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默然片刻,扬起脸来微微一笑,“大长公主过奖了,琉璃年轻,又没见识,今年那些收益也不过是老天赏脸,日后除了要多向大长公主讨教,自然也要多多仰仗各位婶娘阿嫂。”

大长公主笑得更是亲切,“哪里,过了明日,你便是中眷裴的宗妇,日后在座的各位婶娘嫂子,只怕还要你多多照料才是!”

眼见琉璃垂眸说了声“不敢”,大长公主忙低头喝了一口梨花春,掩住了嘴角那抹笑容:幸亏当年自己怕中眷裴的人死了夺产的心,反而跟裴守约拧成了一股绳,这才留下了一句活话,没想到今日竟是派上了这般大用!

这些中眷裴的人都是拿洛阳的产业当族产当了这么多年的,岂能甘心从此再沾不着边?何况她特意让洛阳大张旗鼓的送钱帛过来,瞎子也知道如今不同往日,那边的产业已是真金。这些人都是裴氏旁支出身,家底有限,前程有限,怎肯眼睁睁的看着那下蛋的金鸡从此成为别人家的?明日便是这库狄氏的庙见之期,若是顺利过了,此后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宗妇,若是出了差错,甚至不能完礼,那便是天大的笑话。如此情形下,这些人自然是要抓着这由头狠狠发作一番——裴守约夫妇和中眷裴族人蚌鹤相争,自己才能渔翁得利!

微甜的酒水慢慢滑下了嗓子,她沿着玛瑙杯的杯口看了一眼下面的裴氏女眷:除了刘氏脸上颇有怒色,其余的人都是低头默然不语。大长公主心情不由更是愉悦起来,放下杯子笑道,“你们且宽坐片刻,我去去就回。”又向郑宛娘点了点头,待她上前,便扶着她悠然离去。

一片静默中,只听刘氏重重的“哼”了一声,冷笑着看了琉璃一眼,转头便跟离自己最近的萧氏道,“原来这世上倒真有因祸得福这种事,今日大长公主把我等叫来,原来却是要当面送这样一份厚礼!只是有些东西拿了却是要亏心的!”

萧氏忙看了自己的婆婆郑氏一眼,才对刘氏露了一个笑脸,却没有接话。刘氏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也看了郑氏一眼,“阿嫂,今日你怎么竟也不说一句公道话?难不成当年我家那十几口子竟是白死了不成?到头来,却成了我们的不是,成了我们去贪得别人的财产,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郑氏本来一直低着头,此时只得抬头,脸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尴尬,“阿刘只怕是有些误会了。”

刘氏顿时一愣,“阿嫂此言何意?”

郑氏看了琉璃一眼,有些欲言又止,刘氏转目再看别人,竟也是一般的表情:不但不见愤怒,反而有些尴尬……就听琉璃笑道,“这位婶子,早些日子琉璃曾请过您到寒舍来做客,婶子因身子不好便不曾过来,因此有些事务婶子不知,也难怪会对琉璃有些误会。”

刘氏怔了怔,倒是记起半个月前的确收到过帖子,但自己实在厌恨裴守约这一家,并未搭理,难道竟是错过了什么?

琉璃看着她,笑得极是真诚,“说来这亲族原本同气连枝,裴都尉当年所谋,何尝不是为了家族?若是事成,难道得益的只是守约的父兄?想来中眷裴如今定不会逊色西眷裴半分!可惜事败,那是命数使然,裴族当有此劫!荣则同荣,损则同损,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刘氏微微一窒,随即便冷笑起来,“是么?只是如今我倒要请教,这损已同损,同荣却又在哪里?”

琉璃笑道,“婶子问得好,上回我请各位长辈过去,便是为了商议此事!婶子请想,这些年来,守约何尝拿过那些收益用于自家的私事?日后自然是依旧如此,今年洛阳收益比往年颇多了些,我寻思着差不多够重修一次宗祠了,正托了各位长辈找人备物,过些日子便要开工!”

刘氏不由大吃了一惊,再看看几位同族的妯娌,顿时明白过来:这库狄氏不但是要重修宗祠,而且把颇有些体面和油水的活儿都分给了这几家,她们定是动了私心不愿告诉自己,难怪她们先前一言不发,如今又是这样一副神色……她心思转了几转,神色有些冷峭,“原来竟是如此!只是我却不明白了,这宗祠难道年年要修不成?”

琉璃的笑容半丝也没变,“不用修宗祠,还有族学,还有祭田,日后还可以买几处院子安置来京求学赶考的族人学子。咱们族人虽然凋零了些,日后自然会慢慢人丁兴旺,求学待选的也会一年比一年多,哪一年不会有几桩事情出来?届时,琉璃再看收益,每年与诸位婶子商议着用便是了。”

刘氏看着琉璃的笑脸,心内有些将信将疑起来,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洛阳那边产业得来的收益,如何用还要跟我等商议?”

