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单单一句话,居然真的把徐循难倒,她在心里想了几转,方勉强道,“这宫里能有什么事情需要人家去帮?我觉得胡姐姐、仙仙,要是能帮的话,都会帮一把的。”
而皇帝只是笑而不语,他柔和地抚摸着徐循的手臂,过了一会方道,“我忽然想起来从前在南京的事儿了,惠妃生了病,也是你求着我请太医进来看她的。”
徐循一下被说得没法反驳——胡皇后立刻就被挑出去了,她只好硬拗,“那时候情况也特别嘛……哎呀,都是不说这个了,背后道人长短,有什么意思呢。”
“对了,前几日你母亲进来谢恩。”皇帝也改了话题,“说了些家里的事吧?如何,可有什么为难处,若有,便直接和我说了。”
“为难处……没什么为难处。”徐循想了想,“就是觉得钱太多了,光留给弟弟一个人,怕小孩子把持不住,日后反被带坏了。——哦,还有,他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也要开始留心找媳妇儿了。”
“这是大事,”皇帝关心偏房小舅子,眼一眨就是一个主意,“我记得英国公府里——”
“可别!”徐循拿出生命来阻止,“高攀不起呀!”
“这有什么高攀不起的?”皇帝有些不高兴,“我看着挺合适,你若觉得这正房嫡姑娘太娇气,别房的堂姑娘寻一个,正经挺好。”
能和国朝第一公爵结亲,真是很不错的体面了,但徐循却是真心推辞,见皇帝不以为然,她也说了实话。“大户人家,人口多,姻亲多。麻烦事也就多了,我觉得能不搅合进这些事里,还是别搅合的好,说个知书达理的贤惠姑娘,小弟也不必出仕了,只在家好生守业读书,闲时做做善事,如此方为外戚人家的长久之道。”
“做善事,帮人一把……你现在满脑子里想的就都是这些事儿。”皇帝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这么整,几代以后,只怕你们家业可剩不了多少。”
“那又如何。”徐循毫不犹豫,“能享几代的福也够了。就因为我得了宠,全家飞黄腾达,难道还不知足?要想那几百年的富贵?我觉得越是这么贪心,反而越是容易教坏了孩子,天大的家业,也禁不起纨绔子弟的折腾……倒不如就这样安安稳稳的,就是后来败落了,凭此严谨家风,也不怕真的落得个衣食无着的下场。……至于帮人一把,本就是我们自己有的人该做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一席话说得皇帝沉默不语,过了一会,他才笑道,“小循啊……”
“嗯?”徐循还在反省呢,自己和皇帝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语气太硬了点。不过说实话,虽然文庙贵妃对她不错,但她是真的不想和张家攀亲,刚才说的那番话,也是真正诚心诚意。
“把壮儿交给你,我看是交得很对。”皇帝咬了咬徐循的耳垂,忽然又是一声失笑,他说,“可是怎么办?你越是好,这宫里的别人看起来就越是不好……你都快把她们比到地底下去了。”
徐循对此当然极度不以为然,她反驳道,“其实我这还不是因为得你的宠吗,若我自己无宠,还拿什么帮人?有时候不是人家不够好,是你没给人家做好人的机会……”
她还在和皇帝争辩这个呢,皇帝的手绕到她背后,把她摁到了自己的怀里,狠狠地抱得紧了。他的头挨着她的头,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以至于徐循都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还有那一口无声的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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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居中说了几句,皇帝本人无可无不可,韩昭容转为女史伺候权昭容的事,悄无声息地就办了下来,六局一司自然也在典籍上做了相应的修改——
很快的,坤宁宫里,也收到了这个消息。
皇后一开始还不太在意,可越想越是有味,忙派人叫了周嬷嬷回来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这韩氏女为什么不想做大哥的昭容来着?”
周嬷嬷有点吃惊,“不是说她不想殉葬吗——娘娘您还说,此事不合规矩,让她别想太多,回去安心度日……”
“唔。”皇后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她皱起眉头,喃喃地说了一句,“大哥难道听了这话,就不会生气?”
她便偏过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第183章晋封
虽然少了韩昭容,但实际上礼部预备的册封典礼,人数还是没变——罗嫔的册封诏书是在二月的最后一天才下来的,身为太子生母,她毕竟还是享用了一定的特殊待遇,大概有二十多字的单独夸奖。坤宁宫为此还邀请了几个关系不错的妃嫔过去庆祝了一下,徐循虽然也收到了帖子,但并不想去,随便寻了个借口,皇后也没有再次邀请。
不过,有何仙仙在,八卦是不会少听的,去过坤宁宫,何仙仙就跑来找她喝茶,她主要是好奇罗嫔的为人,毕竟在她崛起之前,宫里没人对这个喂鸟的小都人有什么了解。
“真是个敦敦实实的姑娘家,”何仙仙说着也有点费解,“长得也就是那样,真不知大哥是如何看上她的。要说谈吐,太子都一岁多了,过了一年多的好日子,在场面上还是寡言少语的,虽是为了庆祝她被册封,但她只顾着吃菜,和我们也没多少话说。”
徐循对罗嫔的为人其实没什么兴趣,现在宫里众人这样看重她,无非因为她是太子的生母,她倒不至于看不起这种为人,不过,当皇后还健在的时候去在罗嫔身上下注,其实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不管怎么说,罗嫔现在还住在坤宁宫里,对她表示出越多的兴趣,也就会让她的处境越来越危险,所以她平时在坤宁宫请安的时候,也从来都不多搭理罗嫔什么。——而就她的处境来说,不论罗嫔的真实性格如何,当然是表现得越老实、越无趣也就越安全,真要看她的性格本色,那就要看皇后和她谁活得过谁了。
“平日瞧着,皇后待她还是挺和气的。”她随口和何仙仙搭话,“不必伶牙俐齿,也亏待不了她,那当然是可以寡言少语了。”
“你这话说得,”何仙仙也笑了,“难道伶牙俐齿都是迫不得已,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就不许人天生巧嘴爱说么?”
