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云窃露,凤影低琼,朱唇青衫,姣人一滞。

气氛冷凝,甚至无人敢重重喘气,那浑身艳红的新嫁娘手执诗卷,一瞬间从受尽欺凌的弱者成为天下女子羡煞的幸运儿。

百里寒衣从座位上起身,绕到正面,仔细地凑上去端详宇文翠玉手中诗卷,口中啧啧作声:“嗯,对得真是好工整。这是你对的?”

宇文翠玉冷冷地横过一眼,眼色之厉让百里寒衣摸摸鼻子,没趣地退后。她转眸,再直视百里青衣:“我只问你,你做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百里青衣并不逃避她的眼光,徐徐道:“既是青衣承诺,自然是算数的。”

“大哥!”秦栖云又惊又怒。

宇文老夫人也是惊呆了一张老脸:“青衣公子…要娶翠玉?”

百里青衣不作回答,却看了看怀中乞丐脏兮兮的脸,方才道:“青衣要信守承诺,也要顾及兄弟结义之情,更不敢有违大义,此事牵涉甚广,请容青衣从长计议。”

“这…”宇文老夫人虽有顾忌,却也无法就百里青衣这番话提出任何异议。

“青衣冒昧说一句,当下首要之事是将这受伤的孩子交给我二弟医治,其他的事情,慢慢再议不迟。”他回首示意百里寒衣。大家这才发现,本该丧命的躺在地上的小乞丐竟奇迹般地微微蠕动起来。

“有儿!”水无儿低唤一声,轻轻挣脱百里青衣的怀抱,跑向水有儿。

“请在场诸位做个见证,青衣必会给宇文家,给秦家一个交待。”

“罢,罢!”秦栖云一咬牙,向堂下抱拳道:“诸位,多谢诸位今日来参加秦某的婚礼,婚礼生变,秦某在此向诸位道歉,我与宇文家大小姐的婚事,就此作罢,从今以后,再无牵扯!”

水无儿低首看着奄奄一息的水有儿,轻声问道:“我哥哥,还有救么?”

正为水有儿诊断的百里寒衣微惊地看向他,口中答到:“依我之力,可保他性命无恙,只是…只怕他今后一生都只能在床榻上度过。”

出乎他意料地,眼前的小乞丐却露出一抹微笑:“性命无恙,便好。”

百里寒衣心中升起一丝不舍,道:“小兄弟,你若不介意,就随我们同行上京城可好?你哥哥也有个照应。”除非是他看花了眼,这孩子…没有喉结。

水无儿看向他,却坚定地摇首,半晌才道:“你们带我哥哥去吧,我…我若想见我哥哥,自会去京城找你们。”

“你…”百里寒衣更是讶异,这素昧平生的乞儿就放心把兄长交给他们看护么?

“我信得过你们。”

水无儿直接将他心中疑惑答出。

“你要去何处…我送你一程,可好?”百里青衣不知何时悄然立于水无儿身后。

水无儿瑟缩了一下。

“不…不必了…”他仰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多谢两位公子救命之恩,我哥哥…就拜托了!”他神色痛苦,百里青衣初时以为他是忧心他兄弟,然而马上他便发现自己错了。

水无儿哇地一声,竟喷出一口鲜血!

百里青衣行如疾风,迅速用宽大的袍袖托起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然而他却像被蜇了一般倒退两步,苍白的唇边带着血丝:“老毛病了,您不必挂意。…后会有期!”

望着他跌跌撞撞冲出门去的身影,百里青衣若有所思。

谁会凭阑意

暮霭沉沉如梦,寒园瑟瑟流烟。

距离储秀山庄婚变已有三月,百里青衣信步穿过曲折长廊,不意撇见绿潭中颓败的花势,而当中竟盛开了一朵翡翠般玲珑的青莲,他微微有些失神。

身笼黑纱,姣丽蛊媚的女子从他身后靠近:“青衣公子可知道,青莲花梵名又叫‘优钵罗’,禅语所言‘拈花微笑’,指的就是此话。”

百里青衣定了定神,转身笑道:“石大姑娘见多识广,青衣不及。”

黑纱女子石漫思浅笑前行,一手抚上翠色的回廊栏杆,眼光投向远方:“悟箫在时,才有‘拈花微笑’,悟箫不在,还有谁拈得此优钵罗,笑得此大智慧?”

