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摒退左右,拿起案上的茶盏,喝一口:“延寿宫筵,你去否?”

王瓒知道此来会说起延寿宫筵,从容答道:“儿已与郭维等人约好,宫筵当日赛马助兴。”

王寿颔首。郭维是太后母家郭氏的子弟,与王瓒常有往来。

“为父近日曾到姚尚书府中做客,”稍倾,王寿放下茶盏:“见到他家长女,欲为尔求之。”

王瓒一愣。

“姚氏乃天下首屈一指的世家,与之结亲乃是大善。”王寿缓缓道。他莞尔,看看王瓒:“那姚尚书之女亦是佳人,宫筵上你可留心一观。”

王瓒静静地听,末了,一揖答道:“诺。”婚姻从父母之命,娶什么王寿自然会给他挑好,这倒无须挂心。不过,当王寿说起姚氏的时候,脑中却倏而浮起姚馥之的样子。

是那妖女的堂妹呢……王瓒心里暗想。

王寿见王瓒无异议,心中满意。末了,他沉吟片刻,道:“郭氏的子弟,你今后少来往为妙。”

王瓒讶然抬头。

王寿淡淡地说:“郭家是靠不住的。”

王瓒颔首:“儿谨记。”

王寿笑笑。坐了好一会,这时他觉得腰骨有些酸倦,伸了伸。他看看王瓒,挥挥手,和声道:“你在署中料理公务,想必也累了,回去吧。”

王瓒应诺,问候了几句安康的话,行礼退出去。

刚走到门口,王寿忽然出声:“仲珩。”

王瓒回头。

王寿看着他,意味深长:“你长嫂迟早要掌家,勿过于执念。”

王瓒目光凝起。想到刚才花园中的的一幕,忽而冷笑。

他望着王寿,一字一句道:“儿以为,父亲既应承母亲,便要做到。”说罢,向他一揖,头也不回朝屋外走去。

疾雨

一日后便是延寿宫筵,日头升起后,顾昀奉召入宫,向太后详陈承光苑宫宴当日卫戍之事。

太后甚为满意,提起那日护驾之事更是褒奖有加,赐顾昀膳食,又赐其在宫中乘软撵。顾昀谢过太后,刚出乐安宫,却遇到紫微宫的宦官,把顾昀请到了御苑。

“甫辰今日棋技不佳,可是身体仍不适?”御苑的凉颠中,皇帝微笑地倚到几上,看着面前胜出二目的棋局,神色舒畅。

顾昀莞尔,没有说话,端起旁边的茶盏抿下一口。眼睛瞥向殿外,只见柱影倾斜,已经午后了。

“那店主人查出来了。”片刻,忽然听皇帝道。

顾昀抬头。

皇帝看着他,声音缓缓:“他原本襄安侯家奴,三月前放出,租下了那店铺。”

“襄安侯?”顾昀讶然。

皇帝唇边泛起一丝冷笑,继续道:“朕出宫城,至观城门戍卫,再经东市街口,见到少府制的琉璃盏当街摆卖,便走过去。”他轻哼一声:“倒是估得精准!”

顾昀心中一惊。

襄安侯正是刚刚退隐的元老,顾昀的表舅何恺。

那日事后,他曾询问过皇帝的近身卫士,得知皇帝近来曾离宫两三回,每次必过东市街口,那假扮店主人的歹徒定是摸准了消息动手的。只是不想,此人竟牵连到了襄安侯。

何氏根基久远,立国时,何氏以支持高祖而受封侯爵,几代人才俊辈出,亦是有名的后族。皇帝素不喜士族骄横奢靡之风,即位以来,常着手整治。何氏支系众多且显赫已久,曾有几名子弟因犯事被罚,何氏族人心念与皇帝有一层外戚之亲,曾向皇帝求告,却屡屡碰壁。近来,京兆尹吴建受羁,其妻何氏领家人闯廷尉署而被廷尉邹平逐出之事,更是一时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顾昀沉吟。说来,何氏一族素来心高气傲,人脉深广,若要打听什么皇帝机密,并非不可能……

“陛下疑心何氏牵连此事?”顾昀问。

皇帝看看他,不答却问:“甫辰有何见解?”

