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房送了饭菜过来,因有个新来的点心师傅,还特意介绍了菜色:

“早上刚摘下来的大南瓜蒸的好发糕,里头加了雪白猪板油,滑腻腻油润润,最是蓬松柔软不过。听闻姑娘爱吃枣泥,发糕里就塞了蜂蜜炒过的,甜而不腻,最养人。”

“莲藕也是才从塘里摸的,那渔夫集上卖时还带着湿漉漉淤泥,里头银丝雪白,做了一道醋溜藕片,一个藕丁狮子头,姑娘且尝尝滋味儿如何。”

晏骄挨个尝了,果然滋味醇厚,当即点了头,叫小金抓了几十个钱打赏,又分派道:“这枣泥南瓜发糕很不错,若有多的,给老夫人、董夫人等人屋里都送一块去。”

之前她和庞牧还没正式定亲的时候,老太太恨不得一天三顿把两个小的叫到跟前吃饭,就差上手按头了。现如今大婚在即,老太太没什么可担心的,也知道在长辈面前必然放不开,便不叫他们过去,只偶尔想了才瞧一眼。

厨娘答应着去了,手里攥着一小串钱,越发喜得眉开眼笑。

都说这位晏捕头为人爽朗厚道,如今一看,果然不错,能得了这个活计,可算是她走了大运。

“哎等等,”厨娘都出了门了,又听晏骄隔着窗子道,“图大人府上也送一碟,千万别忘了。再问问白夫人最近可有什么特别的想吃的没有,回来说给我听。”

最近白宁的胃口突然诡异起来,冷不丁就冒出个奇奇怪怪的念头,想些平时根本不会吃的东西。

就好比前天晚上,据说是快到凌晨了,睡梦中的白宁突然饿醒,抓着图磬说要吃剩菜。

图磬直接懵在被窝里:“……”

大少爷长了这么大,只有在边关跟着挨饿的时候,还真就没吃过剩菜!

“你吃过剩菜吗?”图磬哭笑不得的替白宁掖了掖被角,“小厨房里有不断火热着的粥、点心和肉饼,我叫人给你每样都端些来?”

然而事实证明,试图跟怀孕时期的准妈妈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前一刻还好好地白宁刷的红了眼眶,两大包眼泪转啊转的,抓着他的胳膊就开始委屈,“成亲之前你说的挺好,可现在连口剩菜都不肯给我吃了!”

图磬:“……”

又不是灾荒年间,咱吃好的不成吗?

眼见着媳妇儿就要为了一口不知怎么琢磨出来的剩菜掉泪,图大人也只好软声安抚一回,又硬着头皮去了小厨房,冷着脸艰难开口道:“夫人要吃剩菜。”

众仆人:“……”

图磬痛苦的抓了抓头发,打发众人现场炒菜,想了下,只挑了一点儿放到个大盘子里去,又扭头问:“像吗?”

他是正统世家出身,性格远不似庞牧和齐远等人那般随和,平日多是面无表情,这会儿却大半夜披着衣裳在厨房里折腾,一干下人都是既好笑又心疼,只憋着不敢露出来。

听他出声询问,众仆人都凑上来看,面面相觑之后,有人大着胆子道:“汁水多些才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纷纷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儿。”

菜吃到最后,剩下的不都是汤了吗?

图磬如法炮制,到底觉得不大像,又拧着眉头用筷子拨弄几下,看着乱糟糟的。

嗯,太难看了,估计狗看了都没胃口,实在太剩了。

然而图大人十足的信心片刻后就被打碎成渣渣,原因是白夫人拧着眉头指着里头青翠硬挺的菜叶道:“你这一看就是新鲜的。”

图磬:“……”

太难了,伺候孕妇真的太难了。

两个人折腾了大半宿,最后还是一个家里穷的小厮支了招儿,让厨子把那菜多回两次锅,果然蔫哒哒的。

然后白夫人满意了,就着一盘子赶工的“剩菜”吃了大半碗小米粥,心满意足的躺了回去,没多久就响起细微的甜美的鼾声。

图磬终于松了口气,盯着媳妇儿剩下的两片菜叶子看了半天,一双手张开又合上,最后到底是夹了一片放入口中。

“……呸!”

