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苏桐苏槿几次追问战场上的事情,都被苏定方轻描淡写的应付了过去。待用热浆漱过口,苏定方捋着胡子笑道,“守约,咱们还是去书房罢。”

于夫人好容易打发了两个孩子跟着奶娘回屋,便拉了琉璃坐到一边,轻声问,“这两日,那边可曾又出了新花样?我怎么听说那位大长公主把什么掌柜的身契都硬塞给了你?这些事你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她这般做定然是不安好心的,万一逼着那些奴婢们做出事情来嫁祸与你们可如何是好?”

琉璃笑道,“阿母放心,儿已想好了主意,她要的不过是那些产业,卖还给她便是,总强过这般天天被她们惦记!”她三言两语把前日庄头的刁难和自己的处置都说了一遍,“今日来这边之前,河东公府的二公子夫人郑氏特意来过一趟,道是大长公主愿意出二十万贯买下这些产业,我也大致应了,只让她们先准备钱帛,我这边看掌柜们报上的价钱再定个具体的数目,终归不会超出三十万贯,我看郑氏和那些掌柜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想来不至于再生事端。再过些日子,大概此事便会有个了结。”

于夫人默然片刻,叹了口气,“这倒是一劳永逸的好主意,虽是便宜那大长公主了,但这样一来,你们至少落个清净。我也听闻她当众说了那些产业都是你家的私产,如今便是要卖,中眷裴这边想来也无甚可说,只是你发卖得这般便宜,那些族人可肯依你?”

琉璃淡淡的笑,“不依又如何?难不成还成了我欠他们的?”

于夫人点头道,“也是!以你的性子,那些人多半不敢来啰嗦。”

罗氏忙加了一句:“便是来啰嗦,也会被她几句话活活呛死!”

爽朗的笑声顿时从新换的海棠色双鸾衔绶门帘内传了出来,飘荡在小小院落里,一只昏昏欲睡的乌鸦被惊了起来,盘旋了半日,才落在了书房前的一棵榆树上。

书房里却是一片安静,轻靴缓缓踱步的声音清晰可闻,蜡烛摇曳的火光投在窗棂上,把一道沉默的人影拉得很长。

又来回走了一趟,苏定方才终于在书案前站定,长长的叹了口气,“此次高丽之征,汹汹而发,草草收场,说是一战而胜,实则后患无穷,不出三五年叛乱必然再起!说来我等武夫谁不想封侯拜将?但若是因为这种战功而得,我心里实在有些不大好受,没想到,背后却还有这番缘故!我苏烈竟会因为……”说着,自嘲的一笑,摇头不已。

裴行俭忙道,“恩师多虑了。依弟子之见,圣上重用老师,与其说是因为您因琉璃之故与武昭仪关系略近,不如说是因为您多年来不党不群,与长孙太尉关系甚远。而且细论起来,圣上此次动作,后宫之事不过是一个由头,根源,只怕是两年多之前就已埋下。”

苏定方一愣,“你是说,房驸马谋反案?”

裴行俭点了点头,“恩师请想,两年多前那场大案,牵连了多少金枝玉叶、文臣武将?宗室之中威望素著的吴王、江夏王,朝堂之上贵为宰相的宇文侍中,何其无辜,只因与长孙太尉素来不睦,不是被杀,便是被贬。当日我曾去过刑场,那些鲜血人头,我一个外人看着都心惊,何况圣上?这几年来,圣上垂拱而治,朝堂大事、群臣任免,均由太尉一言而决,连如今的皇后、太子也都是太尉一系的,圣上纵然性子仁厚,只怕念及日后,也难以自安。”

苏定方点头不语,半晌叹道,“我明白了,便如战场两军对决,圣上久居守势,如今突动后军,看着似乎与前军无关,其意却正在扭转局势、中盘决胜。说到底,我等都是……只是守约,我怎么听你师母说,如今拥立武昭仪之人,大半名声似乎都不甚佳?”

裴行俭苦笑一声,并没有接话,却转了个话题,“高丽之事已然如此,弟子如今更担心的,是您的此次出征西突厥。”

苏定方微微一挑眉头,沉吟片刻,摇头道,“你这么一说,圣上的此番安排,看来的确有些防范程将军的意思,只是西域战事何等事大,圣上再是疑惧太尉,也不至于以战事为儿戏!何况圣上今日召见我,说的也不过是尽快休整,再赴战场,又说他此次重用老将,颇招物议,他却相信我必不至于令他后悔。望我效仿卫公,立下不世功勋!”说到这里不由一呆,圣上说得固然诚恳,可对自己说却不甚合适——此次的主将是程知节,他何尝不是年过花甲的老将?圣上却似乎根本就没想起此事……

裴行俭看着苏定方的脸色,轻声道,“老师想必也看出了不妥。都云兵贵神速,如今西突厥叛乱已有数月,朝廷大军迟迟不发,圣上只说是军费吃紧。以西疆战线之长,物产粮草后勤原本便是重中之重,若是出了任何差错,前军再是战无不胜,也无济于事。何况程将军与长孙太尉的交情人所皆知,此等情形下,圣上难道能让程将军携胜归来,以壮太尉声势?战场凶险,得胜艰难,取败却何其容易?近来弟子每念及此,心内着实不安。如今离发兵尚有时日,不知您是否想过,告病以避?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战是胜亦险,败亦险,恩师何必以身犯之?”