顾昀蹙眉,道:“臣以为,此事谋划之周密,而身后败露却未免太浅。”

皇帝听了,却淡淡地笑了笑,在木榻的软褥上躺下。

“朕确实疏忽了些。”皇帝望着头顶的屋梁,过了会,低低地说:“这两年一心收拢可用之才,身旁好些人都该仔细查上一查……”片刻,他的唇角弧度忽而弯起,望向顾昀,双目炯炯:“甫辰,有人确实比朕着急呢。”

顾昀看看皇帝,神色沉凝。

皇帝深吸一口气,少顷,忽然坐起来。

“再弈一局。”他兴致勃勃地说,伸手去收棋子。

“恐不能遂陛下。”顾昀看看天色,一揖道:“昀须先行告退。”

“嗯?”皇帝一愣:“何事如此匆忙。”

顾昀微笑:“是极要紧的事。”

太阳仍在天上挂着,天边却已经垒起了铅云,似乎预示着又一场暴雨将至。

骏马拉着漆车,驰过京城大街,直奔东市。驭者熟练地将车驱入小巷,在医坊的后门停下。

车后的细竹帘掀起。顾昀从车里出来。他下意识地望向周围,只见巷子空空的,似乎只有他来到。

驭者走到门前,伸手敲了敲。

无人答应。

驭者看看顾昀,见他看着门上,无甚表情。驭者只好转回头,再用力叩了叩。

“何人?”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又干又沙。未几,门“呀”地打开,一名总角少年探出头来,正是阿四。

看到顾昀,阿四先是一怔,忙道:“卢子收药去了,过两日才归。”

“只有你在?”顾昀问。

阿四点头。

顾昀不答话,只将眼睛瞅瞅院中,微微蹙起的双眉下,目光深沉。

驭者看看阿四,又看看顾昀:“君侯……”

“尔且在此。”顾昀道,头也不回地推门入内。

“颍川细麻,必仲秋收下,冬日制好,曝于雪上,春暖再加遴选。百斤生麻只得一斤,韧滑堪比蚕丝。”屋里,戚氏坐在织机前,手里灵活地摆着梭子,一边织布一边道。

馥之坐在一旁的席上,手里慢慢地将入柜的衣服折起

戚氏犹自说道:“看市中那些卖到五百钱一尺的麻布,与颍川细麻比起来也不知像什么。若是老妇,一钱一尺也断不会买。”

馥之没有说话,只将眼睛看着手上。

“……我后日再来……”那个声音又隐隐绕在耳旁。

心隐隐作乱,她的眼睛不自觉地瞥向窗外,只见天阴沉沉的,云如泼墨,似乎又是一场大雨将至。

那日从东市回来,馥之再没有踏出府中一步。两日来,她在家中不是摆弄药材就是看书,却时常突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什么也没做。

她骗不了自己,顾昀的话终归搅得她不安宁。

入寝的时候,她总睡得艰难,梦境也是纷纷扰扰,时常晃过去年塞外的情景。馥之梦到顾昀站在跟前,似乎又置身在初识的涂邑小院中。顾昀伸手来拿她,馥之又窘又急,想使螟蛉子,却怎么也挥不动手……

谁说他不卤莽!馥之心里不无着恼。终身大事,三日晃眼便过,能思索出什么来?

她越想越觉得顾昀着实蛮横可恶。今日一早起来便跟着戚氏慢慢悠悠地做着做那,打算把时辰消磨过去,自己不在医坊出现,那日的事便算从未发生了……

“女君也须学学织布才好。”戚氏忽然叹了口气。

好一会,馥之才察觉她正与自己说话,抬头:“唔?”

