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散人?姚嫣听到这名字,心中诧异,她听说过许多有名的仙家,却不曾闻得什么白石散人。看向母亲,却见她笑眯眯地看着馥之,颔首:“如此。”

随后,众人又聊了些琐事,转眼,已是月上中天。姚虔见天色不早,向姚征说身体新愈,不敢迟歇。

姚征颔首,语重心长安慰几句,与郑氏离席相送。

“既都在京中,侄女当常来看看才是。”门前,众人相互道别之后,郑氏轻执馥之双手,笑道:“阿嫣与你年纪相当,又是姊妹呢。”

说着,她看向姚嫣。

姚嫣怔了怔,片刻,稍稍上前。她看着馥之,灯烛下,她缓缓漾起一个甜美的笑容:“馥之姊,待玄武湖菡萏开了,你随我等去泛舟可好?”

馥之看着她,唇边笑意微绽:“多谢妹妹。”

月光下,京城已不复白日里的喧嚣。骏马驰在街道上,蹄声音格外响亮。

下月,羽林会同期门在承光苑鲸池演练水战,皇帝亲自监督。此事年初便已着手筹备,顾昀与曹让日里往承光苑查看打造好的舟船,又与属下校尉探讨一番阵法,入夜方才返城。

城门卫士认得顾昀,忙启了门放他们进来,二人及几名随从一路向城内奔去。

转入一处道路时,前面忽然响起辚辚车声,未几,一辆马车驰过来。顾昀等几人向一旁轻巧避开。

马车窗上竹帘半卷,驰过时,映着街边人家灯笼的光照,车内女子半侧姣好的脸庞闪过眼前,顾昀猛然勒住缰绳。

“将军?”曹让等人发觉顾昀突然驻足,亦纷纷停下,赶回来问。

顾昀望着那马车驰去的方向,口中微微喘着气。

“无事。”少顷,他转回来,对众人道:“走。”

夜风迎面拂来,仍带着些喧嚣留下的味道,晚春的暖意在其中夹着,暗暗浮动。

博士姚虔的住处,顾昀一早便知道了,正是那马车驰去的方向。刚才那张脸,虽未看清,他却觉得不会错,马车里的人正是她……顾昀想着,深吸一口气,心中却觉得这般牵挂的心思实在不像自己,着实有些可笑。

没多久,大街在前方出现一处岔口。

顾昀收起缰绳,渐渐止步。

“我往城北。”他对曹让说。

曹让讶然,旋即明了,向顾昀一礼,道:“末将告辞。”

顾昀颔首,叱一声,领着自己的随从往城北而去。

“你三叔母一向如此,馥之勿往心上去。”奔走的马车上,姚虔见馥之一路未出声,缓缓开口道。

馥之一讶,将目光从帘外收回,笑笑:“馥之知晓,不曾在意。”

姚虔看着她,没有说话,心中却有些黯然。馥之性情通透明理,他也一向觉得自己将馥之安排得很好,可如今,他却惭愧自己多年寄情云游,竟没能再给馥之一个足以为她抵挡一切的家。

馥之却不知叔父心思,未几,她听到外面驭者报说家宅将至,稍稍整理衣饰,准备下车。

马车在西府门前停下,家人忙过来侍候。

“主公。”姚虔下车的时候,一名家人禀道:“有一人在此等候许久,说要亲自见主公。”说完,指指不远处。

姚虔讶然望去,却见一个中年人走过来,身上衣物齐整。

“公子。”那人在姚虔面前站定,微笑一礼:“可还记得在下?”

姚虔看着他,辨认片刻,目光倏而一深。

“叔父?”身后,馥之已经下了车,面带询问地看着他们。

姚虔看向馥之,面色已恢复和缓,温声道:“馥之先进去吧,叔父有故人,要叙些话。”

馥之神色诧异,看看姚虔,又看看来人。她没有违逆,答应了一声,面带疑惑地转身入内。

顾昀一路到了城北的新安侯府。

新安侯是大长公主现任夫婿窦宽的封号,这处府邸便是大长公主现局之所。大长公主两嫁,顾氏与窦氏之间到底微妙,顾昀平日也是不来的。

不过今晨去承光苑之前,新安侯府突然派来家人,说昨夜大长公主染恙卧床了。

顾昀当时有事在身,对那家人说一声“知道了”,便去了承光苑,好不容易忙完了,这才匆匆赶回。

新安侯府前早有家人望见顾昀,忙过来服侍他下马。

“我母亲如何了?”顾昀问。

家人低头答道:“小人不知。”