“许啊,”徐循笑道,“我面前不就坐着个巧嘴的么?那叫一个爱说啊,呱呱叫起来,比鸭子不逊色。”
何仙仙哈哈大笑,“讨厌!就知道你在绕弯子损我。”
这顿饭吃得没什么成果,何仙仙主要好奇的还是皇帝如何看得上罗嫔的,不过产后身材恢复不好,因此发胖的妇女又不是一个两个,这话题说得极其没有意义。她遂转而八卦壮儿,“在你这里住得还好吧?”
自从何仙仙和皇后眉来眼去,徐循身边几个嬷嬷便对她很有提防意识,虽然还不敢劝谏徐循远着她,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让徐循和她说话之前,要先多费些思量。——这种战斗意识强盛的思维方式,也不是徐循说改变就能改变的,不过她并不觉得有什么远着何仙仙的必要,听她问了,便道,“说实话,毕竟不是亲生的孩子,虽然这么小就抱过来了,但看着还是没有点点那样,天然就亲。”
“这肯定。”何仙仙也道,“但感情都是养出来的么,养上几个月,估计也就熟惯了吧?”
“还可以吧,反正天天抱着和点点混在一起,”徐循说,“这么小的孩子,也就是吃喝拉撒,还没学会认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壮儿现在也六个月了,还没学会认人?”何仙仙来了兴致,“难道我走过去把他抱走,他也不哭?”
“嗯,他就是一点都不怕生,也不爱和人玩。”徐循说着就顺便让人把两个孩子抱来了,何仙仙抱起壮儿往屋外走时,他果然是毫无反应,也不怕生,就是自顾自地在何仙仙怀里玩自己的。
“这孩子倒是也省心的,”何仙仙倒觉得他挺可爱的,把他抱在怀里逗了一会儿,笑道,“起码比莠子好,莠子和他这么大的时候,要乳母轮流抱着,十二个时辰不放下来,放下来就要哭。”
说实话,不管怎么说亲,但对于这些妃嫔来讲,在子女身上倾注的感情是远远比不过自己的父母在自己身上倾注的感情,原因也很简单,付出的精力毕竟是不多,平时再怎么关心,但真正劳动着、疲惫着来带的,还是养娘和乳母,孩子小的时候,好歹还住在母亲宫里,大了直接搬出去,早晚来请个安便完事了,感情淡薄点的,真是看得和一般熟人差不多,所以就会出现养娘和乳母同孩子的感情更深厚的现象。倒不像是她们小时候,因家里不够富贵,全是母亲亲自在带,感情纽带还更厚实一点。徐循也是在自己住到南内的那几个月,因为见不到点点了,才明白自己对孩子的感情有多深厚,回来以后她心里没事,基本都把点点放在身边,母女感情才这么好。何仙仙这里,莠子若非体弱多病,她也不会这么操心。
至于壮儿,一个不是亲生的,还有一个非常好带,没事也就自己在那玩,不大乐意和人互动的,虽然是省心的天使宝宝,但也因此,基本什么事都给养娘一手包办了,烦不到徐循,所以虽然送到她这里有两三个月了,但徐循对他还是没有什么母亲的自觉,有时候看着壮儿,想到几年后她都有点头疼——男孩子开口晚,但除非他是哑巴,不然两岁多也会开口说话了。到时候如果养娘教他喊自己‘娘’,她到底该默认还是该阻止?不是说她矫情,但总觉得这一声娘叫出来,两个人之间就真的发生联系了,她也要付出一些……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起码徐循觉得现在自己还没能力,又或者是不情愿应下这一声‘娘’。
“点点又还不是?壮儿真是好带得很,按齐养娘说法,每天初更就睡,晚上起夜、吃奶,都是伺候完了就睡,绝不闹夜、夜啼,”徐循说,“点点这么大的时候正长牙,有几个晚上哭得钱嬷嬷压根都没合眼。”
说起来,忽然想到壮儿也该长牙了,不知长了没有,便哄着他张嘴看,原来不知不觉时,居然已经长出两颗下门牙了。徐循惊道,“嗯?长牙也没闹腾呢?这孩子真是乖极了。”
壮儿也不是说对人就全无反应了,徐循手里拿着块糕在逗他,他便啊啊地要去够,徐循忙问齐养娘,“现在还没有给他吃糕吧?”
“想着到七个月再给吃点别的。”齐养娘和徐循处了几个月,也明白她的性子,没有刻意谄媚,很平实地道,“现在还是让他吃奶。”
徐循在育儿上是绝不会无视专家意见的,正要把糕放回原处时,点点哈哈笑着,摇摇摆摆地跑了进来,见徐循手里捏着糕要喂弟弟,便喊道,“弟弟!我来喂弟弟!”
两岁多的孩子,正是喜欢同类的时候,点点对壮儿的出现是很喜闻乐见的,没事常捏j□j弄,好在壮儿也不爱哭,众人便随她去了。徐循还没来得及阻止她,点点便抓起一块糕往壮儿口里塞,“弟弟吃!”