“殷大小姐冰雪聪明,自然会吉人天相。筠夫人既已清醒,相信殷府一案很快能够水落石出。”

石漫思沉吟了一阵:“青衣公子实在是个怪人。”

“哦?青衣怪在何处?”

“青衣公子之言,拳拳服膺,字字金矶,可青衣公子其人,却是如罩迷雾,叫人不敢轻信。”

百里青衣失笑:“石大姑娘是说,青衣乃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么?”

石漫思娇笑摇手:“漫思不敢。青衣公子说的出口的,就一定做得到,漫思也深信不疑。只是…”

“只是?”

石漫思侧首抚了抚雾髻,不答反问道:“青衣公子十八岁时,便孤身破了杀人如麻的天门寨,解散其下辖七十六座山寨,从此燕赵之地再无剪径之徒,而青衣公子则经此一役扬名于江湖?”

“不错。”

“青衣公子年仅二十一,秋山老人与余踪刀魔两大绝世高手决战嵩山,青衣公子为武林大势平稳,亲往相劝,止息干戈,虽在纠斗中身负重伤,并以一己之力化解两人数十年的仇怨,换来两人大彻大悟,遁入空门,并挫败蔺无过挑拨离间的阴谋,阻止了一场武林浩劫。”

百里青衣扬眉,一时竟不知她意图为何。

“青衣公子年二十四,朝廷受奸人挑唆,重兵进攻风月城,城主凌风月向公子求救,公子一呼百应,整个武林同往襄助,顺利解除风月城之围,并迫使朝廷签订永不进犯之约。而两年前,百里老爷子过世,青衣公子正式接掌百里府,号令天下,莫有不从。漫思所言,可有差错?”

百里青衣注视着她,心头渐趋平缓,笑道:“石大姑娘对青衣的身世知道得如此清楚,倒教青衣受宠若惊了。”

石漫思红唇轻抿,却继续道:“然而比起青衣公子这些千秋功绩,教无数女儿家心碎不已的却还是六年前的青衣绝对吧?究竟是什么样的对子,竟连悟箫也被你难住了?”

“难道石大姑娘也想要试上一试么?”百里青衣温文却意带揶揄。

石漫思娇笑玲珑,笑落了一地海棠:“这却不敢,况且漫思听说,青衣绝对已由宇文家大小姐对出,青衣公子要择日迎娶宇文小姐过门了吧?”

百里青衣低眸扫过石漫思手指轻叩的翠色栏杆,栏杆一侧微见斑驳,还有一片不正常的淡痕,似乎镌刻着几个字,他微愕后一笑:“青衣不过是一无趣之人,于世间追索无趣之事,得蒙垂青,是青衣之福,却也不敢随便误人终身。”

石漫思不禁吃吃笑了起来,声音本来不雅,由她发出却可爱之极,魅惑至极。

“青衣公子果然和她一样,都是爱说漂亮话的人,其实心里却最不喜欢把事情办得如了别人的意。真是奇哉怪也。”

百里青衣朗声笑了起来,正欲张口探得更多关于殷悟箫的事,却被急行而来的百里寒衣打断。

“大哥,筠夫人有话要说。”

百里青衣微一思忖,拱手道:“那青衣失陪了。”

石漫思略略欠身,目送百里家两兄弟离去,而后含笑看向氤氲的寒潭,喃喃道:“这人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大概也只有你能猜透吧?”