顾昀没再说话,跨入府门,径自往里面走去。

新安侯与顾昀关系淡淡,在朝中见到,二人向来不多言语,顾昀偶尔来看母亲,新安侯也极少露面。家人素知状况,也不引顾昀去见新安侯,却带他一路去了西庭。

西庭的正室之中,织锦帷帐半垂,烛火中,柔光流动。

顾昀由侍婢带入室中,一眼就望见了倚在绣榻上的大长公主。她似乎正看着手上的什么东西,发丝半绾,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一贯的贵态,却也真有几分病人的样子。

“母亲。”顾昀走过去,向她一礼。

见顾昀来道,大长公主面露笑意,放下手中的东西,柔柔地道:“我儿来了。”说着,指指一旁的茵席,让他坐下

顾昀依言坐在席上,看看她,片刻,道:“母亲的病可好些了?”

大长公主看着他,微微一笑:“今日服些汤药,好转了许多。”自从离开顾氏,这个儿子便与自己素来不甚亲厚,这句问候虽是淡淡,她心底还是浮起了些暖意。

顾昀道:“如此。”少顷,他的目光却落在榻上。一个小小的妆盒甚为惹眼,形制奇巧,纹饰精致。

“这是母亲旧物,今日拿出来看看。”大长公主淡淡道。

顾昀颔首,没有接话。

“可用过膳了?”大长公主问。

“未曾。”顾昀道。

大长公主一笑,唤了侍婢一声,未几,家人鱼贯而入,将饭食摆到了顾昀面前的案上。“用膳吧。”大长公主微笑道。

顾昀来时便心知在新安侯府用膳是免不了的,看看母亲,颔首一谢,坐到案前。

烛光微微舞动,室中除了些细微的进食声和滴漏时而的落水声,再无动静。大长公主注视着儿子,目光脉脉。

待顾昀用膳完毕,大长公主让家人来将食器收走。便开始随意地向顾昀问些些近况,又问顾氏两位老人的身体。

顾昀简短答了。两人说着话,毫无默契,恰如素来一般。大长公主却似无所察觉,待滴漏至亥时,大长公主低低地打了个哈欠。

“母亲为你收拾了一见屋舍,就在后苑,我儿去歇息吧。”顾昀正要告辞,却听大长公主道。

顾昀诧异,想也不想,拒绝道:“不必劳烦,儿已吩咐家中留门。”

“无妨。”大长公主微笑:“我先前已遣人与那边说过,你来探病,须留一夜。”

顾昀惊异地看着母亲,眉头微微锁起。

“昀。”大长公主深深地注视他,轻叹口气:“你我年节至今,见过几次?在母亲这里留一宿也不肯么?”

那目光中带着几许慈爱,几许期盼,顾昀看着她,不语。

他心中长叹一口气,有些软了。

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话说到这个地步,母子间的隔阂已再无掩饰。况且,她正在病中,自己若不应,只怕真会气出事来,罢了!

顾昀一礼:“谨遵母亲之意。”

大长公主唇边缓缓勾起笑意,双眸明亮,传命让家人来,领顾昀去歇息。

说是后苑,其实离西庭并不远。

转过两条花木浓郁的卵石小道,一处屋宅出现在面前。只见房门敞开,檐下灯笼蒙着红绢,光照旖旎温软。领路的家人对顾昀说,大长公主甚爱此处,平日里总来散步。

顾昀听着他说,没有理会。

“此处便是君侯下榻之所。”家人恭声道。

顾昀颔首,踏入室中。

这屋宅在外面看着不甚起眼,里面却算宽敞。陈设也颇为周到,家具一应俱全,做工精致。房梁上垂下幅幅轻纱,盈盈的灯烛光中,似带着款款风情。最为显眼的是一张大榻,乌木泛光,周身饰以七宝琉璃,上面的被褥厚厚,锦缎为面。

