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夜,卢越终于了解到天池整个的身世。

时间要追溯到25年前。

那时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叫做天池的这个女孩。可是已经有了她的母亲释薇,一个远比天池漂亮妩媚得多的下放女知青。

释薇追本溯源应该算是清旗后裔,一位真正的格格。可是实际上她并没有享受过一天呼奴唤婢的生活,也并不深知自己家族的显赫。

然而挖地三尺的红卫兵们却有本事知道。于是在那个特定的时代里,她成了反革命狗崽子,被迫下放到最边远的农村。可怜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纤纤十指伸出,春葱儿一般,只合弹琴写字,哪里抡得动锄头握得住镰?恰如一尾金鲤被放逐到沙漠里,只等随时干涸而死。

是农家姓田的后生用汗水滋润了她,白天帮她干农活,晚上给她送饭菜,直至洗衣挑水,砌墙垒屋,无不尽心尽意地全力效劳。那田壮识文断字,又能言善道,因此释薇倒也并不厌他。闲时田壮约她进林子散步采花,释薇也多数是答应的。林子里,田壮给她唱煽情蛊惑的山歌,释薇也不恼,只是低了头听着,心里一直想:会过去的,一切就会过去的,总有一天,我会再回到城里,又可以画画、弹琴,可以有能力报答这些好心却粗俗的村民。

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夏日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田壮来到释薇的小屋,不顾她的挣扎求恕,凭借男人天生的蛮力强行占有了她。事后,他想当然地向她保证:“你别怕,我会娶你的。”

在他简单的思维逻辑里,本以为男人女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却没想到释薇的反应竟会是如此的强烈,发了疯地狂叫痛哭,眼神惨烈好像要杀人一样。

“不!”释薇凄厉地惨叫,疯狂地摇着头,流着泪,上齿把下唇咬出深深的血印,一字一句地赌誓:“你害了我!你不是人!你是畜牲!我绝不会和野兽同眠!从今天起,你敢再踏进这个门一步,我就死给你看!”

田壮吃惊了,他不过是和她做了一件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通常都要做的事,而且已经答应要娶她,可是她竟这样一反常态,好像发生了天崩地裂的大事一样。他吃惊过度,说不出一句话,转身跑掉了。

从此释薇苍白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她麻木地劳作,自虐般地抢着干最脏最累的活,看到田壮如避蛇蝎,眼中的憎恶仇视恨不得变成一把把利剑飞出来将他杀死。

可是她却怀了天池。

一夜孽缘不仅将她从女孩变成女人,更变成了妇人。

释薇绝望了。

一个狂风呼啸的夜里,她跑到河边,跪在石滩上,对着城里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哭着:“爸爸,妈妈,女儿不洁,没脸再活下去了,你们就全当没生过我吧。”就在她站起身要往河里跳时,一直暗中尾随着她的田壮赶到了。释薇大叫:“不要碰我!我死都不愿意再碰到你的脏手!”挣脱他冲进河里。

田壮撒开手,却跪在河滩上受伤野兽般地嚎叫起来:“释薇,你这样地恨我!你这样恨我就杀了我吧!我宁可让你杀死一百次,只要能换回你一天的笑脸!”

释薇已经走到河心,河水漫过了腰,打湿了她长而浓密的黑发。然而听到那掏心扯肺的央告,她忽然定住了身子,许久,缓缓回过头来,一双眼如星如水,定定地望着田壮。

田壮大喜,急忙高举双手,对天发誓:“老天爷,我田壮在这里发誓了。这辈子我会尽心尽意照顾释薇,再也不要她受委屈,不要她掉眼泪,如果我对不起她,除非我死了!”

