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让她多去清宁宫给太后请安,她回绝了,理由不算有力,就是在点点的事情以后不想多看到太后,皇帝依了。

皇帝每天给她送的乳制品太多,她觉得浪费,让他别送了,珍稀物力。皇帝说定额不用,给别人也是浪费,她觉得那起码也是别人的罪过,和她没关系。皇帝依了。

皇帝有意给她家人再多赐些地,她觉得不必,爱之适足以害之,皇帝依了。皇帝要给小弟说英国公府女为亲,她不喜欢,皇帝也依了……皇帝不但依了,而且还让东厂调查了一下京郊的耕读之家,真的为小弟挑了几个饱读诗书、家风严正,亲戚也多是持正之户的小族,连年貌品德俱优的少女都给小弟挑好了。有东厂把关,徐循要做的只是从中选择而已,比起让她爹娘自己在陌生的京城里寻访,听凭媒婆的花言巧语,不知要放心多少。

都不是什么大事,但说到底,后宫妃嫔的生活里能有几件大事?徐循觉得皇帝对她的好,好像是渐渐地还在往上走。

她和何仙仙等人,相较于后宫里的后辈,天然的优势就是起点高——若把后宫的路,比做一条盘山道,的确,她们这第一批,都是空降在半山腰,而后来人只能从山脚下开始走。

而这条漫漫长路,每个人的走法都不同,胡善祥走了一半是往下摔了,直接摔出山了,孙玉女是直接扯了一条绳子,往上爬到前头了。何仙仙一开始就在半山腰,后来只走了几步,便是停滞不前。如果要徐循评价自己这条路,她觉得她可能是比何仙仙走前了几步,但也就是几步就停了下来。

而现在,孙玉女的步伐也许是停下了、倒退了,从皇帝的表现来看,她徐循又开始往前走了……可不知为什么,徐循并没有很浓重的幸福感。

相反,在意识到了这种趋势以后,她还隐约有些恐慌——徐循也说不出为什么,但她竟还觉得,好像还是她被封禁在南内最初的那段日子里,她的内心还更平静。

而现在,虽然儿女双全,皇帝恩宠日隆,宫中平静无波,但……但……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来对付这种莫名其妙的慌乱,它变成了一道小小的阴影,蛰伏在了她幸福的生活里——既然没办法完全驱逐,她便学会无视它、淡化它,依然去尽量快活地度过每一天。

不过,很多人都曾经用自己的血泪证实过,皇帝的智商和手腕,在后宫里几乎是完全难逢敌手,他被蒙骗,只可能是因为他没用心,又或者是他不在意。

而曾经犯过这个错误的皇帝,现在即使是在后宫,也总有几分警醒。

在他的眼中,也许孙皇后的复杂还耐得住几分琢磨,简单的徐贵妃嘛,简直就像是一个透明人——哪怕是她的一丝情绪,都逃不过皇帝的观察。

第185章许诺

一两岁的孩子,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时候就是才睡个午觉的当口,都能感觉出来他们的变化。过去的那小半年,可能只是让壮儿从襁褓中的婴儿——变成了襁褓中的婴儿,又或者说,从连翻身都不会的小蜡烛,变成能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小虫子,而在点点身上,这变化就大得多了。

刚出生的时候,徐循还觉得她生得很像自己,结果点点是越长越像爹,略黑的皮肤,壮实微胖的身材,除了一双有神的眼睛和徐循生得很像以外,别的地方都似足了皇帝,不过,按皇帝的说法,自己小时候可没有那么野。

才两岁半就已经是野得不得了了,带到永安宫后花园里去时,钱嬷嬷一个人看着还不够,非得曹宝林、焦昭仪两人一起帮着控制她才行,不然一不留神,她就能喊叫着跑远了,再抓回来的时候,说不得就要弄破一件衣服,或者是沾得一脸的泥土。——也是因为这么皮,点点很壮实,基本上来说都是没病没痛。虽然调皮点,但有时徐循听见西厢那边传来的大呼小叫,心情都要好点。

她现在每天还是带着孩子们出去散步,只是队伍里多了个壮儿罢了,点点对壮儿的态度变化莫测,好起来一口一个弟弟,若是不高兴起来,便老埋怨壮儿长得慢,到现在也不能陪她一道玩,还老嫌弃他抢走了母亲的注意力。

“这要是个男孩,以后必定是小霸王。”钱嬷嬷有时候都受不了点点的性子,“按说也没人惯着她,不知怎么就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的确,钱嬷嬷养点点还是宽严并济的,虽然照看得周密,但也订立了严格的起居规矩,而随着现在点点逐渐懂事,徐循也是开始教导她一些做人的道理,可以说在教育上,永安宫还是很重视的。但点点的很多性格特点还是自发地浮现出来——连一个橘子都要握在手上,壮儿要吃了,得直接冲她啊啊地喊,她才一片片地塞给他。

“真不知道该怎么教她才好。”徐循很无语,她自己和皇帝都不是这么一个性格,“壮儿又是如此乖巧的性子,可别被姐姐欺负,那就不好了。”