家人把顾昀带到,便行礼告退了,出去时,轻轻阖门。

顾昀的目光在室中转了一圈,不远处的一只错金博山炉中,温香袅袅,气味拂来,只觉身心一阵松弛。奔劳一日,顾昀亦觉有了困意,正思索歇息,却听到门响,外面的家人恭敬地说,他们准备了汤沐,是否抬来。

顾昀应了声,门开启,几名家人小心翼翼地抬着浴桶和热水进来了。

他们将浴桶放在一处玄底描红的漆屏风之后,兑好温水,又放上洁净衣物,向顾昀行礼,很快退了出去。

顾昀见房门掩好,走向浴桶,动手除去身上衣裳,跨入桶中。

温水将身体包裹着,一阵舒泰。

顾昀将身体稍稍搓洗一遍,把头靠在桶沿上。水汽蒸腾,在烛光下,分外氤氲。鼻间似乎仍能闻到博山炉里的那股香气,若有若无,伴着水雾透入肺腑中,有一股隐隐的惬意。思绪好像也从脑中渐渐溢散出来,顾昀微微眯着眼睛,雾气在上方变幻,似乎勾勒着一片细腻的洁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鼻间忽然多了些陌生的馨香,肩上亦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一股柔柔的力道,抚在肌肤之间,只觉一阵酥软,竟有些燥热……警醒掠过脑海,顾昀猛然睁开眼睛,向后回头。

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名女子,玉臂裸露,身上仅以薄纱轻围,白腻的肌肤和胸前起伏上的嫣红若隐若现。见顾昀回头,她们似一惊,皆睁着盈盈氺眸,却将红润的樱唇半张,似嗔似羞,声音娇柔如魅:“君侯……”

丹墀

温水的雾气在眼前轻撩,带着丝丝暗香,呼吸也变得被火炙烤着般变得灼热。

顾昀看着她们,心却似被冰水浇下,倏而冷却。

“出去。”他转过头去,嗓音带着胸腔的低鸣,平静而沉厚。

两名女子讶然相视,一女眼波微动,片刻,抬起柔若无骨的手伸向他的背上,语声绵绵:“君侯……”

“哗”地一声水响,顾昀的手臂突然向后用力一拂,女子猝然惊叫着跌向后面,漆屏“砰”地被撞倒在地上。另一名女子大骇,忙过去将那女子搀起。两人神色慌乱,再不敢造次,忙匆匆一礼,退了出去。

顾昀在浴桶中一动不动,少顷,忽然,他从水中站起来,离开浴桶。

一旁的椸上挂着崭新的衣袍,顾昀心中一阵厌恶,碰也不碰,径自拿起自己的衣服穿上,快步走出了屋宅。

西庭的正房,大长公主仍未歇息,却坐在案前,手执细狼毫,蘸着丹青,在洁白的纨扇面上细细描画。

外面忽而响起家人的声音,似阻止什么人,未几,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骤至,只听“铛”地一声,一样物事摔在地上,碌碌滚至大长公主案前,却是一只错金博山炉。

大长公主诧异抬眸。

顾昀站在面前,冷冷盯着她,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气:“这是何意?”

博山炉摔裂的镂花中,温香淡淡。这时,一阵急促的窸窣声又至,两名女子进来伏跪在地上。她们身上衣衫稍稍凌乱,似是匆忙穿上的,脸上表情惊惧而苍白。

大长公主见状,心中已是明了,未几,却露出一抹奇异的笑意,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的笔搁下。

“倒不愧是我的儿子。”大长公主笑笑,片刻,悠然挥手,让那二女退下。她看着顾昀:“不过是两名女婢,还有点安神助兴的香,我儿不喜?”

顾昀目光逼人:“是新安侯的意思?”

大长公主轻笑:“是不是他的意思又有何妨?”她伸手拢拢身上的狐裘,目光在顾昀的脸上流转:“昀,我知你不喜他,可顾窦两家要修好,还须靠你不是?”

顾昀怒极反笑:“那是你爱做的事,勿扯上顾氏。”

“哦?”大长公主亦笑:“是么?我今日遣人去顾氏说要留你一宿时,那边可答应得爽快。我儿以为却是何故?”