苏定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厉声道,“守约,你怎能动此种念头?”

裴行俭不由一怔。苏定方又冷冷的问道,“我且问你,若你为先锋,此战是往胜里打,还是往败里打。”

裴行俭并不犹疑,“自然是往胜里打,总不能因为怕违了上意,便拿将士的性命来博自己的前程。”

苏定方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点头道,“总算我没有白教你这十年!须知兵危战凶,天下无常胜之理。难道因为难以取胜,人人便畏缩不前了?”

裴行俭忍不住道,“争战自然没有常胜之理,但若明知凶险,进退两难,又何必……”

苏定方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守约,你年纪还轻,又从未去过沙场,因此才会给我出这样的主意,你这般作为,放在朝堂上,原是不错的,既知凶险,又何必去趟这趟浑水?然而武人之于战场却不同,战火燃处,便是使命所在,不战而逃,是何等的耻辱!当年卫公固辞宰相之职,不欲卷入朝廷是非,然而吐谷浑叛乱一起,却亲自求见房相,恳请挂帅出征,不顾年高多病,不计荣辱得失,这才是武人的本色!”

“这几年,为师也常想,一个武人怎样才算是死得其所?最坏者,莫过于两年前你我相送了一场的那位薛驸马,大好男儿,却坐于阴事,死于刑场,临死狂呼愿战死沙场而不可得,何等可悲!最令人称羡者,则是卫公,出将入相,威震海内,而安然辞世,生荣死哀,何等光耀!但在为师看来,武人的最好归宿,却不是家中病榻之上,而是千军万马之中,忠于国事,死于战场,这才算是不负这一身所学。本来我以为此生已然注定会老病腐朽而死,可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不去战场杀敌,难道还要先算计一番成败是非?等着老死家中?那我这一生,又与草木何异?”

屋里最粗的蜡烛“啪”的一声爆响,仿佛在应和着苏定方的话,烛光映在他那张此刻已没有半点笑容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利剑刻成,散发着被岁月磨砺得愈发坚毅的勃勃英气。

裴行俭不由哑然无语,低下了头,“老师教训得是,弟子知错了,若老师不弃,弟子愿向圣上陈情,愿为副手,哪怕是为大军押运粮草,也算是尽我微薄之力,不负恩师教我多年。”

苏定方不由笑了起来,“你不过是替为师担忧而已,何错之有?守约,你与我不同,我是一介武夫,除了行军打仗,一无所长,你却文韬武略皆精熟于胸,何必要学为师?难道身处朝堂,便不能为国效力,建功立业?何况你新婚燕尔,连子嗣都未留下一个半个,你若贸然从军,又要置孝道于何地?置琉璃于何地?”

裴行俭默然良久,才有些艰难的开了口,“不瞒老师,近来弟子常有些茫然无措,朝堂之争一言难尽,总而言之,弟子不愿以未来飘渺之事令圣上为难,令家人为难,却也不愿为了眼前的安宁荣华,便当做是一无所知,一无所见。更何况卷入此等争端,从来都非弟子所愿,无论是立是破,是同是异,或许都会后患无穷。然而以今日的局势,弟子之身份,实在难以独善其身。届时弟子该何去何从,还望老师指点一二。”

苏定方摇了摇头,“因此你才希望能避开?莫说圣上十有八九不会答应,便是答应了,届时你又真能避得开?朝堂之事,非我所长,我也谈不上指点。只是当年卫公曾跟我说过,人生在世,难免有所抉择,世事变幻,谁又真能料事如神?当此之际,与其去想未来是对是错,是福是祸,不如问自己,是否出于本心,若能内省不疚,则无论后事如何,都可无忧无惧。因此于我而言,无论此战胜负,我都会不避不退,尽职尽责。至于你该如何抉择,却要问你自己!”

“内省不疚,则无忧无惧”,裴行俭缓缓的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默然良久,突然抬起眼睛笑了起来,“弟子真的错了,多谢恩师!”