琉璃肃容道,“正是!守约曾经说过,这份产业里有太多族人的性命,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用在自家私事上的,这份心意诚不诚,这些年守约的所作所为,相信诸位长辈自然都看在眼里,琉璃身为裴氏之妇,自然也当遵从夫君的意愿。当日请诸位婶子来我家时,琉璃便曾发过誓,这些钱帛,琉璃绝不会用于填一己之欲壑,或是足一家之用度,总要叫大伙儿都能受益才是,总要教中眷裴一族都能分沾才是。不然,便叫琉璃日后不得好死!”

刘氏不由一呆,想起这些年裴行俭的所为,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有些悻悻然起来,“好端端赌咒发誓作甚?既然大伙儿都信你,我自然也信就是……”

郑氏忙笑道,“我便说了你是误会了大娘吧?”又对琉璃笑道,“阿刘原是性子最直的,又爱较真,并不是不信你,如今说开了自然便好了,你也莫再说那话,那些话哪里是随便能说出口的?你年轻轻的也不知个忌讳,我等却是听着心里乱跳!”

琉璃忙笑道,“哪里,不过是琉璃自己想表表诚心,既然绝不会去做,自然说什么都不打紧!”又叹了口气,“说来还得多谢大长公主考虑周详,今日这番话,倒像是送了我一份厚礼。如今有了她的话,琉璃倒也敢放开手脚了,不然这产业算作族产,若是日后闻喜那边的族人问起,我怎么把族产所得都用在长安这边了,却叫我如何回答才好……”

萧氏更笑道,“大娘过虑了,像大娘这般的宗妇,心心念念便是为族中着想,原是长安不曾有过的,谁还会说您不成?”阿家说得好,以裴行俭如今的圣眷,日后前程自是不可限量,算计他家产业便是能得手,日后保不齐会有后患,想来那河东公府也绝不会让他们如意。库狄氏如今又是这般做派,她们再来挑剔,岂不是太不识趣?

另外几位女眷也跟着说笑了几句,屋里原本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锦帘后,郑宛娘紧紧的扶住了临海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的脸已发青,紧紧的咬着牙关,脸上的笑容看去几乎令人毛骨悚然。

站了半晌,大长公主一言不发的慢慢转身走到了后堂,这才呵呵的低声笑了起来,“好手段,好算计,我竟是又低估了她!”

沉默片刻,她转身直勾勾的看向自己的贴身婢女,那婢女脸色不由渐渐发白,却听她低声道,“你去把洛阳所有掌柜、庄头的身契给我拿过来!”

郑宛娘不由一怔,大长公主又低低的笑了起来,“她不是说我今日送了她一份厚礼么?既然如此,我便索性再送她一份重的!”

第136章 烫手山芋 釜底抽薪

薄薄的一叠身契文书,装在一尺多长的楠木盒里,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分量。郑宛娘嘴唇一动,想说点什么,看着临海大长公主依然微微发青的面孔,还是默默的低下了头。

大长公主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怎么,觉得我狠心?你以为这些奴婢是什么忠心为主的?他们哪个在洛阳那边不是使奴唤婢、金屋藏娇?哪个还记得自己奴婢的本分?不是为了自个享福,为了那边的产业当年他们便能这般卖力?享了这十几年的福,如今也该他们出些力了!若是有运气的,也不过是过一段苦日子,若是没那福分,那便怪他们的新主子不识时务罢!”

见郑宛娘依然垂着头一言不发,大长公主冷哼了一声,三个儿媳里,这一个原本便是最笨拙无用的,跟她说这些简直是对牛弹琴!若是阿崔……想到这个名字,立时不由又想起了那日她在纸上写的:“父母尚在,敢不自珍?归宁侍疾,以尽本分。”字里行间的那点讽刺那点威胁,简直如针如锥,每一念及,依然扎得她怒气狂涌!

好半响,大长公主才压下了这股火气,重重的盖上了盒子,瞟了郑宛娘一眼,寒声道:“若是有别的法子,你当我愿意用这一招?这二十多人都是府里极能干的管事,他们的儿女妻室,也都是在府里各自领着差事。一个处置不好,说不得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若不这样做,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那库狄氏借着咱们的势收服了中眷裴的族人,然后继续明目张胆的跟咱们作对?难道咱们府里的名声就白白让她踩了,我这一身的病痛就白白的忍了?都说主辱臣死,何况是一些贱奴!”

郑宛娘不敢犹豫,忙低声应了句,“阿家教训的是。”

大长公主长长的出看口气,低头想了片刻,脸色慢慢的变得平静下来,“走,咱们也该去招待客人了!”