顾昀目光如冰,冷嗤道:“自是大长公主威仪无边。”

大长公主却不以为忤,双眸扫过顾昀年轻的脸庞,神态悠然。“我知道你的心思。”她慢慢地说:“你和你父亲一样,一心想着立功疆场,拜将封侯,挣下荣光无限,可对?”

听她忽然提到父亲,顾昀神色凝住。

“莽夫。”大长公主声音突地一沉,唇边笑意消敛,双眸明亮:“你以为你拼命便会如意?你二叔父亦是拼命,落下重伤,却又如何?若无我和窦氏力阻,你以为皇帝不敢换了大司马?”大长公主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声音微扬:“你看看你身边的校尉郎官,庶族占了几人?再看朝堂上的三公九卿及列为属官,庶族又占几人?皇帝雄心勃勃,无论顾氏还是窦氏,如今天下士族都绑到了一处;你再出色,亦还是士族中人,却妄想想避到何处!”

顾昀睁大眼睛望着她,脸绷得紧紧的,只觉身上血液冲撞。

大长公主亦直直回视,目光锋利,似可穿透一切。

室中静得落针可闻,地上,博山炉中的香早已熄灭,香气散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夜里渐起的丝丝寒气。

见顾昀不语,大长公主暗暗松下一口气,过了会,唇边再度漾起淡淡的笑意。她离开案前,走到顾昀身前,看着他,眸光温和,轻叹口气:“这许多干系,阿母亦是难为。不过昀可细想,阿母何曾害你?”

顾昀深深地盯着母亲,心中无数思绪翻滚纠结,他的目光渐渐黯下,却泛起一层莫辨的黝光。

“你何曾拿我当过儿子?”少顷,只听他低低开口道。说完,决然转身,大步离开了。

何万进到西庭室中的时候,只见大长公主倚在几上,以手支额,不知在想什么。面前,两个家人匆匆忙忙地收拾着地上一只摔得变形的博山炉和散出的香灰。

他想起刚才看到武威侯直冲冲地走出门去,似带有怒气,再观此情景,心中不禁一叹。

“公主。”待家人退下,何万上前,向大长公主一礼,低声道。

大长公主抬眼看看他:“回来了。”声音淡淡,似失了些中气。

何万颔首:“是。”

“见到他了?”大长公主问。

何万答道:“见到了。”

大长公主抬眸:“怎么说?”

何万看看她,恭声道:“他说,近来身体不适,恐难承情。”

大长公主没有言语。

何万稍稍瞥去,却见她目光微垂,似看着放在案上的一只小妆盒。

“如此。”片刻,大长公主道。

何万想了想,问:“小人是否过两日再去见他?”

大长公主却摇头,一笑:“不急。”她看看何万:“你去歇息吧。”

何万应了声,向她一礼,转身走开。没走几步,他突然回头看看大长公主,心中一定,停下脚步。

“公主。”何万道。

大长公主看过来。

何万犹豫一下,低低地说:“武威侯虽执拗,却到底是公主亲子,公主勿虑。”

大长公主微诧,看着何万,稍倾,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她望着榻旁花枝般伸展的铜烛台,点点烛火琳琅明灭。心中长叹,这世上,最教她拿不住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亲子了。

“我知晓。”她应道,似包含着无限疲惫。

何万不再多说,告声礼,退了出去。

“京畿附近农田,为各乡邑所有。今京中贵家,纷纷在承光苑附近置地建宅,强占农田,少则数十亩,多则几百亩。农人怨声载道,上告京兆府,无人理会。”玉华殿上,谒者杨铮手执玉圭向皇帝禀告,声声掷地可闻:“上月二十七,京畿乡邑失地农人联合再至京兆府上诉,竟被反诬作乱,当场打伤十余人。”

此言一出,殿中群臣议论纷纷,京兆尹吴建则面色阴晴不定。

皇帝高高端坐上首,垂下的冕旒之后,目光淡淡扫过下面的众人。

“臣有一言。”吴建上前禀道:“谒者此言不实。京兆府从未接到农人告状。且据臣所知,京畿农田虽确有建宅之事,却有买卖,何来强占一说。”

听到这话,殿中有几人颔首附和,议论声却倏而收下许多。

站在中大夫之列的王瓒瞥着吴建,不由在心中一阵冷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