壮儿是真的特别好带,他的天性和亲娘半点没有相似,哪怕手里抱个果子,啃得正欢呢,你直接把他手里的东西拿走了,他也不会恼,就还是冲你笑。你还就罢了,不还他自己往旁边一倒,也就忙别的去了。好几次钱嬷嬷等人不在跟前,点点就一定要这样逗弟弟来求她,每每又不能如愿,倒是头疼了齐养娘。这情况持续了几次,直到徐循自己发现了,令齐养娘以后对点点也无需客气,该教就教,方才有所改善。

再怎么样那也是亲儿子,亲娘不在身边,皇帝心里也有几分怜惜,听徐循说起来,亦是笑道,“这个性子好,以后就不容易和人争吵,给他娶个一样绵脾气的媳妇,两口子和和气气地过日子。”

“人都才一岁呢,你就想到娶媳妇上去了。”徐循笑了,这人当了娘以后,思考的问题都多出来,虽然说着皇帝,自己也不禁思考道,“以后等点点和壮儿长大了,可要挑个忠心能干的人,最好连东厂一道,细细地给选驸马、媳妇,最好还能让他们自己看看,喜欢了再说。”

“你也别说我了。”皇帝指了指徐循,“都一样,都想得远。栓儿那才三岁呢,皇后就想让他启蒙了,这盼着长大的心思,都是一般无二的。”

他摸了摸壮儿头顶软软的浅色胎发——徐循忙道,“别使大劲,人家囟门还没合上呢。”

“知道,知道。”皇帝顺嘴继续和徐循说,“这栓儿呢,就是长子的性子,虽然话说得不如点点好,但跑起来那个灵活,也皮,想必一年以后,也和他姐姐似的,出门就拉不住。不过他倒又要比点点绵软些,还是很听话的。点点倔起来啊,哎!”

上回点点吃瓜子仁,吃了一小碟还要,钱嬷嬷觉得上火,便不给她吃。点点也聪明,知道父亲地位高啊,转身就奔来撒娇了,皇帝可把钱嬷嬷说话听得真真的,也说上火不能多吃。点点不服,听了闹腾起来,把一盘瓜子仁全都打翻在地上了。连皇帝都被噎了个直瞪眼,那也是徐循罕见发火的一次,罚点点自己跪在地上,把瓜子仁一粒粒捡起来,且不许人帮忙。

点点淘气时,皇帝也不是不恼,但徐循发火了,他又没原则,只是十分心疼,点点见父亲表情,知道有人撑腰,便硬是不拣。徐循气得拉过来就打,把点点打得服了,捡了瓜子仁就关回自己屋里,连着两天不能出门一步。

“真是管不住。”徐循摇头道,“还好她也就偶然倔一下,真要倔得厉害,再大一些,就必须请宫正司嬷嬷来好好收拾!”

说到此事,她心中犹存恼恨,语气里竟大有杀气,皇帝抖了一下,笑道,“哦,我听了都怕,更何况点点了——是了,你打算何时把点点送去公主所呢?”

公主有公主所,皇子有皇子所,这都是祖宗的规矩,没有个为什么在里面的,公主去所里也方便统一管理上课,小姐妹们也有伴。比如说阿黄和圆圆,虽然母亲关系紧张,但两姐妹感情就挺不错的。俩人在公主所里也长得好好的,规矩也教得不错。按说,送去那里也没什么,反正点点的养娘也是要跟去的……

但徐循现在就是体会到何仙仙的纠结了,你说不送去吧,她也怕自己没有公主所的嬷嬷有经验,把点点教出了娇纵的性子。可要送去,才两岁多的孩子,就要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去公主所里生活——这就像是从身上扯下一块肉来,不管你怎么说这样对大家都好,事主本人总是非常不情愿,极难下这个决心的。

“才两岁多呢……”她也是举棋不定,先说了一句,又问,“大哥你觉得何时送去好呢?”

送去公主所、皇子所以后,皇帝什么时候见孩子,就凭他高兴了。不过他本人还是挺爱几个孩子的,阿黄和莠子虽然是单独在公主所住,但每隔几日也会被抱去干清宫请安,若有了兴致,皇帝还带她们玩一会儿踢毽子什么的游戏,理论上说,孩子在哪里对皇帝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这就都随你了。”皇帝果然很无所谓,“你要养在身边也行啊。”

以徐循今日的身份地位,把点点养在身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反正摆明了是她的特权之一呗。但皇帝把态度摆出来了,徐循又觉得有点不舒服,就像是皇帝每次对她的特别一样,总觉得有点……有点不知所措。她沉默了一下,才叹道,“还是再等半年吧,就是要送去,也等三岁多了再送。”

皇帝看了她几眼,便笑着嗯了一声,“说起来,她们俩落地到现在,还没出过宫城吧?”

“没呢。”徐循说,“才多大,就连我,上回出去也是陪着老娘娘去西苑。”

她禁不住做了个鬼脸,却不评论什么,皇帝看在眼里,不免一笑,“这几天天气不错,改日带孩子们出去玩,你去不去?”