再次从后堂出来,大长公主的神色宛如真的便是去更衣了一回,含笑先道了失礼,没说几句话,便笑吟吟道,“适才宛娘倒是提醒了我一句,说来还有一事原是我考虑不周,如今在那边帮大娘打理产业的,都是河东公府的旧人。早些年,是琪娘求着我这个义母帮衬她,我便顺手帮了。只是我这记性却是越发的坏了,这些年竟再没有过问过一句。如今想来,却的确有些不大合适。”

“说到底,大娘到底不是我的女儿,如今若让我的这些奴婢管着产业有些不成体统,也容易惹人闲话。适才我让人把他们的身契都找了出来,这便一并给大娘。”她笑着转头看向郑宛娘,“发什么呆?还不把这些身契给大娘送去。”

本来脸上都带着笑意的中眷裴的几位女眷都是一呆,随即便看向琉璃,琉璃也有些意外,略一思量,已明白几分:这些掌柜、庄头身契虽然归了自己,但他们既然都是伺候大长公主的老人,家人子女自然还是在河东公府,大长公主照旧可以拿捏他们。如此一来,他们日后再交多少,以前的账目如何不对,自己反而不大好再去追究,何况那些庄园、店铺里还有那么些伙计账房农户,也都是河东公府的人,便是把这些掌柜打发了,只怕一时半刻也无济于事……

眼见郑宛娘低着头越走越近,琉璃心里只觉得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似乎还有什么是自己不曾想到的,抬头笑道,“请问大长公主,这些掌柜、庄头,可是河东公府的家生奴婢?”

临海大长公主眼神淡漠,笑容却十分亲和,“的确有几个,怎么,大娘不放心?难不成你也信了那些流言,觉得我把这些奴婢送你是别有用心?觉得我临海是在觊觎你们家的那些产业?”

琉璃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立刻站起避席行礼,“大长公主言重,琉璃不敢。琉璃只是见过一次这些掌柜,有些疑惑……”

大长公主一挥手,“有何好疑惑的!从今日起,这些奴婢便是你的奴婢,他们做了何事要做何事,难道还要我来理会教训?大娘不疑心我便收了这些身契,若是疑心……”她看着琉璃笑得分外明媚,“便请大娘直说!”

琉璃一时有些无语:今日这情形,大长公主是绝对不会容自己开口说话了,自己今日若敢当众说出疑心大长公主的话来,那便是侮辱长辈,国法家法都不能容她,若不说,又如何能推辞掉这些东西?眼见那楠木盒子已到手边,只能垂眸笑道,“多谢大长公主赏赐。”双手接过了盒子。

大长公主舒了口气,笑得越发明媚,“大娘果然是爽快人,哪里值得个谢字?这些奴婢都是粗笨的,又是伺候了我几十年,顽固之处在所难免,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大娘该敲打教训便敲打教训,不用给我面子!说来,他们把你伺候好了,才是给我真正长了脸。”

她语音微微一转,变得有几分肃然,“只是这些奴婢虽然不值什么,到底也服侍了我这些年,如今也都老了,大娘便是觉得他们不中用,打骂教训都不打紧,只莫似守约那样,一怒之下便转卖了去,叫他们骨肉分离,到底有伤天和!”

琉璃只得低头应了个“是”,就听大长公主笑道,“总算理清了俗务,难得今日一聚,请诸位再进一杯!”

琉璃回到席中,随着众人举杯,脸色多少变得有些沉凝,大长公主看在眼里,心情更是大好,午膳之后,留着众人说笑了半日,这才意犹未尽的走了,郑宛娘又陪着众人到水上游玩了一圈。中眷裴的诸人相互交换了几个眼色,有意无意的离琉璃远了一些。

琉璃早已把木盒给了身后的阿燕,只是看着诸人变得敷衍的笑脸,手上却似乎总是留着一种奇怪的触感,仿佛在盒子还拿在手里,而且越来越有些沉重。

好容易回到家中,琉璃第一件事便再次打开木盒,一张一张看着这些用益州黄麻纸书写的契书,低头沉吟了片刻,回头对阿霓道,“阿郎今日要吃五生盘,你去厨下看看是否已买到了羊、猪、牛、熊、鹿这五样鲜肉,若是得了,便让厨娘用心些做,几样肉要细细切脍调味,用豉椒多腌制片刻,配的盐渍荔枝、切花梨肉和酸梅藕片要单做单放,莫让油烟肉味熏着。”

阿霓笑道,“婢子记下了,娘子做的这五生盘比别处原是大有不同,也难怪阿郎惦记。”

眼见阿霓挑帘出门,走得远了,屋子里却再无他人,琉璃这才回头看了阿燕一眼,“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阿燕默然片刻,轻声道,“启禀娘子,用别人府里的家生奴婢,原是大忌。大长公主不比杨老夫人,对娘子只怕颇有恨意,若是逼着这些掌柜做些什么出来,娘子和阿郎身为主人,有时却是也难逃罪责的。何况这些人名为奴婢,却在洛阳那边经营多年,只怕手里也颇有人手钱帛,一个不如意更难说会做出些什么来。”

“奴婢也想过,按说娘子便该召他们即刻前来,都拿下关在家中几处院子里,追究他们之前吞没财产之罪,但这些人既然知道身契已到娘子手中,岂能不做些准备?只怕狗急跳墙,反而不美。”

琉璃点头不语,这些身契果然是烫手的山芋:今日大长公主已经搁下话来,他们不能卖掉,自然也不能打杀——莫说按大唐律法,主人故意打杀奴婢要徒一年,便是能设法算作失手打杀不予追究,难道自己心里能过得了这个坎?阿燕说得对,只怕还不能把他们关着,他们又不是傻的!可若是放任不理,莫说别的,便是他们欠上几个达官贵人若干巨款,卷钱逃了,难不成自己赔去?何况以大长公主的性子,她安排的后手只有比这更毒辣百倍……好在此事自己虽然没有料到,但无论她下的是什么棋,自己应的无非是那一步!