这都什么见鬼的味道啊。

得偿所愿的白宁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图磬却再也没了睡意,硬生生熬到天亮,得了眼下两团乌青和满眼血丝,被庞牧等人追着笑了好几天。

*****

如意先生诈骗案的前期调查持续了好几天,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草庐里半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剩,只差一把火烧了,方兴等人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至于人际关系,但凡跟如意先生有交集的,基本上都没逃脱被骗的命运。

旁的倒罢了,去统计其余受害者的杜奎一行人着实疲惫不堪。

过去的几天中,他们按照名册挨家走访,所到之处……惊闻噩耗的老头儿老太太们纷纷支撑不住倒地,如夏日被收割的麦浪一般连绵不断,简直就是一路踏着哭声和惊叫过来的。

知道的明白他们是在为民做主,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抄家呢!

到了后期,街上百姓看见他们就下意识屏气凝神,但凡要往那边走,那一带的人纷纷如临大敌,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最终弄完名册那一天,杜奎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轻松过,同时也深深感受到了林平的不易:我们就是正经办差的,怎么就成了霉运?

“名册上一共二十一户,年纪大者占多数,就卑职目前掌握的,一共有十五户承认被骗了钱财,其余六户不知道是真的侥幸逃脱,还是打肿脸充胖子,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死咬着不肯认的。”

“他们的遭遇大同小异,都是见了如意先生替身边的人真赚到钱之后才下水的,试了几回,都略有收益,因此深信不疑。前段时间如意先生突然私底下找到他们,说有十分珍贵稀有的古玩,现有者家中有急事,想脱手周转一二,只须一个买家,所以单独来找他们。”

如意先生对被骗的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又以怕外人来争抢为由,不许他们走漏风声,所以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马上要捡大漏、赚大便宜的,于是心甘情愿的交了钱。

说来他也是“因材施教”,说辞和要求金额根据受害人特质和经济条件做了微调,听上去尤其可信。

庞牧嗤笑出声,“小聪明,可惜不用在正道上。”

“另外,”杜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满脸担忧的看向庞牧,“这还不是全部,其中好几位又知道不少这名册上没有的,有几位压根儿就不是峻宁府人士。而保不齐新发现的这一批还能再牵出来一批……如此下去,受害者少说也要上百。”

迄今为止,被骗钱数最多的就是燕老爹,其余的大多几百,还有两个过千两的,光着十五人加起来也有将近九千两。

如此巨额的钱财,按照律法,犯人一旦被捉便难逃一死。

他一边说,庞牧一边翻看着名册,就见那姓名后面跟着一个个数字说不出的扎眼。

“若不是出了这事儿,本官都不知道峻宁府百姓如此富裕!”

杜奎便道:“穷文富武,这话本也不只用在朝廷上的。峻宁府百姓大多习武,花费少,很早就能出去挣钱,而且好些人一辈子做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挣得自然多些。”

庞牧点点头,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可惜这些人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儿,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一股脑儿进了别人的腰包。

“不能松懈,继续查,”庞牧道,“另外,着重跟周边几个省府州县沟通一下,看那边的百姓是否知道自己被骗了,有没有人报案,若是有,看看咱们能不能跟他们把线索交换。”

“还有,去查查那些传说中那些曾经出现过,没有被骗却反而因此发财的。”

杜奎闻弦知意,“大人的意思是,那些有可能是托?”

庞牧点头,“想得到一笔大的,无论如何也得付出点什么,至少要让人这么相信。而对骗子而言,自然是能省则省,托这种万金油必然少不了。”

这种案件又不同于人命官司,除了银票之外,现在他们手头根本没有什么有效的物证和线索可以追踪。但是那银票轻轻巧巧一张,罪犯很有可能为谨慎起见,几个月甚至几年都不动,他们想查也没处查去。

在这种情况下,若果然能挖出两个托来,那才是真正的打开了突破口。

杜奎跟着点头,不过还是有些不确定,“可卑职之前得知,那几个有名有姓,真赚到钱的都是本地人,与燕老爹等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假如他们真是托的话,那也太丧心病狂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会继续努力嗒,《晏捕头》的开头我都想好了,哈哈哈哈哈,帅气的一比!