只见戚氏看着她,满面忧愁:“哪个新妇不会织布,看颍川家中,便是嫡出的女君,能五日断三匹的也大有人在。”

“……你若觉善,媒人便可至姚博士府上。”那声音倏而又低低响起,馥之的脸忽而一热。

戚氏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摇摇头,继续织布。

她叨叨不止:“女君还是莫再弄那些药材,安心随老妇学学使织机才是,万一哪日嫁人了该如何是好……”

“轰”一声,天上惊雷突然打响。

二人皆吓了一跳。

戚氏余惊未平地抚抚胸口,轻吁口气。

落大雨也好。

馥之望着黑压压的浓云,心想,那人如果还在医坊,兴许看到落大雨,便回去了也不定……想到这里,另一个念头却突然冒出来,此人一向固执,见自己不去,会在医坊中一直等候也未可知……

馥之咬咬唇,突然把东西放下,从席上起身。

“我往东市一趟,不久便归。”她对戚氏道,话音未落,已经走出门去。

闷雷阵阵滚动,大街上的沙尘被风卷起,行人步履匆匆。

马车疾驰过东市,医馆的屋舍已经出现在前方,可望见虚掩的大门。

馥之下了车,隔着羃离的薄纱,只见门缝里头黑乎乎的。

卢嵩的医坊还未开张,却已有不少人前来问询,其中不乏一些贵胄之家。故而他现下虽不在屋,却交代阿四在白日里留着门,有人来问也好告知一二。

有问有答,自己来此,乃是不愿矫情,教人小觑。馥之在心里对自己说,深吸口气,快步朝门内走去。

厅堂里光照极暗,一应案台箱柜却已经做好,散发着新打桐漆的气味。

“……西边架上的还未收!那可是汝南的银杏子!”阿四发哑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似满心焦急,不知在跟谁说话。

馥之心一顿,脚步却不由地慢下。

通往后院的门上垂着竹帘,天光的在帘后闪动,馥之伸手将它挑起。

院中大树的枝叶被狂风吹得“沙沙”乱打,前面的屋檐下,盛药的簸箕摆得满满的,面前一人正弯腰将装满银杏子的簸箕搁下。

听到响动,他忽然抬起头来。

馥之手扶着门帘,看着他,一动不动。

顾昀目光定住,在阶下缓缓直起身来。馥之看到他的额边,汗水湿透了鬓发,在面颊上泛着亮亮的水光。

“你……”馥之张张嘴,话却卡在喉咙里,竟移不开眼。

顾昀看着她,如墨的双目中,却焕然盛起夺人的光采,英挺的双眉舒开,脸上渐渐漾满笑意。

“哗”的一声,面前几只簸箕翻向一边。

馥之不及惊叫,只见天旋地转,自己已经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了过去。

“你终是肯来见我!”顾昀的声音里带着喜悦,在紧贴的胸腔处震荡传来。

心潮如擂鼓般澎湃,馥之又羞又急,伸手捶他的肩膀:“你松手!”

顾昀愈加大笑起来,用力地抱着她不放手。豆大的雨点“啪啪”落下,打在两人的身上,却不见一点凉意。

馥之的手再攥不起劲,转而紧紧抓着他的衣服。胸口的那一边,强烈的心跳突撞着,与自己两相应和。蝉翼般的薄纱下,脸像要熔化一般的烧灼……

“勿忘了草垛上还晾有薏……”阿四刚拿着斗笠从庖里出来,话未说完,忽而停住。

院中,疾雨倾盆而下,溶溶荡起的水雾里,两人的身影相拥伫立,如幻如影,嵌在一片茫茫之中……

延寿宫(上)

