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蹙眉良久,一支青玉凤钗垂下的玉流苏停在她耳畔纹丝不动。良久,太后的身体微微一震,恍然含笑道: “这个如懿……哀家是小瞧她了。福珈,按娴贵妃所言,去叮嘱玫嫔与舒嫔,还有朝中几位老臣。快去!快去!”

玫嫔和舒嫔是太后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如何不落力劝谏。果然,两日后皇帝下了口谕,要如懿与绿筠前往先行劝说,要和敬公主接受下嫁博尔济吉特部之议。

彼时绿筠尚未过来,蕊姬伴着如懿闲坐,听闻此事,便冷笑道:“和敬公主是皇后所生,皇后一定常常在公主跟前怨及娘娘和咱们这些人,所以公主才会常常口出狂言,少不得还在皇上面前有不少不中听的话。我倒在想,皇后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不在跟前了,她是怎样的心情!”

如懿轻笑道:“皇后要心疼也是有的,这些日子她日日陪着皇上,夫妻见面的情分,或许本宫与纯贵妃才劝好公主愿意下嫁,她三言两语便能挑回去了。”

蕊姬神秘地摇摇头: “娴贵妃还不知道么,皇后怕是顾不过来了呢。这些日子您看着她气色极好,内里却虚到了极处,每日里悄悄拿药吊着,所以都不敢留皇上在自己宫里呢。”

如懿眉心一动,只是含笑: “还是妹妹聪慧仔细。”说罢,便有小太监通传,说绿筠已然到了门口,邀了她同往公主住处去,蕊姬便也告退不提。

如懿与绿筠结伴到了和敬公主所住殿阁,和敬正坐在窗下看一本长孙皇后所写的《女则》。见了她二人来,也不过抬了抬眼皮,淡淡吩咐宫女:“上茶。”

如懿与绿筠对视一眼,见她如此倨傲,索性开门见山道:“皇上已经想好了,和敬公主尚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辅国公色布腾巴勒珠尔,婚期就在明年三月。草长莺飞,春和景明,果然是公主出嫁的好日子。”

大约这些日子总有些风言风语落进她耳朵里,和敬并无丝毫惊动之意,只端然坐着,捧了一卷书道: “我不嫁。”

如懿微笑不语,绿筠笑吟吟道: “公主还不知吧?这位额驸的来头可不小,他是科尔沁扎亲王满珠习礼的玄孙,满珠习礼是孝庄文太后的四哥,说来爱新觉罗家与科尔沁博尔济吉特部的联姻,当其源远流长。到底也是皇上心疼公主是嫡女,所以舍不得嫁给别人,还是给了最尊贵最至亲的王爷。”

和敬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虽然博尔济吉特氏出了好几位皇后、太后,可我大清日渐兴盛,蒙古草原依旧是荒蛮落后之辈,我怎能再嫁去边远之地,与牛羊牲畜为伍?”

绿筠与如懿对视一眼,知是谈不下去了。绿筠还不死心,试探着问:“那公主是真不愿意了?”

和敬脸色微微一冷,将手中书卷放下。她原本就是眉目端庄,不怒自威的女子,此刻含气,越发显得神色冷肃。和敬冷冷扫视二人一眼,神色倨傲:“纯贵妃也好,娴贵妃也好,都不过是皇阿玛的妾室,奉洒扫殷勤之事。我是中宫嫡出,婚嫁大事怎是你们二人可以向我冒昧提及?即便真是要嫁,也该由皇祖母和皇阿玛、皇额娘来向我说才是。再说了,纯贵妃要觉得远嫁甚好,何不让你自己的和嘉公主出嫁?”。

绿筠听得这些话,不觉面红耳赤,分辩道: “璟妍才两岁多,如何出嫁……”

如懿保持着不卑不亢的笑意:“公主所言极是。本宫与纯贵妃不是公主生母,此事本不该由我二人开口。但公主口口声声自称为中宫嫡出,岂不知皇后病弱,无暇顾及公主,而皇太后年事己高。皇上自认为男子,所以将这推心置腹之事交给本宫与纯贵妃。”