※ ※ ※

自三月前储秀山庄婚宴生变,青衣公子一诺千金,百里府便开始着手调查殷府惨案,而听说京城殷府中已昏迷不醒三年的筠姨娘竟也在百里寒衣的回春妙手下苏醒过来,江湖上人心浮动,却都不怀疑百里府的调查能力。只待筠姨娘神智恢复,便可抽丝剥茧,真相大白。

只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期待真相能够大白于天下。

一条黑影飘入殷府的葱葱树影中,诡若鬼魅。

他身形灵动,气若无声,足下点过庭中几株古松,施施然降落在一间厢房门口。

庭中静寂得不正常,厢房中透出昏黄的烛光,黑衣人挑破窗纸,确定房中人皆处于沉睡中,这才动作轻巧地推开房门,侧身走入。

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子趴在床边,而躺在床上熟睡的,正是传说中刚刚苏醒的筠夫人。她面容明艳端庄,纤细柔弱,我见犹怜,仿若牡丹浴雪般令人惊叹的清寒。

来人伸出一指,悄无声息德点住丫环的死穴,她身子一软,便失了气息。而后,他转向筠夫人,正待如法炮制,却犹豫了一下,发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口中喃喃有声,而后便再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就在黑衣人的手指即将触及筠夫人身体的一霎那,一只不知由何处伸来的手准确地扣住他的手腕,力劲瞬间注入他筋脉。他痛叫一声,挣开扼制的同时飘后一丈,定睛之下才发觉方才制住他的竟是他以为已死于非命的丫环。

不,不是丫环!此人发髻蓬乱,身形高大,五官深刻,面上尚带几分暴躁与不满,分明是个男人!

中计了!

黑衣人心下大骇,也不理筠夫人如何,转身破窗而去。

那假扮的丫环也不追赶,皱了皱眉,忽地大嚷道:“就这么个货色,竟然还劳动我铁衣公子男扮女装,大哥,你欠我一回!”

他大摇大摆地踏出房门,果然见到门外守株待兔的百里青衣和百里寒衣已将黑衣人制服,此刻他肩受重创,一大片殷红在迅速扩散。

百里青衣笑盈盈道:“三弟容貌清秀,扮作女子比较可信。”

百里铁衣冷哼一声,本想道:你扮来试试,可信度一定更高。然而想到他一向尊敬的大哥扮成女子的样子,又忍不住转移了话题:“总之我是天生的劳碌命,受伤的小乞丐也交给我,扮女人的差事也交给我。”

就算他大哥生的再好,一向光明磊落,大气凛然的青衣公子摇身一变为娇滴滴的美娇娘,能看么?

百里寒衣带着他惯常的友好笑容蹲下来:“说,是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却怔怔地瞪住百里青衣:“不,不可能的,你现在明明应该在…”言语清澈悦耳,竟是名女子!

“在宇文府是么?你能得知宇文老夫人请我赴宴,实属不易,不过我中途离席,你却难以预料。”百里青衣仍旧是一派的彬彬有礼,并未上前揭下她的面纱,只因面纱下是怎样的面孔,他已了然于胸。

“可…”黑衣人又待发问,百里铁衣却已老大不耐烦了,他上前一掌揭开黑衣人的面纱,一张清冷如玉的面容映入眼帘,他不由得愣了愣。

拥有这样一张脸的人,断不应是手沾血腥之人!

黑衣人心知大势已去,苦笑:“青衣公子饶过我第一次,必定不会再饶我第二次了吧?”

百里寒衣狐疑地看了百里青衣一眼,而后道:“姑娘,还请将派你来此之人的姓名直言相告。”

她再次苦笑:“青衣公子该知道,我这种人,是不会知道派我来此之人的姓名的。”

“那么,翠姑娘该知道雇你杀人之人是男是女,年约几何,相貌如何了?”

黑衣人——也就是翠笙寒——眸中挣扎不已:“我的确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年约几何,相貌如何。”

百里青衣眸色微冷:“那么方才你在房中所使的点穴手法,是谁人所教?”

翠笙寒惊恐地瞪着他:“是…是那个人。青衣公子…如何得知?”

百里铁衣怒道:“这女人真是多话,快快说出实话,免得受皮肉之苦。”

“铁衣公子大可直接杀了我。”翠笙寒仰起美丽的颈子,肌肤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色泽。

百里青衣皱了皱眉,却冷不丁听到厢房中传来碰撞之声,他鹰一般迅捷地掠入房中,正瞧见筠夫人还安睡在床上,而一旁的桌上被谁用什么东西打出一个孔来。

说时迟那时快,天外飞来一道如鹤的白影,掠了翠笙寒便飞过层层屋檐,消失在月光之中。

百里青衣转身,百里寒衣和百里铁衣果然都随他进入屋中,一切,正中那白影的下怀。

“青衣公子,得罪了!”远处回荡起一声朗笑。

“我们…竟让她…逃了?”百里铁衣不置信地大吼。

百里青衣深思地看向窗外:“是我疏忽了。我犯了两个错误。”

“哪两个?”

