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铁骊低头观察这人的左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所着的厚底靴周围有一滩黏糊糊、滑溜溜的暗红物事,说不上是液体还是固体,这恶心的玩意儿很快渗进土里,留下一股让人作呕的腥臭。而这人所站之处,连老鼠都不愿靠近,吱吱叫着躲得远远的。

雷景行忖量着,发现化生灭寂阵如同一枚死亡之环,环内环外皆是生地,由生入死容易,由死入生却极难。老人叹了口气:“看来不能强冲出去,只有想办法破阵了。”

萧铁骊心情沉重,点头道:“我宿在徐氏酒馆原是巧合,并不知道这些女真人在陷害先生。大概是怕我坏了他们的事,昨夜徒单原曾有杀我之意,我也因此特别留意他们的动静。听那巫师说,他是靠女真族太巫从真寂寺借来的五行之精才布下此阵。咱们若能找到五行之精,破阵就有望了。不过,先生,五行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所谓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世间万物都能归到这五种物性,或者说五种法则中。如果我没有猜错,五行之精是针对五行施的禁制。只要找出五行之精,咱们就可以用五行间生克乘侮、制化胜复的道理来破解。恼人的是这镇上乱象迭起,五行之精湮没其中,难寻哪。”雷景行顿了顿,道:“那五行之精是何形制,布置在何处,咱们一点头绪都没有。当务之急是提醒大伙儿不要贸然出镇,枉送了性命。”

镇上的异象已经引起了恐慌,听雷景行站出来解释是疫虫作怪,只要把疫虫找出来处理掉,瘟疫就不会蔓延,镇民们将信将疑,倒也没有开始那般慌乱了。跟在雷景行身后的萧铁骊虽不说话,但他平静如常的态度和为将多年的威仪,在这种时候特别能安抚人心。

“这贼老天,荒年过后是刀兵,刀兵过后是瘟疫,到底还让不让人活了?”

“别净说丧气话啊,有一个这么威风的随从,想必这老医生也不是常人,一定会帮咱们消除这场祸事的。”

雷景行听到背后的窃窃私语,忍不住微笑道:“今日我也狐假虎威一回了。”

萧铁骊实在当不起这话,汗颜道:“先生!”

两人走遍集镇,一路留心察看,只觉种种异常皆是“果”,实在找不出那个“因”来。

这番搜寻耗去了两个时辰,太阳已升至天顶,照耀着朔方的这片秋野,秋野中的这片死地。让人绝望的是,看起来那么明亮炽热的光线,落到集镇边民的身上时已没有一点儿温度,寒凉若冬之江水。

马尾松的树皮迸裂开来,萎黄的针叶落了一地,枝条像柳树一样软绵绵地垂着。开始有猫狗等小动物倒毙在街头,鸡鸭鹅等一笼笼地死去,一些身体特别虚弱或罹患了重病的镇民也没能挡住那股阴寒之气的侵蚀。

所有死去的人畜,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干尸。尸体周围都有那些黏糊糊、滑溜溜的暗红物事,沿着床褥、木笼和石缝钻进土里,仿佛地底有个贪得无厌的妖物在吸食这些血肉。

没有人还肯相信这样的惨剧是瘟疫引起的,这更像是一场天罚。在找不到出路的大恐惧中,有人提到了那两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一直鬼鬼祟祟地在镇上走动,关于瘟疫的扯淡也是他们传出来的。

恐惧和愤怒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于是当世最受人敬重的武林前辈,以及实力强大到被敌人称为“阿修罗”、被族人尊为“武圣”的将军,在没法解释更没法还手的情况下,让手持铁镐、斧头和柴刀的镇民们追得到处躲闪,狼狈不堪。

两人最后还是使出了轻功。雷景行避进一幢宅子的后院,萧铁骊把镇民们引到另一条街后绕回来,见老先生蹲在墙角,双手捂着脸。

看到一贯乐天的老人变成这样,萧铁骊很难受,劝慰道:“先生,若不是我抢着出手,你当时已经制住那巫师了。镇上死的这些人其实是我害的,你不要过于自责。”

雷景行抬起头,眼底血丝毕现,低声道:“事情因我而起,连你都是被我牵连的。我害了你,害了这一镇百姓啊,铁骊。”

萧铁骊见他如此自苦,惭愧地道:“我在战场上杀的人不知道要抵多少个这样的镇子了。先生,跟你比起来,我……”

雷景行打断他的话,道:“这是没法儿比较的。铁骊,我问你,你喜欢杀人么?你为了什么杀人?”

