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回来时,就见平顺丰裕几个丫头都在外室,平儿同丰儿两个在赶围棋,顺儿趴在桌上描花样,裕儿在意旁瞧着,因见贾琏进来,都丢开手迎了过来:“二爷回来了。”贾琏因见王熙凤带了去铁槛寺的丰儿裕儿都在,便知王熙凤在里屋,就笑说:“怎么不服侍你们奶奶?”平儿笑说:“奶奶嚷乏,要睡一回子,她在外头也辛苦了,二爷轻些罢。”说着话就一手撩起了帘子。贾琏就蹬在门口往里一瞧,却见王熙凤半靠在美人榻上,闭眼正睡,就凝神往她脸上看了去,仿佛比从前清减了些,倒是美丽依旧。又看她睡得正香,也知道她这些日子盘桓在王夫人跟前累着了,便不惊动,又退了出来,就在外头一张扶手椅上坐了,一双桃花目在丰顺平裕四个丫头脸上慢慢看过去,笑道:“你们奶奶是个有福气的,得你们四个伶俐人伺候,省多少心。我们家里的丫头也算多了,我冷眼看去,能和你们比的也没几个。”

平儿听了就笑说:“二爷这话夸得我们怪愧的,我们能有什么呢,不过都听奶奶的吩咐罢了。”贾琏把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右边的扶手上,把平儿看一回笑说:“有这句话就知道好歹,不枉你奶奶平日最疼你。”一边裕儿倒了茶来,走过去搁在贾琏手边,用背挡着平儿等人,向着外头郑雪娥同傅绿云住的屋子一努嘴,又退了下来。贾琏也是聪明人,看得裕儿这样,也就明白了,坐直了身,轻轻咳了一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又问:“她们给你们奶奶请过安没有?虽说你们奶奶贤良,规矩总不可废。”

里头王熙凤其实不过是假寐,外头贾琏同平儿说话的声音听得分明,恍惚间又像是回到了从前,待听得贾琏问郑雪娥同傅绿云有没有来给她请安,也就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是二爷回来了吗?”

平儿等听见王熙凤的声音,忙进房去,果然王熙凤已然坐起了身,正抬着一只尖尖松松的玉手轻抚着鬓发。贾琏也跟着进来,走在王熙凤身边,一撩袍子坐下了,他自觉心中有愧,也就格外奉承,向着王熙凤笑道:“奶奶这几日辛苦了,瘦了好些,倒是更俏丽了。”王熙凤扯起嘴角一笑道:“二爷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话。我是你们家的媳妇儿,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是该着尽心的。”又说,“倒是我不在家这几日,丫头们伺候二爷可还周到,或是她们有不周到的地方,郑氏傅氏两个跟着二爷日久,许还知道点二爷的脾性。”说着就晲了贾琏一眼。

贾琏脸上一红,呵呵笑几声道:“奶奶错怪我了。我哪里是那等不管不顾的人,不过是回来时房里没人,叫她给我倒热茶吃罢了。你倒吃醋。”王熙凤听了这话,暗自冷笑道:“你若是有廉耻又怎么会在国孝家孝里拣人剩水,偷娶那尤二姐!”脸上沉了一沉:“二爷这话我不爱听,什么叫我吃醋?我问二爷,我在你们家日子虽浅,我几时难为过你那两个心爱的人了?她们在我跟前,我重话也不曾说过一句,指甲也没有弹过一下,二爷倒说我嫉妒!这罪名儿,我可不敢认。”

贾琏叫王熙凤抢白得哑口无言,只得笑道:“我知道你是个贤良人,方才我还同你几个丫头说呢,不信,你只问她们。她们是你娘家带了来的人,你总该信得过。”说了就递眼色与平儿等人。平儿只得过来笑说:“奶奶,二爷是说过呢。”又推贾琏给王熙凤敬茶。贾琏也是个没出息的,看王熙凤柳眉微竖,凤眼斜梭细白牙齿轻轻咬着红唇,不知是怒气还是娇嗔,粉面上晕着这微红,格外妩媚,心上早软做一团,见平儿推他认错,忙从王熙凤脚边站起来,走下地来,对着王熙凤长长做了一个揖,笑说:“都是我说话糊涂莽撞,冤枉了奶奶,奶奶勿怪,小生赔罪则个。”

王熙凤一笑道:“罢了,这许多人看,你也好意思。”贾琏笑道:“那有什么,自家夫妇在房里,甚于此时的时候多了。”贾琏看王熙凤笑,也就笑了,又看王熙凤要起身,也就走开了些,看着平儿等服侍着王熙凤起来,因还要去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那里立规矩,所以重又梳妆。贾王熙凤又坐在妆台前梳妆,整理了发髻,因大堂兄贾珠新丧,不敢艳装,只用银头面,身上穿着玉色对襟长袄,衣下系月白色百褶裙,底下微微露着松花色绣鞋,倒是一派天然俊俏。贾琏在一边赏鉴了回。

王熙凤这里才整理完毕,果然传下话来,老太太那里传饭了,王熙凤就对贾琏道:“二爷若是饿了,请先用罢,不用等我。我这一去,老祖宗必然有许多话要问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贾琏就道:“珠大哥没了,你这半个多月也没歇好,等在老祖宗,太太们跟前立完规矩也快些回来。”王熙凤答应了,就带了平儿,顺儿并几个丫鬟婆子就往贾母上房去了。

到了贾母房里,却见贾母才几日不见,竟是老了许多,鬓边都见了银发,原本丰白的脸上也现了好些皱纹。贾母倒是一直待着王熙凤好的,所以看得贾母这样,王熙凤的眼圈儿就一红,过来叫了声:“老祖宗。”

贾母见王熙凤来了,就把她上下打量了一回,见她身上装扮大方淡雅,又不至于过分素净,心上就满意,招手叫她过去,让她在脚边坐了,叹道:“这些日子也亏得你帮扶着你二太太,不愧她素日当着你亲女儿一般。你这样懂事,我心里也明白。”王熙凤低了头道:“老祖宗太夸奖了。珠大哥是二爷的哥哥,也是我亲表哥,他没有了,我只恨自己愚钝不能为太太多分些忧,还教她自己操了那么多心。”说着话又抽了帕子出来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贾母就道:“你这话就说的太谦了,你才多大,能经过什么事?能这样有心就是好的,我们这样人家的孩子,虽比不得那些大家子书香绍传的,说起孝顺体贴来也不能太输了人去。”

她们祖孙正说话,邢夫人也到了,王熙凤忙立起身来给邢夫人行了礼,邢夫人就道:“好孩子,你这些日子也累着了。你二太太那里才走了大妹妹,偏你珠大哥又没了,她心上必然不好过,你在这住的,总要多陪着她才是。”这番话说的贾母脸上也有了些笑容,道:“这才是妯娌说的话儿,有个大家子太太的气象。我正说给你媳妇知道,你弟妹可怜。”贾母的话音未落,就听得外头急匆匆脚步声响奔到了房前。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继续虐下王夫人。大家对王熙凤的转变和做法有什么看法吗?

绵里针

贾母正同邢夫人王熙凤两个说话,忽然听得脚步声响直至门前,又有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王熙凤转脸看了看贾母,见她脸上也有愠色,就把眉头一皱,道:“外头是哪个,这样没规矩,老太太房前也是能随便乱闯的吗?”话音未落,就见贾母房里的一个丫头走了进来,在贾母跟前蹲了身道:“老太太,是太太房里的碧草,说是太太忽然就说做烧了,头晕得起不来。偏老爷往外头去了,原本去找了大奶奶讨主意,不想大奶奶只是抱着兰哥儿哭,她急得没法子,才来讨老太太的示下。”

王熙凤收了脸上的怒色,转为一片戚色来,向着贾母道:“老祖宗,想是太太忧心珠大哥哥太过了,前些日子各样杂事撑着还不觉得,如今一静下来,症候就来了。大嫂子也是新丧,不能在太太跟前伺候。偏老爷还不在。我是太太侄儿媳妇,总要尽点子心,不然,我去太太那里瞧瞧?”贾母听了,忙道:“正是这话。你去罢,我这里就你太太呢。”邢夫人也道:“凤丫头这话也算有良心,不枉弟妹素日疼她。你快去罢,老太太这里有我呢。”贾母这里用名片去太医院请太医不提,王熙凤也从贾母房里出来跟着碧草就到了王夫人房中。

王熙凤从贾母处出来,一路过去就到了王夫人所住的正内房处,进门就见王夫人卧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锦被。前些日子忙着迎客送宾,陪同举哀等就没留意,今儿一看,王夫人整个人瘦得几乎脱了形,原本丰腴的脸颊也瘦得凹陷了下去,鬓边竟也见了几根银丝,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蜡黄蜡黄的,嘴唇儿倒是通红,病容颇深。 王熙凤轻移脚步走到床前,打量了回王夫人,见她睫毛轻轻扇动,知道她没睡着,便轻声叫了几回:“太太,太太,我是凤丫头。”

王夫人仿佛没听着一般。碧草在一边儿道:“二奶奶,太太回来就说身上痛要歇一歇,这一躺下起先还好,睡了一回就叫珠大爷的名字,又哭了一回,再一摸,太太身上滚烫,烧得厉害。无奈老爷不在家中,我也去请过大奶奶的示下,大奶奶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肯讲。我才大着胆子闯到了老太太那里讨主意。”说到这里碧草就落了泪,“到底还是二奶奶疼我们太太,听着信儿就来了。”

王熙凤就道:“从娘家论,太太是我嫡亲姑母,从婆家论,太太又是我嫡亲婶子,我哪能不尽心。至于珠大嫂子,想来珠大嫂子也是伤心大哥哥过了,旁的都不放在心上了。”王熙凤这句话的话音才落,就听得床上的王夫人咳嗽了几声,把眼儿挣开一条缝看了王熙凤一眼,哑着声叫了声:“凤哥儿。”王熙凤听得王夫人叫她,忙回过身俯在王夫人耳边道:“太太,太医一会儿就来了,你且耐一耐。老祖宗那里也知道了,说请太太好生保养,太太只管安心就是。”

王夫人听了王熙凤的话,就把眼一闭,从眼角落下两滴泪来,摇了头道:“我一闭眼就瞧见四周野茫茫的,都是云雾,再没一个人,你珠大哥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里,出声叫他,你珠大哥总不理我。我的心上就不忍,恨不得随了他去才好!凤哥儿,我想着你珠大哥心上怨我撕他的书,所以才不肯同我说句话。我也是心急他不知保养,哪里晓得会激得他这样!”说了又咬牙道,“都是李氏!”