第140章 恼羞成怒 紧锣密鼓

“健儿留为国家死,岂因竖子坐杀之。”飞扬的笔锋,淋漓的墨意,长条白麻纸上这两行草书几乎可以破纸飞去。

琉璃看了看站在案后一脸平静的裴行俭,又侧头把这两句话读了两遍,多少有些诧异:裴行俭的今草有东晋风骨,颇有逸气而偏于古雅,但这两行字的笔力竟是从未见过的张扬酣畅,忍不住问,“字比你平日的都好,可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更古怪的是,深更半夜,留宿客院,他怎么突然想起要跑到外屋来写大字?

裴行俭退后一步,端详着这幅字,淡淡的一笑,“这是薛驸马临刑前的遗言,怨恨不给他机会战死沙场,却因房遗爱的事情连坐而死。”

琉璃越发纳闷,“那你为何想起要写它?”

裴行俭放下笔,绕过案几,伸手将琉璃的手握在掌中,“适才我跟恩师说起前事,有些感慨罢了,薛驸马一代名将,骁勇绝伦,却是因为牵入这等阴事而死不瞑目,还有当年我家的那场横祸……琉璃,这些日子我愈发觉得,自己实在不喜这些倾轧之事,与其这般身处朝堂进退维谷,还不如跟着恩师去西疆沙场真刀真枪……”

他想去西域战场?琉璃的手指一颤,裴行俭立时收口,低头凝视着她的面孔,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我只是说说而已,恩师说得对,圣上十有八九不会答应,况且我也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长安……”

琉璃不由松了口气,伸手抱住了他。裴行俭轻轻抚摸着琉璃的长发,低声道,“是我不好,贸贸然这么一说,倒是吓到你了。不过,若我不是从军,而是外放为官,离开长安,你觉得如何?”

琉璃笑了起来,“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今天义父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他看起来,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裴行俭摇了摇头,“不是义父跟我说了什么,而是义父让我想通了一些事,是我自己想岔了,总想着如何才能不走错一步,如何才能避开来日之祸,却不明白世事无常,与其去想日后的福祸对错,不如只去做自己应做之事,但求一个问心无愧。只是现在,我又些怕了,琉璃,我怎么样都不打紧,可我怕会让你担惊受怕,我怕会让你吃苦。”

琉璃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能有多苦?是没吃没喝还是入狱流放?我难不成是经不得半点磕碰的?还是你觉得,我只能与你同富贵而不能共患难?”

裴行俭哑然失笑,揽着琉璃的手臂紧了一紧,“是我说错了。”

琉璃板起了脸,“光一句说错了就想混过去么?”

裴行俭叹道,“那要怎样才好?”

琉璃认真的看着他,“你曾说过有事都不瞒我,可是,你的这些烦恼,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你能跟义父说,为何就不能跟我提上一句半句?”

裴行俭默然片刻,神色有些黯然,“琉璃,我只是不想让你因为我的事情烦恼。我曾答应过,要让你过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可这些日子以来,因为我的事,已经给你太多烦扰,我不想让你再为这些不安。”

他的理想,就是把自己当猪养么?琉璃很想叹气,只是看着他专注的眼神,好歹还是忍住了,只能暗地里自我安慰:他不肯说就不肯说吧,自己不也有好多事情在瞒着他?算起来比他瞒着自己的只多不少,也不能算太亏不是?

裴行俭的眉头却立时一挑,“你在想什么?神情这般古怪?”

琉璃一惊,忙断然摇头,“我也不告诉你!以后我有什么事再不与你说!”

裴行俭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真的恼了?是我说错了话,我都已是认了错,你就饶了我这一遭好不好?”

看着裴行俭多少有些郁然的脸色,琉璃笑着向他眨了眨了眼睛,“你知道便好!下次若是再犯……”手指微微用力,在裴行俭腰上平素怕痒处挠了挠。

裴行俭猝不及防,忍不住笑出了声,想拉开琉璃的手,琉璃哪里肯依?笑闹中,裴行俭突然一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往内室走去,“小东西,这次是你招我的!”

琉璃唬了一跳,忙伸手用力推他,“别闹,这是义母家的客院!咱们也要检点些才是!”

裴行俭停住脚步,低头看着她,满脸都是惊奇,“你出来不是招我去安寝的么?我只是见你辛苦了一天,想让你少走几步路,你却想到哪里去了?”