释薇流下泪来,趟着河水一步一步走上河岸,走到田壮身边,衣襟发梢犹自滴滴地向下淌水,宛如凌波而来的洛神,宛如出水芙蓉张开花瓣般的双臂,将男人的头揽入怀里,幽幽地说:“田壮,既然你已经做了我一夜的夫,那就让我做你一世的妻吧。”

他们结婚了。五个月后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田池。

田池是令释薇违心下嫁的直接原因,她没办法不对这孽缘之源报以一份说不清的怨尤,对女儿并不温存。

第二年,回城风刮起来了,释薇的父亲恢复原职,亲自下乡接女儿回城,可是释薇看看丈夫又望望女儿,终于叹一口气灰心地摇头。

又过两年,池儿添了个弟弟田捷,释薇也就更加绝了归念了。

原以为就这样与田壮一辈子终老,可是没想到天池六岁时,田壮去到城里打工,不久却被一位老姑娘招了附马,浑不记当年盟誓,竟决意要抛妻弃子。

再高贵的公主下了乡也就是村妇,何况还是生过两个孩子、不懂温存不解风情的村妇,田壮再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起释薇,根本娶她就是一个错误。当他面对冰冷如石雕的妻子明白地提出离婚的要求时,心中甚至有一丝快意,一种翻身做主高高在上的得意。

当年你允婚时闹死闹活耻于下嫁,可是现在,你愿意跟我,我还不愿要你了。

面对男人小人得志的卑微笑脸,释薇没有哭也没有留,痛快地签了字,留下儿子小捷,却任池儿由田壮带走。

这不是她的抉择,是天的抉择。

早在田池出生前,命运已经被人做出过选择:是田壮的选择使她存在,释薇原本是不要的,池儿本来就是命运强塞给她的,小捷却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得接受,她既然因为自己的意志要了他,就该对他一辈子负责。

眼看着女儿被丈夫带出家门,释薇没有掉一滴泪,只抱住儿子回身走进屋,放下了棉帘子。

届时已值深冬,小捷的鼻子在窗玻璃上化开圆圆的一个晕圈,拍着窗棂喊:“姐姐,你回来,你要到哪儿去?带我一起去呀!”

天池哭着哀求:“妈妈,我不要走,我要弟弟,我要和你们一起!妈妈,别不要我啊!弟弟,你替姐姐求求妈妈,让她不要赶我走!妈妈……”

田壮已带着她走出村口了,她还在不断地抽泣央告:“爸爸,你送我回家吧,我们要去哪儿啊?我想妈妈,我想弟弟,我不想走啊,爸爸,我走了弟弟会哭的,让我回家吧,我要去找妈妈……”

田壮烦了,指着回村的路说:“好,你就沿着这条路回家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叫你妈通知我来领你。”

池儿揉着泪眼,一路抽抽咽咽地往回走,走到一个岔路口却稀里湖涂迷了路,竟越走越远,顺山路进了丛林。

冬季天黑得早,这时候已经是夜色如墨,寒风摇撼着山林,发出冤鬼索仇般惨厉的哭泣,远山一声递一声传来恶狼觅食的哀嚎,田池瑟瑟发抖,惊惶地哭叫起来:“爸爸,你在哪儿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我怕,别不要我啊!”

可是四周只传来已被风撕得支离破碎的回声:“在哪儿啊……一个人啊……不要我啊……”

池儿惊叫着狂奔起来,树枝抽打在身上脸上,她全然不顾,衣服被划破了,一条一条在风中舞着,她盲目地没命地狂奔着,可是无论跑到哪里都是黑蒙蒙的山,都是影绰绰的树,都是鬼泣兽吼的风声,风里有个冤魂在逼她听它诉说。6岁的池儿心想,她是永远也逃不出这风声了,掩住耳朵也掩不住那惶惑的哭叫:“在哪儿啊……一个人啊……不要我啊……”

风追着她,打着她,裹着她,她走不出风里,她已经被风深深地魇住,一生一世也脱不开……

黎明时,田池又惊又冷,心力交瘁地昏倒在树下。

是好心的路人把她送回了家。

池儿大病,病中母亲释薇一直握着她的手在身边陪护。那时候她安心地知道妈妈还是爱她的。她哭了:“妈妈,不要再让我走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会帮你照顾弟弟,我不会惹你生气的。”