病人原就肝火旺,王夫人叫王熙凤这番听着是劝解实则拨火的话儿说得深恨李纨:她身为妻子不知道体恤丈夫,不知道规劝丈夫,只晓得图个贤名。都是她为着讨好珠儿故意放纵他胡闹,才到这部田地!如今她这个做婆婆的病了,她那做媳妇的还装腔作势的不来,什么伤心珠儿太过,分明是不孝顺!王熙凤见王夫人嘴唇儿有些干,就叫碧草倒了水来,碧草答应,不一会就倒了一盏温水来,王熙凤伸手接过,先试了寒温,就叫碧草扶起了王夫人,自己端了茶盏道:“太太,你烧着呢,不能喝茶,且喝些水吧。”就喂她喝了半盏,依旧服侍着他躺好,扯了锦被来盖好,自己就在王夫人脚边坐了,又问碧草:“便是大奶奶不能来,赵姨娘同周姨娘两个呢?如何太太病了,她们也不来伺候!”王夫人就道:“我懒怠见这两个,过来做张做势的,没的叫我心烦。”王熙凤也就不做声了。

不一会,一个姓王的太医由管家赖大陪着来了,年约四十来岁,个子瘦小,颌下的胡须倒是细细长长飘在胸前。赖大在门前道:“太太,王太医来了。”王熙凤听了这话,忙扶着平儿就退在别室。

碧草几个把绣帐放下,又从帐子里将王夫人的手拿了出来,将腕上的玉镯儿褪下,就把王夫人的手搁在小枕上,上头又盖了手帕,这才请王太医进来诊脉。这王太医也是到贾府来惯得,熟门熟路地就在床前安好的小杌子上坐了,低头凝了一回神,将气息头调匀了,把脉诊过,又换了一只手来,一样诊了,又道:“请夫人将金面略露一露,待下官瞧上一瞧。”碧草答应了一声,过来把绣帐撩了起来,让王太医瞧了王夫人面色,又引了王太医到别室去,王熙凤就在帘后道:“有劳太医了。家婶母之病,先生可有决断?”太医听得是少年女子的声音,就看向一边的碧草,碧草道:“这是我们赦大老爷的公子琏二爷家的奶奶。”

王太医听了,也以奶奶呼之,因听王熙凤问话,就捻着颌下几缕胡须道:“恕下官直言,夫人这病原是从忧思郁闷上头起的,也有个几年了,也是平日夫人饮食清淡,又着重保养,病势才没起来,如今遭逢巨变,又过劳了神思,所以症候都来了。依着下官愚见,倒是不妨碍的。下官以阿胶,川芎,辛香,桔红,木香滋阴养血散温降气,先吃着看看,若是两剂不好,下官再来问脉。”王熙凤听得不妨事,忙道:“如此家婶母就劳烦先生了。”就命封了五两银子的红包,又叫碧草跟了王太医去取药方子,自己从帘后出来,走到王夫人床前,就把太医的话细细说了。

王夫人听了,心下也服王太医的脉息。她三十多岁上生的宝玉时,偏巧贾政就纳了她身边的丫头的做姨娘。王夫人自来就充个贤良的,见着这样的事,不敢在面上露出来,到底堵心。想她是个产妇,着了这样的气恼,难免身子也受了损,偏荣国府上下三百余口人,一日的事没有一百也有几十,都要她操心,身边也没个帮衬的,不免就劳了神思,身子渐渐就不好了,又怕人说她躲懒使性子,还得强撑。这回贾珠没了,她是贾珠亲娘,这一痛真是肝肠寸断,起先为着料理贾珠后事还不觉得,待等贾珠后事料理齐备了,所有症候便都来了,也就躺倒不能起了。

不一会碧草回来了,把药方子递给了王熙凤看了,王熙凤就问:“太医可好生送出去了?”碧草道:“赖管事安排了车子送的。”王熙凤也就点头,又把药方给王夫人瞧过,王夫人叹道:“罢了,我能知道什么。你回过老太太就照着方子抓药去罢。”王熙凤答应了,吩咐了碧草燕丝好好照应王夫人,自己走了出来去见贾母。

贾母看了药方,又听了王熙凤转的太医的说话同王夫人的境况,倒是没说什么,只叫王熙凤派了人去照方抓药,又遣了人去告诉贾政,待得事毕,又随口问道:“你太太跟前有谁伺候?”王熙凤巴不得贾母问这话,就回道:“太太跟前的碧草和燕丝都在。”贾母脸上就冷了,道:“赵姨娘还罢了,从来是个不省事的,如何周姨娘也这样狂妄,莫非是仗着她是周瑞拐着弯子的侄女儿,算是有些体面的,也把自己当正经主子了!”说了就要去叫赵姨娘同周姨娘来。王熙凤就道:“老祖宗,太太病着,心火旺,这俩个姨娘又是不大会伺候人的,太太见了不免堵心,倒是与病体不利。”

贾母听得王熙凤这样的话,就向着邢夫人一笑道:“到底是孩子,说的话儿带着孩子气。”又向王熙凤道:“你二太太身上不痛快,任性些也是有的,可哪有正房奶奶病着,房里姨娘倒躲清闲的理,传出去叫人笑话我们家里乱了上下尊卑,就是你们王家也不能答应。那两个姨娘不大会伺候人,哪个生来就会伺候病人的,有不到的地方再好好教导就是了,断不能这样放纵。你房里也一样有两个姨娘,日后免不了有事,这些理你也要明白。”

王熙凤听了忙道:“原来是我糊涂,亏得老祖宗肯教导我。”邢夫人还未回去,听得这一串儿也就笑说:“老太太这话才是正理。凤丫头到底小呢,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你好好的跟着老太太学,受用不尽呢。”王熙凤就笑说:“太太说的是 ,老太太何等智慧,我们这些小辈儿,能望着老太太的脚踪儿就是福气了。”贾母看着王熙凤言语伶俐,也就喜欢,就笑道:“那你就跟了我住,我保管教你。”王熙凤忙笑道:“我一回就叫丫头们帮我把铺盖搬了来,老祖宗可不能赶我走。”贾母就笑道:“你要住我这里来,琏儿怕是要跟我闹了。”王熙凤脸上一红,道:“老祖宗笑我。”贾母同邢夫人就笑了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王熙凤应该恨李纨的,其实她对贾府里的主子们和有点体面的丫头都不错,而最后李纨竟能硬着心肠看巧姐被卖。

暗藏锋

王夫人因伤心长子贾珠之死,也就病倒了,又说瞧着赵姨娘同周姨娘两个堵心,不要她们在跟前。王熙凤在贾母跟前时,正好贾母问着王夫人跟前有谁伺候,就把这话同贾母说了,贾母听了王夫人见着两个姨娘堵心这样的话,不免觉着王夫人外头虽贤良,内力到底不免吃醋,只是可怜她才死了儿子,不忍深责,就道没这样的规矩,就遣了人把赵姨娘同周姨娘两个叫来。

赵姨娘同周姨娘两个听得老太太叫了去,心上哪有不着慌的,因贾珠才没了,不敢装束,都是素净打扮,提着心从门里出来,都疑着对方做了什么是连累自己,自是不快。两个人在路遇见了,对瞧了一眼,,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各自把脸扭了开去。又怕叫对方占了先机,脚下不由得都加快了,一忽儿赵姨娘在前,一忽儿周姨娘占先,平日一炷香的路倒是没用了一半时间就到了贾母房前,两个先后站下,各自抬手理了理鬓发,又看了对方一眼,都对贾母房前的小丫鬟笑了笑,抢着说话。那穿红绫袄青绸掐牙背心的小丫鬟抿了嘴儿一笑道:“两位姨娘你们一块儿说,叫我听谁的好呢?再者老太太房前也是你们喧哗得的?可是错了规矩了的。”

赵姨娘同周姨娘叫这个小丫鬟一说,倒是都不敢再说,小丫鬟就道:“两位姨娘且站一站,待我回过老太太去。”说了自己撩起帘子进去了,不一会又转了出来:“老太太让两个姨娘进去呢。”说着就把帘子撂了起来。到了此时周姨娘同赵姨娘两个都不敢再争先,先后踏了进去,走在内室,就见贾母半依在榻上,塌下跪着个半大的丫头拿着美人捶正给她捶腿,邢夫人正坐在她下手的大椅上,王熙凤又坐在邢夫人的下手。

赵周两个过来先给贾母磕了头,又过来见过邢夫人,而后走到王熙凤身前,口上说着:“二奶奶万福。”也要行礼,王熙凤道:“罢了,罢了。”起身要让,贾母笑道:“你坐着,你谦逊是你知礼,礼不能废。”王熙凤这才坐了,就受了周姨娘同赵姨娘一礼又伸手虚扶了把,

说起实情来,贾政的姨娘比起贾赦真是少得多,除了眼前这两个,再算上从前病死的一个也不过三个。赵姨娘同周姨娘虽然都是贾府里的家生子儿,到底荣国府里年轻的丫鬟媳妇么有一百也有几十,赵姨娘在贾政身边也有几年,贾母倒也见过,周姨娘只是在贾政纳了她的那日来给贾母磕过头,而后就是站在王夫人身后,连头也不敢多抬的。这回见这俩人都跪在脚前,贾母把赵姨娘同周姨娘细细打量了一回,论起样貌来,赵姨娘生得杏脸桃腮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眸,柳腰莲步的,算得是个美人儿。周姨娘相形之下倒是逊色许多,只勉强好算个秀丽端庄罢了,战战兢兢立在地下,低着头仿佛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贾母瞧毕了就向邢夫人道:“我不耐烦讲话,你替我说几句罢。”

邢夫人脸上就有些迟疑之色,她同王夫人做了十多年妯娌,如何不明白王夫人的脾气,她从来是脸上宽厚,心中计较的,自己要是真开口说了这些,叫她知道了,只怕就记到心里去了,从此倒结了怨。不由埋怨起王熙凤多嘴,她要不说,贾母如何能知道。又怪着王夫人假贤良,素日装得那样大方,还不是心里拈酸吃醋的,借着生病就发作。可是贾母发了话,她做媳妇的,也不得不从,只好不轻不重地道:“你们两个如何做人姨娘的?也是大家子的丫头,怎么一点子规矩也不懂!”