第一百三十三章

须知燕老爹本是遛鸟的, 开始并无意掺和古玩买卖, 如今出了纰漏,那么当初那个劝他下场的人就显得十分可疑。

众人商议一回, 决定由晏骄亲自带着人去燕老爹家中询问。

晏骄去时,燕清照例在酒楼忙活。如今家中平白折了几千银子, 他干起活来就更拼命了。

见是官府来人,管家不敢怠慢, 亲自带他们进了大堂,燕老爹早已闻讯迎出来。

众人寒暄着落了座,晏骄就发现燕老爹茶杯边竟有一本倒扣着的《三字经》,心道这人心态正经不错啊。

她没说什么,反倒是燕老爹自己不大好意思, 叫人上茶后主动解释说:“我那长孙媳妇才刚查出有孕, 我琢磨着也念几本书, 不然日后帮忙看孩子都看不到好处。”

燕清共有两人一女, 最大的两年前就成亲了,最小的今年才七岁。

晏骄不着痕迹的打量下屋内环境, 笑道:“挺好的。”

燕家的陈设是那种典型的富贵商人风格,张扬、华丽,一看就名贵的东西不少, 但摆放起来简直随心所欲, 就连从里到外几副对联也都是非常直白的:喜接四面客,笑迎八方财之类。

若是廖无言看了,白眼肯定能翻到天上去。

穿着铜钱纹酱色锦袍的燕老爹就叹了口气, 苦笑道:“虽说家里人都不怪,可我这心里啊,到底不是个滋味儿,总忍不住去想,如今学着念书识字,倒是顾不上了。对了,不知诸位大人今日来是?”

晏骄忙说明来意。

谁知燕老爹一听就跳起来了,连连摆手,“不能,不可能,他我是知道的,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不能够不能够。”

晏骄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耐着性子解释说:“谁也不想的,但古往今来像这类案件中,熟人作案的可能性确实比较大。现在案子还在调查阶段,每个人都有嫌疑,您也不必太往心里去。若果然不是您口中这位熟人,我们也绝不会冤枉的,最后不还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林平也道:“就是,我们大人从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这世上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儿多着呢。既然您对他这样有信心,想来也没什么的,这就更不必怕了。”

燕老爹看了他一眼,目光不算和善,额角的青筋都鼓起来了,看样子要不是念在他这身官皮,只怕就要说出不好听的来了。

两人轮流劝了好久,奈何刚还态度良好的燕老爹竟活似河蚌精转世,始终闭口不言,最后直接端起茶杯来,“实在对不住,草民吃了那一吓,有些事情记不大清了,且容草民想想,若有眉目,必然上报。”

他都这样了,又是受害者,晏骄也不可能拿对付犯人那一套,来个严刑逼供什么的,只好打道回府。

出了大堂,林平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燕老爹一眼,就见他坐在幽深的屋子里,看不清表情,只脊背似乎都佝偻了。

“大人,咱们真就这么空手而回啊?”林平郁闷道。

“不然还能怎么样?”晏骄叹了口气,想了下,一咬牙,“走,去找燕清!”

若说来之前只有两分把握,可方才见了燕老爹的反应之后,她心中的怀疑就要破五分了。

两人才刚出了二门,就见赵氏扶着个小丫头从月亮门里出来,管家忙行礼,叫了声少夫人。

赵氏冲他点点头,“难得晏大人亲自过来,当日又那样帮我,你且去吧,我亲自送送。”

管家不疑有他,又朝晏骄等人行了一礼,倒退着去了。

当日赵氏慌乱无助的情形犹在眼前,晏骄生怕要再当什么人生导师,才要说不必了,却见对方飞快的冲自己使了个眼神。

她心头微动,话到嘴边就成了,“有劳夫人。”

林平和另外一名衙役默契的落到后头几步远,帮忙放风。

待几人走到外头花园时,赵氏见四下无人,突然打发小丫头回去拿手帕子,压低声音对晏骄道:“晏大人,其实民妇心中一直怀疑一个人。”

晏骄一愣,忙道:“谁?”

大概赵氏也是生平头一次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情,一颗心砰砰乱跳,声音都发颤了。

“那人叫刘福业,是民妇公公的多年老友,城南的刘家皮货就是他的产业,当时就是他怂恿公爹摆弄古玩的。”

晏骄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又问:“还有其他可疑之处吗?”