萧铁骊想了想,郑重地回答:“对于我,杀人并无乐趣可言,只是身为战士的责任罢了。为了活下去,为了给族人拼出一个立足之处,我们杀人。如果敌人不死,那就是我们死。我们死了,族里的老弱妇孺也会被屠戮干净,契丹的血脉便断绝了。”

雷景行点头道:“杀,所以生之也。所以铁骊能成为了不起的战士,了不起的将军。我再问你,在战场以外的地方杀过人吗?都是些什么人?”

萧铁骊见雷景行的情绪渐渐回转过来,答得便格外认真:“战场之外,我处决过拒绝投降的俘虏,也处决过违反军纪虐杀平民的士兵。十几年前,先生知道的,为了观音奴,我杀了居延城主卫慕谅。今日凌晨,我发现先生被徒单原算计,便杀了埋伏在后院的那些女真武士。还有,我这次去金国是为了杀半山堂的徒单野,他欠燕京少年来苏儿一条命。”

“还好,还不算是滥杀。”雷景行缓缓道:“你我立场不同,所求不同,所以我方才说,这是没法儿比较的。兵,天下之凶器;勇,天下之凶德。铁骊你举凶器,行凶德,是为了守护家国亲族。而我们神刀弟子僻居南海,没有这样入骨入血的家国之念,也没有争雄武林、弄权江湖的野心。我们毕生所求,是要达到武道的至高境界。”

“师尊说过,神刀一脉的功夫练到第七重的‘洁然自许界’便足以横扫世间高手,不过就算练到登峰造极,这也只是武道,不是仙道,更不是天道。刀是神刀,人却是凡人,获得这样的力量而不知节制,于这世间并非好事。所以祖师爷定下神刀之戒,要我们谨守底线,不生妄念,不作妄断,不为妄行。说得再明白一点儿,就是不要凭一己之见来判断善恶,更不要凭一己之力来代天施罚。”

“师尊还说,即便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佛祖,座下亦有荡妖除魔的金刚护法,但我不要你们奋这金刚之怒,行这杀人之事。须知六道有轮回,国家有法度,江湖有真侠,哪里会缺我们这几个荒岛闲人?我只要你们身入世而心出世,永远守住修习神刀九式时的敬畏心和柔善心。”

“为什么神刀九式练到第九重境界时叫作‘磨损胸中万古刀’?正是要神刀弟子在经历万千磨难和考验后,仍然守住本初的那一点柔善啊。铁骊,你当日不肯入神刀门,我却默许观音奴传你碧海心法,便是因为你有情义,重然诺,不是一个妄人。”

萧铁骊听到此节,肃然稽首:“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雷景行苦涩一笑,道:“时至今日,铁骊你守住了本心,我却忘记了师尊知敬畏、怀柔善的训诫,自恃武功精深,认为这世上没什么能威胁到我,以至于轻率行事,自误误人。徒单小儿把中原百姓和这一镇百姓放在天平两端时,我根本就没得选。至于拼了命也要保全这个镇子的想法,现在看来更像是一个笑话。”他站起来,掸了掸衣衫,沉声道:“不过,就算是笑话吧,咱们还有大半天的时间去搏一搏。”

“是,先生。”

镇民们对雷萧的敌意并没有消退,只是经过刚才那一番追逐后,大家都提不起精神去驱赶这两个怪人了,喃喃地咒骂两句了事。

萧铁骊也觉得疲倦。这种倦意是慢慢叠加的,到达某一个点后,忽然变得像山一样沉重,压得他全身两百零六块骨头像是酥了一样,让他觉得走路很累,说话很累,甚至连呼吸都累。

虽然他竭力克制,雷景行还是察觉了,停下来给他把脉,发现细弱得不像话,骇了一跳,道:“铁骊,你没事吧?”