周姨娘,赵姨娘听得这句,都在贾母脚前跪了,没口子的喊冤,周姨娘素来嘴拙,倒是没说什么,赵姨娘素来是个不能吃亏的性子,一时忘情,就道:“老太太,我们不敢不敬太太,每日里都在太太房里伺候,再不敢有懈怠的,老太太不信,只问着周姨娘,还有太太房里丫头们便是。”说了又磕了个头。贾母听着赵姨娘驳嘴的话就把眉头一皱,只是她算是贾氏一族里身份最高的老太太,没个和儿子小老婆斗嘴的规矩,脸上就不大好看。王熙凤见了,知道贾母不好开口,便是邢夫人也不大好说话,只有自己能发这个话,忙道:“赵姨娘,你这样强嘴,莫非说老太太,大太太冤枉了你不成。”

赵姨娘听得这句,低头跪在地上,手上绞着帕子,倒不敢再喊。王熙凤立了起来走在赵姨娘跟前,口上说道:“如今你们太太病了,便是太太体恤你们不叫你们到跟前伺候,你们自己也该小心谨慎才是,就是进不到太太房里,也该常在太太房前走走,听着里头太太想什么,要什么,你们能搭着手的就帮一把,帮着太太房里的碧草艳丝周全了,岂不是好?你太太也喜欢,你们也尽了心。说句得罪人的话,你们都是我们家的家生子,从前也做过丫鬟的,哪里就能不会伺候人呢,分明是借着太太慈和,借机躲懒罢了。太太是个菩萨性子,不肯动怒,才说不要你们伺候。”

邢夫人听了王熙凤这话,忙道:“正是凤丫头明白道理。你们这些人最是狡猾。若是待着你们宽放些,你们就是蹬鼻子上脸再没个惧怕;若是给你们上些规矩,在你们嘴里可就是正房奶奶瞧你们不顺眼故意难为你们。你们若是有些良心,就好好想想你们琏二奶奶的话!”贾母听着这话,自是明白邢夫人在贾赦的姨娘手上吃了亏,这会子借题发挥,也由得她去说。待得她说完了,才道:“今儿就这样罢,你们回去都好生伺候着你们太太。日后我要在听着今儿这样的话,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说了就挥手叫赵姨娘同周姨娘两个下去。赵姨娘同周姨娘两个听了如逢大赦,忙答应了,低着头退了出去。

这俩人在贾母跟前受了这一番话,心里自然委屈,回头细想贾母同王熙凤的话,显见得是王夫人在贾母跟前说了什么,不然哪里来的太太慈和不要她们伺候的话。周姨娘还罢了,赵姨娘因得贾政喜欢,又有一子一女傍身,心气不免高了些,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回在房中就摔了两个花瓶,又咬牙道:“好你个王夫人王奶奶,外头看着你忠厚,不想你心思比蝎子还歹毒些!从前害我母子不成,这回又在老太太跟前坏我名声,可怜我的环儿还得唤你一声太太,我只看你日后如何待他!又如何装菩萨罢!”

不说赵姨娘同周姨娘两个心中各有打算,王熙凤同邢夫人俩从贾母房里出来,王熙凤只要跟着邢夫人过去,邢夫人因笑道:“罢了,我知道你有良心,这会子天也晏了,你也家去吧。”王熙凤就笑道:“我正有话儿要同太太说呢,太太如何就赶我回去呢。”说了起个手就搭在邢夫人手臂上,扶着邢夫人带着丫鬟婆子们走过穿堂。垂花门前早有众小厮拉过一辆翠幄清油车来,邢夫人同王熙凤两个上了车,众老婆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入一黑油漆大门内,至仪门前方下了车。

邢夫人就携着王熙凤进了正室,有许多艳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服侍着邢夫人宽外头衣裳,又洗手净面,王熙凤也在一边儿伺候着。邢夫人度着时辰,贾赦早该在家了,因不贾赦人影,随口就问:“你们老爷呢?”几个姬妾丫鬟都不做声,邢夫人心上就起了疑问,把众人一看,却是少了个叫做芙蓉的。这芙蓉乃是半年前贾赦花了二十两银子从外头抬了进来的,本来叫个秀娘,也是个良家女子,因她娘病得重了没钱医治,贾赦又爱她生得美貌,就二十两银子抬了来。又因秀娘面若芙蕖,故此改叫了芙蓉。

自芙蓉到家,贾赦对她颇多宠爱,邢夫人早浸了一缸子醋在那里,只是畏惧贾赦不敢出声罢了,这回子又见贾赦竟是不待她回来就往芙蓉房里去了,又不叫芙蓉来她跟前伺候,就勾起了赵姨娘周姨娘两个的事来,脸上一沉就要说话。

王熙凤在一边看了,忙过来佯装着替邢夫人理衣裳,暗暗就扯了下邢夫人的衣襟。邢夫人见王熙凤扯她,又对着她递来一个眼色,心上一动,就道:“这里有二奶奶在,你们都下去罢。”待得看着那些姬妾丫鬟都退了下去,邢夫人方向着王熙凤道:“我的儿,你扯着我做什么?”

王熙凤挽着邢夫人的手臂,服侍着她在炕上坐了,又亲手倒了一盏茶来递在邢夫人手上,陪着笑脸道:“太太,我说句话太太可别恼。太太从前几番说自己无儿无女,这话可不通呢别说二爷拿着太太当亲娘敬的,便是现成的女儿也有一个呢,太太说,可是不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亲说阿凤不去报复该报复的,这可是冤枉阿幂了,阿幂一定会让王熙凤该报仇的报仇,该报恩的报恩,至于张家女儿那种事,她肯定不会再管。

悯弱女

王熙凤因见了幼时的迎春,也是粉妆玉琢的一个女孩儿,不由记起从前她叫贾赦不管不顾地嫁与孙绍组,又撒手不管,那样温柔腼腆的一个女孩子不上一年就叫那中山狼折腾死了,心上就起了怜悯之意,想着自己即能重来一回,何不伸把手搭救迎春一回,也算是积阴骘了。这回看着邢夫人因贾赦偏宠小妾有不快之意,想了想就有了主意,就笑着劝道:“太太从前说自己无儿无女的,这话可不大通呢。别说二爷拿着太太当亲娘敬的,便是现成的女儿也是有一个的。”

因从前吃过亏,如今的王熙凤立意不能重蹈覆辙,是以这些日子来,王熙凤对着邢夫人这个婆母也算是殷勤周到,晨昏定省,不敢马虎。又知邢夫人母家清贫,而在这里,家中钱财事务都在贾赦手上过,邢夫人全然做不得主。故此养成了出入银钱一旦经她手,便克扣异常,婪取财货的性子。因王熙凤的陪嫁丰厚,就瞅着机缘送了几样别致精致的东西在邢夫人眼前,果然哄得邢夫人对着这个媳妇另眼相看起来。这回听着王熙凤这话,也便笑道:“我知道琏儿孝顺,倒是我有女儿这话怎么说?”王熙凤就道:“太太忘了迎春吗?”

邢夫人听着迎春,就把眉头一皱,迎春这个女孩子素来罕言讷行的,极小年纪一些儿也不调皮,倒是不惹人厌的,只是她的亲娘孔姨娘,仗着自己生得有颜色,也不是个安分的。王熙凤看着邢夫人皱眉,就笑道:“太太请想,有句话儿说生娘不及养娘大,何况太太还是迎春的嫡母,迎春如今还小,要是太太带在身边,以慈母心肠待之,迎春和太太的亲女儿又有什么两样呢?二爷虽孝顺,到底是男子,也不能时刻侍奉在太太身前的。再有句话儿,我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邢夫人听着她最后一句,就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上向着我,只管说就是了,便是说错了,我也不怪你。”

王熙凤就在邢夫人的身边侧着身子坐了,在邢夫人身边轻声道:“在老爷没纳芙蓉做姨娘之前,孔姨娘也颇得老爷的意。太太若是把迎春带在身边,那和孔姨娘便是休戚与共的了。太太说,可是不是呢?”邢夫人听着王熙凤话心上就有些活动,口上却说:“那便怎么样?”

王熙凤笑道:“太太请想,太太是正房奶奶,身份贵重,老爷也敬重,只是吃亏在那些姨娘们常在老爷跟前撒娇弄痴,搬弄些是非。偏太太过于尊重了,在老爷跟前不做辩解,可若是有个会说话的,老爷也喜欢的,能和太太一条心的姨娘肯在老爷跟前替太太把这话儿说到了,还管什么芙蓉芍药呢,便是来朵牡丹也不能在太太跟前风光了去。”王熙凤虽知贾赦从未把邢夫人放在眼里过,可在邢夫人跟前却是说贾赦如何敬重邢夫人,只是姨娘们□鬼,邢夫人听了,大有便是如此的感慨。

邢夫人暗自思想了回,又有些犹疑道:“你这话倒是有些理,只怕孔氏那个不安分的不肯答应,又抑或口中奉承着我,心上另外打着自己的盘算,我岂不是有吃不了的亏。”王熙凤又道:“太太是老爷三媒六证娶了来的,谁能越过太太去?且迎春在太太手上呢,不怕她□鬼。再者这样的事,自然是我替太太去问一问孔姨娘,哪能叫太太走这一回呢。”邢夫人听着也就道:“我的儿,你且让我想想。”王熙凤知道邢夫人的性子,悭吝愚顽,这样的大事,也不是一回就能决断的,也就答应了,又陪着邢夫人说了回话,才退了出来。门前平儿顺儿接了她,平儿就道:“奶奶可是要回去了?”