虽然他们也在怀疑,但仅凭人家勾搭燕老爹发展新爱好这一点,不足以构成证据啊。

“有!”没想到赵氏还真就斩钉截铁的说了,“那刘福业的发妻死的早,如今娶的是第二房媳妇宋氏,年纪也比民妇大不了几岁,为人贪财又眼皮子浅,最爱炫耀。”

说到这里,她突然脸一红,对晏骄解释说:“民妇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

似乎是怕说服力不够,赵氏又轻轻咬了咬嘴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外子待民妇甚好,吃穿用度从来不必民妇亲自开口……”

所以我绝对不是因为嫉妒而污蔑。

晏骄失笑,“我明白,你继续说就是。”

赵氏抬手摸了下**辣的脸,又小声道:“那宋氏素来挥霍无度,几乎每个月都要去挑最时兴的料子做新衣裳,找京里传过来的新图样打首饰,这些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大概从去年年中开始吧,也忘了是哪位太太先说起来的,好像那宋氏已经许久没在大家跟前耀武扬威了。我们就都在猜测,是不是,是不是那刘家的买卖出了什么纰漏,没钱了。”

这些话说起来似乎只是妇人们之间的议论,难登大雅之堂,但往往就是这些细节才最能说明问题。

照赵氏的说法,刘福业的老婆宋氏是个有钱就攒不住的主儿,恨不得寅吃卯粮,可这一年多来却一反常态起来。都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来也不大可能是宋氏突然决定勤俭持家,那么一定是背地里发生了什么事,迫使她不得不减少开销。

“或许是那刘福业另觅新欢,钱财到不到宋氏手里了?”晏骄问道。

赵氏摇头,“不瞒大人您说,其实一开始我们也是这么猜的,男人么,朝秦暮楚再寻常不过,可有个住在刘家隔壁的太太却说一点儿动静都没听见,偶尔两次去上香还见到那夫妻两个,瞧着私底下相处起来,不像是有事儿呢。”

明面上可以伪装,但私下的相处模式却难以隐藏。

女人们在这方面都有着堪比侦探的直觉和观察力,若这么多人都说不是,那么刘福业移情别恋的可能性真的就很小了。

见晏骄陷入沉思,赵氏又道:“当初民妇和外子也曾劝过公公,可公公对那刘福业深信不疑,而且那人好像真赚了钱来着,民妇是做儿媳妇的,也就不好再说了。”

燕清爷俩打没关系,毕竟是亲骨肉,没有解不开的疙瘩,可她终究是外姓媳妇,许多事情做起来难免束手束脚。

晏骄点点头,“我明白了。”

既然刘福业和宋氏的相处模式没有异常,那么应该就不存在男方突然有钱不给花的情况,这么说的话……难道是没钱了?

赵氏松了口气,又有些忐忑的道:“那?”

晏骄笑道:“你放心,你今儿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就是了。”

赵氏感激一笑,继续送她出门。

到了大门口,晏骄与她道别,又小声说:“来日你若再有什么线索,就说我今儿来看见你的衣裳样子有趣,你另画了要送给我。”

赵氏忙不迭应了,亲自看她走远才回去。

彻底离开燕家之后,林平难掩兴奋道:“大人,有新发现了?”

赵氏说话声音本就不大,刚才又压着嗓子跟晏骄咬耳朵,他又没有图磬的耳力,只能听见微微的嘀咕,却辨不清内容。

晏骄面露笑意,“走,咱们再去问问燕清!”

他们到时,燕清正在内外忙活,听晏骄要打听父亲熟人,倒也没有迟疑。

待说了几个人名,里头果然就有一个刘福业。

“实不相瞒,草民其实不大愿意父亲与他往来,”燕清道,“奈何老人家二三十年交情,又都在一个城内,整日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不好勉强。”

燕清是个本分生意人,每日迎来送往,天长日久的,也学会了分辨人性。他总觉得那刘福业生性油滑,又爱吹牛虚荣,十句里倒有七句信不得,便不大喜欢,不过维持面子情罢了。

尤其后来得知父亲接触古玩便是这刘福业怂恿,原本的五分不喜登时就上升到七分。

“当着几位大人的面,没什么不能说的,”燕清倒还没怀疑是刘福业骗人,只仍有些不平,“您说说,若他本人精于此道倒也罢了,可偏偏他除了做点皮货生意之外,干什么什么不中用,自己烂摊子尚且收拾不好,又大包大揽的要带人玩……”

你自己要疯也就算了,偏还硬拉着我爹一起疯,这不是气人吗?