壮儿一个孩子,哪懂得什么噎着不噎着的,花糕气味香甜,对他明显有诱惑力,如今天降一块,他便张大了嘴很配合地要吃,结果在大人阻止之前,已经被点点喂进去半块了,徐循惊呼一声,忙伸指去挖。还好壮儿没有噎着,只是觉得花糕好吃,抿着嘴摇头晃脑地躲着徐循的手指,在那吮着糕体,并不着急往下咽。徐循几次要逼迫他张嘴,他不乐意了,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徐循就像是做错事的小孩,讪讪地把他还给齐养娘,这边瞪了点点一眼,不想点点自觉好心,遭到阻止都不说了,这会又被徐循冷眼,早觉委屈,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两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的,闹得整间屋子混乱不堪。养娘、乳母一拥而上,哄的哄,抠的抠,徐循、何仙仙两人坐在一边,倒成了个陪衬。
自己也罢了,何仙仙毕竟是客,徐循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去后花园走走吧。”
便把何仙仙拉出了屋子,远离了刺耳的哭闹声,她方道歉,“有了孩子,就是乱糟糟的。”
“这也没什么。”何仙仙摇了摇头,也有点感慨,“我倒是挺羡慕你的……不为了壮儿是个男孩,也为了点点有个人陪着,两个孩子都健康活泼,身边多么热闹。莠子你也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二百天在床上,都多大的小姑娘了,瘦骨伶仃的,还没有三十斤重。”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脚下道,“以前没生莠子的时候,想着我总是要生个孩子,那时候年轻,也没觉得什么,有了莠子那一两年,孩子在身边也还好。这几年,大哥少来,莠子又是那样弱,有时候我早上起床,睁开眼看着床顶,都觉得外头的天是灰的,连起床的劲儿都没有。”
徐循没想到何仙仙倒突然感伤起来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过了一会,才道,“就为了莠子,你也不能这样想,这孩子现在可不就指着你呢,少了你这亲娘……”
“没了我,她养娘一样照看。”何仙仙摇头道,“指不定还要比我更上心,她可是盼着莠子长大出嫁,她好跟出去做个太上嬷嬷……”
她略带嘲讽地一笑,又说,“你瞧,连她都活得比我有盼头——有时候我都想,我就等,等到莠子出嫁前那天,我和她说,我离不得她,将她留下来陪我——我看她到时候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脸上隐约竟有些较真的狠劲,徐循看了,不禁一阵心寒,她轻轻地说,“你何必要这样想!”
何仙仙摇了摇头,换出了一副笑脸,“我随便想着玩的……实话和你说,莠子能不能……唉,能不能长成都很难说。去年冬天病了一场,开春到现在,还没从床上起来……”
徐循亦有几分恻然,但这种事怎么安慰都是隔靴搔痒,她叹道,“天气渐次暖和了,等到夏天应该能好些,你也别想太多了,这种事就禁不得想,别莠子没事,你倒垮了。不是都说了吗,多病多灾的,反而能活得长长久久呢。你瞧文庙贵妃和贤太妃、敬太妃,哪个不是多病多灾,贤太妃那时候还病得快没了呢,现在还不是都扛过来了。”
“也是!”何仙仙呼了一口气,振作起精神,因笑道,“最近可忙?我听尚功局的人说,最近光是缎子,就从南京那边运了好多过来。裁缝全在加工做衣裳,想必珠宝匠人也忙得厉害了。我看你这里倒没什么事,就顾着带孩子。”
“我是没什么事,其实改嘉号而已……要不是为了赐宝,一样的礼何必再行一次呢?”徐循道,“我还说了,以前的礼服都留着,不必再做,不过她们也不听,还是做了送来。真正忙都是底下人,我们除了闲着以外,还有什么事情?”
“是啊,每天就是闲着,然后去中宫坐坐……现在有了身份,也不好像以前那样就知道傻玩了。”何仙仙叹道,“说实话也是没了心情,从前刚进宫时候,一个秋千都能打一下午,现在哪有如此的兴致。我看皇后还好些,没那么无聊,每天宫里事情也不少,她倒常和我说累。”
最近要册封新人,要收拾屋子,又要发放各季的份例,皇后的确是多些事情的,徐循点了点头没有应声,何仙仙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你心里还恼恨着她呢?”
“谈不上恼恨,”徐循道,“就觉得她这个人没什么意思,不值得搭理。”
“你的架子也够大的了。”何仙仙道,“她倒是一门心思想和你好,你上回把她顶回去了,她不敢当面问你,这一阵子话里话外,只是请我做个说客。想和你重修旧好呢。”
徐循已经是把自己的态度表现得很明显了,但是皇后还这么热情,她实在也很无奈——有可能这就是皇后的策略,通过一再的示好和自己一再的回绝,在宫廷中营造出自己对她态度冷淡,双方关系恶化主要错误在她的印象。但徐循虽然明知此点,却也无计可施,她总不可能痛打皇后一顿,严禁她继续向自己示好吧?“你信她是真心和我好?”
“一开始也不信。”何仙仙说,“这不就没和你提起吗,不过最近一番接触,我也觉得她是真的没生你的气,真心想和你好……她和我说了,以前是生你的气,觉得你不信她。疑她想害罗嫔,看轻了她。现在时日久了,渐渐地也就不气了,你以后是贵妃,地位只在她之下,两人不和总是不好看,以后栓儿都不好意思多找壮儿玩耍……哎呀,反正说穿了就是那几个意思,和你搞好关系,一个是为了不让太后有可乘之机,还有一个也是不想让大哥为难,毕竟他那么宠你,你和她有了争执,大哥也难做人。我想,不论如何她也是皇后,你给她些面子,大家和和气气的,日后你在宫里也能安心点,不必行动就怕她抓你的小辫子。”
毕竟是做了皇后了,连何仙仙都会为她传话做说客,徐循漫不经心地一笑,“那你也帮我回她一句吧……要我和她做姐妹,那是不可能的。我就是看不上她,不过她也可以放心,我没有对付她的意思,只要她不来对付我,大家便各过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那……若她要来对付你呢?”何仙仙素来是敏捷的,很快就抓住了徐循的话缝,“若是那样,你又待如何——你告诉我,我保证不和她说。”
“我觉得她不会对付我的吧。”徐循想了想,“她无非就是求一个我不对付她呗,我都不撩事了,她还要撩事?应该不至于吧。”
“这可说不定。”何仙仙咂了咂嘴。“她是挺能忍的,你都这么不给面子了,现在还和你赔笑脸……不过越是能忍的人,往往也越是能狠。你这么不给面子,指不定她忍几年,就给你一记狠的。”
“大姐,她就是天,天上也还有天呢。”徐循啼笑皆非,“天理昭昭,人都看着,自己的麻烦都烦不过来了,她还有心思搞我?”