释薇静静地忧郁地望着她,不语,也不动。好久好久才说:“池儿,不是妈不要照顾你,是命不要照顾妈了。当初我没有选择过,现在也谈不上放弃,一切都只是命运的安排。”根本不理女儿听不听得懂,她低声诉说起一个前尘今世的古老传说:“你知道妈妈为什么叫做释薇吗?这名字是我的妈妈、你的姥姥起的。它来自《诗经》中的一句‘式微,式微,胡不归?’是说一个痴心的女人在夜里等待自己所牵挂的那个人回来,路很泥泞,她不在意,下露水了,她也不回去,一心一意要问着‘天晚了,天晚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呀?’生我的时候,我的爸爸,你的姥爷在国外留学,赶不回来,我妈妈天天坐在钢琴前唱着这支歌。”

释薇低徊宛转地唱起来: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有一滴泪落在池儿脸上,池儿浑然不觉,她只觉得握着妈妈的手入睡是这样的安全,这样的温暖,她带着泪水——她自己的和她母亲的泪水——睡着了。

而释薇仍在低低地倾诉:“有一天妈妈正弹着琴阵痛就开始了,而爸爸终于在我出生前一分钟下了飞机赶到医院。妈妈说,是歌给她给我带来了好运,盼回了爸爸,于是给我取名释薇。释薇其实代表一个愿望,愿所爱的人早日归来,长相厮守……”

可是相爱的人却往往不能相守,对爱越执著就越容易受伤害,田池终究还是要离开母亲,到旅顺和父亲与继母住在一起,不久又转去大连养父家里。

自从离开那个有弟弟、有妈妈、有释薇的歌的小山村,田池就没一天快乐过,她苦苦地想念着妈妈,想念着弟弟,想得心里好像有成千上万只小虫子在咬,一点一点地咬,一牵一牵地疼。她只盼着自己快一点长大,可以回到农村,回到她自己的家里。对她而言,只有和妈妈和弟弟在一起,家才叫真正的家。

没想到只过了两个月,乡下却来信了,说小捷得了伤寒,只捱了两天就死了,死前一直喊着要见姐姐。

田池哭得死去活来,跟父亲田壮连夜赶回农村。一路上只听风声呼啸,小小的她悲哀地想,这年的冬天怎么这样的长啊,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一路泪眼不干地赶回家,本以为只是为弟弟送葬,可是没料想一进门却看到一长一短两具尸体并排摆在地上——那是母亲与弟弟两个人!原来,释薇不堪刺激,万念俱灰,竟抱着儿子发冷的尸体投了河!

田壮和池儿一齐呆住了,半天不晓得反应。

释薇美丽的眼睛半开半阖,身上发上都还淌着水,像是在提醒田壮当年在河滩上的那份指天盟誓——他说的,他说过的,会一生一世地照顾她,不叫她受委屈,不叫她流眼泪。而今她已无泪可流,再也无泪可流了!

她好像在责问:“你不是说永远不会负我么,你不是说如果你负我除非你死了么?可是你现在活得好好的,苦的是我,死的是我,是我啊!”

但是或许,她什么也不想提醒,连她自己也并不愿回忆,她根本想抹煞那段历史,她后悔当年改变决定苟活下来,所以终于在今天完成了早已在六年前做下的抉择。

更或许,早在田池出生前,真正的释薇已经死去,活着的,只是孕育了田池和小捷的一个身体,一个曾被人强行占有又决然抛弃的身体。

无论是要还是弃,释薇何尝主动过,何时有机会做出过自己的抉择,何曾真正顺从过自己的心意?从她出生,下乡,失身,生女,结婚,离弃,都是她在默默地在承受在忍耐在顺服,她什么时候尊从过自己的意志?