这就又是一项特权了,而且还是很难得的特权。宫里的妃嫔,出一次宫城那真是大事,连太后,去了西苑以后,最近一次出门,也就是去昭皇帝的长陵祭拜了。

一如既往,对皇帝给她的每一件好,徐循心里都有点说不出的不得劲,不过,她本来就很喜欢骑马,以前在太孙宫的时候,也经常去东苑玩耍。虽然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但皇帝一说起西苑两个字,她就想到了昔日自己骑着马慢慢从水边跑过去的感觉。

“……去。”想了想,她还是点了点头,“干嘛不去——不过,孩子们就带点点和壮儿吗?”

皇帝明白她的意思,“要带就都带吧,就不知道莠子能去不能了。”

既然是群体性活动,第二个问题就来了,带不带妃嫔们呢?

若在以往,徐循估计是会劝带,不过今时今日她倒真不必在乎这个,再说,开口建言多带几个妃嫔不难,到底带谁这就是好大的学问了,徐循想想都觉得头疼,索性不说。只笑道,“好,那我可就等着大哥带我们出宫去耍了。”

“嗯,可要准备点胡服啊。”皇帝笑道,“要不然,就穿蟒袍也好,带个穿红内侍一起去跑跑马也不错!”

西苑有山有水有林子,当然也有些小动物了,不过,以徐循的箭术,要打猎完全是天方夜谭,她自己也不忍得拔箭杀生,不过闻说能跑马,仍不禁解颐笑道,“好呀,我都好些年没骑马了,可得小心点了,若是穿裙子翻下去,那可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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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平时忙成那样,每天要看的奏折都有一箱子,他说起这事的时候,徐循应是应了,可没大当真,等皇帝派人来接她了,才知道是真的要去。当下也是好一团忙乱,连着钱嬷嬷、齐养娘等人,全都一窝蜂换了宦官穿的贴里——以此袍前后都有开片,方便骑马。孙嬷嬷俏皮,还给徐循的衣服上缀了个鲜花补子,虽然也穿着红衬贴里而已,但看来都特别与众不同。

把头发绑成简单的单髻,带上纱帽,徐循感到了睽违已久的兴奋和新鲜,她觉得自己现在比晋封贵妃时还要高兴,二十七岁的人了,都忍不住唇边的笑意,这笑而且还有点傻乎乎的,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太不得体了,可却又实在是忍不住。

毕竟,这宫廷能有多大?就是一个院子接一个院子,以前在南京的时候,没事还能跟着太孙出门,来了北京,她也能经常出门走走。只是皇帝登基以后,他稳重,出门次数少,根本没人有随驾的机会,就连去西苑,都成了难得的盛事。这种放风般的心情,不是在宫城里住个几年,都不会了解。

当然了,和她比起来,宫女子平时走动的机会更要多些,虽也是高兴,但都没她这么夸张,簇拥在徐循身后,伺候着她翻身上马,众人有的骑马,有的步行,钱嬷嬷牵着点点,齐养娘抱着壮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上门去了,一路出了好几个门,走了能有小半个时辰——带着步行侍女,速度快不起来。好容易,徐循眼前一亮,便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山水,又出现在了眼前。

上回来西苑是伺候太后来的,老娘娘左边是皇帝,右边是皇后和贵妃,哪有什么心思游览景色?徐循跟在人群里慢慢地走了半个时辰,领导就要回去了。说是游幸,其实一点气氛都没有,现在望着这浩浩淼淼的太液池,真想一声长笑,催马出去奔上一会儿——不过,皇帝派来接她的宦官可就在旁边呢,她到底还是压制住了这股冲动,“大哥在哪儿呢?”

几个内侍也上了马在前头引路,徐循一行人慢慢地走在山水之间,宫人们的议论、赞叹之声不绝于耳,点点都指着水道,“好大的池子呀!这——这叫什么!姆姆,是不是叫湖?”

“真聪明。”钱嬷嬷笑道,“这叫太液池。点点会不会写太液池的液字呢?”

“不会!”点点大声道,“弟弟——弟弟别睡啦!弟弟,看!太液池!”

孩子们乱喊乱叫的,煞是热闹,这边几个内侍将众人领到了一座门楼跟前,徐循眼前一亮,不禁赞道,“啊!这马球场已经建好啦!”

“正是。”皇帝从二楼窗户附身下来,笑眯眯地招呼道,“点点,你看爹在哪里。”

点点出生到现在,多数都在平房里住,从来没有上过楼的,现在看到这两层的牌楼,不免倒吸一口气,惊愕地往后仰去,皇帝见了,哈哈大笑,壮儿也跟着咿咿呀呀。徐循翻身下马,笑道,“大哥今儿来得早!”

说着,众人便登楼同皇帝相会,这马球场周围都搭了台子,点点、壮儿早都被带出去绕着场子玩了。阿黄、圆圆和栓儿不久也被带来,偌大的马球场,顿时就被各种声响充满了,显得煞是热闹。

眼看也快到午饭时分了,皇帝挑这里,应该是因为此处宽敞,便于一大家子露天聚餐,徐循在台子上走了几步,便回眸对皇帝笑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也在这里打过马球的。”

“怎么能忘?你打得那么好,想忘都忘不了。”皇帝哈哈一笑,“有时候做梦都还记得你在马上的英姿!”