……

第二日天光刚亮,裴行俭便照例轻手轻脚的起身换上了圆领袍,刚走到门口,又忙忙的折回来拿起屋里的铜镜照了一眼,抚额长叹了一声。

琉璃早已睁开眼睛,忍不住躲在薄茧被里偷笑得发抖——谁叫他那样戏弄自己,自己恼羞成怒之下,下手是重了点,地方是巧了点,效果却是再好也不过了:他脖子侧面留下的那块红斑不大不小,看起来实在像是……

裴行俭向来耳力过人,转身看着琉璃,点头笑了起来,“好啊!既然你这么欢喜,我一人独乐倒不如咱们同乐。”说着走上两步,拉开被子,按住琉璃,也不顾她求饶,低头便亲了下去,片刻之后才松手抬头,端详了一眼,大笑着转身离去。

琉璃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待到阿霓和小檀进来帮她梳头时,脸上果然都露出了微妙的神色,又立刻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目光。琉璃看着铜镜里脖子上那嫣红如血的两道吻痕,简直连气都叹不出来,把身上杏色棋格纹锦滚边的牙色交领绫衫提了又提,终于不得不放弃了努力,硬着头皮到了苏府上房,强自镇定着吃过早膳,在于夫人和罗氏含笑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好容易回到了自家上房时,琉璃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阿燕却递了一张帖子过来,“是昨日闭坊前送到的,婢子来不及去禀告娘子了。”

琉璃接过看了一眼,眉头不由紧紧的皱了起来,中眷裴的那位郑氏?而且今日便要过来?那一日见大长公主送了自己掌柜,她不就躲得远远的了吗?如今这么急找上门来,难道是听说了发卖产业的事情?来得也好!

只是想起裴行俭昨夜的话,她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头想了片刻,把小檀叫到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小檀脸上顿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琉璃只能解释道,“我原应过那位普伯,给他养老。如今那边也消停了,正可趁继母进门前把他换过来。这些图样,也原本是为夹缬而画,我留着也白留,不如送给舅父舅母,或许还能派上些用场。”

小檀恍然大悟,笑着点了点头,轻快的转身进了书房,阿琴却有些疑惑的看向琉璃,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琉璃已吩咐道,“快去帮我找件领高些的衫子来!”

待琉璃换上了一件直领的浅绯色罗衫,外面小婢女便回报道,郑氏已经到了。

站在院门口,看着只带着一个贴身婢子从远处快步走过来郑氏,琉璃脸色露出了无懈可击的微笑,待她走到跟前,不紧不慢的行了个礼。郑氏的步履一顿,忙笑了笑,“大娘不必多礼。”

两人在上房里坐定,琉璃便吩咐人端上了新制的莲子浆,笑吟吟的东拉西扯了几句,郑氏终于按捺不住,皱眉道,“大娘,我今日来,是有话要问你。”

琉璃微微吃惊的抬起了头,“有什么事,婶婶尽管吩咐。”

郑氏正色道,“我昨日偶然听说大长公主正在准备钱帛,说是你要将洛阳的产业都转手给她,可有此事?”

琉璃坦然点了点头,“婶婶也知道,大长公主将那些掌柜庄头都给了我,前几日他们从洛阳过来,便道那些产业今年前半年虽然收成好,但下半年不但没有收益,只怕还要亏钱,又跟我说了许多他们如何经营艰难。我想了半日,既然如此,何不转卖了出去?总是胜过年年贴钱!偏偏大长公主又是吩咐过不能叫这些奴婢骨肉分离的,自然只能先问一声河东公府可愿意接手,没想到大长公主一口便答应了。”

郑氏忙问,“可说了多少价钱?”

琉璃笑了起来,“我哪里知晓这些?只是让这些掌柜报个数上来,如今还有掌柜在路上,数目大约过几日才能得,大长公主说她愿意出二十万贯……”

郑氏不由失声道,“二十万贯!”

琉璃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才接着道,“正是,我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想着都是亲族,多些少些有甚打紧,待掌柜们的数目都报了上来,若是没教大长公主太吃亏,便以这个价钱一笔交割清楚也罢。”

郑氏忙道,“你哪里知道这些!她说二十万贯,你便当这是极多的了么?我却是听人说过的,那十来处庄子里有千顷的良田,那些店铺也是极好的,何止二十万贯,便是要一百贯也使得!”

琉璃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婶婶只怕是道听途说,哪里能有这许多?大长公主何等身份,虽然对我有些不喜,对守约却一直是照顾有加的,哪里会这般压低价钱?再说婶婶也是知道的,今年上半年说是收益甚多,其实加起来也不过万来贯钱,如此算来,二十万贯自然是差不多。何况我还问过那些掌柜、庄头,他们也都说大致是这个价。”

郑氏冷笑了一声,“他们的话你也信的?那些人都是大长公主的家生奴婢,虽然身契归了你,家人却都还在河东公府,岂能对你说实话?今年交上来的收益自然也是打了折扣的,我们这几家人,原有世代住在洛阳的,对那边的情形自然比你清楚,这些产业少说也要八九十万贯,而且如今便是拿出这些钱来置,也是再置办不到的。”

她看着琉璃,脸色变得严厉起来,“大娘,你如今身为宗妇,一举一动须为族人表率才是,这些产业都是族人拿鲜血性命换来的,你轻易发卖原已是不妥,何况是这般便宜的发卖出去!”

