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定住。

阿四面上一喜,如遇救星,忙大声答道:“阿姊!”未几,一人出现在门前,头上羃离撩起,正是馥之。

目光正正相遇,看到榻上的顾昀,馥之亦愣了愣。“君侯?”

顾昀余光扫过自己赤裸的双臂,向略一馥之颔首:“女君。”暗自深吸口气,坐正身体。

“阿姊……”阿四嗫嚅着,指指顾昀后腰:“淌血了。”

馥之见状,忙解下羃离,走过去,阿四忙让到一旁。

顾昀转过头去,只觉身后传来些若有若无的轻柔气息。

“去拿些药酒来,再烧些沸水。”馥之查看一番那渗血的地方,少顷,对阿四说。

阿四如获大赦,飞奔出去,没多久,就把酒拿来了,又赶紧去烧水。

馥之请顾昀趴躺在榻上,洗净手,在榻边坐下,用布蘸满烈酒。

顾昀望着门外,下昼日光淡淡,风吹得竹帘轻轻摇曳。

腰上的伤处传来一阵凉意,片刻,刺痛袭来。顾昀眉头微微皱了皱,缓缓吐出一口气。

“阿四修理木器惯了,下手便不知轻重,君侯勿怪。”片刻,馥之带笑的声音低低传来。

顾昀的脸枕在双臂中间,唇边扬起一抹苦笑:“嗯。”

馥之将卢嵩的药粉轻轻敷在伤口上,又拿起一旁干净的布条,为顾昀细细缠在腰间。

顾昀稍稍弓起身体,只觉肌肤上,轻柔的触感划过,却似久久停留。他目光扫去,只能看到一角广袖上光洁隐现的流云。

“不知师兄为君侯换药之后,还做何事?”馥之将布条打上结,问他。

“施针。”顾昀道。

馥之没有说话,片刻,只听一阵窸窣声响起。

顾昀回头,却见馥之正打开一个小小的布包,其中,根根银针光亮如丝。

“你要施针?”顾昀诧异地问。

“嗯。”馥之说,她看看顾昀,片刻,补充道:“去年冬时叔父病重,我学了些针术。”

“去年冬时?”顾昀想了想:“至今才半年。”

馥之眼也不抬,颔首。

顾昀回过头去,不语。

馥之用酒将银针细细擦过,看向顾昀的身体,认准穴位,将针根根刺入。

谁也没有说话,室中静谧无声。

馥之布好针,静静坐在一旁。

顾昀伏在榻上,一动不动。他的呼吸平缓,背上微微起伏,沁着些汗气的光亮,似散着隐隐的热气。

馥之时不时地将银针拨动,目光却落在他背上匀称健壮的线条。

这人的皮肤也不全像脸上那么黑。心中忽而想道。

呼吸间似带着某种陌生而神秘的气息,那日桂树下不自然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馥之面上有些烧灼,将目光移向门外。

“轻车随风,飞雾流烟……”脑海中响起那时在塞外,余庆吟给她听的诗。

“我那日出去,未见你。”顾昀突然开口道。

馥之讶然回头,看看他,明白他说的是哪日,道:“我归家了。”声音出来,有些干涩。

顾昀颔首。

这时,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馥之将银针收起。

“大司马现下如何?”她边收边问。

“这几日卢子为其看诊,又好了许多。”顾昀答道。

馥之闻言,笑笑:“我师兄乃师傅最得意的弟子,医术我也不及他。”

顾昀再颔首,没有说话。

馥之见他肋下还有一根,伸手去取,不期然地,突然被他一把将手握住。馥之吃惊,欲将手挣脱,顾昀却紧紧不放。

“可我只想你去。”他的目光望着门外,声音低沉,耳后却彤红:“我来此,也只想见你。”

蔷薇

馥之顿住。

顾昀转过来看她,目光炽热明亮,面庞潮红如霞。

手被他紧紧握着,热力传来,心跳也被阵阵催动,在胸中突撞。那声音仍徘徊在耳边,馥之看着他的侧脸,双颊倏而如炙烤一般,竟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她吸口气,开口道:“你……你松手。”话却在喉头里干涩地卡了一下,声音带上些不自觉的绵软。