“这可未必,老人家毕竟是老人家了,若是一场急病……”何仙仙没说下去。
“这事儿你不能这么看,你越是要想求个安心,要想为了以后,现在就永远都不会安心。”徐循摇了摇头,“未必的事情哪有那么多,我看眼下就这样也挺好的。”
何仙仙有几分悻悻然,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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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封罗嫔的事,就徐循的了解,并未在朝野间引起什么波澜,就算有人留意到了罗这个姓氏,联想到了一年多以前的造谣案件,当然也不会质疑、议论什么,免得被送去和罗家人做伴。当然,韩昭容从册封典礼的名单上消失,就更不会有人多说什么了。现在太子已定,皇帝居然还有一个皇次子做双保险,比起前几年那种没着落的日子,朝臣们的幸福感普遍比较强,关注点也完全从后宫移开,各自去忙活自己的事了。
——至于册立徐循为贵妃的事,在皇后名分已定的情况下,昔年连个贤妃的嘉号都要出来争一把的那些臣子,现在也是全体失声。从下诏到册封,一切都是顺顺当当的毫无波澜,徐循披挂上了全副衣裳,在暖春三月里浑身是汗地又一次完成了自己的册封典礼。几乎一切细节都和三年前的那一场毫无区别,唯独就是多了个宝玺,多个司宝官站在边上。还有就是,她的服装形制和三年前比有了一定的区别,玉革带上出现了龙纹。
龙纹当然不是皇帝的专利了,皇后的大礼服上也是有龙纹的,佩戴的还是九龙四凤冠呢,但是皇妃的礼服用龙纹就是闻所未闻没有先例,册封孙贵妃的时候,徐循没在边上,就是在也没观察这个,不过她没注意,相信有人也会留心的,事后并没听见流言,可见似乎并无此事。徐循也想知道这个变化是否就此悬为定例了,算是贵妃高出众妃,更接近皇后的证明——她更希望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变化,事后免生口舌。可惜,这个希望注定被证明是很天真的,在帮她穿衣服的时候,几个嬷嬷就已经留意到了这个变化,徐循受册时,都能感觉到几个读宝内侍的眼神在她的腰际扫来扫去的,毫无疑问,他们是肯定是发现了这个变化。
虽然在制作过程中肯定就有消息流传出来,不过那是工匠和外朝的事了,只要主办宦官比较嘴紧的话,内宫还未必知道——只是今日以后就不一定了,还好这宫里是人口简单,若是和文皇帝末年一样,宫里山头林立人口众多,徐循估计自己都能被人给说化了。
册立过贵妃以后,照例是要去拜见太后和皇后的,徐循也是到了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实在是个粗心的人。——太后和皇后都用不着身边人提醒,这眼睛好像都是开了天目一样的,只是一扫,便盯住了只有一节露在外头的玉革带。
两个人的反应当然也不一致,太后是惊喜,皇后嘛……先惊后笑,好像也不大在乎。尽管徐循刚刚通过何仙仙毫不留情地回绝了她的示好,但她对徐循依然十分和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几分殷勤。
册封典礼结束以后,原来的庄妃印便上缴不用,按说连宫里器具都要重新镌刻上永安宫贵妃的名号,唯徐循觉得十分麻烦,便免了这一遭,另外一个改变,也就是徐循以后管自己宫务,按说是要用宝而不用印了。不过宝玺正式,她觉得没必要,拿到手以后便是束之高阁,和礼服什么的放在一起,自己平时有什么要用印信的地方,便用自己的一个小私印。
然后……也就没什么变化了,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不过这一阵子也说不上悠闲,按当时诏书里的顺序,袁嫔、诸嫔、权昭容、李婕妤,一一都被册封,徐循也经常要穿上常服,升了正殿,接受她们的觐见。作为宫里的高位妃嫔,少不得也要多说几句勉励的话,因为她位次在太后、皇后之后,往往参拜完了过来已经是午饭时分了,又不免赏赐些点心,一次参拜少说耗时一个时辰,而和这些满怀着希望、崇敬的小妹妹共处一室,对她来说也实在不是什么美事儿。
唯独权昭容过来的时候,还谢过她对韩桂兰的照看,“奴奴劝过多次,怎都劝不转,去国万里,唯独姐妹们相互扶持,实在忧虑她得罪贵人,招致罪名,余奴奴一人在宫中,多谢娘娘照看,让奴奴多个姐妹做伴。她现在在奴奴身边,衣食起居都和奴奴一样,人可开心多了。”
徐循心里和明镜似的,面上只是笑,“那我就放心了。”
权昭容见徐循反应冷淡,并不多做搭话,似乎有些失望,不过也只淡淡,行过礼便退了出去。蓝儿在徐循身边笑道,“才刚进宫呢,这就已经开始给自己找靠山了,权昭容好深的心思。”
想借韩女史和徐循搭话,也要看看徐循有没有这个兴致,如今以她身份地位,想要关起门过小日子,连皇后都无法阻止,权昭容那几句话,又算得了什么。
“也不必如此说了,毕竟她也不容易,”徐循倒没什么鄙视,“咱们不帮,也不必说什么风凉话。”
虽然多的是想要抱贵妃大腿的人,但除了权昭容以外,也没人能有什么话口,等到李婕妤都来过以后,也就只剩下一个罗嫔,徐循便能回归到正常生活里了。
——也就是这个罗嫔,来的时候身边带的人比谁都多,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的,真的是很有气势,徐循一眼扫过去,起码看见了两三张熟面孔。她心底不免就暗笑一笑:皇后对她的防备有多高,罗嫔身边的从人就已经是表现得一清二楚了,连她说的‘井水不犯河水’都不能信,还谈何重修旧好?