抬头看见阿燕愁眉不展的模样,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莫忧心,我已经有了主意。”

阿燕眼睛一亮,正想开口,门外有小婢女叫了一声“阿郎”,随即门帘一挑,裴行俭大步走了进来,“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这个人是生了顺风耳么?琉璃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脱口道,“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裴行俭笑道,“我不是说了么,有些想吃你做的五生盘了,自然要早些回来。”

口是心非的男人!琉璃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已不由自主的微微扬了起来。

阿燕忙退了出去,裴行俭这才走过来,坐在琉璃身边,翻了翻案上的契书,淡淡的一笑,“果然如此。”转头看着琉璃,“你真是已有了主意?”

琉璃正色道,“自然是。”

裴行俭凝神看了她一眼,突然笑着点了点头,“那便好。”说着双手一按案板站了起来,伸手便拉琉璃,“走,陪我到后院亭子里煮茶去。”

琉璃不由有些瞠目结舌,忍不住道,“你怎么也不问我是什么主意?妥当不多当?”

裴行俭回头看了她一眼,故意诧异的挑起了眉头,“还能是什么?你就差在脸上用墨写上八个大字——釜底抽薪、一劳永逸!自然是再妥当不过的。说起来,你是不是自打端午时起就想好了这主意?却把我也瞒在了鼓里!今日先罚你煮茶给我喝,煮不好回头再罚!”

看着裴行俭眼底戏谑的笑意,琉璃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真的有这么明显?

裴行俭背着手踱了出去,离出门前,背在身后的手指却向琉璃勾了一勾。琉璃不由笑了起来,心头突然有些得意:他到底只看清了一半,却没看见后面的那八个字——“有仇报仇,请君入瓮”!

第137章 不耻为伍 甘愿受罚

酉初刚过,天色就有些黑了下来。琉璃站在台阶上,看了一眼沉沉的天空和细细的雨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从中元节开始,这场秋雨已经连下了好几天,外面的道路变得泥泞难行,裴行俭每日回来都是袍角尽湿,却不知今日会不会好一些……

院门吱呀的响了一声,一个深青色的人影从雨幕里快步走了过来,小檀拍手笑道,“阿郎回来啦!”

裴行俭几步上了台阶,举手将身上的青色连帽罩衣脱了下来,露出一身干爽的绯色长袍,笑道,“这油衣果然好用,比蓑衣轻巧,也遮得严实,今日衙里好些人问我是哪里得的。”

琉璃接过油衣,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里面的衣服果然并没有沾上多少泥水,也笑了起来,“这有什么,不过是用绸布裁出一件长一些大一些的袍子,在外面多刷几层油便好了。”其实这就是一件用防水油布做的雨衣,只是考虑到骑马的需要做出了袖子,上身裁剪合体而下摆较为宽大而已,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也就是此时那些竹制的斗笠、棕编的蓑衣实在太过笨重,才衬得这油衣格外轻便实用。

裴行俭笑道,“说来是没什么,这油衣我记得圣上外出狩猎时便穿过一件,但远不如你做的简单便利,也不知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这帽子尤其合用!”

琉璃笑了笑没有接话,两人进了门,阿霓已打了热水过来,琉璃一面递了热葛巾给他,一面便问,“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晚?”

裴行俭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突然有人来拜访,耽误了一些时辰。”

琉璃疑惑的看了他几眼,“是什么人?”

裴行俭不知想起了什么,略有些出神,“是一位中书舍人,你大约未曾听过他的名讳……不过,想来很快就会听到了。”

琉璃越发好奇,“到底是谁?”

“李义府。”裴行俭用热葛巾盖住了自己的脸。

琉璃顿时吃了一惊——她当然听过这个名字!如今他已经跳出来了么?几乎从不对人口出恶言的裴行俭,这次竟然直呼了他的名字,想来对他是半分好感也没有……

放下葛巾,裴行俭长长的出了口气,看见琉璃发愣的模样,轻声解释道,“你这几日都没出门,自然不知,这位李舍人前日夜里突然上表,请圣上废王皇后而立武昭仪为后,震动了朝堂。”

琉璃垂下眼帘,掩住了目光中的复杂情绪,“那圣上怎么说?”