徐循白了皇帝一眼,自己也笑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难为您还真的记得我那天的雄风!”

两人说笑了几句,忽而听见有马嘶,孩子们都兴奋起来,徐循诧异地道,“怎么,今儿还真有马球赛吗?”

正说着,便见到两队红蓝人马鱼贯进了场中,与之而来的还有大队宫女宦官,全都在远处看台就坐,连裁判官都骑马进来。徐循定睛看时,只见两队人马并不相等,红队居然比蓝队还多了两人,“这人数不一样,还如何比啊?”

“红队都是宫女,马技不好。”皇帝说,“和宦官们比,人必须多,不然没什么好看的。”

什么时候偷偷地训了一队女骑手啊?徐循也是一阵稀奇,拍着手道,“有趣、有趣,可惜仙仙今日没来,不然她一定激动死了。”

“现在双方实力不大对等,还不好看。”皇帝说,“咱们先看一场,等以后打得好了,再请母后她们都能一起来看。”

说着挥手示意,下头人便吹着哨子,变换了几个队形,又各自分列到球门两边,在裁判官的哨声中开始冲刺击球,各自千方百计地要把球击到对方的球门中去。

徐循从前看到的,多数都是太孙身边那些专事游幸之事的宦官自己在那练习而已,哪里看到过这种初具专业水平的竞技比赛,比不得只是看个热闹的孩子们,成年人很容易就可以看出花头来,尤其这些选手又都会炫技,一个小球在空中飞来飞去,忽而西东,不知多么扣人心弦,不过一会儿,连她身边的大宫女都投入进去,随着徐循一道为红衣队拍手欢呼,握拳加油。

刚开始还顾得上什么仪态、体面,但随着那些‘专业’观众的鼓噪,徐循连这个也不顾了,靠在栏杆边上,一时笑一时叫,兴奋得跳个不停,几个孩子里,点点和壮儿、栓儿却是都饿了,被抱下去吃饭,阿黄和圆圆也渐渐看懂,只是在礼仪嬷嬷的冷眼下,都不敢放肆,只能小声谈笑议论,面上也是笑意连连,说不出的高兴。

皇帝所言不假,的确,红衣宫女们的实力比不得蓝衣宦官强劲,虽然有两人优势,最开始还能扯平,但到了后半场,体力明显不支,便落入下风。最后以大比分落后,还是输了。不过徐循依然是叫得浑身发汗,脸上的笑都止不住,转身拉着皇帝,叽叽喳喳地问了好些问题,都没觉得肚子饿。

还是皇帝沉稳——他也是看过太多场球赛了,他挥了挥手,让球员、观众们都各自退下用餐,又有两队歌姬上来,在厅内歌舞,丰盛的宴席,亦是排了上来。

没有人不喜欢享乐,徐循当然也不反对美食和舞蹈,只是这些都是宫中饮宴的惯例,也没什么新鲜感剩下,唯今日是新曲,又在西苑里,风景好,便觉得特别高兴,吃了几杯酒,便酡红着脸,笑着夸皇帝,“多谢大哥今日带我出来秋游——今儿玩得真开心!”

“才看了一场球赛而已。”皇帝不以为然,“这就玩够了?”

徐循也是玩得兴起,闻言忙用力摇头,皇帝笑了,“还想玩什么,说。”

徐循就扳着手指,“想骑马,想爬爬山,想坐船……都想!”

“这个一天可玩不了。”皇帝看她高兴,也笑了,他轻轻地摸了摸徐循的脸颊,“下午先骑马四处逛逛吧,孩子们就让他们在左近小殿里午觉好了。”

徐循自然没有异议,用过午饭,便和皇帝一道,两人并马而行,身后只跟了几个随从,在西苑太液池边随意游逛。

——也是有了酒了,徐循拨马走了几步,便忍不住转头对皇帝笑一笑,皇帝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有这么开心吗?”

“大哥你成日出门,哪里懂得我们的心情。”徐循喝了酒就变得更敢说了。“当然是开心得不得了。”

“今日倒是开心得够了,想不想报答我一番?”皇帝撩徐循。

“报答,好啊。”徐循喝了酒,却实诚得很,直接猛点头,“是该要报答!”

连花枪都不耍了,直接答应下来,皇帝看着徐循,真是觉得她的憨态十分可掬,他笑了一下,“你看啊,这红衣宫女,水平是差了点,到现在还没法和内侍队抗衡。比赛嘛,还是要势均力敌才好看——所以,还是要练。”

“嗯。”徐循不懂皇帝为什么说这个,反正在理,她就用力点头。

“可这人才难寻,好的马球小将都是男丁,也没有和宫女随意接触的道理。”皇帝慢悠悠地铺梗。“小循啊,你说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啊?”徐循跟着往下说。

“不如这样。”皇帝笑了,“反正你球也打得很好,以后就由你来训她们,就在这马球场里,每个月几次随你自己安排,早日训好,也就早日能登场献艺,邀些人来看了——小循,这个忙,你帮不帮我啊?”