绿筠缓了尴尬,微笑道:“是呢。这门婚事,皇上也是看重公主的缘故啊。”

和敬眼角飞起,瞟一眼绿筠,语含讥诮: “纯贵妃果然是过来人,满眼的门楣与血统,真真是庶妃的小家子气。我却不是这样只掂量身世的卑贱之人。”

绿筠虽然性子随和,但被她这样讥刺,登时面上挂不住,只别过脸不再说话。

气氛一时凝住,如懿只作不觉,微微笑道: “公主乃皇后亲生,自然胸怀天下,何必把嫡庶你我分得如此清楚。要让无知小人传出去,还以为公主不把庶出的弟妹放在眼中,难免让皇上觉得公主心胸狭窄,好好的疑心了公主了呢。”

和敬无从反驳,深深吸一口气,昂首道:“我是皇后亲生,怎可远嫁蒙古这种不毛之地?”

“蒙古是不毛之地?”如懿宛转瞥她一眼,轻声嗤笑,“公主如此轻蔑蒙古,岂不知皇上有多么重视公主口中的不毛之地。满蒙联姻是先祖传下来的规矩,蒙古铁骑向来就是大清安顿四方的后援劲旅。”如懿凝视和敬公主,神色平静如无风无澜的湖面, “你是公主又如何?是皇后亲生又如何?皇后身为天下之母,也要受皇上约束,受宫规约束,受天下悠悠之口约束。你是公主,享天下之养,自然要为天下倾尽毕生之力。古来公主和亲之事数不胜数,能将一身静胡尘时,多少女子都甘愿舍身,何况只是让公主遵从满蒙姻亲的旧俗呢?”

从未有过的惊恐之色从和敬一贯冷傲的眉梢眼角慢慢渗出,仿佛如冰裂前肆意弥漫的裂痕,终于承受不住那样的重压,碎成满地晶亮的渣滓。不过片刻,和敬凄惶不已,恰如她高高耸起在玉白脖颈边的水绿盘银线立领一般,泛着细碎粼粼的冷色。她不复方才的高傲,只是强撑着道:“父母在,不远游。

皇额娘抱病,永琮夭折,这个时候,璟瑟身为长女,理应承欢膝下,洒扫侍奉,以全孝道。”

绿筠笑意温婉,却含了几分犀利:“洒扫侍奉,不是我们这些身为皇上妾室的卑贱之人该做的吗?怎敢劳烦公主干金贵体。”

和敬闻言变色,连连冷笑: “我就知道,你们多嫌了我!眼看皇额娘病重,就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皇后之位,趁早要先把我赶了出去,你们才安心。”

如懿端然起身,沉静道:“皇后病重?皇后不是好好的嘛!公主岂能为了婚姻之事,空口白舌诅咒生母?而且这婚事,不是为了我们安心,是为了皇后。”

和敬愣了一愣:“怎么会是皇额娘,她怎么舍得我这个唯一的女儿……”

“她舍得!”如懿横了和敬一眼,口气温和而断然,“因为七阿哥早夭,皇后能依靠的,只有公主您一个了。皇后娘娘已经没了儿子,要让中宫之位稳若泰山,必须要有蒙古这个强有力的后盾作为支援,而公主你嫁往蒙古,才是联合蒙古最好的保障。”

绿筠大惊失色,立时不安:“娴贵妃,你和公主说这些做什么?公主她……”

“公主她不懂!公主养在深宫无忧无虑,不知父母苦心,所以本宫要说给公主听。”如懿锐利目光逼向公主, “公主不愿意远嫁,自然有公主的道理。

然公主可听过这四个字,叫作‘无从选择’?”

和敬茫然:“无从选择?”