浓云带着浅浅的墨色积在天边,天空仍飘着微雨。通往承光苑的道路上却已经行走着许多车驾,从人前呼后拥,似乎丝毫不惧路面上的泥泞。

“女君再这般倾靠,衣裾可就皱了。”车里,乳母将姚嫣坐姿扳正,不许她倚向一旁。

姚嫣顺从地坐正,没有说话,任乳母拉平深衣上的皱褶。她垂目看去,檀色的衣裾上,织锦如霞。

这衣服是母亲郑氏为她备下的。

秩比六百石以上的臣子,庶族中人屈指可数,士族却比比皆是。故而此番延寿宫筵,平日与姚嫣熟识的贵人之家,竟无一落下。

姚嫣得知这消息后,心想这宫筵不过又是宜春亭会那样的场面,穿往日出去交游的那些衣裙便是。不料,昨夜里,一向对姚嫣衣饰不加干涉的郑氏却忽然将这深衣拿给她,让她今日穿着。

“那是太后的宫筵,阿嫣须庄重些才是。”郑氏看着她,目光含笑。

姚嫣看看身上这衣服,起初,她曾担心深衣严肃。待穿起来,发觉它美而不俗,贵而不倨,颜色又恰与她年纪合衬,不禁佩服阿母眼光果然过人。

“依老妇所见,女君入京以来,最好看的就是今日。”乳母替姚嫣整理好衣饰,上下打量一遍,满意地说。

姚嫣笑笑,却望向一旁,心思似乎随着那车帏起了些微微的漾动。

听说前些日子,谢臻已经入朝做了秩六百石的议郎。却不知今日,他可会来?

延寿宫建在承光苑北面,四周有众多宫苑相拥,位置不算偏僻,却遍植苍松翠柏,自有一番清幽的景致。

馥之下了车,朝不远处的姚虔走去。轻风拂过,她裳上的帛襳长髾舒展扬起,身姿如画上仙娥般婀娜。

姚虔看看她,不禁微笑。馥之对衣饰打扮向来不甚刻意,姚虔也习惯了这个侄女简单的样子,不想今早出门,见她穿了这身垂髾,竟教人眼前一亮。

“叔父笑甚?”馥之看着姚虔,不解地问。

姚虔含笑不语,只向宫门走去。

他们来得稍迟了些,宫道上的人并没有许多,乐声从宫墙那边阵阵传来,似乎宾客已经齐聚了。宫门前,戍卫的羽林郎将来者身份一一查对。姚虔将宫帖从袖中取出,正要递上,忽然看到羽林郎后面走出一人来,皮甲锃亮,正是顾昀。

“姚博士。”顾昀看到姚虔,亦是一怔,随即上前行礼。

姚虔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只见他身姿赳赳,衬得面容英俊无匹。

“君侯。”姚虔微笑,一揖还礼。

顾昀亦莞尔,片刻,目光移向他身旁。视线相对,馥之望着他,瞳中柔光流转,却忽而转开眼睛,面上红晕隐隐。

“博士请入。”羽林郎已经查验过宫帖,向姚虔一礼。

姚虔颔首,正欲抬步入内,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细细的女子谈笑之声,他突然顿住脚步。

众人望去,只见仪仗俨然,羽扇高高撑起,大长公主和广陵长公主乘着步撵,在宫侍的簇拥下走来。

宫前卫士纷纷行礼。

王宓一眼看到前面的顾昀,笑意盈盈:“武威侯原来在此。”

顾昀神色从容,向她一礼:“殿下。”随后,又向大长公主一揖,淡淡道:“母亲。”

大长公主颔首,却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一旁的姚虔身上。

“姚博士也在。”王宓也看到了姚虔,温和地说。

姚虔行礼,声音徐徐:“虔见过殿下。”

王宓莞尔,向大长公主介绍道:“姑母可听说颍川……”

“少敬,别来无恙。”话没说完,却听大长公含笑开口。

闻得她的话,几人无不面露讶意。

姚虔却神色不改,目光扫过大长公主明丽依旧的面庞,片刻,俯首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