第141章 义正辞严 自投罗网

琉璃看着眼前这张义正辞严的面孔,恭顺的垂下了头,“婶婶教训得是,琉璃原是年轻识浅,请婶婶教教琉璃,唯今之计,该如何才好?”

郑氏不由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胡女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好说话了?她来之前打叠了百般说辞,必要说服她收回把产业卖给大长公主的念头——这些产业得的收益,可是归族里花销的,凭什么要便宜那位大长公主?

定了定神,郑氏脸上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自然是不能卖!”

琉璃叹了口气,“那年年赔钱又该如何是好?守约的禄米一年不过三百来石,我又是没多少嫁妆的,这如何赔得起?到头来,还不是个卖字?或者,婶婶您借我一些?横竖也是为了族里,若是产业有了收益,我再还您?”

郑氏呆了一下,忙道,“你信他们的,怎么会赔?店铺也罢了,那些上好的良田哪里有赔的道理,那些刁奴,原是哄你的,你……把他们都换了!若是你人手不够,婶子手里倒也有几个可靠的奴婢,便借你使使也不打紧,保管比那些人强!”这一招,大长公主使得,她为何使不得?

琉璃笑了起来,“那是再好也不过了,我这便把那些店铺田庄的契约拿来,您看看能帮我管起几处?婶子真是疼我!”眼见郑氏已眉开眼笑,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这样一来,待会儿大长公主问起我来,我便可如实禀告了!”

郑氏的笑容顿时僵了,“什么禀告大长公主?”

琉璃笑道,“我原是应了她要转手给她的,如今不转手,自然也要说出个理由来,待会儿婶婶选定了,我便去回禀大长公主,这产业不转了,有婶婶帮我管起来呢。”

郑氏脸色顿时由僵硬转成了苍白——她真这么去说,大长公主不恨死自己才怪,自己和自家人哪里还有活路?他们可不是皇帝的宠臣,也没有宫里的宠妃撑腰,大长公主真要下定决心对付他们……忙叫道,“不必,不必!此事怎么能回禀大长公主?原不过是我私下帮衬你一二,哪里值得说出去?”

琉璃面露惊讶之色看了她一眼,“婶婶若不愿意琉璃说出去自然也行,只是……那店铺也罢,田庄也罢,大长公主的人原不是掌柜一个,琉璃用了婶婶的人,这般大事怎么可能瞒得住?”

她惆怅的叹了口气,“其实出手这些产业,不光婶婶觉得可惜,我也觉得可惜的,只是我和守约年轻又轻,家里人口又单薄,实在无力去管这些产业,如今有婶婶肯帮我,琉璃就放心了。婶婶适才教训得是,这些产业是族人拿性命换来的,收益也是要归族里的,原该大家都出些力才是。不如明日我便大家伙儿都召来商议商议,把婶婶的意思也告诉大家,几家叔叔婶婶便一家分几处产业管着,连那些掌柜的身契,我也一并都给叔叔婶婶们,婶婶以为如何?”

郑氏舌头顿时有些打结——这些掌柜的身契便是些祸根,大长公主此计之毒,任谁都看得出来,接手这些产业和掌柜,不是自寻祸端是什么?若是真把大家召来,说是自己的意思,不但不能落好,只怕还会招来埋怨,自己更是坐实了拦着这库狄氏不许她卖产业给大长公主的名声,人多嘴杂,有个一句半句漏出去……

她心思转动,顷刻间便打定了主意,“这主意听着还好,但你不也说过,这店铺田庄里还有许多是大长公主的人,换了掌柜恐怕也无济于事?细想想此言当真在理,我等来帮你,管得好也就罢了,若是管不好,岂不会更乱?与其这样纠缠不清下去,的确是不如转了干净!再说,大长公主也是裴氏之妇,倒也不算外人。”

琉璃惊讶的看着郑氏,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又转了话头,半晌才道,“婶婶也觉得这产业是卖了好?可别的叔叔婶婶又会如何做想?您今日这般一提醒,琉璃哪里敢卖,还是要依着婶婶的意思,把几位长辈都请来商议一番才是。”

郑氏此时心中已满是后悔,这是个烫手山芋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为何要着急趟这样的一趟浑水?若是把人召集来了,当众一说是自己提的主意,不出半日只怕就会传到大长公主耳朵里……忙满脸堆笑道,“大娘多虑了,这原是你家的产业,你愿意给族里花销,是你的好意。还是你说得对,虽说家产可惜,但既然无力去管好,与其年年赔钱操心,倒不如转了。何况大长公主都与你说了愿意接手,现今再后悔说不卖更是不好。你放心,族里的长辈都是明理的,绝不会因此说你半个不字。只是,这价钱,实在是太低了些!”

琉璃困惑的眨了眨眼睛,“这价钱什么的,原是大长公主说的,竟真的不合适么?”低头盘算了半日,抬起头时,满眼都是请求,“那这样,不如婶婶陪我去河东公府或是公主别院一回?咱们好好与公主说说?”

