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臻一讶。

他的手还未松开,阿四就使劲挣扎出来,口中怒道:“我自是阿姊亲人!”说完,望向馥之,鼻子再一酸:“阿姊!”他带哭腔地上前拉着她的手:“我方才在园中见到阿姊,要去见你,却被宫侍拘住,好不容易才得脱身!”

他的话说得没头没尾,馥之无奈,看了谢臻一眼,忙对阿四劝慰几句,又忍不住满心疑惑,问他:“你怎在此?”

她不问便罢,话音刚落,只见阿四眼圈一红,委屈地说:“都是那王瓒……”

“哦?如何?”阿四正要说下去,却冷不防地听一个声音拖着长长的声调从身后传来,身上猛地一冷颤。馥之和谢臻望去,却见一个纁色身影立在不远处。

王瓒手中捏着一根细柔的柳枝,闲闲轻转,一双美眸冷冷地瞅着他们,唇边含笑。

阿四忙躲到馥之身后。

“阿四,”王瓒看向他,脸上微微一沉:“还不快过来,勿忘了你是我家仆役!”

仆役?馥之闻言一愣,看向阿四。

阿四却涨红了脸,瞪向王瓒,理直气壮:“我才不是!那是你讹我的!”

王瓒冷笑。

“怎么回事?”馥之皱眉问阿四。

阿四眼圈又是一红,把他从涂邑逃出来又被王瓒拐骗到京城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又不识字,岂知那是契书!”他恼怒地说。

馥之明白了大概,看向王瓒:“不知足下有何话说。”

王瓒莞尔,言语大方:“无差。”

馥之看着他,冷笑:“既如此,我现下带走阿四,足下当无异议。”

王瓒笑意盈盈,声音徐徐:“自然可以,不过当初契上的是一万钱,扁鹊欲带走阿四,付我十万钱即可。”

此言一出,馥之和阿四皆变了脸色,阿四眉毛竖起,正要开口,却听一旁的谢臻插话道:“成交。”

众人惊讶望去,谢臻面上神色澹然,对王瓒道:“明日,我遣人将十万钱送至贵府,烦君侯将契书交予。”

王瓒意外至极,笑意僵住,眼睛盯着他。

契书上虽写着一万钱,阿四却不曾得过一钱。如今他脱口便要十万,乃是料定此言无赖至极,姚馥之断然不肯接受。如此,便正中王瓒下怀,他可尽情奚落出气了。

谢臻却看着他,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王瓒脸上阴晴不定,少顷,“哼”了一声,昂起头,冷冷地对谢臻道:“如此,有劳足下。”说罢一礼,拂袖而去。

“君侯。”王瓒没走两步,却听谢臻高声唤道。

他回头。谢臻笑笑,指指阿四:“此人如今还归君侯,当带走才是。”

阿四闻言一惊,瞪向谢臻。

王瓒瞥瞥阿四,脸上却已经恢复冷静,漠然道:“尔等欢喜,留着便是。”说罢,将手中柳枝往旁边一扔。转头向前走去。

夜晚,月光皎洁,庭中一片脉脉银光。

姚虔倚在榻上,看着馥之为他把脉,眉间忧色不减。今日在宜春亭会上,他吟诗会友,谈笑交游,回到家中,已是十分疲倦,觉得浑身不适。

“脉象虚浮,只怕是金丹遗毒。”好一会,馥之缓缓道。

“老了。”姚虔笑笑,在榻上躺下,叹口气。

馥之看着他,心中不知滋味。

去年她随温栩商队回中原,刚到平阳郡便与他们告辞了。她原本打算再往别处看看,却在约定联络的驿馆里接到了白石散人的信,说姚虔正在太行山,要她速归。馥之又惊又喜,待赶回太行山,却看到了病榻上的姚虔。

白石散人告诉馥之,半月前被友人送来时,他面色灰拜,身形槁瘦,指甲隐隐发黑,正是服食金丹后的中毒之象。幸而他医术超群,姚虔这才救了过来。馥之当时又惊又惧,守在姚虔身旁仔细照料,夜以继日,衣不解带。

姚虔调养了一个寒冬,才渐渐恢复,但身体受损,却回不到当初了。令馥之无奈的是,他仍醉心方术。他说所服金丹乃是道行高深的方士所炼,坚信此次事故乃由于自己是服食不当。

这般理论甚是执拗,馥之拿他无法。不过,她亦不愿他再去云游,接触那些方士。因此,当他们回到家中,听说皇帝下诏拜姚虔为博士,馥之便站到了祖母的一边,戮力赞成,而姚虔问她是否愿意同往,她也毫不思索地答应了……