裴行俭的声音平静无波,“昨日圣上已经召见了他,赐明珠一斗。”

琉璃想了想,忍不住还是问,“这位李舍人为何会突然想起要上这样的奏表?”这件事情,她其实一直有些纳闷,她依稀记得李义府是最早公开赞成武则天登上后位的大唐官员,可这些日子以来,杨老夫人和钟夫人、华夫人一干人的宴席上,从未出现过什么李舍人的夫人,更不曾听人提起过李义府,他怎么会跳了出来?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今日他倒是跟我说了,他前段日子无意中得罪了长孙太尉,日日不安,前日早间,你识得的那位王舍人忽然告诉他,贬黜他为壁州司马的敕令中书省已然拟好,就待发往门下。他自然是唬得六神无主,王舍人却又道,圣上如今一心废皇后而立昭仪,若能上表赞议,或许能扭转乾坤。他横竖已无退路,当即便和王舍人换了值,连夜上表,结果不但如愿以偿,还颇得了些意外之喜。”

琉璃恍然大悟——原来这一位竟是歪打正着!想来许敬宗、王德俭、袁公瑜等人虽然竭力交好着杨老夫人,却不敢公然与长孙无忌为敌,恰好这位李义府正被长孙无忌逼得走投无路,略一挑唆,就成了他们的探路石!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接过小檀递过来的干葛巾,擦了擦裴行俭被雨水沾湿的头发和肩头等处,又仔细看了几眼,吩咐道,“小檀,你让人备好净房的热水。”回头便对裴行俭笑道,“油衣终究不是避水罩,看来还是要沐浴更衣才好。这刚入秋的,万一冻着不是玩的。”

裴行俭一怔,笑了起来,“我也是闻鸡起舞、寒暑不缀的,哪里就这般娇气了?”

琉璃去内室拿了一套干净的中衣长袍出来,见裴行俭还是若有所思的坐在那里,回头又看了看外面的雨幕,忍不住问,“那李舍人今日怎会想到去长安县衙找你?”这种天气,着实不是会客的好日子。

裴行俭沉默片刻,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承蒙李舍人厚爱,觉得与我同为蒙陛下深恩之臣,又都与弘文馆颇有渊源,过来找我,自然是来商议如何替陛下分忧,协赞废后立后之事。”

琉璃微觉愕然,仔细想想,又觉得不难理解。她都能看出李义府是被许敬宗、王德俭这舅甥俩当了枪使,李义府回头一想自然也能明白。记得此人是个睚眦必报的著名小人,想来就算因祸得福,也不会太感激王德俭,大约正因如此,才会寻到裴行俭的头上来。只是裴行俭却是……看着他的脸色,琉璃的心不由有些揪了起来,“那你是怎么答他的?”

裴行俭转头看着琉璃,叹了口气,“我婉言谢绝了。武昭仪之事暂且不论,李舍人……性情狂妄、心胸狭窄、人品之不堪,比许学士、袁中丞等人犹有不及,我实不能与之为伍!”

琉璃一时默然,这个答案自然在她的意料之中,其实别说这位臭名昭著的李义府,便是许敬宗、袁公瑜等人,自己虽然不甚了解,但平日与钟夫人、葛夫人等人相处,那份趋炎附势之意却也能感受一二。义母于夫人便是因为不大看得上她们,近两次都找了借口推了杨老夫人的邀约。于夫人尚且如此,何况是骨子里颇有傲气的裴行俭?

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琉璃的声音不由低了下来,“你若是为难,日后应国公府那边人多的应酬,我会尽量推了。”若不是日后还必须仰仗那位精明果决的老夫人,她其实也不愿意跟那些人打交道。

裴行俭摇头笑了起来,“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杨老夫人对你有恩,你去那边是天经地义之事,我有什么可为难的?只是……”他的脸色变得沉凝起来,“李舍人之事一出,朝廷或有更多动荡,毕竟太尉大权在握,根深蒂固,而圣上此次却是决心已下,不达成所愿不会罢休。就如当年房驸马之案是星火燎原,此番立后之争,日后说不定也会是一场血雨腥风,实在难说是福是祸,你无论是去应国公府还是宫里,一定都要记得谨言慎行,千万不要以身犯险。”

琉璃认真的点了点头,看见裴行俭眼里露出的欣慰之色,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窥一斑便可知全貌,他的眼光的确精准,只是为什么到头来,以身犯险的却是他自己?

屋外传来了小檀的声音“娘子、阿郎,水已经备好了。”裴行俭微微一笑,拿起衣物自己走了出去。

琉璃低头想了片刻,扬声道,“阿燕!”待阿燕挑帘进来,便直接吩咐道,“你去外院问一声管事,洛阳的掌柜、庄头何时能到,若是还没有确切消息,让他明日一早便派人再去催催。”

阿燕看着琉璃,脸上多少露出了一些惊讶之色,终于只是低头应了是。

琉璃看了看窗外,天色愈发黑了,雨声似乎也更急,的确不是去外院找人的时候,只是从现在开始,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再也浪费不起。

……

反复了半个多月的晴晴雨雨,裴府上房的院子多少有些难以保持平日的整洁,青石路虽然被雨水洗得一尘不染,没铺青石板的地面却更是泥泞,随着拉杂的脚步声,一些泥点飞溅在那些考究的皱纹莫吉靴上,不过靴子的主人们显然根本就不在意,有的反而跺了跺脚,泥点顿时溅得更高了些。