“是。无从选择。”如懿朗然道,“皇后身为中宫,无从选择她母仪天下应该背负的责任;皇上执掌天下,无从选择安邦定国的职责;公主天之骄女,更不应该只享受俸禄供养,而忘记了自己身为公主无从选择的人生。住这个皇宫里,卑微如奴才,高贵如您,一辈子都只有四个字:无从选择。”

和敬倒退两步,瘫倒在紫檀椅上,再说不出话来。

如懿的话并没有说错。当和敬公主泪眼婆娑赶到皇后宫中跪求的时候.皇后亦只能抱着女儿垂泪道:“孩子,皇额娘实实已经是不能了。你皇阿玛既然让娴贵妃和纯贵妃去劝你,那便等于告诉你,他的决心只差一道圣旨颁布天下了。”

和敬公主无力地伏在皇后膝上,又是震惊又是害怕,含了一丝祈望之色,垂泪不已:“皇阿玛是有儿臣和璟妍两个女儿,璟妍固然才两岁,又是庶出,身份不配,可皇阿玛还有柔淑长公主这个妹妹,柔淑长公主还比女儿大了两岁,为什么皇阿玛不选柔淑长公主,偏要选女儿呢?”

皇后穿着湖水色绣春兰秋菊缠金线的云锦丝袍,那云锦质地极为柔软,沾上和敬的泪水,倏然便洇灭不见。皇后头上松松地抓着一把翡翠嵌珊瑚米珠飞凤钿子。因是东巡在外,她也格外讲究气度风仪,一应打扮比在宫内时精心许多,便是昂贵的珠饰,偶尔也肯佩戴。如今她妆饰华贵,点染匀称的面宠也因爱女即将远嫁而染上了伤心泪痕;“你皇阿玛要是有办法,也不会想到是你。

满蒙联姻是旧俗,尤其是博尔济吉特部。你皇阿玛原也想着是把柔淑长公主嫁过去,但若真这么做,无疑是加强了太后与蒙古各部的联系。”

和敬抬起朦胧的泪眼,无奈道: “皇额娘的意思是,就是因为太后的端淑长公主嫁去了蒙古,所以柔淑长公主不能再嫁?”

皇后的脸上尽是不舍之意,沉吟片刻,强自维持着冷静道: “是。博尔济,吉特部是大清最最重要的姻亲,是大清北方安定的保障。所以要嫁,只能是自己最亲的人。”皇后见身边无人,低沉了声音道,“而且,就因为皇额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所以宁可你远嫁,也要嫁得尊贵,嫁得体面。”

和敬再顾不得仪态,苦苦哀求道:“可蒙古那么远,女儿即使想回来省亲,山高水长,又能多久回来一次?皇额娘只有女儿了,要是女儿不在身边,谁与皇额娘彼此扶持呢?”

皇后疲倦而黯淡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紧紧握住和敬的手:“你嫁去蒙古联姻,便是对皇额娘最大的扶持。皇额娘的伯父马齐是两朝重臣,可自从伯父去世,富察氏的声望虽在,但内里实在不比从前了。对皇额娘也好,对富察氏也好,我们都太需要一个强大的后盾来保证现在的地位永无动摇。所以你皇阿玛一说,皇额娘就知道,这是个最好的机会,这样的机会,绝不能给了太后的女儿,必须是在咱们手中。”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决绝而坚定的冷光,那种冷,带了某些无可回旋的余地,她压住了胸腔中的酸涩,静静道,“所以在你来之前,皇额娘看你皇阿玛有所犹豫的时候,皇额娘已经默许,默许是你远嫁蒙古,也只能是你远嫁蒙古。”

和敬从未见过皇后以这样感触而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自己说话,她便是满心不情愿,也知事情再无一点指望。她半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哽咽得发不出半点声音。从闪烁的泪花里望出去,皇后的面庞显得熟悉而又格外渺远的陌生。和敬心头大恸,哭得花容失色: “原来娴贵妃说的都是真的。她说皇额娘您绝不会反对,这是真的!”

皇后悄然拭去腮边斑斑泪痕,闻言微微惊讶:“娴贵妃当真这样说?”

和敬并不回答,只是痛哭不已: “皇额娘,您真的舍得?真的愿意?”