王熙凤就道:“我往孔姨娘房里走一回,你们在这里等我。”说了,点手叫了个小丫头过来,叫她引着往孔姨娘房中走去,到得房前,那小丫头就扬了声道:“孔姨娘,二奶奶过来了,你老出来接一接吧。”话音未落,就见洋红绉门帘子一动就有个十五六岁的丫鬟走了出来,生得合中身材,白生生的脸上几粒微麻,单眼皮儿,算不上有颜色,倒也清秀,见着王熙凤就蹲了请安,脸上笑道:“二奶奶好。”又立起身来,回身打起了门帘子,里头就走出个二十余岁的美妇人来,云髻雾鬟的,插着珠钗金簪,耳上垂着明珰,袅袅婷婷出来,见着王熙凤就要行礼,王熙凤忙过去拉着,笑道:“我送太太回来,忽然想起迎春妹子也有五六岁了,上回路上见着,都像个大姑娘了,特地过来瞧瞧。”

孔姨娘忙笑道:“劳动二奶奶了。”说了又向着那丫鬟道:“小月,叫姜氏把姐儿抱过来。”说了就把王熙凤往里请。王熙凤脸上就是一笑,踏步进去。这是她头一回进孔氏的屋子,先四下打量了一回,见是一明两暗三间屋子,铺设精美,玉瓶香炉,西洋钟表,无不备具。外头这一间,正面一对大椅,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两副脚踏;中间一只高几,几上放着茗碗瓶花。地下四只扶手椅,相对而放,也一样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其馀陈设,不必细说。同王熙凤看过的赵姨娘的屋子相较,几不可同日而语,显见得这个孔氏在贾赦心上还颇为得意。

孔姨娘引得王熙凤走在屋内,就请她上座,王熙凤就笑说:“这是老爷太太坐的,我僭越不得。”说了就在下手大椅上坐了,孔姨娘亲手奉了茶来,笑道:“我这里没什么好茶,二奶奶将就了。“王熙凤见她言语行动百伶百俐,模样儿又标致,不由暗自纳罕,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就生出了二木头迎春来,脸上笑道:“我来瞧迎春的,孔姨娘就不必忙了,也请坐。”孔姨娘这才答应了,在王熙凤下手的椅子上坐了。

不一会迎春就由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牵着走了进来,那妇人笑道:“姨娘,姐儿来了。”孔姨娘忙立起身来,走下几步道:“姜氏,快见过二奶奶。”又推迎春过去叫嫂子。

姜氏见上头一个十五六岁的美人儿,生了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粉光脂艳的,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忙跪下磕头,口上称着:“见过二奶奶。”姜氏也是旧人,王熙凤记得姜氏十分的不堪,仗着自己奶过迎春,眼里连家规王法也没有了,一家子都辖制起软懦的迎春来,竟还敢偷主子的东西当做赌资。想在这里,王熙凤的脸上就不大好看,下死眼看了姜氏几眼,才叫她起来,又招手叫了迎春过去。

迎春怕生,只是缩在姜氏身后,张大着乌黑的眼睛看着王熙凤。王熙凤见她这样怯弱全不是个大家小姐的体统做派,不仅皱眉,久已忍耐的火烈性子险些儿又上来了,勉强忍住气,招手叫迎春过去。迎春还自迟疑,倒是孔姨娘觉着贾琏乃是贾赦的嫡子,迎春与他再没妨碍的,他的妻子再不能为难了迎春去,就推着迎春过去,笑道:“姐儿怕生,二奶奶别见怪。”

王熙凤就笑说:“自家兄妹,哪里计较这个。”说了就拉着迎春的手,细细问她几岁了,平日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穿什么,读过书没有等语。迎春这是到底不过是五六岁的小孩子,见眼前这个女子,言语和气,相貌也美丽,渐渐就不怕了,慢慢地答了王熙凤的话,王熙凤就笑了,伸手摸了摸迎春头上的两个小髽鬏,又弹了弹迎春耳上的小金铃,笑道:“好乖的姐儿。”说着就解下项上戴着的金项圈来,亲手替迎春带上。

孔姨娘忙道:“二奶奶,这太贵重了,可使不得。”王熙凤就微微把眉头一立,道:“我给我妹子东西,要你急赤慌忙的。”说了就向姜氏道:“姜氏,我只说一回,你同我记着了,姐儿是老爷的亲女儿,是琏二爷的亲妹子,若是叫我知道你哪里不周到了,仔细你的腿罢。带姐儿下去。”孔姨娘听着王熙凤这几句,不免疑心着姜氏趁着自己不留意,背地里亏待迎春了,叫二奶奶知道了,二奶奶以为伤了她贤良的面子,所以今儿才过来敲打一番,又看着自己女儿跟着姜氏之时,果然有些不情愿。她是个外头娇媚,心里有成算的,不禁暗自咬牙。

王熙凤故意在孔姨娘面前亲近迎春,她也是有过女儿的,自然知道小孩子喜欢听什么,果然哄得迎春就肯亲近她,再者她亲娘在这里,冷不丁儿叫带下去,自然不能情愿,只消她有一丝不情愿的神情露出来,孔姨娘是做人娘亲的,看得这样不免会有疑心,只消她有疑心,下头的话就好说。就在上头看着孔姨娘,果然见她盯着姜氏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不愠来,王熙凤脸上就是一笑,就道:“迎春是个好孩子,只是怪可惜的。”

孔姨娘听着王熙凤说这句,霍然立起身来,脸上就没了血色,一双素手牢牢扯着帕子,眼睛直勾勾盯着王熙凤道:“二奶奶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谁告诉我,迎春的奶娘叫神马?

狠心肠

孔姨娘听着王熙凤说迎春是个好孩子,只是可惜是庶女这样的话,她是人母,迎春便是她的命根子一般,听着这样的话哪能不惊,莫不是邢氏自己无儿无女的,心上嫉妒,要为难姐儿?孔姨娘顾不得自己不过是贾赦外头买了来的姨娘,王熙凤却是贾赦嫡子的正房奶奶,霍然立起身来,脸色一丝血色也没有,张大了眼看着王熙凤,胸口起伏得厉害,若是王熙凤说出什么来,势不能与她干休。

王熙凤见孔姨娘这样样儿倒是笑了,慢悠悠道:“这世上有一等轻狂人,定亲时就打听着小姐是嫡出还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更有一等下作人,虽高攀着娶了官家庶出的小姐,到得后来又因小姐是庶出而加以挫折的。若是这个小姐的父亲健在,小姐又是嫡母抚养长大的,家里能给她撑腰还好说,不然,那小姐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罢了。”王熙凤说在这里却是不再讲,自己立了起来,对着孔姨娘一笑道:“我不过是听着我亲戚家一庶出的女孩儿,叫她爹爹许了个小官,因生她的姨娘说不上话儿,嫡母又同她没情分,没上一年就叫丈夫磨折死了,有感而发罢了,姨娘别计较我说话没头没脑。”说了就要告辞。

孔姨娘叫王熙凤这番话说得心慌意乱起来,便是王熙凤走也忘了相送,手上的帕子攥得紧紧的,脸上一忽儿白一忽儿红。这庶出与嫡出的差别她也知晓,只是一直没提到眼前细想,这回叫王熙凤挑破了说,不由就有些忧虑。自己低头想了一回,只觉得心里更没底了,就想着见女儿,扬声叫道:“小月,把姐儿抱了来。”

小月走了进来道:“姨娘,姐儿这会子都睡下了,这会子抱了来,怕是要哭呢。姨娘要是没要紧的事,明儿再叫姐儿罢。”孔姨娘听了这句,才罢了,挥手叫小月退下,自己暗暗盘算起来。若是说着从前,那贾赦也曾待她十分宠爱,除了不能用正红,吃穿用度比之正房太太邢氏也差不了多少。只是贾赦是个贪花好色,又得新忘旧的,自她生了迎春之后依然淡了许多,如今得了芙蓉,更是叫他抛在脑后了,十天半月才来一回,家里那些底下人看着她的眼光都不同了。邢氏不得贾赦的意,尚有国法家规护着,自己不过是个买了来的贱妾,失了丈夫的意思,又没个儿子依仗,邢氏是个刻薄成性的,日后如何在府里立足,如何护得女儿周全?