琉璃站在台阶上,神色平静的看着这些穿着体面,却个个面带倦容的庄头与掌柜,点头一笑,“诸位辛苦了。”

从十三日派人快马加鞭召他们过来,到今天终于见到他们,半个多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以长安到洛阳八百里的距离,说快不快,说慢倒也不能算太慢,他们的倦容大约不至于是因为赶路辛苦,而是布置辛苦、心思沉重吧。

众人默然行了个礼,依然是那位李庄头往前走了一步,叉手笑道,“见过娘子,我等来迟了几日,并非躲懒,实在是雨天路滑,走不了太快,路上还有好几位因淋雨生了病,只能先养几天,随后再来给娘子请安。”

他们自然是不会都来的,这倒真是再好也不过的借口。琉璃微笑道,“这却是我考虑不周了。”

李庄头淡淡的一笑,“哪里,按说我们如今已是娘子的奴婢,自然是应当赶紧过来听候娘子的处置。以前多有冒犯娘子之处,也请娘子一并处罚!”说着,抬头看向了琉璃——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大长公主有了这样的安排,他们享福的日子自然也就到了头,只是这位胡女若想此刻拿他们当了下酒菜,他们却也绝不会束手待毙!

琉璃摇了摇头,“你们以前又不是我的奴婢,自然不必听我的吩咐,说来不过是忠于旧主,我却为何要罚你们?只要你们日后也能如从前般用心当差,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

李庄头心里暗暗苦笑了一声,这位虽然厉害,倒是个明理的,可惜他们却不能跟她讲理,想起那边的吩咐,咬了咬牙还是回道,“娘子还是责罚我们的好,不怕娘子气恼,我们有负娘子所托,甘愿受罚!”

琉璃诧异的挑起了眉头,“此话怎讲?”

第138章 进退自如 得胜还朝

环佩相击的声音细碎而清越,渐渐的由远而近,随即,一阵幽香从纱帘的缝隙里扑面而来,李庄头背上一寒,额头紧紧的贴在了地面上,“小的给大长公主请安!”

“嗯。起吧。”大长公主的声音一如往日清冷,带着一份优雅的慵懒。

李庄头知道大长公主的性子,略直起些身子,不等她开口询问便恭恭敬敬回道,“启禀大长公主,小的们今日已经去了裴明府的府邸,拜见了库狄娘子,也与她禀告了今年上半年虽然大旱,但收成尚保,因此钱粮都先交了一多半,但最近雨水成灾,田地里已是无收,下欠的无论如何交不了;掌柜们也各自找了理由,只说亏钱,愿意听任她发落。”

帘帷后面,大长公主的脸上已露出了些许笑容,这些奴才还算识得时务,没敢跟自己打马虎眼。如今他们已是库狄氏的奴才,库狄氏想怎么处置便能怎么处置,可这些奴才她还不知道,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既然敢去,敢这样说,自然后手都已经留好,如今,就看他们怎么斗那位库狄氏了……

“那库狄氏怎么说?”

帘外的李庄头忙答道,“库狄娘子想了很久,只问了小的们一句,那日后每年大约能上缴多少。小的们便按事先商量的回道,确切数目说不定,粮食或多或少,店铺或赢或赔,但想年年都如今年头半年那般是不大可能了。库狄娘子便叹了口气说……”他声音停了一拍,语气越发小心翼翼,“说既然如此费心还不一定能有收益,留来何用?不如都便宜发卖了,至少能落个清净!”

大长公主的笑容顿时便僵在了脸上,耳朵里“嗡”的一下:库狄氏要卖了那些产业,还要便宜发卖,她怎么舍得,她怎么敢!

她的手上不由自主的用力攥紧,扶着她的婢女脸上一抽,随即死死的咬住了牙。

李庄头的声音忙忙的响了起来,“启禀大长公主,小的过来,其实是库狄娘子的意思,她说小的们代裴明府管了这么多年的庄园铺子,最清楚账目,她卖产业时,自然只能把小的们也一同转给新主子。只是您有过吩咐,不能教小的们骨肉分离,因此让小的先过来回报大长公主一声,大长公主若有意接手,价钱便是低些也不打紧,她是不计较钱帛多少的,只是……”

大长公主的手本来已经松了,听到“只是……”二字,不由又是一紧,忙道,“只是什么?”

李庄头停了停才道,“库狄娘子说,她曾发誓,这些产业所得钱帛绝不会用于自身,而是要为家族谋利,所以这些产业虽是私产,发卖的价格到底还是要与中眷裴的族人说上一声。她是情愿把这些产业一笔全转给您,也省去那些烦扰,可是公主若给的价格太低,族人中又有人愿意以更高的价格接手,论亲疏论道理,她却也不好说一个不字,或许只得拆分出两三样卖给这些族人。因此,她让小的先过来回禀大长公主一声,留了其他人等住在那边府里,让大伙儿都估算一个价钱出来,她好心中有数。还让我们出了一人,回去通知那几位病在路上的掌柜庄头,说是人不必过来,把价钱报来便好。”