也就只有这一次。就只有她的死是她自己做的主。自己抉择的时间。自己抉择的方式。

没有人阻挠。

只是,既然最终还是要走这一步,当初何必又要救她,迫她在红尘里又捱过这许多的苦?也许,这一切仍然早已命中注定?女人,究竟什么时候可以自己做一回选择而最终无悔?

风声呼啸着,狞叫着,嚎哭着,风中传来隐隐的哭诉:“在哪儿啊……一个人啊……不要我啊……”

天池在母亲身边跪下来。妈妈,您为何不要我了?我已经答应跟爸爸走,你已经放弃我一次了,难道这还不够?您一定要永远地、彻底地放弃我吗?妈妈,我究竟做错什么,让你这样地讨厌我、嫌弃我,甚至不愿再看我一眼就此离去?而且,你还带走了弟弟,那么,为什么不可以一起带走我?你真地,真的这样绝决地否定我的存在,否定我这个女儿吗?

天池伸出手,轻轻拭干妈妈脸上的水,又摸摸弟弟的小手,小声叫:“妈妈,上炕睡吧,地上冷,小弟会生病的,妈妈,你醒醒啊。”

田壮忍无可忍,上前去拉女儿:“池儿,别闹了,你妈听不见的,他们已经死了,死透了。”

田池猛回头定定地望着父亲,努力地想睁大眼睛,可是隔着流不尽的泪水却是怎样也看不清,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无声无息的泪水像小河一样汩汩地往下淌。

邻居婶子拭着眼角拍她的脊背:“池儿,哭几声吧。别硬憋着,你这个样子,你妈她会走得不安心的。”

天池又转回头望着母亲,释薇仍是那样地美丽,那样地端庄。因为发现得早,人并没有变形,看来只如熟睡一般地安祥宁静,无怨无悲。而小弟,小弟也还是那样地可爱呀,前不久他还摇着小手对自己喊:“姐姐,你去哪儿,我要同你一起去!”

弟弟,好弟弟,好小捷,姐姐接你来了,姐姐不走,姐姐哪也不去,就在这儿陪着你。可是,你怎么却撇下姐姐走了呢?你和妈妈都走了,那姐姐呢?姐姐怎么办?弟弟,回来,回来啊!式微,式微,胡不归?池儿愿站在夜里等你们,愿意等你们哪怕到天亮,池儿也不会怕泥泞怕露水,只要你们回来!回来啊,妈妈!回来啊,小弟!

风吹散田池飘扬的长发,沾到母亲湿漉漉的衣服上。她小心地摘开头发,生怕惊动了妈妈,忽然无意中碰到释薇的手——那么冰冷的手啊!田池一把攥住,心里顿时疼得刀绞一般,撕心裂腑地痛叫了一声:“妈妈啊……”晕死过去……

“妈妈,妈妈……”天池说着哭着,至今想起往事,还是不住地发抖,仿佛在风中又听到那凄厉的哭声,又触摸到母亲湿而冰冷的手,又看见弟弟青白的小脸……

卢越连忙更紧地搂住天池,连声劝慰:“天池,别怕,没有风,没有风了,我在这儿,我会在这里陪你,我会给你挡风,你不是一个人啊!”

哦,不是一个人,有人陪伴的感觉多好啊!天池倚在卢越怀里,安稳,放松,脸上带着泪珠,精疲力竭地睡去了,口里犹自喃喃:“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别离开我……”

卢越狂喜地,感动地望着她熟睡的面庞,微蹙的双眉,心里充满怜惜,暗暗发誓:“天池,别怕,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陪你一辈子,让我做你的挡风墙吧,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深深地、深深地吻下去……

第十七章、玫瑰心径

1、

站在卢家客厅中央,卢越石破天惊地宣布:“爸,妈,琛儿,我决定同天池结婚。”

嘘!卢家两老整整屏息了有半分钟,面面相觑,一语不发。

卢越催促:“怎么了,爸,妈,不替我高兴吗?”

卢母先做一深呼吸:“儿子,你跟老妈开这样的玩笑?”