皇后严妆的面庞一分分退却了血色,苍白的容色如同窗外纷飞的柳絮,点点飞白如冰寒碎雪: “孩子,原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皇额娘从一出生,就知道自己这个人这条命都是属于富察氏的,皇额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富察氏的荣华显赫。而你一出生,从你获得的荣耀开始,一切都是属于大清的。这一点上,你和额娘没有两样。所以,你是大清的公主,这是你最好的归宿。”

和敬终于在母亲平淡而哀伤的语气里明白了自己不可回转的前途,只得俯下身三拜告别,哀哀道: “既然皇额娘与皇阿玛决心已定,女儿也不能说什么了。

女儿既然存定了孝心,也是大清与皇额娘母家的期望,那么女儿顺从就是。”

和敬吃力地站起身子,任由眼中的泪水和着唇边淡薄削尖的笑意一同凝住,恍惚失神地一步步摇晃着走出了皇后宫中。

第十八章 母心

皇后看着女儿步出,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似的,一下子瘫坐在了紫檀雕花椅上,任由泪水蔓延肆意。素心正端了药走进,见皇后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面如金纸,不觉慌了手脚,忙搁下药盏替皇后抚胸按背。好一顿推揉,皇后才缓过了气息。素心见皇后好些,忙不迭递上药盏,含泪劝道: “皇后娘娘自然也是舍不得公主,其实何不把话都敞亮了说给公主知道呢?这话吐一半含一半,娘娘难受,公主也不能明白您的苦心。”

皇后就着素心的手把一盏药慢慢喝完了,才支起半分力气道:“本宫何曾不想告诉璟瑟,可她到底还小,有些话听不得的,一听只怕更不肯嫁了。”皇后看一眼素心,神色惨然, “这些日子你跟在本宫身边,难道你不知道本宫的身子到底是什么样子么?”

素心一怔,眼底蓄了半日的泪就涌了出来,她自知哭泣不吉,忙擦了泪面笑道:“皇后娘娘福绥绵长,一定会好起来的。”

皇后盯着她看了须臾,不禁苦笑,抚着胸口虚弱道:“你不必哄本宫了,本宫自己知道,要不是齐太医用这么重的药一直吊着,本宫怕是连走出宫门的力气都没有。哪天本宫要是不在了,璟瑟孤零零的,她又是那么高傲的性子,哪怕要嫁人,岂不是也要受那些人的暗亏,落不到一个好人家去。还不如趁着本宫还有一口气,替她安排了好归宿,也卖了太后一个人情,日后可以让太后看在本宫今日保全柔淑长公主的苦心上,可以稍稍善待本宫的女儿。”

素心见皇后连说这几句话都气短力虚,仍是这般殚精竭虑,忍不住落泪道: “皇后娘娘平时嘴上总说最疼两位阿哥,未曾好好待公主,其实您心里不知道多疼公主呢。”

皇后满心凄楚,怆然道: “璟瑟虽然只是个女儿,但到底是本宫怀胎十月所生。本宫不争气,保不住皇子,以后富察氏的基业和昌盛,一半是靠自己的功名,一半便是靠璟瑟了。说来也终究是本宫不好,素日里不曾对璟瑟好好用心,临了却不得不让她远嫁来保全富察氏的荣耀。”她越说越是伤心,气息急促如澎湃的海浪,她死死抓着素心的手,凄厉道,“素心,本宫的儿子保不住,女儿也要远嫁,这到底是不是本宫的报应,是不是本宫错了!可本宫做了这么多,只是防着该防的人,求本宫想求的事,并未曾杀人放火伤天害理,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皇后如掏心挖肺一般,一双眼突出如核,直直地瞪着素心。

素心听得“杀人放火”四字,脸色煞白如死,忙好声安慰道:“娘娘确不曾做过,您就别多思伤神了,赶紧歇一歇吧。”像是要压抑住此时难掩的心慌一般,素心的指尖一阵阵发凉,哪里扶得住皇后摇摇欲坠的身体,扬声向外喊道,“莲心!快进来!快进来扶娘娘!”