话虽如此,她也不会因为皇后的防心就更改自己的步调,见时日即将过午,知道罗嫔一大早必定是饥肠辘辘,一会还要去惠妃那里,她照旧让人给罗嫔上了点心,“好歹垫垫肚子,天气热,礼服又厚重,一出汗越发容易犯晕。”
见罗嫔身边那些嬷嬷,也是脸上见汗,亦道,“四月底了还要穿这样的衣服走一上午,的确是辛苦了,嬷嬷们不妨也用点绿豆汤解暑。”
长者赐不敢辞,不论情愿不情愿,都要跪下来谢恩,自然有人把她们领出去饮食,屋内一时就空了下来,徐循笑道,“这下凉快多了,刚才屋里那么多人,连我都觉得热,恐怕你就更憋闷了。”
罗嫔唇角跳起了一丝短暂的笑意,只是这笑意像是没擦着的火寸,一闪就灭了。她突然放下碗,骨碌一声跪倒在地,郑重其事地给徐循磕了三个响头,一声不吭,又坐起身,拿起碗,将里头的汤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这突然的表现,让屋内顿时陷入了沉寂,徐循诧异地扫了罗嫔一眼,见她神色木然,并不看向自己,只望着碗中的吃食,惊异过后,心中也是一叹,她道,“是了,罗嫔,你获了册封,家里是否有人进来贺喜?”
“奴……妾身自幼入宫,家人早已离散。”罗嫔轻声说,“也早已遗忘了家人的长相,即使要派人回乡寻找,都不知该从何寻起。”
“嗯,是,说起来,几年前还有那桩案子,敲了登闻鼓,闹得沸沸扬扬的……”徐循缓缓地说道。
罗嫔眉毛一跳,她的下颚明显地绷紧了。“是啊,前些年那件事,闹得多难堪。自那以后,妾身也断了再去寻亲的念想。”
她知道了。
奇怪的是,徐循一点都不诧异,只是一种平静的了然:罗嫔已经知晓了罗家人身份的真假。
不论情分如何淡薄,那毕竟是她的血亲,自己的儿子被夺走,也许还不算什么,毕竟是命,但自己的家人也因此被流放,正常人心中,难免会痛苦怨恨,只怕不会有多好过。
“是啊,闹得多难堪……”徐循似乎是在轻声自言自语,“为了面子,就算再不情愿,也只好姑且定个流放了……”
罗嫔的肩头,猛地一震,她放下了手中碗匙,瞪大了眼,目光炯炯地向徐循望来。
而与此同时,徐循却是扫了满屋子的下人一眼:今天是正式的参拜仪式,正殿里的伺候人很多,并不是每个人她都十分了解、十分信任。
“总之,你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只能相信罗嫔的智商,“你毕竟身份特殊,只要好自为之,不论是皇爷还是皇后,都不会薄待你的。”
罗嫔的眼睛里,好像是燃起了一点点新的火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徐循抢在她说话之前催促道,“快吃吧,这荸荠汤若放温,可就不那样爽口了。”
罗嫔欲言又止,思前想后,终于还是一句话没说,又垂下头去,沉默地吃起了她碗里的汤羹。
第184章甜宠
诸嫔、袁嫔、罗嫔、权昭容、李婕妤,新一批秀女入宫以后,皇帝的后宫人数已达十七人,当然这还不是他宠幸过的都人数量,如算上徐循身边的花儿,以及皇后身边那些承宠了却没有什么名分的侍女,在后宫里和皇帝发生过关系的女子,应该已经有三十多名了。
这个数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就皇帝的年纪和身份来说,已算是比较节制,文皇帝、昭皇帝的后宫,若非因为有过几次减员,总人数估计都能上百了。整个后宫也就是十七个有编制的主子,算上太后和静慈仙师、文庙贵妃、敬太妃、贤太妃,二十一个,余下十多名在宫主手下享用一定特殊待遇的大宫女,然后就没有什么别人要照顾了。就连过年的时候都方便,三十多人,三间屋子就能坐下了,不像是从前,过年的时候干清宫主殿安排得挤挤挨挨,才能勉强容纳下这许多成员。
随着时日的推移,公主们逐渐成亲,藩王们也是逐一成亲就藩,宫里的人口始终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数值,再加上当今皇帝圣明,不论是朝中还是宫中,大体都能亲贤臣远小人,起码没和前朝一样,宠信刘婕妤、韩丽妃这样的事儿精,如今宫里满打满算,得宠的就是两人,一位皇后一位贵妃,皇后且不说了,正位中宫以后,虽说素日也常听人提她身体不好,但在宫务管理上是比元皇后要清楚多了,宫里纳新,宫外给公主置办嫁妆等等,都没有落下过。贵妃更是有名的慈和人,贤良淑德备受赞许,后妃关系……也算得上和睦,起码三日一朝没落下过,平时两宫也从没有过什么争风吃醋的事儿,皇后待贵妃十分有体面,贵妃待皇后亦是恭谨,一般宫务从不开口。再加上第二批应选时间仓促的旧人纷纷失宠,自然要小心做人,不敢生事,而新人们毕竟经过悉心教导,处事大有分寸,有了大乱,就有大治,这新秀女的入宫,就像是大治的信号一般,——比起文皇帝末年时后宫里那乌七八糟的氛围,当今宫中,可说得上是一片清明了。两年前的乱象,早已经完全消弭了去,如今这宫里,已经又回到了万事有规矩、有循例、有人管的状态。
令皇帝略有几分舒心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清宁宫那边的态度也是渐渐有所松动,和坤宁宫并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现在皇后每回过去请安,也能坐着说半个时辰的话,清宁宫那里也时常有宦官过来传话,不是给孙子赏东西,就是老人家想到了事情,交代给皇后做。就算是为了做给他看也好,这样的情景也显然是他喜闻乐见的,毕竟后宫里婆媳不和,彼此连一句话都不说的事,一旦传扬出去,不大不小也是个丑闻,影响多不好。再说,每年大小总有那些聚会要全家人一起出席,若庆祝氛围一直都是那样不冷不热的,他这个家主不也觉得不是滋味?