孔姨娘想到邢夫人时,心上跳了两跳:是了,二奶奶说的是,如果庶出的女孩子没有嫡母疼爱,这话莫不是有所指?奶奶倒是个孝顺媳妇,整日往邢氏这里走动奉承的,莫不是邢氏漏了什么口风,奶奶知道了,特地过来敲打于我,故意说了那些庶出女孩子可怜的话于我听,好在邢氏要我姐儿的时候,我双手奉上?想在这里,孔姨娘便再也耐不住,自己走了去迎春的房里,就见奶娘姜氏倒在一边睡得熟了,迎春睡在一边儿,身上被子踢了一半。孔姨娘见着这样情形,勾起方才的心事来:我如今还好端端在这里,奶妈就这样不尽心,若是离了我眼前,可不知这孩子还要受多少磨折。邢氏虽刻薄,性子却左,若是姐儿得她的照拂,旁人要是欺了姐儿便是不给她脸面,邢氏也不能善罢甘休。

想到这里,孔姨娘的心倒是定了定,也不去管姜氏,自己俯身在迎春轻轻拍了几拍,迎春正好睡,忽觉着有人叫她,迷迷糊糊张了眼一瞧,眼前是一张如花似玉的粉面,正是自己亲娘,迎春就笑了笑,把胳膊儿伸了出来把孔姨娘的脖子一搂,软绵绵唤了声:“姨娘。”孔姨娘心上一疼,摸了摸迎春的脸庞,道:“姐儿今儿和姨娘睡好不好?”迎春在孔姨娘怀里闭着眼蹭了蹭,才点了点头。孔姨娘身娇体弱,又是一双小脚,抱不得迎春,只得替迎春穿上外衣,有取鞋子来同迎春穿了。迎春下得地来,拉着孔姨娘的手,娘儿俩就住了出去。,临出去前,又回头看了眼,那姜氏翻了个身,依旧酣睡,脸上就更沉了些。

邢夫人这里听了王熙凤的问话,倒也想了许久,虽王熙凤哄得她喜欢,又生了一张巧嘴儿,口齿伶俐的,天下事到了她那里,必能掰碎了说出理来。无奈邢夫人是个秉性愚倔的,不大肯听人言,虽觉得王熙凤那些话有些意思,又怕着孔姨娘不安分,自己前门驱狼,后门迎虎,倒是得不偿失,只是踌躇着不能决断。

到了次日早晨,天才放亮,邢夫人还为起身,就听得外头有声音响,像是有人吵嘴的声音,虽不在她主屋附近,声音也是传了进来。邢夫人因把王熙凤的话盘算了半夜,二更天才睡下的,她屋里的春柳等丫鬟怕惊醒了她,忙出门去瞧,却是孔姨娘跟前的小月同姐儿的奶娘姜氏在争吵,春柳忙过去喝止道:“你们俩昏了头的,这才多久,太太还没起呢!你们就在这里吵嚷,可是皮痒了!”

那姜氏清早醒来不见迎春,虽欺孔氏如今失宠,姐儿又是个软性子,自己又是邢夫人亲自挑选的,不免轻视偷懒些,这回不见了姐儿也是唬得慌了手脚,头也没梳,身上披着衣裳,趿着鞋儿就奔了出来,正要叫嚷姐儿不见了,正巧小月开门出来见了,忙过来道:“你轻声些,姐儿还没醒呢。”

姜氏听了这话,自是知道迎春是叫孔姨娘抱了走了,她如今不大把孔姨娘放在眼里,又受了这样大一场虚惊,岂有不恼的,顿时同小月吵了起来,拉扯着要过来寻太太评理。这回姜氏见太太跟前的春柳出来了,就得了意,手插着腰儿,把两道眉毛都立了起来,看着春柳出来,忙道:“姑娘说说,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理!姨娘半夜悄没声的就把姐儿抱了去自己房里,我醒了一瞧姐儿不见了,真是唬得魂都飞了,就要出来告诉管事,这个丫头就拦着了我,说是姨娘昨儿夜里抱回自己房里了。姑娘你听听,哪里有这样吓人的!”

小月听了,就道:“你也休要说嘴,姨娘是姐儿亲娘,夜里往姐儿屋里瞧一眼那是天经地义的。姨娘瞧见姐儿身上背着都没盖好,你老人家倒是翘着腿儿睡得死沉,叫都叫不醒,这才把姐儿抱走,自己带着。你这样照应姐儿,姨娘还没问着你的不是呢,你倒有脸在这里囔!可是贼喊捉贼了!”

姜氏还要再说,春柳已然听明白了,就道:“罢了,我当着什么呢。姐儿即没事也就罢了,这点子事就搅得鸡飞狗跳的,成笑话儿了。”说了转身回去,邢夫人倒是醒了,见春柳进来,就问什么事儿,春柳就把话回了。邢夫人本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收养迎春,又素来是有些左性的,听了春柳来说的这些,就觉得那姜氏是她给迎春挑的,孔姨娘的丫头小月在她房前这样闹,岂不是说她挑的人不好?看来孔姨娘到底是个不安分的。想在这里,邢夫人倒是起了疑心,就问春柳:“昨儿你们奶奶从我这里出去后,可是回家了?”

王熙凤奉承着邢夫人不算,又因春柳是她跟前得意的大丫鬟,知道邢夫人是个悭吝的,她房里的丫鬟媳妇们除了月银,极少得到邢夫人打赏的,有意收买人心,所以平日里也有些好处到春柳等几个大丫鬟眼前,果然就买得春柳等肯替她说话.

春柳听邢夫人问王熙凤去了哪里,她是隐约知道王熙凤劝着邢夫人收养迎春的,只怕说错了话叫奶奶失了太太的意思,也怕太回护奶奶反惹得太太不喜欢,想了想,才笑着道:“回太太的话,太太问着我才是问着人了,我亲眼见奶奶去了孔姨娘那里的,我还想着,我们奶奶是二爷的嫡妻,大家小姐,怎么去见个姨娘,所以也留心着。我看奶奶不过一盏茶功夫就自己出来了。孔姨娘倒是有架子,没送奶奶出来,难得我们奶奶脸上一些恼色也没,不是我奉承太太,我们奶奶真不愧是太太的媳妇,一身的气派和太太是一样的。”

邢夫人听着春柳的话,倒是和王熙凤劝她收养迎春合得上,想是在她这里提了主意,去叹孔氏的口风,孔氏必然是不大愿意,所以不肯送王熙凤出来,更在夜间悄悄把姐儿抱去了自己房中。又想:这孔氏果然是个贱骨头,我有意抬举她,她竟能不愿意!显见得是个不安分不识好歹的东西!邢夫人素来是有左性的,又在贾赦常年冷待下,更左得远了,格外不能忍贾赦的这些姬妾下她脸面,故此就拿定了主意,孔氏这样不受抬举,迎春那个丫头,她还就养了,不过是个孩子,好吃好喝的哄着,只不信她还能记得她那亲娘!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邢夫人的本性不是很善良那种,贾赦的姨娘又算她的情敌,她虽然能容忍,不代表她心里不厌恶,所以收养迎春,但是不给她嫡女的名分这种更像她的性子,尤其是孔姨娘还活着的时候。

深怀恨

邢夫人听得孔姨娘夜半将迎春从奶娘身边悄悄带了走,疑做孔姨娘不识抬举,不肯把迎春给她养,想起贾赦从前也是极宠孔姨娘的,新恨旧怨合在一处,就起了左性,本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倒是拿捏定了主意,要叫孔姨娘不痛快。

主意既定,邢夫人也就起身了,又过得一回,贾赦的姬妾们也都过来服侍,只有芙蓉,因贾赦是歇在她那里的,故此依旧不见人影。邢夫人又瞥见孔姨娘,虽是装扮艳丽,眼睛却是微微红肿着,看着倒是很受了委屈的模样。

邢夫人看得这样,就把两处不痛快合做了一处,脸上露出不悦来,阴阴阳阳地说:“这一大早儿的,难为你们倒勤勉,来我这里立规矩。”几个姬妾见了邢夫人这样,只以为她因老爷太偏宠芙蓉那蹄子,心里有气,就拿着她们煞性子。更有一件,这些姬妾都是来了有些日子的,知道贾赦是个得新忘旧的性子,喜欢你时抬举得你比太太也不差什么;待到有了新人也就将你抛在脑后,便是邢夫人无理责罚了,也不会为你多说一个字的,就有这样吃过亏的,故此都不敢扬声,只怕叫邢夫人迁怒了,都屏息静气地站在屋内。邢夫人看了她们这些样儿,又想起从前这些人妖妖夭夭的模样,更不耐烦了,就道:“你们做出这个战战兢兢的样儿来,莫不是说我是个不容人的,刻薄你们了!”姬妾们都说不敢。邢夫人就把鼻子一哼道:“我也知道你们心上不大服我,我不过是老爷讨了来的填房继室罢了。便是这样,我也是你们老爷三媒六证,明媒正娶来的!”说着话,就慢慢把屋里这些姬妾都瞧过了,又把眼睛狠狠在孔姨娘脸上看了一回,直瞧得孔姨娘脸上发白,这才道:“你们都回去罢!”

贾赦这些姬妾才如奉纶音,都散了出去。邢夫人就等着王熙凤来给她请安之后,再一块儿往府里去给老太太请安的,不想左等王熙凤不来,右等王熙凤也不来,正要做恼,王熙凤就到了,她才进得门来,邢夫人就瞅着她模样不对,往日的王熙凤,便是在贾珠去世那些日子,身上只能着素的,也是打扮齐整的,今儿的模样倒想是一夜未睡就过来的模样,脸上黄黄的,眼睛都肿了,发髻上更是光秃秃的,进门就是请罪,只说自己来得晚了。邢夫人本想说她几句,见了她这幅模样,又认错在先,倒也不好开口了,就道:“我的儿,你如何这个模样?”王熙凤听着邢夫人的话,也就叹息了声,就把原委说了。

原是王夫人因伤痛贾珠之死就病倒了,起先请了王太医来看,也开了方抓了药,厨房里煎了药来,自有丫鬟服侍着王夫人吃了。王太医的药倒也是有些神验的,药吃下去,烧就退了些,王夫人才略觉自在些。不想那贾政晚间回来看着原配发妻病得那样,不过略略安慰几句,只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想来贾珠寿限在此,你也无须为个无福的孩子伤心至此。这话儿虽不差,若是从旁人口中说来,王夫人许还听得进去,偏生这话是贾政说的,晚间贾政又因看王夫人病着,又因儿子才死,也不好去小妾房里的,就自己在书房歇了。两件事情凑在一处,王夫人看着这样境况,只觉得自己丈夫恁般无情,连亲生儿子也没放在心上,格外痛哭一场,把吃下去的药都呕了出来,烧得反而更厉害了些。

王夫人跟前的碧草燕丝几个大丫鬟也就急了,告诉贾政的告诉贾政去,回老太太的回老太太,就是王熙凤那里也有人走去说了。王熙凤那时也睡了,听了这话,只得挣扎了起来,叫了丰儿平儿进来服侍自己梳洗装扮了,就往王夫人房里去,她到时太医害未曾到,贾政倒是也来了,见着她就说:“凤丫头,你来了正好。快劝劝你太太,凭是怎么样心爱的孩子,再没了为着孩子伤自己身子的理。更没有半夜三更的惊动老太太的规矩!若是惊着了老太太,哪个吃罪得起!”