郑氏几乎跳了起来,“这怎么成?此事原是你和大长公主之事,我也不过是怕你吃亏,来提醒你一声罢了,我如何好出头的?”

琉璃垂下眼帘,长叹一声,“婶婶既然不肯帮我,那琉璃也是无法了,大长公主是长辈,又是公主,哪有我一个晚辈与她讨价还价的道理?况且大长公主的意思原是多了便不要的,如此一来,我没有法子处置,依然只能靠叔叔婶婶们帮忙。好在婶婶也说过,家中原是有奴婢可以帮琉璃这个忙的,到那时,琉璃说不得牢记您今日的话,厚着脸皮上门请您帮衬一二了。”

郑氏呆呆的看着琉璃,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明明是过来阻止她贱卖产业——只要拿大义的名分逼住了她,她自然便只能与大长公主斗去,大长公主也是快五十的人,还能活多少年?只要熬到大长公主一死,那些产业便财源滚滚,就算是全族人分着花,也是好一份财路……可怎么说来说去,这坐山观虎斗,眨眼间变成了自己去打老虎?难道这胡女竟是打着要用自己来挡那边的主意?要是依了她的说法,这得罪大长公主的事情,自家岂不是躲都躲不开了?这钱帛虽好,也得有命去花不是?

她心中念头转来转去,渐渐下定了决心,长长叹了口气,“帮衬自然是要帮衬的,只是我也有些年头没去过洛阳,那边情势或许有些不同,价钱跌了也未可知。大长公主既然这么说,定然有她的一番道理,何况既然都是裴氏族人,若是太过计较这钱帛多少,倒是辱没了门楣名声,二十万贯说来也不少,你若觉得还算合适,与大长公主议定了便是。说来这到底是你家的私产,我们这些这做叔叔婶婶的,原是不该啰嗦的。”

琉璃睁大眼睛看着她,“婶婶此言当真?二十万真的不算少了?”

郑氏脸上微热,只能赶紧转了话题,“自然不少,说来这样一笔钱,修宗祠也罢,置族田也罢,恐怕一时都花不完,大娘是不是也要拿出个章程来?”就算只有二十万贯,那也是一笔横财……

琉璃笑道,“婶婶放心,琉璃已然想好了,待到大长公主与琉璃交割那日,也会请族中的几位婶婶过来做个见证,琉璃自个儿绝不会要一文钱一尺帛的,定会让诸位长辈满意。”

郑氏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哪里谈得上见证,我们来凑个热闹也就罢了。”

琉璃看着她,笑得更是真诚,“怎么不是见证?不瞒婶婶说,琉璃自打应了大长公主这件事情,心下一直便有些不安,就怕自己走错了一步,落下了话柄,如今婶婶过来这一趟,又说了这番话为我分解,琉璃便放心多了,日后若有人问起,我也有婶婶的话好回他们!琉璃多谢婶婶还来不及,交割之时哪里能少得了您!”

郑氏心里一突,忙不迭的摆手道,“我哪里说了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哪里当得个谢字?”

琉璃笑得柔和无比,“婶婶怎么没说?适才不是婶婶告诉琉璃,与其这样纠缠不清,不如卖了干净,叔叔婶婶们也绝不会因此怪罪我么?又说了,二十万贯也不算少,这样一来,有婶婶把了关,琉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笑盈盈的举起了杯子,“琉璃多谢婶婶,请婶婶请尝一尝琉璃新制的莲子浆,不但有莲子,还有红枣和秋藕,最是补身的,只是味道粗劣,婶婶莫见笑便是。”

郑氏呆呆的看着琉璃,突然很想抽自己一下:自己是来驱狼吞虎的么?分明就是来自投罗网的!她端起杯盏,一言不发的喝了一大口,嘴里的味道是出奇的又酸又苦,好不容易才慢慢的咽了下去。

在琉璃的身后,阿燕和阿霓也是一言不发的绷着脸,直到把失魂落魄的郑氏送到了院外,才相视大笑起来。阿霓一面揉着肚子一面道,“看这郑夫人的模样,这三五天定然吃什么都是苦的!”想了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到底,娘子还是太过好心,这二十万贯到底太过便宜了那大长公主,也便宜了这些人!”