莲心本在门外候着,只顾侧耳听着殿中动静,死死攥紧了手指,任由指甲的尖锐戳进皮肉里,来抵挡皇后一声声追问里勾起的她往日不堪回首的记忆。

直到素心仓皇呼唤,她才强自定了心神,一如往日的谦卑恭谨,匆匆赶进。莲心正要帮着伸手扶住皇后,只见皇后气息微弱,身体陡地一仰,已然晕厥过去。素心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一壁和莲心扶着皇后躺下,一壁吩咐赵一泰去唤了太医来。

太后坐于别馆之内,拿着圣旨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眼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仿佛一朵金丝菊花,泼泼绽开无限欢喜欣慰。玫嫔跪在紫檀脚踏边,拿着象牙小槌为太后轻轻敲打小腿,脆生生笑道: “这道圣旨太后看了一个晚上了,还没够么?”

福珈上来添了茶,在旁笑道: “太后悬了多少年的心事,终于能够放下了。”

太后心满意足地喝了口茶:“多亏得玫嫔与舒嫔争气,这几日没少在皇帝跟前吹风。”她抿了抿唇角,“福珈,你往这茶里加了什么,怎么这样甜?”

福珈笑得合不拢嘴:“不就是寻常的白毫银针,哪里搁什么东西了?架不住太后心里甜,所以茶水入口都成了甜的。” , 。

玫嫔正了正鬓边的玫瑰攒珠花钗,笑道:“可不是呢?臣妾也从未见太后这般高兴过呢。”’,太后唇边的笑色如同她身上的湖青色金丝云鹤嵌珠袍一般闪耀: “先帝临终前,已经病得万事不能做主了。为保新帝登基后蒙古各部一切稳妥,哀家和敬公主下嫁蒙古之事已然成为定局。三月初七,皇帝下旨和敬公主晋封固伦和敬公主,次年三月尚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辅国公色布腾巴勒珠尔。同时,晋封太后幼女为固伦柔淑长公主,亦于次年三月尚理藩院侍郎宗正。

太后坐于别馆之内,拿着圣旨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眼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仿佛一朵金丝菊花,泼泼绽开无限欢喜欣慰。玫嫔跪在紫檀脚踏边,拿着象牙小槌为太后轻轻敲打小腿,脆生生笑道: “这道圣旨太后看了一个晚上了,还没够么?”

福珈上来添了茶,在旁笑道: “太后悬了多少年的心事,终于能够放下了。”

太后心满意足地喝了口茶:“多亏得玫嫔与舒嫔争气,这几日没少在皇帝跟前吹风。”她抿了抿唇角,“福珈,你往这茶里加了什么,怎么这样甜?”

福珈笑得合不拢嘴:“不就是寻常的白毫银针,哪里搁什么东西了?架不住太后心里甜,所以茶水入口都成了甜的。” , 。

玫嫔正了正鬓边的玫瑰攒珠花钗,笑道:“可不是呢?臣妾也从未见太后这般高兴过呢。”’,太后唇边的笑色如同她身上的湖青色金丝云鹤嵌珠袍一般闪耀: “先帝临终前,已经病得万事不能做主了。为保新帝登基后蒙古各部一切稳妥,哀家的端淑便远嫁军力最强的准噶尔部以求安定。如今哀家只剩下柔淑这一个女儿了,能嫁在自己跟前,当然是最好的了。”

福珈笑叹道: “理藩院的侍郎虽然不是什么要紧的官职,但到底也还体面,哪怕额驸是领个闲差,公主能在太后跟前常常尽孝,也是极好的。”

玫嫔抬起妩媚纤长的眼角,轻轻柔柔道: “娴贵妃……算是很尽心了。”

太后瞄了她一眼,舒然长叹: “也是。若不是她想到要以退为进,力陈柔淑下嫁蒙古的好处,皇帝未必会听得进去,才反其道而行。这件事,哀家念着娴贵妃的好处。自然了,皇后也是明白事理的。也亏得齐鲁来告诉哀家皇后病重,哀家才能劝得动皇后接受这门婚事。”

玫嫔冷冷一笑: “对皇后来说,是想公主有个婆家的靠山。其实她是最看不穿的,太后娘娘心如明镜,儿女在身边,比什么都要紧得多了。”

太后长叹一声,抚着手腕上的碧玉七宝琉璃镯道:“皇后毕竟还年轻啊。

许多事她还不懂得,只怕以后也来不及懂得了。她的病,皇帝心里有数么?”