“第一,不够自信。我应当相信没有人能够在我未察觉的情况下进入房中。第二,我错估了另外那人的身份。”

“另外那人?不是那女杀手的同伴么?”

“不,他只是个路人。”

“路人?”

“不错。而且是一个经常‘路过’别人家里的路人。”

百里铁衣还在兀自莫名其妙中,百里寒衣则剑眉紧蹙道:“让他们逃走,真的没有关系么?”

百里青衣长指拂过桌上的孔洞,沉吟半晌,道:“留她下来,我们也问不出更多东西了。”

“大哥你…相信她刚才说的话么?”百里铁衣讶异。

“三弟,”百里青衣和颜悦色道,“殷府满门包括仆从在内皆被杀害,而穹教向来只与江湖上有名望的人作对,却不杀无辜佣仆,我相信殷府案并非出于穹教之手。那幕后之人既特地令翠姑娘以穹教独门点穴手法来杀人,说明此人不是穹教中人,但又与穹教有莫大的关联。”

“我明白了,我会去查探殷府与穹教之间的关联。”百里寒衣眸现了然之色。

“不,二弟,我有另外之事交给你去办,查探之事就交给三弟吧。”

“什么?”百里铁衣又爆出一声怒喝,“大哥把一个无人认领的小乞丐丢给我照顾三个月,还嫌我太清闲么?”

百里青衣微笑道:“我以为你和有儿十分之投缘呢,而且,有儿已经痊愈了不是吗?”

“那聒噪的小子,谁跟他投缘?”百里铁衣撇过头去冷哼一声。“说来也奇怪,那小乞丐的弟弟怎么还没出现?该不会在半路上饿死了?”

“不是弟弟。”百里寒衣含笑,正迎上百里铁衣莫名其妙的神情。

百里青衣敛了敛衣衫,仿佛在对百里铁衣说,又仿佛自言自语:“用不了多久了,该出现的,终究会出现。”

少顷,百里铁衣一拍大腿:“不会吧?他…难道是个女的?”

※ ※ ※

玉面桃花,风流倜傥,交游满天下的一代盗神,神偷指逍遥白灿非常生气。

只因他冒着生命危险从百里府三位公子手中解救出来,又做牛做马背着跑了五里路的的佳人对于他的义举的反应只有一句话:

“你不该得罪百里府。”

白灿非常生气,但碍于君子风度,他又不能将他一颗少男芳心受伤的怨气发泄在眼前面色惨白,眸若死水的翠笙寒身上,所以他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

半晌,他突然叹了口气:“你可知今日我不是碰巧经过,你便会命丧此处?”

翠笙寒忽然冷笑:“你根本就是从洛阳一路跟踪我而来,还说什么碰巧经过?”

白灿面上涨红:“我…那又如何?我还是救了你。”

翠笙寒却撇过头去:“其实,筠夫人根本未醒吧?百里青衣故布疑阵,而我根本是自投罗网,怨不得别人。”

“…我不懂,我以为你做杀手是不情愿的,可是没有了芳颜醉,为什么你还是无法脱身?”

翠笙寒淡笑:“你对‘无痕’知道多少?”

“杀人无痕,行踪无迹?”

她摇摇头,“‘无痕’之所以纵横江湖,令人闻风丧胆,是因为有主子在。”

“主子?”

“不错,主子。我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男人,可是我知道,只要是主子的吩咐,我就必须要做到。”

“那么三年前殷府灭门的凶手是?”

翠笙寒无力地轻喘,失血过多已消耗她太多力量:“我不知道是否和‘无痕’有关,但这次的任务,是有人委托,不是主子的直接吩咐。”

“你对‘无痕’…其实也知道的并不多?”

“很可笑,是吧?”

白灿低首打理好翠笙寒肩上的伤口,有片刻无语。就在翠笙寒以为他一生都不会再开口时,他闷闷地道:

“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