琉璃默然片刻,也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如此,但放眼这长安城,难道还有人肯出更高的价来得罪大长公主不成?”抬头见阿霓默默无语,忙笑道来,“既然无可奈何,便莫想那么多,总犯不上为了恼她,把自己搭进去,还是自己过日子要紧。”

阿燕也笑道,“娘子这话在理。”

这一日,裴行俭从衙里回来时,一眼看见琉璃身上那件竖得高高的直领衫子,便笑了起来,“早知如此,真该在你脸上留个印。”

琉璃斜睨了他露在圆领衫外的脖子一眼,满不在乎的道,“那我多抹两层胭脂轻粉便是。”

裴行俭想了半日,只能摸摸自己的脖子,长叹了一声。琉璃笑嘻嘻把备好的莲子浆递到他手中,“你且尝尝看,我让厨娘按宫里养身的法子调制的,味道还好。”

裴行俭喝了几口,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一事,转头看向琉璃,“今日圣上又擢拔了一位你的熟人,倒是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第142章 绝妙好棋绝世名帖

高宗不顾长孙无忌和群臣异议,执意让蒋孝璋当上了尚药局的奉御?

琉璃纳闷的看着裴行俭,“此事有何可异议的?蒋御医医术了得,又精通药理,性子虽是古怪了些,为人却还方正。且莫说他治好了武昭仪,前几个月圣上头风频发,不也是他归来后调理一番便好转了?他本是侍御医,如今再擢拔他一级为奉御,不是顺理成章么?再说,尚药局谁当奉御与朝政半点干系也无,长孙太尉他们为何要反对?”

裴行俭摇头笑了笑,解释道,“你有所不知,按朝廷编员,尚药局设奉御两名,如今名额已满,圣上又提拔蒋孝璋为奉御,于理自然不合。因此圣上是下令擢拔蒋御医为奉御员外特置,虽是编员之外,一切待遇同正员。长孙太尉便云,大唐开国以来,员外官绝无待遇同正之理,开此先例,着实不妥。为一御医而坏了制度,朝廷日后该如何取信于天下衣冠?”

琉璃点了点头,也是,大唐的公务员也是有编制的,提拔一个御医事小,坏了规矩事大,只是若是如此,“圣上怎么还是擢拔了他?”

裴行俭淡然道,“圣上说,蒋御医之功为前所未有,故享前所未有之恩遇,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其功涉及内帏,他原不欲公告天下,若是太尉着实想知,他也只好直言不讳,教群臣和天下人看看,擢他为奉御特置到底是何道理。”

琉璃立时明白过来,武则天的后手只怕已是发动了,定然是蒋御医发现了王皇后不利于武昭仪和高宗的手段,从而立下大功,使得高宗决心要擢拔他,“那长孙太尉怎么说?”

裴行俭语气略带嘲讽,“还能怎么说,自然是既然事涉内帏,陛下做主便好,臣等不便置喙。”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高宗这是摆明了在威胁长孙无忌,你不让我提拔蒋孝璋,我便把王皇后的罪状昭告天下,如此一来废后之举便再也不会有任何回转的余地,长孙无忌想来不会对后宫之事毫无耳闻,猝不及防之下自然不敢赌这一把,这一招还真是不错!却听裴行俭叹道,“若以棋局为喻,圣上的这一步可称绝妙,经此一事,朝堂局势已扭转了大半。”

琉璃不由一呆,提拔了一个御医,就算是破格提拔了一个御医,虽然堵住了长孙无忌的嘴,但怎么就绝妙了,又怎么会扭转朝堂的局势?

裴行俭见了琉璃的神色,微微一笑,“李舍人之事,已教满朝官员看清楚,与长孙太尉不睦者,只要合了圣意,便依然可以留用于朝廷,太尉亦无可奈何;蒋御医之事,更会教天下人明白,圣上想重用之人,便是太尉反对,便是违反了章制,依然可以得到提拔、享受恩宠。须知朝廷编员有限,而员外同正之例一开,便给多少人留出了一条青云直上之路!如此一来,日后人心向背自然已是不同。”

原来如此!如果说李义府的事情是意外之获,那蒋孝璋的这次提拔便是一步精心设置好了的棋,时机人选都恰到好处,如此不动声色又暗含杀机,怎么看怎么都像武则天的手笔……琉璃想了半日,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果然是不够用,在这种局面中,她别说去下棋,连看棋都看不懂,不由叹了口气,“横竖与咱们无关便是了。”

裴行俭诧异的看了琉璃一眼,笑了起来,“怎么会无关?我若猜得不错,不出一个月,李舍人与许学士等人便会先后擢升,我……或许会入吏部。”

琉璃吃了一惊,裴行俭的脸色也渐渐有些沉凝,“吏部这几年一直为褚相与柳尚书所把持,最是水泼不进,圣上上回召我入宫,便曾说过一句,我应做个郎官,才算人尽其用。”

琉璃有些哑然,她虽然对朝政并不熟悉,却也知道,三省六部里最为要紧的便是吏部,成为吏部侍郎、员外郎这样的郎官,不知是多少大唐官员的梦想,只是对于裴行俭而言,却是离他远离漩涡的梦想越来越远了……看着裴行俭无论如何算不上愉悦的神色,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笑了笑,反手把她拉入了怀中,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开口时已换了话题,“听说今日那位郑氏阿婶来过一次,出门时差点欢喜得哭了?”