啊——这,徐循的一点酒都被吓醒了,她瞪大眼,又使劲地扇了扇睫毛,方才小心翼翼地说,“大哥——你是说——”

皇帝望着她这不加任何矫饰的诧异,还有那缓缓浮现的喜悦,不由深深一笑,他弯过身,探出手,一个发力,竟然还是那样轻而易举地,便把徐循给搬到了自己身前侧坐。

“我在南内和你说的话,你怕是都忘了吧?”虽是秋日,但皇帝的声音却如春风,满载了唯有春天的太阳才有的热力。“小循,从前待你不好,是大哥的错。大哥以后,肯定一直疼你,你不用怕,不用担心……你懂大哥的意思吗?宫里你那些姐姐妹妹,都怕失宠……呵,她们是该怕,可你不用,你想要什么就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生我的气了你就喊,想吵架就吵架……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在你背后给你撑腰……”

见徐循半懂不懂地扇着睫毛,他在她脸侧轻轻地印了一吻,“在我跟前,你再也不用怕,小循,不管你怎么样,大哥都会一直在这里……你明白吗?”

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徐循哪能不明白?她也没想到,皇帝居然是看出了她心里的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又是如此体贴地给了她这样的一个惊喜……

他对她真的挺好的,从刚进宫到现在,从来都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她很想对他说,其实我在南内和你说的那些话,不能算是特别真心,我从来都没有因为你不了解我而怪过你……

她想要对他说,你对我越好,我就觉得越对不起你,你这么好,可我为什么,我为什么……我应该、我应该……

在深深的感动中,昔日那怪异的空洞和悲伤又慢慢地浮现出来,无数种复杂的情绪,交杂成一丝一缕,似乎将她的心五花大绑,越收越紧。忽然间,徐循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第186章回生

壮儿一岁了。

这孩子的出生,就像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对前朝、后朝都有比较重要的意义。在前朝,皇位的传承有了更深厚的保障,皇长子、皇次子的身子似乎都不错,只要不是太倒霉,两个孩子同时死于非命的机会总是不大的,皇权的传承没有任何疑义,皇帝的权威,自然也就更重了几分。

在后宫之中,他的出生更是给久已纷乱、矛盾丛丛的宫闱画上了一个明确的休止符,从他的抚养权被名正言顺地归到了徐贵妃名下开始,宫廷就迎来了久违的清静与安宁——如果和诸嫔、袁嫔描述一下仅仅是一年以前,宫中的气氛和局势,她们都会诧异地张大嘴巴,也许甚至还会怀疑地看看讲述人,质疑着这话的真伪——第三批秀女无疑是最幸运的,和第二批入宫的新人相比,她们虽然没有潜邸旧人的福分,但也是赶上了好时候。

都是千挑万选,才貌并举的姑娘,又经过礼仪嬷嬷们的严密教导,虽然得宠,但彼此间却是关系和睦,没有那些争风吃醋的事。从表面上看,皇帝后宫这三十多人的关系,的确都说得上不错。平日里六日一大朝,皇后升殿受礼以后,都会赏赐点心,逢年过节,还有太后、皇帝、皇后的生日,都有庆典,这也是全体人等都要出席的,每月朔望给妃嫔们开课的内学,三十多人也一般都是齐聚一堂……有这么多见面的机会,虽然等级森严礼法不乱,但大家也都是彼此十分熟络了,见了面也都能笑眉笑眼地聊上几句,整个后宫就是一个氛围:祥和。

壮儿的周岁,就又是一个大家济济一堂的机会。这孩子虽然是次子,但因为在清宁宫里养过,老娘娘对他也是另眼相看,为了他的周岁,特地把皇后叫去,将此事交代给她,又提到自己也会亲自过来。皇后自然也不敢怠慢,打起精神,操办得花团锦簇一般,到了当日,也是一早就派人到永安宫,把徐循和壮儿接到了设宴的南内——自从皇帝登基以后,南内几经增修,已经是花木扶疏,和东苑连成一片,形成了很好的游乐之所,犹喜此处楼阁众多,三十多个主子,连着从人得有上百号了,在宫里找地方安置,总觉得局促,可在南内,不但能宽敞安排下,而且还可从容欣赏杂剧、歌舞等等,自从建好以后,便成为皇帝设宴的场所,栓儿的周岁宴,也是在这里办的。

“自从去年过来一次,便再没出门了。”皇后也是一早就到了地头,穿着一身大红吉服,虽然不是礼服,却也颇为隆重,她面上脂粉得宜、头发一丝不苟,说话声音都透着精神,见徐循来了,便迎上前亲热地一笑,“今日借了壮儿的光,咱们也好生乐乐。觉得这里比去年过来的时候,又多了不少新楼台。”

“可不是呢。”大喜日子,徐循也不会摆脸色给皇后看,再说,皇后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已经接近快有大半年了,她亦不必和初次去坤宁宫请安那样迫切需要表明态度,所以也是露出浅浅笑意,客气地回道。“都快和东苑连成一片了,听说大哥现在有小宴都放在这里。”