顾昀看着她,一瞬不移,片刻,手微微松开。

馥之即刻抽回手。

掌间一阵清凉,室中静谧,呼吸漾动的声音起伏可闻。

馥之望着顾昀,面上却愈加热辣。

那双细长的眼眸中,目光深邃灼人。她想转过头去,却又觉得手足无措,心狂蹦得似乎要突出来一样。自己的心绪头一次这般不受掌控,羞赧间,却生出些隐隐的慌乱。

馥之突然从榻上站起身,不看顾昀,快步地走了出去。

外面已是傍晚光景,斜阳的光辉掠过屋顶照在阶前,微风拂面而来,夹着柴草的火烟味道。

院子一角,阿四正拿着斧子劈柴,见馥之出来,将手里的活放下。

“阿姊可是来要水?”他用手擦一把脸上的汗,留下几道黑黑的指印:“水还未沸。”

馥之走过去,脑中仍有些恍然,看看他,没有说话,点一下头。

阿四讪讪地笑:“我原想将晚间沐浴的汤水也烧好,可省些柴火,不料烧了许久也不见沸。”

“哦……”馥之心不在焉。

阿四看着她的脸,却一怔:“阿姊面上怎这般红……”

话未说完,馥之却已往前走开,头也不回:“我去看看水。”

阿四应了声,看着馥之的背影,心头正讶异,这时,却见顾昀也出了来。他已经将上衣穿好,一身齐整,也朝这边快步过来。

“你阿姊何在?”他问。

阿四抬手,指指庖厨。

顾昀不吭声,只朝庖厨走去。

庖中比外面要热上许多,灶膛里,火熊熊地烧着,大瓮里的水响着,似乎要沸了。

馥之站在门边上,看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半边影子,一动不动。

“……我来此,也只想见你。”顾昀的话徘徊在脑中久久不去。

馥之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经平复少许。摸摸脸上,果然是热得烫手。她看看四周,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态,又不禁懊恼。自己一向镇定,何以如此不自持……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馥之回头,却见顾昀已经来到,身形遮住了天边投来的晖光,面前一暗。

两相照面,馥之的脸再度烧起,却望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躲开。

顾昀亦不出声,看着馥之,伸出一只手来。指间,一根银针细长光洁。

馥之愣了愣,片刻,伸手接过。

“我不欲唐突,也不愿教你难为。”只听他开口道,声音低缓,却带着些生硬。他注视着馥之,夕阳光照将他颊边的轮廓的染得炽红:“我后日再来,你若觉善,媒人便可至姚博士府上。”

馥之脸庞上仍热气蒸腾,没有说话。

顾昀站立片刻,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晚风从院中缓缓吹入,姚虔穿着宽敞的衣衫,斜坐在案前看着书简。

他抬眼,馥之在药柜前将配好的药材细细捣研,却只低头将石杵磨着,许久也不见添药。

“女君。”未几,戚氏从门外进来:“庖人问你药可配好了?”

馥之回神,忙应了一声。随后,将臼里的药末倾出,又加上几味,用纸包起。

姚虔看看拿药离开的戚氏,又看看馥之,片刻,伸手拿过案上的水盏,却发现空了。

他正欲去取水罐,馥之瞥见,忙起身过来:“我来。”

姚虔微笑,看着馥之为他斟好水,端起起水盏喝一口,缓缓道:“馥之,何事虑心?”

馥之愣了愣,抬起头。

姚虔扬眉看她。

馥之笑笑:“无事。”说着,却转开视线,将一旁的几册书简拿起来整理。

姚虔莞尔,亦不追问,继续看书。

“叔父。”过了会,却听馥之出声唤道。

姚虔抬眼。

只见馥之望着他,想了想,问:“叔父当年如何识得大司马?”

姚虔一讶,笑起来,道:“那时我随你父亲远游至京中,不久便得以结识大司马。”

馥之颔首。京中之人对名士的追捧,从看谢臻这次来京的风靡之势便可窥得一二。父亲当年名气亦不小,结交顾铣那样的世家子弟也是容易。

“我听闻顾氏世代征战沙场,其子弟必一身武气,不想竟也与父亲和叔父相善。”馥之垂眸端起水罐,再往盏中加水,轻声道。

姚虔笑而摇头:“顾氏纵然一身武气也是世家,大司马当年亦好文才。你看武威侯,举止端正识礼,可有半分卤莽之气?”