“仙人之事馥之不知,只是叔父服丹之后,身体日益虚困,岂是成仙之道?”如今见余毒再起,馥之再忍不住,皱眉道。

姚虔知她又是这些言语,摇头浅笑:“孺子,道生于无形,变化万端,岂可妄论。”

馥之却不理会他的话,从席上起身,走向不远处的一只矮柜,打开,里面一格一格,全是药材。“我现下煎药,叔父服下再睡。”她一边配药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姚虔躺在榻上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想起上月,自己带着馥之从太行山回到家中,母亲萧夫人与自己的谈话。

“朝廷拜你为博士的诏书已至,你仍是不愿去?”两鬓斑白的萧夫人坐在榻上,缓声问道。

姚虔伏身,向她叩首一礼:“愧启阿母,儿闲散已久,学问荒芜,恐受之有损家声。”

萧夫人没有出声,好一会,姚虔听到一声低叹传来。

“你仍忘不了她,是么?”

姚虔惊异抬头。

只见萧夫人看着他,目光明亮,似恨似悲。少顷,她忽而冷笑:“你可记得当初领养馥之时,在你兄嫂灵前的誓言?你口口声声说定要将馥之照料周全,如今又做到了多少?”

姚虔触及心事,怔然。馥之渐长,她的婚事也一直是姚虔所虑。他名下产业虽不算丰厚,却没有妻子,馥之的嫁妆并无困难。只是他唯恐草率对不住故人,一心要为馥之寻个上佳的夫婿,目光便难免挑剔。是以至今,馥之的婚事仍悬而未决。

只听萧夫人话语缓慢:“馥之已年近十七,族长年初已提及此事,她为孤儿,你既不为其操持婚姻,族长便可主之,到时,嫁入何门何户皆由不得你。”

姚虔心中一沉,望着她,道:“阿母放心,儿定不负兄嫂所托。”

萧夫人面上无波,片刻,却叹口气,道:“少敬,这许多年来,你肯不娶妻不立业,一心云游问道,阿母何曾阻止半句?姚氏如今状况你不是不知,朝廷主动求贤,你怎可不应?阿母亦不他求,你奉诏入京,一两年后,你仍去过你的逍遥日子,阿母再不过问。”

她的语气中威严不减,却带着几分恳求。

姚虔默然,垂眸不语……

他望着榻边摇曳明灭的烛火,心中思绪涌起,轻轻咳了两声。

今日参加宜春亭会,他也是存着让馥之露面的心思。

不期然,他们遇到了谢臻。

谢氏与姚氏向来交好,谢臻的父亲在当年与姚陵亦是好友,便是姚陵去世之后,他家逢年过节也总会送礼来,谢臻此人,他不是不曾考虑过的。只是,谢臻自幼便名声远扬,这样的人,优则优矣,却难免风流,于女子而言并非良人。

不过,当看到馥之和谢臻站在一起的时候,堪如璧人,姚虔心中却有些触动。而回程之时,两人言笑晏晏,却更教他一时踌躇了。

姚虔闭闭眼睛,目前来看,谢臻此人倒是稳重的,只是他仍不放心……他转头,馥之仍在药柜前忙碌,烛光将她的身影映得纤细。心中长叹,若非自己耽搁,馥之如今也有了依靠的人了。

“馥之,你可怨叔父?”少顷,姚虔道,语声缓缓。

馥之讶然回头,见叔父静静地看着自己。馥之觉得他这话问得有些奇怪,想了想,心中明白过来。

她笑笑,轻声道:“叔父安心服药,病好了,馥之便不怨了。”

暗香

大司马顾铣的夫人贾氏进入东厢房中时,只见烛光柔和,顾铣半卧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看得聚精会神。

贾氏轻声道:“夫君,该服药了。”说着,走上前去,从侍婢递来的盘上端起一碗热气蒸腾的药汤,放在案上。

顾铣望向妻子,微笑颔首,放下书,从榻上坐起。

贾氏立在一旁,看着他端起汤药,用匙羹舀起,吹了吹,缓缓送入口中。这药汤气味甚重,一闻便知道这必是苦涩,开始的时候,她曾经担心顾铣难咽,要往里面调蜜。顾铣却不许,端起来就喝下去,这药服了两三个月,从不见他皱过一点眉头。纵是做了二十年的夫妻,贾氏见到他这股韧劲,还是觉得欣慰不已。

“钟医正昨日说,夫君如今已大好,下月便可练剑了呢。”贾氏一边将案上的几本书册收拾起来放在案角,一边温声道。

顾铣苦笑,将匙羹拨了拨药汤,问她:“伯成何在?”