“什么玩笑?是真的。我刚才向天池求婚,而她也答应了。”

“真的?”

“真的。要不要我让她来亲自跟你们说?”

“真是真的?”

“只等你们做主选日子!”

“嘿!儿子!”卢父卢母终于相信,欢呼起来。这下好了,这个家已经被愁云惨雾遮蔽得太久,也该有件喜事来冲一冲了。他们一向喜欢天池的温婉含蓄。娶媳娶德,活猴子一样的儿子可以娶得稳重端庄的天池为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退一万步讲,天池文凭在手,有房有车,且有自己的公司事业,一万个里头也挑不到这么一个可心人儿,居然被儿子误打误撞蟾宫折桂,两老兴奋之余,更觉得意。

反是琛儿,听到消息并不高兴,无论如何不能置信:“今天不是四月一号吧?还是你给天池灌了什么迷魂汤?”

卢越瞪妹妹一眼:“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不如和‘波波’义结金兰去。”

琛儿大笑:“我可不就是同狗儿做兄妹?”

卢越气结。

卢家父母也忍俊不禁,一边看儿子女儿斗口,一边双手不停,这就开始翻黄历选日子。

打铁须趁热,生怕略一耽搁就会南柯梦醒,于是一切从速,婚期就定在两个月后的九月九日。

天池的住处,便是现成的新房,稍做装修即可。

甚至婚纱照的拍摄也已在安排中,所有道具均由卢越行中好友提供,分文不费。

两老每日里忙着写帖子、订酒席、看家俱,常常唧唧哝哝商议到夜深,越累越精神,笑得合不拢嘴。

卢越和天池则捱个单位排队办手续,开了身体健康证明、单身证明、街道介绍信、单位介绍信,又到处托关系希望尽快签字领证。

琛儿起初完全没有真实感,可是看到周围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这件事竟然越来越像真的,也就不由得不信。

而且,天池翦了短发。

小苏“啧啧”惋惜:“那么好一把头发,怎么舍得说翦就翦?”

天池淡淡地笑:“天气越来越热,工作越来越忙,哪里有时间打理长发?”

可是琛儿知道那是假话。她不曾忘记,以前陪天池等吴舟的那些日子,不止一次,她看到他的身边有不同的女子出现。都有极长的发,极细的腰。

相信他喜欢长发细腰的女子。

天池也有纤腰一挪,青丝万缕。腰细许是天赐,但是长发,琛儿猜她是为了吴舟。

换言之,如今她终于决定把长发翦短,自是为了哥哥了。

那意思是从头开始,忘掉过去。

可是过去,真地可以如青丝翦断,就此绝决了么?

晚上,琛儿打开电脑,对许峰倾诉心事。现在他们已是无所不谈的好友,不涉及男女情爱的那种朋友。隔着一段距离,谈心只会更加无拘无束。

“小峰:哥哥要和纪姐姐结婚了,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不像是真的。我认识纪姐姐六年有余,而她爱了吴舟十几年,而今短短几天里,她却突然决定嫁给哥哥,这是爱情的选择吗?甚至也不是理智的选择吧?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个虽然都青春潇洒,可我总是觉得不般配,觉得纪姐姐的那一半不该是这样,不该是卢越。不是哥哥不好,只是他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纪姐姐那么孤高那么深沉,哥哥背负得起她一身的沧桑么?是别人,可以认错人再从头来过,可天池不可以,天池是不会赌的,因为天池不能输,她输不起!而且,她向来沉着含蓄,此次如此激进,大违本性,更让我感到怀疑和担心,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可欣悦的喜事,你认为呢?”

