师看重之人,我们亦不敢得罪。”

他咳了两声,续道:“我今夜在鹞子集设了一个凶险阵势。卯时之前,阁下可以随意走动,想离开鹞子集也行。不过,卯时一到,恳请阁下不要走出这家酒馆,免得被我那阵势波及。”

萧铁骊并不畏惧,倒想借此机会探听徒单野的下落,便道:“赶夜路有诸多不便,既蒙法师提醒,在这酒馆多待两天也无妨。”

紫觋放下心来,跟萧铁骊客套了几句,搭着徒单原的手离开。

黎明将近,夜色依然酽得化不开,油灯的昏黄光线尚未照到窗沿就被深浓的黑暗吞噬。酒馆大堂的窗户虚掩着,夜风透过缝隙送来幽微的花香。

紫觋恹恹地裹在大氅里,有气无力地道:“徒单大人,我瞧你这法子不管用哪。这里的汉民是死是活,与那人有何干系?他又何必理会?等了一夜也没动静,多半是白忙活了。”

徒单原笃定地道:“天还没亮呢!法师放心,我与那人周旋近三年,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他肯定知道这是我设的局,却不得不来,不得不陷进去。”

紫觋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化生灭寂阵逆天害命,是禁术中的禁术,若非太巫大人专程去真寂寺借来五行之精,我哪儿能布得如此圆满?唤醒五行之精就已耗去我大半巫力,又被真寂寺大法师的巫力所伤,付出如此代价还不能完成太巫大人的嘱托,我怎么向她老人家交待哪?”

徒单原微微皱眉,又舒展开来,安抚道:“紫法师不是已经找到帮你承接生气的容器了么?此事若成,法师当居首功;倘若事败,那也是我计算有差,与法师无关。”

紫觋想到酒馆掌柜,不禁微笑,暗想:“此人体魄强壮,虽然比不上真寂寺的萧铁,却也足够承受‘化生灭寂阵’转移的生气了。”他盘算着,复问:“若此阵挟制不了那人,徒单大人作何打算?”

徒单原冷冷道:“监军大人惜才,惜的也是能为大金国所用之才。情势如此,那人若还执迷不悟,自然格杀勿论。”

紫觋点点头,合上眼睛,打算小憩片刻。徒单原却没有睡意,只感到决战前的兴奋:“三年追逐,一朝了断。不管那人的功夫有多高明,跟这集镇中的千余汉民一样,都是我女真铁蹄下的蝼蚁罢了。”

寅卯之交,晨光始现,夜色渐渐稀薄,天与地的分野随之清晰起来。灰白的曙色里,一位银发蓝衫的老人骑驴而来,缓缓行过徐氏酒馆外的青石小街。

驴项上系着一串铃铛,声声清脆,令昏昏欲睡的紫觋精神一振。

徒单原长身而起,推开窗户一瞧,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雷先生,数月不见,别来无恙啊。”

“难得清净了一段时日,又被徒丹堂主强请到檀州。”雷景行顿了顿,“竟以此间百姓的性命为挟,让人不敢怠慢哪。”

“雷先生真是宽大仁厚。”徒单原拱手道:“一路辛苦了,请店里说话。”

雷景行瞥了一眼徐氏酒馆紧闭的大门,徒单原即道:“店家尚未开门,要委屈雷先生翻窗子了。”

紫觋乍见雷景行,不过一干瘪老头,不知太巫大人和完颜监军为何如此看重。及至雷景行无声无息地越窗落座,姿态随意,衣袂却未扬起半分,紫觋方有些动容。他不喜跟生人打交道,抬手灭了油灯,听徒单原与雷景行应对。

“监军大人自读到雷先生遗失在半山堂的那卷《三京画本》,便对其中谈到的医药、制甲等术甚感兴趣,而雷先生绘制的胡里改路地图,精确详实,更是生平仅见。监军大人欲请雷先生出山,却屡次被拒于门外。小子此行,说的还是老话,监军大人求才若渴,盼雷先生垂青。”

雷景行叹了口气,道:“荒岛村夫罢了,能有甚见识,且大半截都入了黄土。徒单堂主这话,不必再提。”

徒单原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及一本册子,双手递到雷景行面前:“这是监军大人的书信和礼单,请雷先生再考虑一下。”

雷景行连接都懒得接,摇头拒绝。

“三十年来,雷先生周游列国,所过之处皆有图文印证。雷先生既不愿出山,小子也不敢勉强,只要将羊皮书及整套地图相赠,监军大人预备的礼物便当双手奉上,小子也不会再来打搅雷先生。”

“地图者,国之神器也,岂能随便送人?这话我已说过不下二十遍,就算我还没说烦,徒单堂主也该听烦了。”

徒单原沉默片刻,估摸着卯时已到,化生灭寂阵已经发动,才指着窗外道:“雷先生,小刀菀性最耐寒,开于晚秋,谢于初冬,花色浓丽,香味却出奇地清淡,如果雪有香气,大约就是这样的味道了。”

这回答出乎雷景行的意料。他转过头欣赏花儿,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腾地一惊。

徐氏酒馆的屋檐下种着一溜儿小刀菀,绿得发黑的枝子上结满了细长匕首状的暗红花苞,正以肉眼可以辨识的速度绽放,徐徐翻转出猩红的瓣、粉黄的蕊。它们悄无声息地开放在晨光里,在檐下开出一条血色的溪流。

“雷先生可知,全镇的花草树木都在供养这些小刀菀,所以它们才会开得这么好。”

“供养?”雷景行的声音有些干涩。

“整个集镇都已被紫法师的化生灭寂阵覆盖,镇上一切有生之物的灵气和生机都会被吸走,转而供养酒馆中的同类,因为这家酒馆已被法师选中,成为死地里的生地。”徒单原微笑着,兴致勃勃地解释:“六个时辰后,酒馆外的草木人畜都将变成又薄又脆的干尸,喏,就跟那些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