告别燕清的晏骄马不停蹄回了衙门,可巧杜奎也回来了,正要跟庞牧报告,她便先收了话头,坐下安静聆听。

却说杜奎奉命调查,发现峻宁府辖下通过如意先生购买古玩而盈利的共有三人,分别获利几十到几百两不等。但其中两人这次也被骗了,一人交了六百两,另一人则足足一千三百两,这会儿在家里悔得肠子都青了。

“另一个没被骗的是谁?”庞牧问道。

“那人名叫刘福业,”杜奎道,“爷爷辈就开始倒腾皮货了,城”

“城南的刘家皮货就是他的买卖,对不对?”晏骄惊喜异常的抢道。

“正是!”

作者有话要说:十二点二更哈,今天就把这个案子写完!叉腰!

PS,哈哈哈,今天尝试写了一下《晏捕头》的开头,哇哦~马丹的,我踏马这个开头咋写的这么好!真的,明显感觉比这一篇进步了,捂脸……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这个刘福业很可疑啊, ”庞牧屈起手指点了点桌面,忽叫了人来, “找廖大人要了近三年城内各大店家的纳税簿子来。”

知名商人突然涉险诈骗, 几乎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他的买卖肯定出现了问题,要黄了。

然而这个猜测很快就被推翻。

庞牧带头翻着簿子,百思不得其解, “从纳税金额上看, 刘家皮货的买卖一直非常稳定, 断然不至于逼的掌柜的铤而走险呐。”

刘家皮货传到刘福业手中已是第四代,各处进货、销货渠道早已稳定, 而那刘福业大小也算个经商苗子,所以买卖非但没有萧条, 反而更兴隆了一点似的。

晏骄等人面面相觑,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你说你又不缺银子,干嘛犯法啊,难道真是好日子过久了,想寻求刺激?

庞牧手中无意识的摆弄着纳税簿子,忽然看向杜奎, “你对那刘福业了解多少?这一二年间,他可曾入手过什么大宗物件,或是多了什么需要耗费重金的嗜好么?他有摆弄古玩的爱好么?”

“刘福业为人粗鄙,莫说古玩,恐怕大字都不识几个,从不好这些。”杜奎毫不迟疑的说, 眉眼间明显带着轻视。

庞牧失笑,“识不识字与摆弄古玩又有什么干系?”说完又自言自语,“一个人从来不好此道,可为什么又一反常态的专注起来?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缘故。”

杜奎仔细回忆片刻,又道:“那刘福业两口子当真是乌龟王八看对眼儿,一般的招摇性子,若果然入手了那般物品,早就嚷嚷的人尽皆知,哪里捂得住!至于他的嗜好么,”他再次陷入沉思,表情渐渐有些踟躇起来。

“但说无妨。”庞牧道。

“谢大人,”杜奎行了一礼,正色道,“那刘福业身家不菲,能叫他都难以承受者,绝非正道,依卑职愚见,左不过吃喝嫖赌四个字了。”

见庞牧和晏骄都微微颔首,杜奎又继续道:“何况天有不测风云,人生在世,谁没有个一时银钱短缺的时候呢?若刘福业当真问心无愧,他祖辈就在本地混迹,难不成真就没有一处能叫他张口借?如此看来,必定见不得人,说不定他自己知道以后也还不上,索性就不借了,好歹还能维持体面。”

“本官也是这么想的。”庞牧肯定了他的推测,略一沉吟,“这么着,你对本地再熟悉不过,就由你带人暗中摸排,看看过去一段时间内刘福业都出入些什么场所,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若在平时,杜奎必然立刻领命,可这会儿他却面露难色。

庞牧挑挑眉,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抬着下巴瞧他,语气稍稍有些不快,“你跟着本官时日也算不短了,可知本官最不喜什么?”

从刚才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磨磨唧唧看了就烦。

杜奎额头上刷的渗出汗来,忙道:“不喜藏藏掖掖。”

庞牧丢了个鼻音出来。

杜奎飞快的抹了抹渗到眼角的汗水,垂着脑袋道:“可,可卑职怕说了惹大人不快,天可怜见,卑职真的没有旁的意思!”

“好啰嗦,”庞牧皱起眉头,“本官现在就已不快,要说就说,不说滚蛋。”

杜奎咬了咬牙,“卑职有罪,望大人见谅。其实卑职是想说,这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明面上的东西兄弟们说查也就查了,可这三教九流阴影里见不得人的东西,这……若还照寻常法子,只怕会打草惊蛇。”

庞牧嗤笑出声,瞬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可如今那鼠道的魁首却被本官发落了去看城门、巡街,你们无处下手?”