玫嫔略略思忖道: “齐鲁虽是皇上身边的人,但一向最油滑老道,左右逢源。这次皇后的病虽然一直瞒得密不透风的,怕是皇上也隐约知道些,所以御驾才吩咐了,明日就要准备回銮。”

太后静了片刻,看着小几上的一缕香烟袅袅缥缈,微眯了眼道:“外面虽好,到底不如宫里舒坦。待了一辈子的地方,还是想着要早点回銮。对了,舒嫔原说要和你一起过来的,怎么这个时辰还没过来。”

福珈忙道:“方才舒嫔那儿来过人了,说是预备着侍寝,就不过来了。”

玫嫔嘴边的笑便化成一缕不屑:“侍寝还早呢,这个时候就说不过来了,也敷衍得很。”

太后微微一笑,对这些争风吃醋之事极为了然:“舒嫔跟在哀家身边的时候没有你长,自然不如你的孝心重。好了,时候不早,你也先回去吧。”

玫嫔这才起身告退。福珈看着她出去,低声道:“论起来,玫嫔待太后的孝心,可比舒嫔多呢。”

太后唇角的笑容逐渐淡了下来:“你也看出来了?”

福珈微微沉吟:“奴婢冷眼瞧着,舒嫔待皇上的心是比待太后您重多了,这样的人留在皇上身边,还这么得宠……”

太后笑着弹了弹指甲:“皇帝的风流才情,是招女人喜欢。舒嫔的心在皇帝身上也好,有几分真心才更能成事。皇帝自小不得父母亲情,在夫妻情分上也冷淡些,但他一颗心是知道冷暖的,所以舒嫔的好处他都看在心里,才格外相待些。你且看玫嫔的恩宠,到底是不如舒嫔了。”

福珈还是有些不放心:“那太后不怕……”

“怕?”太后不屑地嗤笑,“皇帝虽宠爱舒嫔,但他对舒嫔做了什么,真当哀家什么都不知道么?舒嫔的性子刚烈,若来日知道了发起疯来,指不定将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夜色阑珊。

济南的夜,无论怎样望,都是隐隐发蓝的黑,璀璨如钻的星辰,像是洒落了满天的明亮与繁灿。不像京城的夜,怎么望都是近在咫尺的墨黑色,好像随时都会压翻在天灵盖上。

皇后醒来时已是半夜,几名太医跪在素纱捻金线芭蕉屏风外候着,听得皇后醒来的动静,方敢进来请脉。皇后有些迷迷糊糊,睁开眼却见皇帝也在身边,慌忙含笑支撑着起身请安:“皇上万福,皇上怎么在这儿?”她极力掩饰着睡中憔悴支离的容颜,“素心,是什么时辰了?”

素心忙回禀道:“回皇后娘娘,是子时二刻了。”

皇帝忙按住她,柔声道:“别挣扎着起来了,闹得一头的虚汗。”说罢,他取过绢子替皇后擦拭着额头汗珠,“朕本来宣了舒嫔侍寝,但不知怎的,总念着你与璟瑟,想来想去觉得心里头不安,便过来看看你。谁知道你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口中念念有词。”皇帝的语气愈加温柔,“怎么了?可梦见了什么?”

皇后忙笑道:“难怪臣妾总觉得和谁在说话,口干舌燥,原是说梦话了。”她仔细想了想,“其实这个梦臣妾已经做过好几次了,皇上也是知道的。”

皇帝想了想,抚着皇后青筋暴起的手背道:“皇后又梦到碧霞元君了?”