正好,去年发送的嘉兴公主、庆都公主,嫁妆是交给二十四衙门和宗人府一起采办的,两位公主事后和哥哥谈起来,都疑心有人中饱私囊,虽然没有明说不够,但皇帝也不至于听不懂其中的暗示。
嫁妆不够,那好说,皇帝随时都可以赏地,其实就是他不赏,公主家奴自己也能去占地,这个不是什么大问题,就看吃相如何了,若文雅点,分寸把握得当,朝廷里没有什么人会多嘴的。毕竟是金枝玉叶,还能委屈去了不成?只要妹妹在十王府住得开心那就行了。不过太后心疼女儿们,也是发了话:既然觉得嫁妆不实惠,那这回就别让二十四衙门出面了,由六局一司和宗人府一道采办吧。
理论上说,六局一司的女官,才是宫中正统的权力机构,二十四衙门只是服务皇帝一人的需求而已。不过这些年人才凋零,势力逐渐式微而已,既然太后这样说,皇帝当然没有异议,借此机会,皇后倒是增多了过去清宁宫的脚步,再加上太子也将两岁,会认人了,时常要抱过去见祖母,婆媳二人的关系,也是大见缓和。
“都是会过去的。”皇后同他说起来,也是十分欣慰,“我本以为母后还要几年才能消气,如今能这样,我也是心满意足,总算不至于让你为难。”
皇帝现在到坤宁宫的频率,和以往比没那样固定,有时候去得频繁,有时候忙起来又十天半个月不过去,不过,随着皇后年岁大了,再加上素日疲惫,难免也不愿应酬,还有新人入宫……就是有来,多数也是坐坐,看看儿子就走了。他对皇后的态度倒似乎还是老样子,好像有些不同,又好像只是看客多心,今日好像心情不错,对皇后也很温存。“真是辛苦你了,活计这么多,还要带儿子。我瞧着你这几日都瘦了许多,有些事又何必亲力亲为,让手下人去做就行了。”
皇后待皇帝,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虽然神色的确有些萎靡,肤色也较从前更苍白,但那股子推心置腹的亲热泼辣劲儿却没收敛,“哎哟,你说得倒简单,这些事哪一件是能怠慢的?妹妹们的嫁妆若是真交给六局一司办,你信不信,只会比二十四衙门办得更上不得台面。那些女官虽说精明人物不少,可又有哪些更懂得外头的世事,采办上的那些花头,无非就是看谁吃了去罢了。不是二十四衙门办,那就都归了各地的织染局和宗人府呗,说不得还有户部呢。”
不当家拉花的,当家就知道心疼了,公主婚嫁虽然是户部出钱,但户部也没那么老实,总要对内藏库打饥荒的。当然,这是皇帝的事,但皇后一直都很会为皇帝操心的,“我想着,还是让你身边出个人来,好歹也约束一下,最好是拉上东厂,整倒几个,不能再那么过分了。”
说着又撇嘴,“大妹妹、二妹妹都委屈得很呢,十王府再好,究竟不如宫里,驸马爷又不能陪在身边,要不是嬷嬷们还算听话,没有从中作梗,只怕连驸马爷的面都见不上。就是这样,大妹妹也不大喜欢大妹夫。”
国朝规矩,公主都在十王府的公主府里住,驸马自然有驸马府,一家老小全住在驸马府里,和公主是秋毫无犯,偌大的公主府里,就只有公主和她的子女。在宫里姐妹们热闹惯了,忽然一个人孤零零出去住一个府邸,要见自己的驸马一面,还得派女史去宣召,不成文的规矩,次数也不能太多……两个已出嫁的公主都很爱往宫里跑,偏偏出嫁就是泼出去的水了,回宫次数也不能太多,每次回宫,当然没什么好话了。
“唉,这毕竟是祖宗规矩。”这话是说到皇帝心坎里去了。“让驸马跟着住公主府,又违背孝道,少不得一番议论。若是一家人住在一处,又不免要闹‘醉打金枝’了。”
“你和内阁说过这事了?”皇后很敏锐,“都没点头?”
随着时日过去,内阁中原本的七位大人,老的老,走的走,(被挤得)专心修实录的修实录,只剩三位杨大人组成稳定的三人制衡结构,三人虽有不和,但也能相互配合,如此的权力结构也让皇帝比较满意。尤其是里面还有一个最弱势的南杨大人可以有时充任一下圣意喉舌,按说改善公主待遇的事,如果能由他提出,皇帝再暗示一番,没准也就通过了。不过,听皇帝的语气嘛……
“只恐外戚为祸啊,”皇帝摊了摊手,“才开个口就被顶回来了。”
内阁和皇帝的关系特殊,虽然不可能当面呵斥,但软钉子一样是钉子,而连最软的南杨都是这个态度,也可见朝廷对于外戚是多么的冷淡提防了。
皇后也有女儿,闻言颇不是滋味,哼了一声,方才续道,“还有,栓儿过不久就两岁了。我想着,三岁也可以给开蒙了吧?还是大哥觉得再晚几年?”