贾氏道:“方才文远侯五郎张腾约他叙话,出去了。”

顾铣颔首,他看看滴漏:“甫辰也该回来了。”话才出口,外面忽然传来家人行礼称呼的声音。

贾氏望望门外,笑道:“可不是,夫君正说他,便来了。”她正说着,只见一道飒爽的身影走入房中,却正是顾昀。

“见过叔父叔母。”顾昀走到榻前,向顾铣和贾氏分别一礼。

顾铣看着他,含笑道:“从宜春亭会上回来了?”

顾昀点头:“正是。”

“可用了晚膳?”贾氏让他到席上坐下,和气问道。

“用过了。”顾昀微笑答道。

贾氏笑而不语,看着他,又看看顾铣,发现药碗已经空了,便上前去收拾起来,交与侍婢。她知晓这叔侄二人有话要说,亦不逗留,起身向顾铣一礼,引着身后侍婢离开了。

室中只剩顾铣与顾昀二人。

顾昀正襟危坐,顾铣看着他,见他眉宇轩昂,身上衣服干净整洁,显然是更了衣才来见自己,心中不禁一舒。

“叔父今日觉得如何?”顾昀正襟危坐问。

“与昨日无甚差别。” 顾铣淡笑道,片刻,却似兴味盎然,问道:“今日宜春亭会可热闹?我听伯成说,山下的空地课都挤满了车。”

顾昀答道:“确如此,来的人比往年多。” 伯成是顾铣长子顾竣的字,他在皇帝身边任中郎,今天的宜春亭会亦随驾到场。

顾铣颔首,道:“羽林常驻承光苑,卫戍之事虽劳累,却最是历练,尔自勉之。”

“是。”顾昀恭敬一礼。

顾铣看着侄子,目中浮起些柔之色。

十年前,兄长顾迁离世,长嫂大长公主改嫁,顾昀是顾氏嫡长,却留了下来。从那以后,这个孩子就一直由顾铣亲自教养。他亦不曾教人失望过,读书习武从不松懈,顾铣伤病卧床,他又独自受命出征,立下大功,为顾氏一门挣下无限荣光。

顾铣笑笑,少顷,缓声道:“今日定是花繁锦簇,甫辰可有觉得中意的?”

顾昀诧异看向叔父,只见他唇边的笑意慈爱而深长,脸上不由一热。脑海中倏而浮起一抹灵逸的身影,烛光温热摇曳,却似有明眸回首瞥来……

见他不语,顾铣亦不追问,只含笑道:“甫辰今年也二十一了,成家已是眼前之事。不过你既有封爵官职,便已是可自主之人。婚姻之事,叔父不欲多加干涉,只是你祖父祖母关心得紧,须早作决定。”

顾昀点头,在席上一礼:“侄儿知晓。”

顾铣微笑。久坐在榻上,他觉得有些倦意,往一旁的几上倚去。顾昀忙山前搀扶,却被顾铣挥手阻止。

“今日可曾见到你母亲?”顾铣突然问。

顾昀一愣,随即答道:“未见,听说太后在宫中设春宴,将她请了去。”

顾铣颔首,不再言语。

其实刚才,他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说透。顾昀虽姓顾,涉及到这等人生大事,却还须虑及他母亲大长公主的意思。顾氏与大长公主之间枝节微妙,在顾昀身上更是如此,祖父祖母虽关心此事,却谨慎操持,也是这个道理。

他看看顾昀,只见那脸上平静,似乎毫无情绪。心中苦笑,这孩子心细如发,恰似他母亲,亦是长大了……

京城气象,果然是其他地方不可相比的。

虽已近日落时分,街上却仍旧车水马龙,行人不减,熙熙攘攘.

馥之隔着竹帘朝车外望了一阵,回头问姚虔:“叔父说我父亲当年也来过此处?”

姚虔正闭目养神,闻言,微微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然。”

馥之想了想:“我母亲那时也在京城?”

姚虔颔首。

馥之睁大眼睛:“他们可曾遇到?”