“正是了——本来我还说把宴席摆到更外头的柳隐深深去,那里离戏台子近不说,附近就是假山流水,又很清幽,大哥和弟弟们正好就在附近的楼里吃酒了,可惜,几个弟弟全都就藩去了,只有越王、卫王在……”皇后没说下去。

皇帝的弟弟不少,起码也有五六个,今年基本都成亲完毕,全就藩去了。留下来的两个都是禁不得旅途劳顿的病秧子,连侄子的周岁都没法起来道贺,不过是熬日子罢了。平时可能还不觉得,现在这种家宴,便觉得家里的亲人有点少了。

“叔嫂不相见,”徐循说,“这样大哥就能和咱们一道了,也不错,抓周也可以不必抱到前头去了,能看着抓。”

栓儿抓周的时候,叔叔们都还没走,那自然是以男人为主,抱到外头去抓的,女眷这边只听说他抓了什么,这也算是不大不小的一个遗憾吧。皇后点了点头,“也好,这里只有我们,那就更自在了,一会儿不爱看戏,还能四处走走,若有男眷在,那就不方便了。”

两人对着笑了一会,都有些无话可说,眼看气氛渐渐要转为尴尬,徐循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妹妹们还没来呢?”

“从宫里过来远,现在应该也都快到了。”皇后笑眯眯地道,“怎么说壮儿今日是主,我想着还是早点接来的好。”

平心而论,她的确是够殷勤的了,身为皇后之尊,本不必这样早过来,大可以等徐循等人到坤宁宫去,将她尊奉出来,再慢慢地走到南内。至于南内这边,派周嬷嬷等心腹,又或者是六局一司的女官出来盯着那也就行了,皇后不但亲力亲为,而且还特地早到,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一点架子,态度上完全无可挑剔,最难得的是,提起来此事,还是自自然然,没有一点邀功的意思。——这时候,如果徐循懂事的话,就该谢过她为壮儿的生日如此忙活了。

“老娘娘那边有信儿了吗?”徐循便问,“可说了何时过来?”

皇后唇边泛起了一丝微妙的笑意,也没生气,倒仿佛是看透了徐循的心思,她淡淡地道,“虽然还没信儿,应该也是会过来用午饭的吧。”

我殷勤吗?

你殷勤……你殷勤是做给谁看的,我很清楚。

两人小小地交换了一招,双方都是不痛不痒,也没什么用意,倒像是互相耍的一个剑花儿。皇后领着徐循去看了看壮儿抓周用的桌子,上头果然是已经满满陈列了一大堆吉祥物事,然后她们俩就都没事了。

南内设宴,虽然是为了办周岁,格外要隆重盛大一些,也有一些特别的流程要走,但以皇后的身份,她强调一下精神,布置一下任务那也就够了。真正做事的时候如果还要她看着,这也就不是宫廷,而是地主老财家的后院。这俩人都到得早,现在才是巳时中,距离开宴人齐起码还有小半个时辰,这期间所有准备事项都不是皇后、贵妃级别该去照应的,又没事做,又没客人,也没戏看,更没有话说,岂非是无聊得很?

刚才说那几句话,徐循已经挺厌烦的了,现在她不愿再和皇后虚与委蛇,便只是保持沉默,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瞪了一会,皇后忽然莞尔一笑,起身道,“今日是壮儿的好日子,我也是太兴奋了,这么早就把你拉来,倒是没事做。今儿要闹一天呢,我不和你在这坐着了,先去眯一会儿。你要睡也行,出去走走也行,反正开宴前回来就是了——我估着老人家就是要来也没这样早,你倒不必在此处空等。”

说着,居然便自去了,徐循被她晾在院子里,带着身边一群从人,也很有几分哭笑不得。

“娘娘。”钱嬷嬷把点点交给乳母牵着,自己走来道,“皇后娘娘只怕是有深意呢。”

“什么深意……摆明了就是要恶心我。”徐循撇了撇嘴,“就是做得大方,怕着了痕迹,还自己先跑来了……”

虽然对宫里的倾轧,她无心多理,也不会主动用恶意去揣测别人,但这都撩拨到面前来了,徐循难道还看不穿皇后的用心?她自己有个罗嫔日日在身边,就见不得她永安宫里清静太平。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有意在南内办周岁宴,也许是临时起意,想要戏弄她一番。无论如何,这小半个时辰的空当,就是她无言的挑衅。

不是看不上我夺人子抚养吗?不是觉得我无意容下生母吗?