“库狄娘子最后还说了一句,她自己估量着,若是能有个二十多万贯,她大概便能交代得过去,也不必与族人们太多商量了。”

大长公主脸色变幻了几次,久久的没有出声。自己之前也曾想过种种可能,包括库狄氏另派掌柜接手,甚至是把这些掌柜们都设法入罪、弄死,也都一一想出了对策。唯一没想到,是她居然主动会说,她要卖了这些产业!那她之前所做,又所为何来?难道从一开始,她打的便是这个主意?说来自打当年自己把这些产业交出去,想的便是慢慢逼着裴守约夫妇把这些卖还给自己,谁知陆琪娘只卖了两样,便被中眷裴的那些人逼得不敢再动,最后她难产而死,裴守约一怒之下卖人卖产业,自己也不敢再逼他。虽然这些年每年给他的钱帛几乎没有多少,但自己心里到底是不踏实的。如今看来,这个可恶的库狄氏,竟会让自己如愿以偿?

只是这价钱,二十多万贯……算来似乎是不多,那边产业每年交的钱帛也有四五万贯,二十多万贯,应当不到市价的三成。但自己手头哪里能有这么多现成的钱帛?便算有,又凭什么要给她?难道是因为之前她算计自己算计得好么?

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大长公主不由冷哼了一声,却见薄薄的纱帘那边,伏在地上的李庄头明显的哆嗦了一下,心里一动,冷冷的道,“你以为这价钱如何?”

李庄头伏在地上,忍不住拿眼睛睃了前面一眼,在垂地的双层纱帘那边,站着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而他们这些人全家的生死荣辱,此刻便要取决于她心里对他们是否还有一丝怜悯了!

他咬了咬牙,声音平缓的回道,“启禀公主,小的来路上也想过,二十多万贯的确是不少。只是有一样,这库狄氏既然下定决心要卖,若是价钱再低些,有的庄园、店铺或许开价便只有几千贯,有这种价钱,中眷裴那些小户们说不定便是冒死也会来凑上一脚。再有,奴婢们来之前也打听过,这库狄氏与宫中的嫔妃、朝中的官眷都颇有交往,若是压价太狠,她把这价钱放出去,那些人说不定会肯出两倍三倍的价钱来买,到那时,她便算是拆开卖出去,中眷裴和大长公主您岂不也是无话可说?”

大长公主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纱帘外的身影,脸上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容,这个狗奴才是在提醒自己库狄氏也是有靠山的么?果然,库狄氏出的这个价格,不但进可攻退可守,也收买到了这些贪生怕死的奴婢!在他们眼里,这价钱大概再是公道不过,自己若不答应,便是对他们冷酷无情,自己就算捏着他们的家人,若此时再逼他们做些什么事情来嫁祸给那裴守约夫妇,他们心里一定会恨上自己,逼得狠了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就像那个该死的崔氏!

思来想去,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说来这价格虽是高些,倒也不算狮子大开口,只是二十万贯毕竟不是小数目,你这去回禀那库狄氏,我要思量思量,你们回去后也尽量多拖一些时日再报价格,届时我自会找人知会你们该报多少。”这一次,她要想清楚、算明白,才决定如何动作,再不能一步一步的都像主动钻进了那位库狄氏早就布置好的圈套!

李庄头低头应了一个是,默默的弓着腰退了出去,大长公主一言不发的站了片刻,突然道,“去把二夫人叫来,再拿上一包药材去看看三夫人,便说是让她早日养好身子。”

侍女忙应了个是,快步走出门去,出了院门,见前后无人,这才悄悄撸起袖子,看着那被长指甲掐得青紫的几个印子,龇牙咧嘴的吸了几口凉气,心里忍不住有几分庆幸:大长公主的怒气总算过去了,还好,不过是留下了几道青痕……只是这份庆幸,在半个时辰后,当大长公主又一次满面惊怒的霍然站起时,又变成了无边的恐惧。

“你再说一遍!消息是从哪里的来的?”大长公主的声音里,带着点刺耳的尖利。

郑宛娘暗自吸了口气,才勉强镇定的回道,“消息是朝堂上来的,应当不会有误。苏定方昨日还朝,今日圣上的封赏已经下来,授右屯卫将军、临清县公。”

大长公主呆了半晌,才慢慢的坐了下来,喃喃道,“一战破阵,杀敌千人,这般不起眼的军功居然便授了将军、拜了县公,皇帝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太尉他们就不曾发过话?”

郑宛娘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说,大长公主的声音越发飘忽,“也是,只怕发话也无用,皇帝要从厚封赏军功,反对此事便是与天下武将作对,如今的情势下,太尉定然不敢冒此风险……刚刚提拔了那个李舍人为中书侍郎,如今又这般破格厚赏苏定方,难不成皇帝真是铁了心要让那个姓武的狐媚子当皇后,文官武将里都要提拔拥戴此事的人?偏偏,偏偏她又是那狐媚子的人,难不成这次老天也要帮她?”