皇后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霞色红晕: “此次东巡以来,臣妾一直梦到碧霞元君在睡梦中召唤臣妾。所以臣妾与皇上祭泰山时,特意往碧霞元君祠许愿。可如今臣妾已经离开泰山了,不知为何,碧霞元君仍是在梦中屡屡召唤。”

皇帝宽慰道:“民间传说碧霞元君神通广大,尤其能使女子生子,母子无恙。朕知道皇后一心还想为朕添个皇子,所以与皇后在泰山诚心拜求,但愿碧霞元君显灵。皇后既然屡屡梦到碧霞元君召唤,看来朕与皇后的心愿都会达成了。”

皇帝既如此说,身边的人哪有不奉承的,连齐鲁也少不得道:“只要皇后娘娘悉心调理,凤体无恙,一定会如愿以偿的。”

皇后明知自己早成了蛀空的腐木,不过外表看着还光鲜罢了,这心愿如何能够得成?只是当着皇帝的面,也只能强颜含笑:“既然如此,皇上不如请钦天监再看看,若是可以,臣妾想再前往碧霞元君祠拜求,希望上天垂怜,实现皇上与臣妾的心愿。”

皇帝略略有些踌躇: “皇后,太医已经为你诊治过,说你身子不适。也是朕不好,这些日子只顾着巡游,让你舟车劳顿。朕已吩咐下去,明日午后御驾回銮,咱们也得回京,议起璟瑟的婚事了。”

皇后心中一酸,怕是皇帝看出了自己病象,不安道: “皇上,臣妾没事。

臣妾……”

皇帝替她掖好被子,柔和道: “皇后,你好好躺下歇息。莲心在前厅给朕备了点心,朕去用一些,再进来看你。”说罢,他便领了太医往前厅去。

前厅的案几上放着四色细巧点心,都是山东名产。皇帝无心去动,只黯然道:“皇后的身子,便已经糟糕到这个地步了么?”

齐鲁领着太医们躬身跪在地上,一时也不敢接话,思忖了半天道:“皇后娘娘要强,一心进补提气,原是精神百倍的,但……”他身后一个太医怯怯接口:“但皇后娘娘用心过甚,其实大半是心病……微臣们医得了病,却医不得心。”太医们说完,连连磕头请罪: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帝的脸上写满了难以名状的沉郁。李玉悄悄道:“皇上,太医们也是尽力了。您还记得东巡离宫前,您原是不想皇后娘娘随行的,因为钦天监在七阿哥夭折后曾奏,‘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一眚’。当时有一颗时隐时现的‘客星’出现在名为离宫的六颗星之中,是为天象大异,钦天监以为这预示中宫将有祸殃临头。”

也好转了许多。这次又有璟瑟下嫁蒙古之事冲喜,你们只要尽力医治,皇后一定会好转的。”他说罢,却见进忠进来道:“皇上,令贵人听说您忧思伤怀,所以特意在殿外等候,想见皇上。”

皇帝不假思索道:“你们都留下好好照顾皇后。李玉,去令贵人阁中。”

嬿婉自封令贵人之后,皇帝虽也宠爱,但比初初承宠时却逊色了几分,自然也是为了当日燕窝细粉与不辨甜白釉之事。嬿婉虽然惴惴,又百般自学以讨皇帝欢心,却也总有些心虚。此刻皇帝宁愿去见她而不留皇后宫中,李玉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忙答应着伺候皇帝去了。皇后披衣强自立在屏风后,眼见着皇帝离去,身体一软,靠在了素心怀中,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失神地絮絮道:“医得了病,医不得心……医得了病,医不得心……”

三月初八,皇帝奉皇太后回銮。皇后的病一直忽急忽缓,人也时昏时醒。

虽然还能起身,却消瘦了不少,连早午晚的膳食都不能陪着皇帝一起用。

这一日是三月十一,御驾至德州,弃车登舟,沿运河从水路回京。皇后一路车马风尘,极为吃力,忽然到了水上行舟,眼见两岸轻红蘸绿,迤逦十余里不绝,抹出烟霞般柔丽的色泽,隐隐然有了蒙蒙春意,心下也有几分欢悦,便撑着身体与皇帝和嫔妃们一同用了晚膳。

皇帝见皇后能起身用膳,心下十分安慰,便先打发了嫔妃们离去,特意陪着皇后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叫人送了皇后回到青雀舫上,吩咐李玉召如懿至龙舟上,欣赏白日里山东巡抚进献的宋代崔白的名画《双喜图》。