现在罗嫔可是好端端地在坤宁宫里住着,而她徐循,虽然接纳壮儿是皇帝的意思,但不论如何,壮儿到了永安宫里以后,可是再也没有见过小吴美人了。

你自诩胸怀宽阔、人品正直,现在我给你制造一个机会,就看你如何表现了。

“那一位被幽禁,是皇爷下的旨意,”钱嬷嬷很坚决地说,“哪里是说进就进的,说探望就探望的?您不必中了她的激将法。”

“激将法倒不会中。”徐循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不过也无谓浪费了皇后娘娘的美意,既然有这个空当,那咱们就去呗。”

主子现在是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

钱嬷嬷在心底叹了口气,给张口欲言的赵嬷嬷使了个眼色,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必劝了,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那就是劝也劝不住的。

主子心里在想什么,也许连皇爷都未必是一清二楚,但经过这些年的相伴,亲眼看着主子从秀才女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地步,甚至是亲历了当时的继后之变,贵妃的为人,钱嬷嬷是再了解不过的了。当时皇爷把壮儿塞过来的时候,主子的推辞,并非是谦虚,而是真心实意……主子脾气倔啊,这事不论别人怎么看,在她心里,总觉得自己仿佛是自打了嘴巴。

别的不说,皇后看人,是有几分眼力,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早来了这么半个时辰而已,立刻就给主子出了一道难题,去,见到生母,壮儿还小也罢了,不知吴美人是什么反应。

不去……不去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唯独就是有些没面子罢了。

这就是捏准了贵妃的性子啊,皇后娘娘嘴上不说话,可心里在使劲儿呢,就是在一点点地降贵妃娘娘,这一次不去,以后在皇后娘娘跟前,可就有点抬不起头了。

连皇爷都没法压服的人,一个皇后能压服?贵妃娘娘现在是肯定会去的,而且,就算吴美人的住处外有把守,有人阻挡,她都要进去。——现在倒不妨,将来对景儿,没准就是把柄。或者更那什么点,皇后娘娘就和皇爷咬耳朵了:藐视法度,是否太傲慢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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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倒没钱嬷嬷那样心思百转,她早就想带壮儿来看看吴美人了。她和皇后又不一样,从来就没打算把壮儿运作成自己的亲生子,与其让他长大以后七想八想,不如从小就和他说开了,定期带他来探望一下生母。起码日后回想起来,不会心存遗憾。

当然了,如果吴美人禁不住长期的幽禁,精神散乱蓬头垢面,不适合和小孩相处,那这个方案肯定也得跟着作废。她本打算等壮儿两三岁以后,再派人来探望她的,现在皇后既然做了个局,给了她一个空当,徐循也不想在那傻坐着,索性出来走走,也看看吴美人幽禁的地方环境如何。

和她当时囚禁在偏宫里不一样,幽禁吴美人的院子并不大,按照领路的小宦官介绍,这里本来是建着给游人到这里来换衣、歇脚、小憩的地儿,通俗的说,这就是个宫廷版的豪华厕所。当然了,皇帝用的茅厕也都是好的,这小院子依着假山而建,里外也有三间口袋房,外头几道高墙,圈了一个很小的院子,估计是为了遮蔽进出脚步的。院门倒是没贴封条,不过的确有人把守,小宦官在前头报信,得到的回复果然是,“对不住贵妃娘娘,只是奴婢等人奉命行事,没有皇爷发话,不敢随意放人进去。”

“就说我的话,皇爷若是问起,自然有我担着。”徐循随意吩咐道,“对了,再问问,她进来以后,可有人来此查问过什么。”

结果当然是没有了,小吴美人又不受宠,又远远地被囚禁在南内,一般人谁会吃饱了过来看她。每天饭都是守门的宦官送的,有个老都人专门给她做粗活,也是每天都来上值,除此之外,徐贵妃一行人还是第一波访客。

也许是被她点醒——如此荒凉之地,皇爷有可能问起吗?也许是敬畏她的地位,看守小院子的宦官没有矫情太久,便把院门给打开了。只是他们却不敢让壮儿进去,“只怕惊吓到了王爷。”

“还没封王呢,”徐循随口道,“不要瞎说……”

不让带孩子,她便自己进去院子,果然见到门上横亘一把大铁锁,所有的窗户全都上了木板,虽然是白日,但屋内想必也是和黑夜一般,徐循见此,不免道,“这……都不能开窗透气?她不会闷死啊?”

“回娘娘话,”守门内侍赔笑道,“贵人自己拿手戳破了不少窗纸,您也知道,这就快入冬了……”

徐循一阵无语,她大概理解为什么不能让壮儿进来了——她担忧得没错,小吴美人的精神只怕是出现了一点问题。

才对了这么一句话,屋内忽然就传来了人走动的声音,接着,便有人激烈地拍起了窗板,发出了嗵嗵的闷响,小吴美人并不说话,只是这样执着地、用力地拍着木板,力道之大,甚至是震得窗棂上索索有声,落下了不少灰尘。

“……就是这样,”守门内侍无奈地提高了声音,“有时候听到有人经过,贵人就一直用力拍门,动静闹得极大。上了木板以后,倒是改拍窗了,那还能好些。”

虽然小吴美人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如今的结果也算是宽大了,但徐循看在眼里,依然是直摇头,她吩咐那内侍道,“去和她说,让她不要再闹了,老老实实地多读读佛经,三个月后,我会再派人来看看,若她好了,以后说不定还会把壮儿带来见她一面。”

贵妃有言,小内侍如何不依,当下便小跑着过去传话,徐循冲赵嬷嬷道了声,“赏。”也没兴致在此处多留,回身出了院子,壮儿在院门外头,还一脸好奇地指着窗户,模仿那嗵嗵的拍打声,“咚!咚!”