馥之心中微微一动,抬头看看姚虔,只见他神色平和。

“如此。”馥之道,唇边漾起微笑,不再言语。

王瓒从署中回到府中,刚下车就听到家人来禀报,说雍南侯要他回去一趟。王瓒看天色尚早,觉得回家一趟倒也合适,便入府换上常服,乘车往雍南侯府而去。

到了侯府前,仆役忙来迎接。

王瓒下了车,稍整衣冠,问:“父亲在何处。”

“小人方才闻得君侯正在后苑。”仆役答道。

王瓒颔首,举步入内。

雍南侯一支,先祖乃开朝高皇帝五子,名磐,封汝南王。历经六世,传到王瓒父亲王寿手里的时候,王国早已不复,王寿也变成了一个五千户的列侯。

尽管如此,当年汝南王的家宅却保留了下来,高门大院,无论占地或气势,在京中皆排得上名次的。

王瓒看看面前严整的堂屋,却没有直走向前,转身朝一侧踱去,从游廊走向后苑。

这府邸多年来被用作本宅,早已分出许多院落。其中以园林相隔,倒也不显逼仄。游廊蜿蜒向前,转过一处花荫地时候,王瓒朝不远处望去,只见树影婆娑,背后露出一段矮墙。

往日的浮影又被勾起,王瓒脚步微微停滞,片刻,他看看光景,心中一定,朝那边走去。

墙垣虽矮,却修得很长。王瓒沿着墙根往前,脚下的草已经长得浓密,再不见从前那被自己踏得浅浅的小道。

没多久,前面出现一道漆痕斑驳的园门。王瓒走过去,却发现园门却敞开着,生锈的铁链垂向一边。

王瓒诧异,望向园内,走了进去。

轻风拂过,甜甜的芬芳迎面扑来。时近仲夏,园内遍植的蔷薇已开得繁盛。未经修剪的枝头伸展得高大,浅红的花朵灿烂地簇拥其间,放眼望去,一片娇美景色。

一棵高大的槐树下,茵席铺陈,侍婢环伺,三名衣饰华贵的妇人坐在树荫下,谈笑赏景。正中一人,是雍南侯长子王恭之妻沈氏。

“不想此园外面简陋,其中竟有如此花景。”一名妇人赞叹道。

“可不是。”另一名妇人笑道:“往日我等来从不见到,却是被长姊藏了起来,不肯轻易与人。”

沈氏轻摇漆扇,笑道:“不是我藏私,尔等不知,此处不是轻易入得的。”

二人一讶:“为何?”

沈氏不紧不慢地端起面前茶盏,轻抿一口,道:“尔等可知,过去君侯有一侍妾颜氏?”

“颜氏?”一人恍然道:“记得。莫非此处是她的居所?”

沈氏浅笑颔首。

另一妇人亦睁大眼睛,低声道:“就是那章台街的名伎?我听说当年雍南侯要纳她为妾,还惊动了宗正。如今……”

她话没说完,忽然有侍婢在身后惊呼一声:“呀,来了外人。”

几人望去,果然,一名男子从花园那头走过来。

两名女眷一惊,忙回避地举起纨扇。

沈氏眉头皱起,正要命从人去将那人拦下,定睛一看,却见是王瓒,话卡在在嘴里。

“见过长嫂。”王瓒悠悠地走过来,向沈氏一揖。

“原来是二叔。”沈氏微笑,却不起身,坐在席上还礼。

王瓒似笑非笑,看看四周,又瞥瞥她们,目光忽然落在不远处的一名家人身上,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我听说府中近来换了囿人,便是你?”王瓒唇角一勾,问道。

那家人神色不定,看看沈氏,上前一礼,道:“正是小人。”

王瓒淡淡道:“可知错?”

囿人脸色一白,忙伏跪在地。

“去管事处领二十杖。”王瓒面色沉下,冷冷地说:“若有下次,定严惩不贷。”说罢,看也不看他们,拂袖转身。

“慢着!”这时,一旁的沈氏出声断喝道。她早已气恼难当,看着王瓒,怒极反笑:“二叔莫非忘了,府中一应内事,君侯皆已交与妾掌管。便是要处置家人,也须由妾说了才算!”

“哦?”王瓒瞥她一眼,冷笑,慢慢地说:“瓒不才,只记得父亲曾令,未经他授意,任何人等不得踏足此园。此人如今犯令,长嫂既要管,便交与长嫂,瓒稍后禀过父亲便是。”话音落下,王瓒转身离开。

后苑中,雍南侯王寿正坐在榻上听家伎鼓瑟,半闭着眼,指节轻轻叩着榻沿。忽然,他听到门外家人来禀说王瓒到了,倏而睁开眼睛。

果然,未几,王瓒走了进来,向他拜礼:“儿见过父亲。”

王寿挥手让家伎退下。

“孺子这么快便来了。”王寿在侍婢的搀扶下坐正身体,对王瓒道。

王瓒一揖:“儿不敢迟。”

王寿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笑了笑。这个儿子,有时是顽劣了些,却到底是个有出息的。如今年纪轻轻已得了封侯,不必再寄望他过身后分出的那点产业,想到这些,王寿心里便是一阵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