当皇后有个好处,虽然忙碌,但管得越多,和皇帝的共同话题也就越多,可以冲淡有些人心中对于‘相对无言’那深深的恐惧和忌讳,不过,皇帝对开蒙的话题也不是很热心。“才三岁,未免太拘束了,好说也六岁再开蒙吧。”
他又道,“是了,壮儿也就要周岁了,满月办得小,周岁宴办得大点吧。”
自从壮儿出生以后,宫里就再没有好消息了,皇后满面笑容,仿佛也为他过了周岁而高兴,“这是自然的,我都早想好了,只怕大哥忙,刚才就没提起。”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些家常事务,皇帝见皇后扭着肩膊,好像不大舒服,便伸手为她捏了捏,“怎么了?以前没见你有这毛病。”
“是母后,最近抄经为文皇帝、昭皇帝祈福,”皇后说,“也令我抄上几卷,说是一道供奉上去。我可不敢耽误,这得空就抄两卷呢。”
话里仿佛有淡淡的抱怨,但却并不明显。
皇帝当没听到,颔首道,“确实是好事——是了,可以给南内吴氏那里送几本经书,让她没事也抄写一番。”
此时天色已晚,门口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皇帝看了一眼,见是尚寝局的人,便站起身来,又道。“妹妹们的嫁妆,还是让张六九来帮着办吧,明日起就让他到你这边来听用,令牌也会给他的。有什么事,你只管和他说就行了。”
张六九能在内外朝廷来往无碍,居中传话是最方便的,但这也意味着,只要皇帝愿意,他甚至可以长年累月地不来坤宁宫。毕竟,太子很快就要开蒙读书了,到时候肯定要搬出去居住,到了那时候……
皇后的笑容还是一样灿烂,“大哥你也好好休息——得闲了就多来看看我,看看栓儿……孩子几天没见了,想你呢。”
比起从前的态度,她现在是要柔顺多了。工作得又卖力,能力又强,就算是对她心存定见的徐贵妃,也和皇帝承认:孙皇后,是要比静慈仙师更能也更适合做皇后。
皇帝呵呵一笑,“这还用说?你今日累了,别抄经了,早些睡吧。明日再抄也无妨的,也不急在这一两天。”
他经过尚寝局女官捧的小银盘时,止步一会,想了想便翻了袁嫔的牌子,又抱着栓儿说了几句话,便从坤宁宫里出去,直接走到干清宫去了。——两宫距离近,并不用什么交通工具。
皇后送出门外,笑着把他的背影目送到了院门外头,这才回过身徐徐进了里间。
周嬷嬷亦步亦趋,语气里止不住的还是委屈,“从来只闻新人笑……自从有了新人,皇爷待娘娘确实是越发淡了。”
皇后扫了周嬷嬷一眼,都懒得和她多说什么:这大部分人还真是这样,从来都只能看到身前身后那么一点点地方,这几个月,新人里袁嫔、诸嫔受宠,徐贵妃那边,侍寝次数似乎也有所减少,周嬷嬷对永安宫的仇恨便渐渐淡去,又是一门心思地盯上了新人。
做皇后,用得着和一时的宠姬计较吗?打压宠姬这压根就不是皇后该有的想法。
她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仔细地琢磨着皇帝今日在此的一颦一笑,重复地思索着同一个问题:到底是寻常的喜新厌旧,还是皇帝的心思,的确已经从她这里,倾向去了徐循那边?
要说起来,这几个月徐贵妃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殊荣,皇帝给她的一切都没有越过孙家,仿佛就是为了给壮儿找个好娘,才把她又提了一个位置。而徐循仿佛是为了实践自己的承诺,“井水不犯河水”,也真没什么事针对坤宁宫……
“说起来,最近大哥是不是都翻着袁嫔的牌子呢?”她随口和周嬷嬷闲聊。
这就正中周嬷嬷的心事了,她为皇后留意着呢!听皇后问,便垂头盘算了一会,方才禀报,“最近三个月,皇爷召诸嫔有十七八次,袁嫔三十多次。去永安宫去了四十多回,不过留宿就只有二十多回。”
随着身份的变化,昔日悉心维护后院秩序的太孙,早已被随心所欲的皇帝取代。新人里最惨的权昭容到现在都还没侍寝呢,李婕妤侍寝次数只有可悲的两次,集中在进宫后头半个月,然后也干到现在。至于罗嫔,皇帝对她根本没有兴趣,现在她也是心宽体壮,早都脱离了可以侍寝的范畴。
基本上,诸嫔、袁嫔、徐贵妃,也就是平分了皇帝现在的宠爱,这三十多人里,有三十人长年累月都处于无宠状态,不是逢年过节,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不过,好在人都是习惯的动物,就连何惠妃都能习惯这种无宠的生活,刚入宫就是这么个生存环境的新秀女们就更适应了。听周嬷嬷的回报,不论得宠不得宠,新秀女们之间都没有互相倾轧的现象,除了住在坤宁宫的罗嫔以外,这一批的几个人关系都还挺好的,因为住在一宫里,平时没事还互相走动。诸嫔觉得自己不会看帐,天赋平庸,还力荐李婕妤取代她管事。对外,也是循规蹈矩,绝没有见贵妃当红,便一窝蜂上去奉承的事情出现。除了平时在坤宁宫遇见时说几句话以外,平时基本和贵妃都是毫无往来。倒是和皇后的关系,都说得上是十分不错。
皇后对此也觉十分满意,当领导的,肯定都希望有个在掌控中的后宫,尤其现在她更没心思处理小虾米之间的勾心斗角,旧人沉寂,新人懂事,宫中太平清静,她便能分出心力来,琢磨更需要她关注的问题。虽然这几个月进展缓慢,但这种事,不必急于一时,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有些事,还是等等,等个契机出现,才更有胜算。
就算圣意已有动摇,这几个月她的表现,相信亦可赢回不少分数,皇后在心底回顾了一下自己的表现,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吩咐周嬷嬷,“袁嫔那里,多留心一些,若她有什么烦难之处,你只管来告诉我。”
“是。”周嬷嬷虽对诸嫔也没什么好印象,但她有个好处,便是十分听话,闻言先答应下来,顿了顿,又小心地道,“娘娘这是要——拉拢——”
“拉拢多难听啊?”皇后对着黄铜镜,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叹了口气:天色一旦黯淡下来,就算有烛光,镜子里也都映照不出太多细节了,连眼尾有没有皱纹,都实在是看不清楚。“其实,胡姐姐一直都是个聪明人,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还在太孙宫里的时候,她是怎么对徐氏、何氏的?”