也许是内侍已经将话传到,拍打声一下就断了下来,院子里重回寂静,静得就像是一座坟、一具棺材,只有小内侍轻轻的脚步声作为唯一的点缀,却是‘鸟鸣山更幽’。

徐循望了一脸天真无邪,打扮得仿佛一个锦绣大元宝的壮儿,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道,“咱们回去吧。”

往回走的路上,她想想,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对赵嬷嬷道,“其实,大哥还是对我挺好的。”

若是当日以这个待遇来囚禁她,虽然她依旧是不会低头,但只怕也不能活得那样自在了。

现在回头想想,皇帝对她,其实的确算得上是很有情分,即使是在盛怒之中,他也是没能对她下得狠手。自己在南内的那一番话,对他更是震动不小……从那时至今,他是真的对她很好,好得即使以她最非分、最苛刻的标准来衡量,都找不到一丝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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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半个时辰,徐循也利用得挺好的,当她和壮儿走走停停回到宴客的小楼时,妃嫔们已经是都到齐了,见到壮儿进来,均都笑道,“寿星公来了!”

壮儿素来是不怕生的,和这些阿姨们,也曾见过几次面,不论是谁要抱,他都是笑嘻嘻地把身子倾过去,倒是几个年小的如诸嫔、袁嫔等,一抱上手,肩膀就是一沉,“这孩子可真重啊!”

连皇后抱了抱,都羡慕道,“可不是,栓儿也就是这么重了。和壮儿一般大的时候,起码轻了能有五六斤。”

栓儿本来被乳母抱在一边,听到自己的名字,便转过头来咿咿呀呀的,含糊叫道,“弟——弟。”

壮儿虽一岁,却也认得人,比起成人,他显然更喜欢自己的哥哥,“啊——”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在答应,两个锦绣团子手舞足蹈,终于成功会师,凑在一起玩了起来。

现在人多了,不比刚才和皇后独对一般,两人都要极力掩饰那份紧绷的尴尬,徐循见几个孩子都在乳母看顾之下,也放松下来,和同事们闲谈了几句,忽然就留意到,“怎么权昭容没来?”

“权昭容感了风寒,”袁嫔解释道——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就算不是唱歌只是说话,都有种特殊的韵味。“已经有几天未能起身了,好像尚食局已经有位司药过去给她扶脉开了方子。”

现在宫里唯一的女司药就是南医婆了,徐循对她的水平心里有数,她微微地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什么:宫里规矩,宫嫔没有特殊的体面,的确不好请太医上门诊治,顶多是把症候和脉象写出去,由太医看着一张纸开药。

两人正说着闲话,袁嫔之前陪皇帝来过南内好几次了——她歌声好,时常有随驾的机会,不过,能够再来,小姑娘也还是十分开心,“真是漂亮得不得了,和仙境一般的,每回来都巴不得住在这里了。”

“哎。”这话却为何惠妃听到了,她失笑道,“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的。”

袁嫔有丝茫然,“这是何意,奴奴却是不解了。”

她们入宫晚,品级也低,不知南内的多重用途也在情理之中,这本也是常事,不过她是和徐循说起这话,那就有丝不妥了。一屋子的说话声渐渐都安静了下来,不少眼光,若有若无地就扫在了袁嫔、徐循身上,袁嫔也知自己说错了话,却又不知道错在何处,不觉慌张起来,左右乱看,眼圈儿渐渐地都红了。

徐循能感觉得到,皇后的视线探究地在自己的面上打转,好像是想要看进她的脸后头,知道幽居南内的真相——她的座位自然距离皇后不远,还是能看得清楚的,皇后的表情,不像是别人看到两大宠姬碰撞的那种隐约兴奋,而是……

如果她大胆一点的话,她会说,皇后的脸上,是充满了一种几乎是焦灼的求知欲。

罢黜南内,的确可以说是徐循生涯的一个污点,不过她本人对此是完全也不在意,见袁嫔如此恐慌,不觉倒有些怜她,开口正要缓颊时,一声通报,太后、皇帝来了。

众妃嫔自然全都立起,以皇后为首站到座位旁边,等太后,皇帝进门时,均都福身行礼,口称‘万福万寿’。等皇帝侍奉着太后,在居中两张宝座上分别落座了,方才逐一坐下。

“嗯……”太后的眼神,仔细地扫视着室内的布置,她的视线最后落到了皇后面上,她也微微扬了扬唇角。“这宴席,办得利索,可是挑不出一点毛病。”

皇后面上便漾起了欢喜的微笑,“娘觉得好,媳妇就放心了。”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方才分别转开脸去,太后笑道,“小壮儿呢?这抓周没有小寿星,可是不像话。”

自然有人去将孩子们领过来,徐循也收回眼神——虽然有点不厚道,但她承认,太后和皇后的明争暗斗,有时候其实也挺有意思的。这一次,也难说谁才是真正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