雷景行一伸手,萧铁骊便感到一丝清凉的生机传了过来,舒服至极。“没事儿。”他吞吞吐吐地道:“先生,这个,我是说,您能牵着我走么?”

西辽最铁血的将军站在街边,提出这孩子似的要求,脸上露出有些腼腆、有些局促的笑容。

雷景行盯着他,一阵鼻酸,不动声色地牵了他向前走。高大的男人被瘦小的老人牵着,看起来很别扭,也很温情。

两人一直找到镇子北端,所谓五行之精仍然没有一点头绪,只得停下来休息。萧铁骊伸手去摸包袱中的肉干,却只摸到一把肉粉。他拍了拍手,被细如烟雾的肉粉呛到,不禁道:“这阵势好生厉害,不光折磨活物,连死物都不能幸免。”

雷景行亦发现原本还算整洁的屋舍街道,现在就像没人照管的荒村一样,开始现出颓败之相。“化生灭寂阵岂止是‘厉害’,这镇子的五行都要被它断绝了。估计我带的干粮也没法儿吃了,咦?”他自衣囊中掏出在檀州城买的胡饼,撕开油纸一看,竟还新鲜完整,便掰了一半与萧铁骊。

萧铁骊吞咽之际甚为费力,雷景行先吃完,便从衣囊中摸出方才发现的异物,细细打量。萧铁骊一眼瞥见是五帝符,暗道糟糕,低头吃饼,只作不见。

雷景行把玩着刻满咒文的晶莹玉牌,道:“铁骊,咱俩一道陷进化生灭寂阵,你捱得如此艰难,我却毫无感觉,连身上带的干粮都保存得这般好。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想来,多半跟这玉牌有关。”

见萧铁骊点点头,还是不吭不哈,雷景行忍不住沉下脸:“还不承认么?这玉牌是你趁我不备时塞进来的。我当时便觉得奇怪,以你的功夫,怎么会傻呵呵地挨那两刀。”

话说到这份儿上,萧铁骊只得认账,讪讪道:“这是嘉树法师送我的五帝符,能克制各种巫术外毒。我估摸着有用,没想到真的有用。”

雷景行叹了口气,将玉牌塞进萧铁骊怀里:“真是傻得不能再傻!我已是行将就木,你却是如日中天,给我揣着不是浪费么?”玉牌一离身,他便连打数个寒颤,方知萧铁骊实在忍得,捱了两三个时辰方让自己瞧出端倪。

萧铁骊只觉凉意沁心,重得像山一样的阴腐气息突然退散。他舒了口气,将玉牌扣在掌心:“先生,现在换我牵你了。”生怕雷景行不肯,赶着解释:“我原以为五帝符只能护一个人,先生给我把脉时才发现,牵着手就能管两个人。”

雷景行失笑道:“铁骊,你莫不是娶媳妇儿了?比往年间多话啊。”

一句话说得萧铁骊红了脸,仗着肤色深,倒也不是很显。

雷萧携手走了半里,忽觉夹在二人掌心的五帝符微微发热,低头看时,莹白玉牌上的五行护身咒变成了黑色,明明灭灭,闪烁不定。

雷景行沉吟道:“五行之精与这五帝符同出真寂寺,彼此间有什么呼应也说不定。”

两人在这一带耐心查勘,发现街对面的水井有蹊跷。只要五帝符靠近水井,那些黑色咒文便幻化成蛇,紧紧地缠着玉牌游动不歇。雷景行欣然道:“妙极,我到井里探一探。铁骊莫争,你和观音奴都没练过碧海心法的微息篇。我能在水底闭气极长时间,你却是不行的。”

萧铁骊松开手:“先生要去,也得带着五帝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