那时候大家都在一个院子里伺候,周嬷嬷能不熟悉太孙婕妤、太孙昭仪那边的动静吗?她回想了一番,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娘娘是说,静慈仙师一直有意抬举徐氏来制衡您?”
“当正室的,都少不得几分手段,”皇后漫不经心,“也就只有正室,才能这么名正言顺地玩弄手段……嘿,可笑徐氏还为了她‘仗义直言’,她也不想想,若非大哥对她另眼相看,又何来胡氏的百般呵护?”
她不禁微微露出一笑,“天下间的手段,来来回回也就是这么几种,大道至简,你以为这么多聪明人,就想不出别的办法吗?还不是因为越简单、越老套的办法,也就越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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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忙碌的皇后,徐贵妃作为一个有宠的贵妃,这几个月的生活,过得还是……挺爽的。
除了每三天去给皇后请个安以外,她就没什么事做了。唯三的差事,就是养育儿女、服侍皇帝、管理宫闱。而这三样里,起码两样徐循都是做熟了的,而后一样养育儿女,完全是因为多了个壮儿,才能稍微令她多费点神,但因为壮儿实在是个很好带的孩子,终究除了心里上的不适以外,也没给她带来什么烦恼。
徐循对这孩子的感受,现在也是从比较复杂,慢慢地简化下来了。她不会因为壮儿的母亲而怀疑他的秉性,早在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她就觉得很无稽,大禹贤明,还有子启呢,这孩子天性如何,还是要看他自己成长中的表现。不过,说实话,壮儿刚来的时候,对于忽然就多了个儿子,她的感觉是很古怪的,要她一下把他当亲生的,她是有点做不到。
但人就是这样,就是一只猫、一只狗,相处久了也有感情。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壮儿就是再好带,长大中也难免有些磕磕碰碰,过了六个月以后,又是长牙发烧,又是感染风寒,虽然最后都康复了,但徐循不可能不闻不问,全由养娘来管。而一旦会管,就有点感情了,现在虽然还觉得和亲生的不一样,但她想,壮儿要是管她喊娘的话,她也……未必就不会答应吧。
除此以外,她的生活一片完美,简直是后宫女子所能达到的最高度,徐循实在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宠爱方面,虽然她也二十七岁了,入宫有十二年,但皇帝荣宠依然,平均一下,现在也是三日能有一日侍寝。虽然比不过新来的袁嫔等人,但是这个次数甚至还比得过她刚入宫时候的待遇了。如果不算侍寝,就说见面,她是见皇帝最多的妃嫔,几乎是隔日能见一次,时不时还去干清宫小住几日,这不能说是没宠吧。
生活待遇方面,都升任贵妃了,还用说吗?也就是在她这个贵妃身上,贵妃高于众妃的惯例是正式被落实了下来,她的份例明确是高出诸妃两成,平时皇帝、皇后和太后那边都有送时鲜珍物过来,反正有皇子在她宫里呗,名正言顺。生活待遇不能说不满意吧。
同事关系这边,大上司太后,她不必时常去见,太后似乎也没有见她的意思,倒是时常把点点抱去陪伴,徐循虽然不大乐意,但估量着现在太后也不会拿点点做文章,还是让她去了——太后那边传递来的体面依然保持,小上司皇后,两人井水不犯河水,皇后待她,物质上殷勤,态度上平淡。徐循无物质可以回报,态度上可以用同样的平淡回敬,比起之前皇后一门心思要示好的时候,她对这一点简直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老同事何惠妃、静慈仙师同她保持密切联系,静慈仙师入住长安宫后,凡有在长安宫修行,而非在清宁宫跟前侍奉,徐循都经常过去看她。至于何惠妃那更不必说了,三两日都要过来坐坐。新同事对她,虽尊敬,却未阿谀奉承,也令徐循十分放松,她亦无心和新人打什么关系,只是守着永安宫,过她的小日子。
如此生活,和南内也没什么差别,虽在大内,却硬是过出了桃花源的感觉。徐循也可以说是顺心随意,连这个看似不可能的成就,都给达成了。——她不会欢呼雀跃、狂喜乱舞,但对生活境况的改变,却也不是不高兴的。
虽然说比起从前是要寂寞了一些,但皇帝的改变却也可以略微填补一下这份空缺——徐循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她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变化,毕竟,这只发生在点点滴滴之中,但她也不是傻子,当然能够察觉到,在她从南内出来以后,皇帝对她的态度,的确是日积月累、潜移默化地变化着。
这种变化并不是说由一件事为节点,然后猛然一路高歌向前,她和皇帝之间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激烈的火花,一切都是很家常、很温馨、很缓慢。有时候徐循也不禁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毕竟从她入宫到现在,皇帝对她一直都挺好的,她从来都不可能有什么抱怨,和文皇帝、昭皇帝比,皇帝简直就是个圣人,而现在她在物质上也没有什么特别超凡脱俗的特权……但有时候她是觉得,改变还是存在的。
有个比较明显的变化,就是皇帝没有那么自说自话了,他开始很重视她的看法,在他们的对话里,除了‘我觉得’以外,他会更多地询问‘你怎么想’。他也很少再自说自话地安排她的行动,就是有想法,也会拿出来和她商量。
自己的意志被重视的感觉真的很好,徐循一开始还没有感觉,后来才猛地发现,好像在他们两人的意见有分歧的时候,只要她的理由足够有力,皇帝都会依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