王熙凤答应了,就进到王夫人卧房,在王夫人身侧坐了,借着烛光一看王夫人,倒是唬了一跳,却见王夫人的脸上烧得通红,眼角却是不断滑下泪来。王熙凤看着自家姑母这个凄惨模样,心上一些也不觉得可怜,脸上却是一些儿痕迹也没有,只是从袖口抽出帕子来,替王夫人擦泪,口上还道:“太太,便是再心疼珠大哥,也要心疼自家身子啊。太太要是有什么,让老爷可怎么好?还有宝玉,宝兄弟也不能没了亲娘疼爱呀。”

贾政在外头说的话,王夫人正是听得清楚明白,她从前虽知贾政与她虽是二十年夫妇,也只好算得上相敬如宾罢了,只是不知她的生死病痛在贾政眼中亦不过如此罢了。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如今正是丧子之痛,贾政的冷淡格外叫王夫人觉着心寒,这回听着王熙凤劝她说,她有个什么,叫贾政如何是好,不由刺心。又开不得口斥责王熙凤,总不能说,若是她现时就死了,贾政也不过说几句呜呼哀哉,只得张了眼看了王熙凤一眼,却见她不过梳了个光髻,金簪珠钗俱无,显见得来得匆忙,也就有些安慰,勉强道:“凤丫头,你如何抛下琏儿就过来了。”

王熙凤暗道:我若不这样,你如何觉得我好呢?如何会信我呢?你若是不信我,我又如何能还报你从前待我的恩情!脸上却做个忧思之色道:“太太如何说这样见外的话,太太难道忘了我们还是姑侄吗?”王夫人听了这样的话,就握着王熙凤的手道:“我的儿。我如何不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王熙凤也笑道:“看太太说的,太太待着我这样好,我自是不能忘记太太恩情的。”

正说时,小丫鬟来回,说是太医来了。王熙凤便起身,避在王夫人躺的拔步床后的小巷内,这原是闺房之中的私密去处。碧草燕丝等丫鬟们解开金钩,放下绣幔,又把王夫人的手从帐子里拿出来,搁在小枕上,上头依旧盖了帕子,才到外头说了请字。贾政就引着太医进来,依旧是白日里过来的王太医。王太医细细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贾政说道:“下官白日来时,尊夫人脉息虽虚浮,也不是如此微缩,想是劳了神思,亦或是伤了肝气的缘故。不是下官多嘴,令公子仙去,固然令人伤悲,只是尊夫人也要保养自身才是,不然,岂不是叫逝者不安。”贾政点头道:“此话我也如今劝过,无奈拙荆听不入耳,到底母子连心,这也原难怪她想不开。还请王大人多多费心才是。”王太医又道:“不敢,不敢,下官定然尽力。只是尊夫人气血原虚,又遭逢巨变,不肯保养的话,落下病症就是受一辈子累了。”说了就开下药方子来,交了于贾政看。贾政看过,又满口称谢,命人取了谢银来,又因是同朝为官的,就亲自送了王太医出去。

王熙凤在王夫人房中拔步床后的小巷里听得明白,见太医出去了,也就转了出来,向着王夫人道:“太太可听到太医的话了,太太这样,珠大哥哥也不能安心的。便是太太不念着老爷,不念着宝兄弟,总还要念着兰儿才几个月就没了父亲,着实的可怜呀。”

王夫人听了王熙凤的话,脸上忽然就有了些愠色,只道:“好在李氏还在,李氏是个贤惠的,想来也能养育幼子的,不然岂不是辜负了她父亲教她读的那些女四书了。”说了这话就闭了眼,倒没瞧见王熙凤脸上一闪而逝的笑容。

若是问着王熙凤心上恨谁,那除了深恨拿着她枪使,而后又不管她死活的王夫人,再有就王仁同李纨母子了。一个忘仁的亲舅舅竟狠得下心卖了自己亲侄女,一个是亲堂兄亲堂伯母竟也能束手旁观,伸一伸手的意思也没有,岂不是叫人心寒。如今重头再来,这对好婆媳,她总要成全她们才是。王夫人统共生了两子一女,长子即子,幼子极幼,女儿又进了宫,只消使得她们婆媳两个不合,在宝玉娶妻以前,王夫人还有哪个可以依靠,若是自己不往前去替她做把刀子,她倒是想瞧一瞧,王夫人如何管理这内囊尽上来了的荣国府,那赵姨娘母子她又会怎样对待。

少顷药已抓了来,厨房里的媳妇也爬了起来立时煎了,送在了王夫人房前,丫鬟接过了,奉了进来,王熙凤起身接过,亲自服侍着王夫人喝了。王太医这回开的药有宁神安息之效,王夫人喝了这药,一边儿又有王熙凤陪着说话开解,也就慢慢睡了过去。

王熙凤看得王夫人睡了,这才立起身,吩咐了碧草燕丝等人好生服侍,自己就走了出来。立在荣国府的荣禧堂门前一瞧,天边已然发白,就有些蒙蒙亮了。因王熙凤来的急,身上不过穿了件丁香色大袖长藕色襟褃子,三四月的天气,清早的风吹来还是有些发冷,叫风一吹身上就有些冷,脚下就站住了,正要叫平儿回去取件披风来,便是此时,肩上一重,身上就是一暖。王熙凤低了头一瞧,身上就多了件石青色赭石色里的湖绸披风,回头看去,却是贾琏站着,一双桃花眼含笑微微,笑道:“我看着奶奶得了消息,急赤慌忙的出来,就知道穿少了。”王熙凤看着贾琏,一时也不知道心上是什么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阿幂和池上青青草童鞋的观点是一样的。贾环不应该是卖巧姐的元凶之一,论辈分,他是巧姐的堂叔。而贾芸,脂砚斋的点评上透露过,他和小红结为夫妻,在荣宁两府被抄时,也尽力营救了。李纨,根据判词: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曹公应该是带有批评性的说了她不肯积阴骘,而纵观红楼梦全文,唯一需要李纨积阴骘的地方也就是巧姐被卖的时候啊。阿凤自问没有错待过李纨,看着一个来打过两次秋风的刘姥姥都肯伸手搭救,作为堂兄堂伯母可以算见死不救的行为,依照阿凤的脾性怎么可能不恨。至于王夫人,应该是王熙凤最恨的人了吧。

枉费心

王熙凤从王夫人房里出来时身上穿的少了,觉着有些冷,正想叫平儿回去给她拿衣裳,不想贾琏竟是给她送了披风来。瞧着肩上的披风,王熙凤心上一时也不辩滋味。她恨着王夫人,赵姨娘,王仁并李纨母子,只是对贾琏,却是滋味难言,若是说着恨,那自也是恨的,偷娶尤二姐,背地里又许她等自己死了就扶正她,而后又不顾十多年夫妇,竟是将她休了,全然不顾她无处投奔,巧姐日后身份尴尬。只是细想起来,自己也有许多不是,起先贾琏也曾温柔体贴的,若不是自己总是说什么“把我和太太的嫁妆拿出来比一比,哪一点配不上你们贾家”;又说什么“把我们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了”这样夸富炫贵的话,又何至于夫妇渐渐离心。如今看着贾琏比从前自己刚嫁时还要仔细些,却都是自己这些个日子虚情假意,虚与委蛇得来的,王熙凤真是想笑一笑,眼中却落下泪来。

贾琏见着王熙凤落泪,倒是有些吃惊,抽了帕子来替她擦泪,又道:“好好儿的,奶奶哭什么。”王熙凤接过贾琏手上的帕子,脸上一笑道:“我见着二爷替我送衣裳,不由就想起珠大嫂子了,她比我也大不了几岁,眼瞅着就要一世孤清了。虽有个孩子,再没个人知疼着热的,不觉就有些心酸。”贾琏听着王熙凤这样说,也就安慰道:“这也是她命里注定,好在还有兰儿,待得兰儿大了,好好孝顺她也就是了。天色还早,想来老祖宗还没起呢,你倒好回房歇一歇。”王熙凤就道:“老祖宗那里也知道太太病了,总要回过一声好叫老祖宗放心的。二爷要是有事,请自便罢。” 贾琏笑道:“我也同你一起去,正好给老祖宗请个安。”说了就同王熙凤两个肩并着肩的的走,后头跟着王熙凤的丫鬟平儿丰儿并贾琏的小厮兴儿,一路就朝着贾母的上房走去。

贾母本就是上了些年纪的人,半夜里燕丝来说王夫人病势转沉,就给惊动了,待得听得贾政也知道了,太医也请了,这才放心。只是到底是老年人,就走了困,再也不能睡,看着天色尚早,也就在床上躺着养神,闭着眼儿想这些日子来的事,又想着王氏即病了,宝玉只交给奶妈子同丫鬟照应,未免就不能放心,索性命人把自己屋子的套间暖阁收拾出来,要自己带着宝玉。丫鬟媳妇们也就忙碌起来,贾母只卧在床上指点,待得诸事毕备,天也蒙蒙亮了,便只等着天色大亮就去把宝玉接了来.