大长公主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变成谁也听不清的呓语,屋子里一时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音,每个人心头都明白了,那个“她”说的是谁,想到大长公主这一个多月来的处处吃瘪,心头各自都有些凛然。

良久之后,大长公主才仿佛突然醒过神来,冷冷的道,“这些日子,我竟是忘了过问,如今宫中有何动静?”

郑宛娘心里发颤,却又不敢隐瞒,低声道,“听说前两日圣上不知为何大发雷霆,当日王皇后便被正式禁足,她身边的宫女也悉数换了,原先服侍王皇后的宫女和女官大多被贬入掖庭为役,有些则是发到别的宫里,听闻还不明不白病死病废了几个。萧淑妃那边情形也差不多,原先最得力的几个都已在做苦役,宫里如今已是武昭仪的天下,连贵妃都日日去咸池殿坐坐,说是探视,实则……请安。”

大长公主闭上双眼,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脸色突然变得黯淡了下来,似乎转眼间老了好几岁,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才猛的睁开双眼,对侍女吩咐道,“去把库房的账册拿来,清点清点能拿出多少钱帛,容易换钱的金银器又有多少。”转头又看向郑宛娘,“你明日去裴府一趟,跟库狄氏说,都是自家人,价钱多些少些不打紧,我愿出二十万贯接手过来,省得裴氏家产落入外姓之手。”

郑宛娘忙应了“是”,又犹豫道,“只是她若一口应了,府里可有这许多钱帛?”

大长公主摇了摇头,冷笑道,“她自然不会一口便应下,你过去只需要跟她敲定价钱便好。她若要三十万贯,你也别回绝,只是她若是……得陇望蜀,改了主意,要到五六十万贯甚至更多,那便别怪我打狗不看主人!”

第139章 不退不避 无忧无惧

八月初五这一日,就如两个多月前一般,长兴坊苏府的上房里又是人声鼎沸了足足一天,直到秋日西斜,坊门将闭,才渐渐的安静下来。

于夫人往席上一坐,双腿散开,长长的出了口气,连话都懒得说了,罗氏也是一脸倦色,坐在于夫人身边,几个丫头忙上去给她们捶肩捶腿,好一阵子,两人略缓过来一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于夫人摇头叹道,“我不知他们男人在前头打仗有多辛苦,难不成比一日招待几十拨客人还要辛苦些?”

罗氏点头,“待会儿他们送客回来,问一问父亲大约就知道了。”说话间就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婢女忙上前打起帘子,苏定方挑头走了进来,笑着道,“问我什么?”身后跟着的正是苏庆节与裴行俭。

于夫人道,“我和阿罗正在说,不知你们到底是打仗辛苦还是今日这般应酬来往辛苦。”

苏定方呵呵一笑,回头便问儿子,“你觉得哪样辛苦。”

离开长安半年,苏定方看着比先前更是精神矍铄,苏庆节倒是明显黑瘦了些,眉宇间一片沉稳,想了想笑道,“说来自然是战场上辛苦,但这般的迎来送往再多几日,我大概宁可去打仗,起码脸不会酸。”

一屋子人都大笑起来,笑声未歇,门帘微挑,一个小婢女探了个头,“大娘询问,如今是否可以上菜了。”

苏定方忙道,“快些上!”回头便对于夫人道,“军中日日都是那些饭食,每回看你来信夸赞琉璃做菜别有慧心,我都郁气得很,今日总算能尝尝她的手艺,看她长进了多少。”又满脸感慨的拍了拍裴行俭的肩膀,“你是个有口福的。”

裴行俭笑道,“是您教导有方才是。”

说笑声中,一道道热腾腾的菜被装在食盒里端了上来,除了琉璃上回来苏府做的迷你古楼子、高汤百岁羹,平日爱做的加料五生盘、荷叶鸡等几道菜,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一道鲂鱼两吃,一个刻花卷草纹的邢窑白瓷盘里,一边用绿棕叶盛着被切得薄如蝉翼的晶莹雪白的新鲜鱼肉,一边用细松枝架被烤得芳香四溢的焦黄松脆的带肉鱼架,看去便如一首美味的田园小诗。

待琉璃进门坐下,苏定方便笑道,“洛鲤伊鲂,原是案上美味,不过你这种做法实在是有些新奇。”

琉璃笑道,“我也是自己胡乱琢磨的。”长安人食求其鲜,自然颇爱吃鱼,尤其是在宴席上,无鱼不成宴,最流行的做法则是做成生鱼片,偶然也有煮鱼汤、炙鱼肉等,她此次见到厨房有一条一尺多长的伊水鲂鱼,突然想起两吃的法子,便让厨娘用活鱼的腹背部分做成了的生鱼鲙,剩余部分却抹上调料做成了烤鱼,自觉比炙烤鱼片要香脆入味一些。

苏定方原本性急,待众人坐定,端起酒盏对裴行俭和琉璃说了个“请”,便下箸如飞,片刻间一样吃了一口,闭上双眼点头不已,“果然是好心思!”苏桐苏槿欢呼一声,也抢着吃了起来,裴行俭本来举杯想应答几句,只能摇头笑了笑,自己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