姚虔淡笑默认,没有答话。

没想到父母之间竟有这般旖旎经历,馥之愈加觉得好奇,又望向路边的景色,似乎看到两个身姿飘逸的人正在霞光下相携同行……

正思索间,忽然,马车稍稍前倾,缓缓停住。

“主公,东府到了。”只听车外的家人禀道。

姚虔双目睁开,答应一声。未几,车帘被撩开,家人上前,将姚虔和馥之分别搀下。

前日的宜春亭会上,姚征与姚虔兄弟许久不见,约好今日到他府上用膳一聚。车到门前,早有仆役入宅内通报,没多久,姚征并夫人郑氏已领着女儿姚嫣、长子姚琦出门前来迎接。

“四弟。”姚征面带喜色。

姚虔亦面露笑容,上前行礼:“三兄。”毕了,又与郑氏见礼。

“馥之见过三叔父,三叔母。”馥之亦上前,与姚征几人行礼。

“叔叔今日前来,如何不为馥之多配一车?”郑氏看看他们所乘的车,面色讶异地向姚虔问道。

姚虔看向郑氏,正要答话,却听馥之已在一旁和声开口:“禀叔母,四叔父大病方愈,是侄女放心不下,故而同车前来。”

“贤侄女。”郑氏笑意盈盈,上前握住她的手。

因是见长辈,馥之并未着盛装,只穿着一件素绢上衣,腰间丝绦悬两件环佩,下配鹅黄罗裳,却与发间半掩的一朵淡黄绢花衬得相益得彰。

郑氏目光微微转过馥之身上衣饰,笑意更深,转头对姚嫣道:“快来见堂姊。”

姚嫣含笑踱出,只见她乌发高绾,斜插一支明珠银簪,上衣亦是素绢,下裳却颜色是鲜丽的桃红,丝线在上面绣出青翠的络络绿叶,望之如繁春之景。

“馥之姊。” 姚嫣看向馥之,款款一礼:

馥之微笑还礼:“阿嫣妹妹。”

姚嫣望着她,朱唇微勾。

“琦,还不出来。”只听郑氏又道,话音稍稍严厉。未几,却见一个少年答应着从他们身后走出来,看看姚虔,又看看馥之,神色怯怯,低头匆匆行礼。

馥之看着他,知道这是姚征妾侍所生的儿子,由郑氏接来养在身边的。

“都这么高了。”姚虔温和答礼,向姚征笑道。

姚征看看姚琦,苦笑摇头:“只不出息。”说完,又恢复神色,兴高采烈地招呼众人到府中去。

这府邸与姚虔那处一样,都是姚氏嫡支的产业。本朝以来,姚氏在京中为官者本无许多,嫡支更少,故而只在京中置下两处宅院。姚征这处称东府,姚虔那处则是西府。

说起来,东府比西府要大出许多,光是前庭就比西府宽敞,两侧还有许多厢房。

“这处宅院,先前虽有谓叔公做御史中丞时住过,却也是破旧了,我上月来到时,曾请人修葺了十几日,方才安顿下来。”入席后,姚征对姚虔笑道:“若此后家中再有人来京城,只怕要与母亲商议再置了。”

姚虔思及家中的打算,颔首笑笑:“难免如此。”

堂下家伎弹琴,悠然而歌,气氛增加不少雅致。姚饭食呈上来,馥之看看,只见盘中菜色皆是上品,时鲜珍馐,样样齐全。

“侄女可须多吃。”郑氏在上首让侍婢为馥之添菜,和气地笑道:“可都是外面也难得吃到的。”

姚嫣闻言抬头,看看母亲,目光微微扫向对面的馥之。

“多谢叔母。”馥之从容微笑,执箸缓缓进食。

姚征看了郑氏一眼,没有言语,瞥一眼姚虔,只见他神色安然,似在专心赏乐,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席间宾主和乐。姚征对清谈之事向来趋好,知道姚虔交游的方士中不乏高超之人,便与他谈起。话头一起,果然投机,姚虔声音琅琅,娓娓道来,姚征听得入神,不时抚须颔首。

郑氏见他们说得兴起,亦问馥之:“吾闻馥之亦随仙家清修,不知却是何门。”

馥之闻言,看向郑氏,正说话的姚虔亦将目光扫来。

方士中不少人以“散人”为号,姚虔将她交给白石散人,本是为好照顾,家中得知后,却道白石散人是个方士,由此得出馥之离家修道的说法。姚虔听闻此言,哭笑不得,却也知晓若说白石散人是医者,家中说不定要反对,于是将错就错,对外说馥之命中有劫,须在出嫁前清修。如此一说,倒堵住了族中好些老顽固的嘴,馥之在众人眼中,也就成了仙家弟子。

馥之笑笑,也不澄清,答道:“是白石散人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