王熙凤同贾琏便是此时到的,贾母的丫鬟们见是琏二爷同琏二奶奶两个,因贾琏到底是长房嫡孙,身份贵重,都不敢大意,笑着上来问安,王熙凤本待开言,先把贾琏瞅了一眼,却见贾琏仿佛要说话的模样,就悄悄向后撤了一步,由得贾琏发问:“老祖宗醒了没有?”头前那个尖尖脸儿叫做金铃的就笑道:“老太太醒了,只是还未起床,二爷要是想给老太太请安,可得等一会子呢。”贾琏就笑道:“我做孙儿的给老祖宗请安,等等也是要的。”金铃就叫了两个小丫鬟搬了锦凳来,请贾琏同王熙凤坐了,自己进去回禀贾母。

贾母听得王熙凤来了,也知道她是在王夫人那里伺候了一夜,就道:“罢了,可怜见儿的孩子,这才多大,在她太太跟前伺候了一夜还要到我这里立规矩,我也不忍的。你去告诉你们琏二奶奶,叫她回去歇了,有孝心也不在这一时上,年纪轻轻熬坏了身子,就是一世受累了。”金铃听着,满口答应,转身出来告诉了贾琏同王熙凤。贾琏听了先谢了金铃,又向王熙凤笑道:“我倒不知道奶奶哪来的能耐,哄得老祖宗这样疼你。”说着自己立起身来,舒了舒腰身道:“我还要往衙门里去,奶奶请自己回去歇着。”

王熙凤却道:“老祖宗疼我,我原该听着老祖宗的话回去歇着的。只是我往日都给太太请了安,再一同来给老祖宗请安的,今儿要不去,怕太太那里等我。请金铃姐姐进去替我向老祖宗回一声,我去给太太请了安,陪同太太过府了,我再回去歇息。”金铃就把王熙凤的话同贾母说了,贾母听得王熙凤这番话,倒是点了点头,赞道:“我素日就说她的个好的,果然不错。即这样,你去同你二奶奶说,她这样纯孝,我很是喜欢。”金铃答应了,出来同王熙凤说了。王熙凤谢过贾母,就携了平儿等几个丫鬟,出了垂花门,上了翠幄清油,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就到了贾赦同邢夫人的住处。

邢夫人那里正久等王熙凤不至,就有些恼意,后来见了她来,身上衣衫单薄,脸儿黄黄的,更没装束,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哑,念着她往日勤谨,倒不好再说她,便道:“我儿,你如何这个模样。”王熙凤就把王夫人如何病了,她的丫鬟如何来找自己,自己过去伺候等话说了。邢夫人听着,心上就有些不悦,半沉着脸道:“到底是姑侄俩,你孝顺她也是应该的。”

王熙凤深知自己便是不说去王夫人那里侍疾,荣国府里人多口杂的,总会传在邢夫人这里,到时反为不美,更有自己若是不来这里请安,自己回去睡了,叫邢夫人知道了,必生芥蒂,自己从前做的那些功夫,就都白费了,不如自己都说了,凭着自己口舌,不怕哄不过来。果然见邢夫人说话的声口就同往日不同。王熙凤的口齿,伶俐之处,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对着邢夫人这样秉性愚强,又偏听偏信的,早有了主意,见邢夫人这样说,忙道:“太太说的是。别说二太太是我姑母,便不是我姑母,我们在一处住着,我做侄儿媳妇的知道婶娘病了,不过去伺候,知道的,是我年纪小,不大懂规矩,不知道的,只怕有损太太清名。所以过去伺候着二太太说了回话,看着二太太吃了药也就出来了。”

邢夫人听得王熙凤这番辩解,就有些心动,她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在,这王善保家的也拿过王熙凤的好处,看着这样,自是要替王熙凤说话,过来赔笑道:“太太,二奶奶这话很是呢。太太不想别的,只想着奶奶一夜未睡还赶着来给太太请安,就知道二奶奶对太太的孝心了。”邢夫人本就有些心动,听了王善保的这番话,疑心顿去,也就笑道:“你这样懂事,我喜欢还来不及,快起来,到我身边坐了。我正有事同你说,说完了,我也要给老太太请安去。”说了,又叫房里丫鬟都出去,只留着王善保家的一个。

王熙凤答应了,就从地上站起身来,走在在邢夫人身边坐了,邢夫人拉了她的手就把养迎春的意思同她说了,王熙凤虽不知道邢夫人如何一夜间就拿定了主意,脸上也堆着笑道:“太太素来就是个有见识的,又是个慈母,我就替姐儿谢谢太太抬举了。”说着还真福了福。邢夫人看着王熙凤这样,脸上也就一笑道:“我的儿,有句话你同我去替孔氏说明白了,迎春丫头不过是养在我身前,她还是迎春亲娘。我虽没生儿育女,也做过人儿女的,知道母女连心,宁可这一世都没了儿女,也不忍心分割她们母女的。只是,我话也说在前头,我既替她照看了那孩子,她无事就不要来见了,也免得迎春哭闹。孔氏若是肯答应,那待我回过老爷就把迎春接过来,若是她不肯答应,我也不能强人所难,”

王熙凤因从前贾府被炒自己病死之后,巧姐叫王仁偷卖了,因守节而幸免的李纨全然不念骨肉情分,不肯相救,若不是刘姥姥伸手,好好的一个女孩儿险些就沦落在平康。这回再见着迎春不免有物伤其类之叹,就想着搭救迎春一回,也算是替着自己同巧姐积些福气。又想着,迎春若是能养在邢夫人名下,便算是嫡女了,侯门嫡女,再怎不至于再嫁与孙绍组那样的人,即便荣宁两府依旧不能幸免,我也算做了件好事。所以才在邢夫人跟前开了口,哄着邢夫人认下迎春,不想邢夫人竟只是养在身前,而不是养在名下。身前和名下这两字之差,依旧是庶女嫡女之别,到日后,依旧不知道前程如何,就有些心凉,只是不好再邢夫人跟前露出影子来,脸上也是一笑道:“太太恩典,若是那孔姨娘识抬举,就该来给太太谢恩的。”

邢夫人道:“这事儿也不急在一时,总要等我问过老爷了。你再去同孔氏说。”王熙凤也只能答应,邢夫人见事说了,又看时辰不早,也就携了王熙凤出门,为着显示亲热,也不另外套车,就坐了王熙凤来时的那辆车,摇摇晃晃就到了荣国府。王熙凤方说了已给老祖宗请过安了,想要回房歇息,邢夫人倒也安慰几句,自去见贾母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王熙凤也不是忽然圣母了,只是忽然有物伤其类的感觉,所以想如果能救就救一下。

语带刺

邢夫人到得贾母房前,就有丫鬟通报进去,又给邢夫人打起门帘子。邢夫人脸上带笑道:“老太太做什么呢?”一眼望去,就见贾母膝盖上趴着一个三四岁年纪的男孩儿,扯着衣襟上的碧玺手串做耍,那孩儿生得粉妆玉琢,眉目清楚,满头胎发在头顶心归结成一个小辫儿,下头用青丝线系着,又用金八宝坠脚,一身的绮罗,项上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不是那个衔着宝玉落草的宝玉是谁。

却说贾氏一族到贾珍贾珠贾琏这一辈儿,都是以玉字为旁,偏巧宝玉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头还有许多字迹,贾母便以为此子来历非常,所以小名儿索性就叫了宝玉。贾母待着宝玉可谓爱若珍宝,时常带在身边,便是身为长房嫡孙的贾琏也都靠后,何况他人。邢夫人虽不是贾琏亲母,却也是荣国府长房的正房太太,见这贾母这样偏心二房,口中不敢说,心里却也是不怎么服气的,这回见着宝玉,脸上的笑容就微微淡了些。

宝玉倒还是个懂事的孩子,见邢夫人来了,也不用人说,忙从贾母怀里下来,垂手立在脚踏边,待得邢夫人给贾母请过安了,也过来给邢夫人请了安。邢夫人就笑道:“宝玉又长得高了。”贾母就笑道:“可不是长得高了。”又故意道:“都要进书房了,还整天爱猴在人身上。”邢夫人就道:“宝玉可还小呢,身子又不大健旺的,如何就要叫他进书房去?可别拘着他,没的伤了神。”说着,手上还摸了摸宝玉的脸蛋儿,又理了理宝玉身上项圈下的璎珞。

贾母就叹息道:“我也是这样说过,奈何他父亲拿着他自己小时候来说,你大侄女也几番托人带信回来,说是要好好教养宝玉,不能溺爱。他父母执意,我也总无话好说。只得由着他们。只是若是我的宝玉有个什么,必不能与他们干休。”邢夫人就道:“说起弟妹,我听着凤丫头说,弟妹昨儿夜里病势重了,又请了太医,如今怎么样了?”贾母就道:“你这个弟妹,平日里孝顺我,又要操心这一大家子的事,也是受累了把底子也亏倒了,这一回珠儿没了,她是当娘的,能不伤心?所以病势反复也是有的。”

邢夫人在贾母跟前素来不大得意,听着贾母说王夫人累着的话,又想,这荣国府里的事务,她一个二房的来当家,如今还来说什么累着了,真是叫人好笑,所以听着贾母这些话,就是想说些劝解同情的话,一时也开不出口来,想了一想,才道:“我也想不明白,原本我想着珠儿都得了儿子,转眼又要考秋闱的了,正是得意的时候,就是得了病,到底年轻,总能好的,不想这兰儿才多大,他竟就没了。”说了,就轻轻叹息了一句。

这话儿里的意思暗指着贾兰克父,以邢夫人的性子原本也不能说得来的,也是王熙凤在她跟前有意无意说过两回。王熙凤说的自然是,珠大哥可惜了的,这么年轻就是秀才,又一举得男,到了今年秋闱再中个举,岂不是叫人艳羡,没想到竟是病死了,真是造化弄人,只可怜兰儿出生就没了爹。

这话听在邢夫人耳中,虽贾珠虽也叫她一声大娘,无奈相较于同王夫人长久以来的心病,自然是心病更重些,是以王熙凤这些话听在邢夫人耳中自然就成了:贾珠福气不够,贾兰克父。邢夫人嘴上虽未曾说着甚,到底深以为然。如今听得贾母提起王夫人一直以来辛苦,她心里的酸气便压不住,便想起王熙凤从前说的话来,就把在一样的意思在贾母跟前透了。她为着在贾母跟前显示自己也是有见识的,倒是没提着王熙凤的名头。