杜奎面露惭色,脑袋越发压得低了,“是……”

如今想来,他却也有些自视过高了。

以往他和衙门中许多同僚都很看不惯杨旺与那些地痞无赖称兄道弟,觉得这是堕了公人身份,可细细回想起来,若非杨旺与三教九流一应人等打成一片,过往许多案件想顺利破获,却没有那么容易……

庞牧不主动开口,杜奎也不敢随意搭话,场面一时胶着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庞牧屈着的指尖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击的声音,这细微的响动因为屋子的安静越发清晰,仿佛每一下都敲到了杜奎的脊梁杆上。

就这么几次呼吸的功夫,他脑海中已飞速划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时恨杨旺不自重,落得如今局面;一时又怨自己为何要提起这个人来;一时又觉得若自己不端着,早学的杨旺那样放下身段,或许今日也不必指望旁人,以至眼下这尴尬的局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庞牧在上面漫不经心道:“罢了,只叫杨旺戴罪立功,若办的好了,官复原职也未尝不可。”

杜奎走出门时,还有种不切实际的恍惚感。

等屋里就剩自己人了,晏骄才问:“这样好吗?”

庞牧活动下脖子,抓过茶杯咕嘟嘟灌了几口,笑道:“无妨,其实我早就想把杨旺重新提上来,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若这么平白无故的提拔,一来难免他心存侥幸,教训吃的不够。二来到底曾犯过大错,下面的人恐怕也不服,日后恐生祸端。而如意先生一案事关重大,若他果然能够将功赎过,也就名正言顺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单看能不能改过自新。

过去几个月内杨旺表现确实不错,而且正如杜奎所言,猫有猫道鼠有数道,人的天性和本事本就不同,不一定要求每个人都做到一般无二。既然杨旺在这上头有过人之处,善加利用才是正理。

晏骄没当过领导,对这些方面难免有所欠缺,听他说了之后才觉恍然大悟,良久点点头,唏嘘道:“愿他能体会到你的良苦用心。”

庞牧轻笑出声,随意往外瞥了一眼,淡淡道:“体会不到,再按下去就是。”

不过以后,就别再想起来了。

显然杨旺不想再被撵去守城门,接了命令之后,立刻马不停蹄的联络了以往用惯了的几个地痞,先将他们狠狠敲打一顿,再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不过两天就有了消息。

“大人,”久违的跪在衙门二堂内,杨万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荒谬,声音都微微打颤了,“因老裴大人在任期间,严禁赌博,可赌场虽砸了,赌徒犹在,渐渐地就兴起来许多隐晦的新式赌法。大约在两年前,刘福业迷上了赌鸡,就是打着斗鸡的幌子赌博,他养鸡、挑鸡都不在行,又有人故意下套,不过半年就输进去六七千银子。”

此数额一出,众人纷纷倒抽凉气,晏骄忍不住道:“不过斗鸡而已,竟赌的这么大?”

杨旺赔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本来赌博一事便无所谓大小,哪怕一回只许下一两银子呢,一旦赌红了眼,连续几日几夜不吃不喝都是有的。想那一把也不过须臾片刻,又有花样百出的下注方法,一天下来千八百两银子说没也就没了。”

晏骄听的心惊肉跳,粗粗一算,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然后呢?”

杨旺道:“刘福业初入此道,事后算起来也觉肉疼,本想戒赌。可这种事情一旦沾了手,想摆脱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况且他又有产业,便是自己想收手,赌场那些人却依旧眼红,有事没事便主动找上门去勾搭,想那刘福业也非意志坚定之辈,渐渐地便泥足深陷,再也脱不得身。”

剩下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

短短两年下来,刘福业就把祖上积攒的将近十万两银子输了个干净,不仅如此,还欠了赌场一大笔债务,日复一日的利滚利,眼见着是还不清了。

刘家皮货行虽然盈利颇多,可哪里及得上他输钱来得快?

刘福业急红了眼,恰好那日聚会,听如意先生说起买卖古董的事情,就做起一夜暴富的美梦。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对此一窍不通,又给人坑了几百两银子进去……

庞牧当即批了条子,“抄赌场,抓刘福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