琉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容易才收了笑容,一本正经的道,“正是!今日多亏她来教导了我一番,最后又告诉我这产业原是卖了的好,二十万贯之价也合适得紧,他们做叔叔婶婶的绝不会干涉,这般好意,我自然要好好谢她一番才是。”

裴行俭忍不住哈哈大笑,轻轻捏了捏琉璃的脸颊,“谁若是小瞧了你,可够她们喝上一壶的!”

琉璃笑嘻嘻的没做声,裴行俭停了片刻却问道,“既然这边已然无事,你可想好了该如何处置那二十万贯钱?”

琉璃心里一跳,忙笑道,“你放心,这二十万贯不会在咱们这里花上一钱,自然是要让全族都能获益。今日我还跟郑氏婶婶说了,咱们与大长公主交割之时,会请她们来做个见证,总之绝不会让任何人挑出理来。”

裴行俭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半晌才若有所思的微笑起来,“你觉得妥当便好!只是何时会交割,如今便已经定下了么?”

琉璃轻轻的叹了口气,“定是尚未定下,想来也不过是这几日罢。”

她现在,等的也不过是那个坏消息。

只是之后几天,一切却是出奇的风平浪静,到了初十,洛阳掌柜庄头们报的价目终于到齐,果然是刚好二十万贯,郑宛娘第二日便又来了一趟,当下敲定了二十二万贯的价目。郑宛娘又道,若是金银器物可折价计入,或是能赊欠些零头,河东公府倒也筹备得差不离了。琉璃只能笑着说不急,还是一次交割清楚才好,况且自己这边也要做些准备。

朝堂上,正如裴行俭所料,李义府很快被破格擢拔为执掌中书省实务的中书侍郎,然而这一次,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却全是无反应。裴行俭更是日日例行公事的上朝、去县衙,午后归家,半点异常的迹象也无。直到中秋前两日,他才晚归了一回,手里还小心翼翼的拿着一个匣子。

琉璃早已等得心急,忙迎了上去,问道,“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晚。”

裴行俭笑了笑,“今日褚相召我过去了一趟。”

褚遂良找他?琉璃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忙问,“他为何要找你过去?”

裴行俭略有些诧异的看了琉璃一眼,把手里的匣子递给了她,“便是为了这个。”

琉璃心里纳闷,打开这个一尺多长的檀木匣子一看,里面是一个用紫色细绫装裱过的小小卷轴。她忙用手绢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拿了出来,展开一看,不过是一张平常尺寸的白麻细纸,纸面已略呈黄色,上面是几行飘逸的今草,气韵流转连贯,字迹劲秀洒脱。琉璃只看了一眼,便脱口赞了声,“好帖!”

裴行俭笑道,“你的字虽然有些稚气,眼光倒是老辣得很。”

琉璃看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我认不出是谁的墨书,似乎不是王右军的?”

裴行俭笑容里有一丝少见的得意,“是张伯英的真迹!”

草圣张芝的真迹?琉璃不由吃了一惊,这位东汉书法家,虽然有着草圣的赫赫威名,却没有多少真迹流传下来,她在宫里两年,因武则天和高宗都极爱书法,她沾光见过不少王羲之的帖子,但张芝的只见过两张,如今这便是第三张。她忙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点头不语。

裴行俭也净过手,用葛巾细细的擦干了,才从琉璃手里接过了字帖,“张伯英的真迹最是难得,我当年费尽心思,也不过见过的四五张,能借我临摹的不过三张,已算是极难得的运气了,因此褚相今日才找到我,让我帮他鉴别一下。你看,这种纸张,这般字迹,哪里做得了假?便是在张伯英的真迹里,也当属上上品。”

琉璃奇道,“既是真迹,褚相为何会让你带回来?”

裴行俭笑道,“自然是让我帮他临几张。”

琉璃点头不语,若论书法,褚遂良是公认的当世第一,只是他更长于楷书,而裴行俭则以草隶见长,临草书贴更是一绝,当日高宗便曾把宫里收藏的草书名帖都找出来让裴行俭临过一遍,如今褚遂良得了张芝的真迹,请他帮忙临几张也是顺理成章。只是想到褚遂良这个名字,她的心里到底还是隐隐有些不安,想了一遍只能问道,“可说好了何时把字帖还他?”

裴行俭道,“这倒是没说,这临出好帖来原也要几分机缘,这几日我要好好多临几遍才是,张伯英的贴当真是可遇不可求的。”

琉璃看了一眼这张只怕是千金难换的字帖,又看了一眼颇有些逸兴横飞的裴行俭,只觉得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裴行俭却是低头专注的看着字帖,半晌才抬头看见了琉璃的脸色,微微一怔后笑了起来,“你莫担忧,我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