贾母是何等人,怎么不明白邢夫人话里意思,到底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自然迷信些,又叫邢夫人这番话一说,不免就把暗藏的想头勾了起来,想着自李纨怀上贾兰,贾珠的身子就不大好,贾兰出世没几个月,贾珠竟可以算得暴亡,贾母心上怎么能不疑,只是这话从邢夫人口上说来,正是大大的不宜,就道:“你也是个诰命,这话也是你能胡乱说的得?好在是我跟前,叫你弟妹听了去,岂不要多想,你们妯娌之间日后如何相见?这样的话,再不许提!”邢夫人听着贾母话中并无深责之意,也自得意,脸上不禁现出一丝笑来,满口答应。又陪着贾母说了些话,这才告退,到得外头,原是要回去的,忽又站住脚,自语道:“弟妹既病着,我也该去瞧瞧。”说着话,脚下就往王夫人所住的荣国府正内室走了去。

走过一座东西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便是荣国府正内房,荣禧堂。邢夫人方到,王夫人房里的丫鬟们就看见了,都迎过来,口上叫着大太太,就往里引,又有人去报王夫人知道。

进入堂屋,抬头迎面先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多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錾金彝,一边是玻璃盆。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圈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金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是:“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邢夫人看在眼中,手上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暗自埋怨贾母偏私,明皇堂正的嫡长子不叫在这正房里住,却迁到花园里隔断出来的小院子里去,倒叫个次子住在这里,体统礼法二词也不顾了。她心上正是又酸又妒之时,王夫人那里也得了信,虽不耐烦见她,奈何人已经到了,只得叫碧草出来接人。

碧草出来见邢夫人立在堂屋里,忙堆着笑脸过来笑道:“大太太万福,我们太太说,劳动大太太来看我们太太了,她身上有病,起不来,只好劳动大太太这边请了。”说着就引了邢夫人到了东南三间小正房内,又引至王夫人卧房,就把半边锦帐用铜钩勾了起来,向着床上的王夫人道:“太太,大太太来了。”就把王夫人扶了起来,取了锁子锦的靠背和一个引枕来塞在王夫人身后,让王夫人靠实了,又把锦被掖好了,这才退在一边。

王夫人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心上很不耐烦见人,无奈邢夫人已然来了,只能命请,又看她进来了,脸上只得挤出一丝笑容来道:“劳动嫂子了。”又向着碧草燕丝等人道:“好没规矩,如何不请大太太坐。”邢夫人就道:“很不必,我们妯娌俩还客气这些吗?倒成了外人了。”说着亲亲热热地就在王夫人身边坐了,拉着王夫人的手,仔细端详了回王夫人才说:“我的妹妹,你如何就病成这样。瞧瞧你这瘦的,眼睛都凹进去了。从前那样乌压压的好头发,这才几天,这都见了白发了,便是珠儿没了,你总还有元春同宝玉两个呢,总要你操心的。你要是再不保重,别说二老爷和我们,就是老太太心上也过不去啊。”

王夫人拉着邢夫人的手强笑道:“嫂子这话我也知道,不是我不肯保重,只是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病了,太医也是唬人的,开的药吃下去总不见效验,不能在老太太跟前尽孝,我这心上也急。”邢夫人听着这话,脸上就是一笑道:“这有什么好急的,难不成老太太跟前少了你,再无人孝顺的?这也太看轻我了。”王夫人听了邢夫人话里带刺,也不好计较,脸上也是挤出一丝笑容来,道:“嫂子孝顺,这府里谁不知道呢,原是我说的冒撞了,嫂子可别往心里去。”

邢夫人口上和王夫人说着话,眼睛往四下里一瞧,果然不见李纨并赵姨娘,周姨娘人影,她是知道王夫人怨恨李纨,又不耐烦见赵姨娘周姨娘的,只做不知道,故意道:“怎么你们太太病成这样,赵姨娘周姨娘两个都不在跟前伺候?这眼睛里也太没主子了!我家老爷那些姬妾们个个不懂事不守规矩,也不敢在我跟前这样放肆,说句得罪人的话,都是弟妹你平日太慈和了,这才纵得这些人不肯守本分!两个姨娘是家生子也就罢了,堂堂一个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姐,说是族中男女无人不读诗书,做人媳妇,倒连孝道也不懂了。虽她死了丈夫可怜,难道弟妹没了儿子就不伤心了。”

王夫人听着邢夫人这段明是为她张目,实则是暗贬她连房里人同媳妇都管束不了的话儿,她在病中,原是肝火旺,气得脸上通红,不由就咳嗽起来,碧草燕丝几个忙围过来伺候,给王夫人敲背殴打敲背,取了银唾盒来,让王夫人吐了两口痰,又扶着她胸口替她顺了气,王夫人回过气来,一把把碧草同燕丝推了开去,道:“没听着大太太的话吗?叫周氏赵氏两个进来!”又向着邢夫人道:“嫂子替我张目,我原不该驳嫂子的话,只是我病中肝火旺,不耐烦房里人多,就是两个人在我眼前就晃得我头晕,若是再多几个人,我就更受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搜了下贾赦,不知道是谁编的百度百科,竟然说贾赦是庶长子,这个太荒唐了吧。照着唐律,大明律,大清律,爵位都是只有嫡子才能继承,就是嫡子死了还有嫡孙,得嫡子嫡孙全死绝了,而嫡妻又年过五十不可能再生,才能立庶子为继承人的。

30分骨肉

邢夫人因嫉恨贾政同王夫人在贾母跟前得意,故此借着来探王夫人病之时,说话就有些不阴不阳,只说王夫人不会教导媳妇同姨娘。别的还好说,王夫人独听不得她不会教媳妇的话。贾珠之死,王夫人总是怨在李纨身上,只怪着李纨图个贤妻名声,不知道规劝着贾珠保养身体,奈何是有门风的人家,不能舀着媳妇挫折,怕坏了名声,更怕贾母不喜欢,只得强忍。这回听着邢夫人提起,格外有恨,一口气不顺,不由就咳嗽起来,待得咳完了,只不能咽下这口气,想了想,先是刺着贾赦姬妾众多,而后又道:“我也是个无福的,白白生了两儿一女,女儿进宫做女史去了,等闲不能见面,珠儿更是夭亡,若不是还有宝玉在,我也算是白来了这世上一遭儿。”邢夫人在听着王夫人暗讽贾赦姬妾众多时,已然有些坐不住,再听得王夫人说她无儿无女,白来了这世上一遭,脸上的笑就僵着了,

王夫人看着邢夫人有些笑不出的模样,心上气才略平,就道:“嫂子来看我原是好意,只是太医吩咐了,只叫我要多歇着,不能留嫂子多说话了。嫂子若还念着妯娌的情分,多来瞧瞧我,同我说说话,也不枉嫂子素日疼我了。”

邢夫人早是如坐针毡,便是王夫人不下逐客令也是要走的,听了王夫人这话,强笑着立了起来,道:“即这样,你好生歇着,我得空再来瞧你。”王夫人假意要送,邢夫人就把她按着了,道:“你也太外道了,这样起身,若是着了风寒,可是给我加罪呢。”说了,不待王夫人再说,自己转身就走。

一路出来,想着王夫人方才刺她的话,恨得暗自咬牙,原待要往王熙凤房里去的,已走到路边了,倒是又站下了,想着王熙凤是老太太叫她歇下的,自己这样过去,虽谅王熙凤也不能说什么,只是传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怕是要以为我眼里没她,只得强忍,转身出来。走在垂花门前,就有小厮们拉过车来,王善保家的同春柳夏桃几个就服侍她上了车,小厮们就把车子抬了起来,就往家去了。

才进了门,贾赦姬妾们听得那些太太回来了,都过来相接,一声声的叫着太太,又簇拥着邢夫人进了内室,争着服侍着邢夫人更衣,净面,邢夫人受了些众姬妾的奉承,心上气才略平,有见迎春的生母孔氏也在,忽然心上就是一动,暗道:老太太喜欢珠儿同宝玉,还不是他们都养在跟前。王氏也不过就是有了这几个得老太太意的儿女,才叫老太太喜欢的。如今虽贾珠死了,元春入宫去了,可还有宝玉同赵姨娘生的探春,环儿在呢。如今宝玉已然养在了老太太身前,老太太又喜欢女孩子,探春早晚也要叫老太太要了去,岂不是又叫王氏得意。我们家有个迎春,一般都是孙女,相貌上不差什么,连出身高低也一样。若是迎春也养在老太太身前,都说见面三分情,老太太便是看着迎春份上,也能多念着我同老爷些,岂不是便宜。

想在这里,邢夫人脸上就有些活动,看了看房里贾赦那些姬妾,就道:“我有些乏了,想要歇一会,你们都下去罢,孔氏且站了,我有几句话问你。”孔氏听得邢夫人叫她留下,只以为邢夫人要同她商议收养迎春的事,心上又喜又悲,喜的是,自此迎春从庶出而变嫡出,身份自是不同,便是日后许人,自然能好的里挑;悲的是迎春以后再不是她的女儿,依着邢夫人的性子,怕是她们母女见一面都难。

孔氏心中百味陈杂,又看邢夫人不说话,她也就不敢开口,只是垂目站着。邢夫人慢慢喝了几口茶才道:“我们老太太是个喜欢女孩子的,姑奶奶叫老太太教导得秀外慧中,胸中藏的诗书,多少男人也比不上。大姑娘也是老太太教养的,虽及不上姑奶奶出色,也一样是千伶百俐的。姐儿是老爷的女儿,也算是长房长女了,可不说和姑奶奶,大姑娘比了,便是二老爷跟前的探春都比不过,走出来说话做事都畏畏缩缩的,全不是我们家孩子的体统!这个模样日后人不会说着你姨娘怎样,定是叫人说我这个做嫡母的不会教养孩子!我的委屈可说给谁知道呢!”孔氏听着邢夫人这些说她不会教孩子的话,心中委屈,只以为是邢夫人要以此为籍口将迎春带走,不敢辩驳,跪在邢夫人跟前道:“太太教训的是,原是我不会教导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