许峰的信很快来了——

“天池表面上独立坚强,可是在骨子里,她仍然是个三从四德、古典保守的女子,幸福于她真正的意义还是相夫课子,琴瑟相谐。吴舟之后而有卢越,这是幸会,不是误会。且不问天池为什么会忽然决定嫁给卢越,可是有一点我们可以相信,就是卢越是真心爱天池的,所谓求仁得仁,他追求了她这么多年而终于得到,想必一定会珍惜。虽然结婚的决定来得很突然,可是也许爱情早在不知不觉中走进天池的心了,只是在吴舟的事情尘埃落定后,她才蓦然回首,发现真正的伊人原在灯火阑珊处罢了,这样看,他们忽然谈婚论嫁也就并不奇怪。婚姻只要是建立在两厢情愿自由选择的基础上,就是可欣慰的。相信他们必会有一辈子的珠联璧合,直到白头偕老。琛儿,让我们一起为天池和卢越的幸福祈祷,好吗?”

琛儿连看几遍,心中略为释然,又特意把信拿给天池看,困惑地说:“我从没有想到小峰原来有这样的智慧,他的思想和观察力好像越来越有深度,不仅很了解我,好像也相当了解你呢!”

天池笑而不答。

她当然知道原因所在,根本许峰信上所说的都是她自己的话。

早在许峰乍到美国时,天池已经通过EMAIL和他取得联系,一年多来,他们时时通信,交换近况,从未间断。借着天池的指点,许峰对琛儿的了解只有比在国内与她朝夕相处的时候更加深刻,自然同琛儿的共同话题也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能切中要害,直接同她的心对话。

便是这结婚的决定,她也先通过EMAIL向许峰报了喜讯,并且清楚地向他剖析了自己的内心想法,以便他回答琛儿。

也就难怪琛儿会感慨:“我现在越来越珍惜小峰这个朋友了。只可惜,为什么好多话当初他不同我说呢,否则也不至于……”说到这儿却又低头不说了。

天池见她话中似有悔意,适时说:“你们两个原本也就不该分开……”

话未说完,已被琛儿截断:“得了,我已经伤痕累累满目疮痍了,小峰再好,也已经是另一条路上的人,我们没有缘份,我也不想再谈感情的事了。”

天池并不急于求成,微微一笑,不复提起。

她已经细心地替好友铺下了一条玫瑰径,相信琛儿和许峰始终有一天,还是要重新走到一起。

2、

婚礼的事热火朝天地操办起来。

吴家两老听到喜讯,都觉放下心头一块重石,眉开眼笑:“卢越那孩子,我们原本就说过他不错的,你俩的事儿也不只一年了,早该把婚事操办起来。咱家最近可真是吉星高照,你吴舟哥哥刚结婚,你又要办喜事,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呀。”

说得天池一愣,听吴妈妈这语气,倒好像自己原本就同卢越在谈恋爱,已经谈了不只一年似,竟把过去自己同吴舟的一段孽缘一笔勾销,完全抹煞。

也好,既然每个人都不愿提起那段往事,而当事人又根本不曾记得,那么,就让自己也把那一切忘记吧。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吴舟对一切并非完全无知无觉,且一直为了那朦胧依稀的知觉而困惑。

半梦半醒之间,总似有一双手轻轻抚上发角。那双手,绝对不属于裴玲珑。

那是谁呢?

且常常细细地在他耳边唱歌,缠绵清冽,有如天籁。

他发誓昏睡的一年中发生了许多事是他自己所不知道的。可是一年365天那样久,不可能没有一点感觉。

他曾经得到过一个天使全心全意的照拂,本该感恩戴德莫齿难忘才对,可是他竟然不记得。那是谁呢?

出国前,吴舟一再问母亲:“我觉得自己好像活过两次,而上辈子的事情被我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事。妈妈,你替我记得吗?”

吴妈妈语塞。

她当然记得,可是吴舟问的不是时候。如果他在一醒来即问起这一切,她未尝忍得住不告诉他,可是现在,他已经结婚,而且即将远行,再对他说起前尘旧事,还有什么意义?

天下的母亲莫不希望孩子好,生活美满,婚姻和睦,她怎肯让湮没的事实真相为儿子的幸福设置障碍?

于是,唯有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