皇帝的龙船之后便是皇太后的翟凤大船,再便是皇后乘坐的青雀舫,其后才是嫔妃们的喜鹊登梅彩船一一跟随。皇太后素喜礼佛,嫔妃们的船尾后专有一船供奉佛像经卷,太后便携了福珈并合船宫人尽数同去焚香祝祷。皇后扶着素心与莲心的手回到青雀舫上,但见两岸月色如画,一时也起了兴致,在船尾伫立,看着夜色中柳色青青,晓风圆月,也颇有几分动人情致,便贪看住了,道:“今儿月色真好,本宫许久没见这样清朗月光了。”

莲心忙劝道:“皇后娘娘,您凤体才稍稍见好,仔细着了风,还是进去吧。”

素心悄悄儿向她摆了摆手,道:“娘娘这才真是大好了。这儿是有些风,不如咱们去取件大氅来给娘娘吧。”她见皇后颔首应允,便恭谨含笑,“娘娘且在这儿立一立,奴婢们速速就来。”

莲心便也顺水推舟道:“也好,那咱们再取些热茶来。”二人说罢,便匆匆去了。

皇后正看着月色清明如许,似一块牛乳色的软纱轻扬滑落,只听得舟后跟随的是苏绿筠的船,船上隐隐有女子说笑声如银铃婉转。她认得这些声音,细细听去,分明是蕊姬、海兰和绿筠。

皇后虽然不比晞月与如懿饱读诗书,可听着这健康而充满欢悦的笑声,不知怎的想起从前自己偶然看过的一首诗: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旁人风送笑语,自己却是病烦挣扎,孤凉一身。皇后心底愈加煎熬,正想要出声呵斥,只听见蕊姬的声音格外爽亮,躲也躲不过去似的直直逼来:“东巡前钦天监曾禀报说‘客星见离富,占属中富一眚’,以为是预示皇后娘娘将巡前钦天监曾禀报说‘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一眚’,以为是预示皇后娘娘将有祸殃临头。如今看来,皇后娘娘病重,原来就是应了这句天象的。”

海兰的声音低低切切的: “皇后病了应着天象便罢了,可我怎么听说是应兆七阿哥的死呢。也真是可怜,这么小小一个孩子,发了痘疫说去就去了。”

绿筠连连念佛道:“阿弥陀佛,还好一场痘疫,只是殁了一个七阿哥,别的阿哥、公主都安然无恙,也算是神佛庇佑了。”

蕊姬看着绿筠,似是关切,亦是怜其不争: “纯贵妃便是太好性儿了。前几日我过来与姐姐说话,却看外头送来的贡缎独姐姐这儿短了两匹,姐姐却不争也不问,由着她们好欺负。后来还是嘉妃看不过,着人拿了自己的补来。”

海兰奇道:“竟有这般事?姐姐孩子多,本该多体恤些,谁知还总短了缺了的。皆是姐姐性子太懦的缘故。”

绿筠有些不好意思:“旁人便罢了,愉妃妹妹还不知道我么?但凡我的阿哥安保无虞,旁事我也懒得理会。再者……”她微微沉吟,“皇后也是可怜,痛失爱子,病中嫁出独女,哪里还顾得到咱们这些小事。罢了罢了。”

蕊姬的笑语带着神秘的意味,道:“可怜?有什么可怜的?两位姐姐没听说过一种说法么?”

绿筠好奇道:“什么?”

玫嫔笑得极爽朗:“就是一报还一报啊!为娘的做了什么孽,便都报应到了孩子身上!二阿哥和七阿哥都是健健康康的好孩子,怎么会一个个都早夭了!追根宄底的事咱们都不知道,许多事咱们也都只是看见了果,没看见因而已。”

绿筠吓得脸色微微发白,忙下意识地站起身来道: “玫嫔,你还年轻,可别这样口无遮拦的,若是皇后娘娘听到了……”

蕊姬撇一撇涂得朱红的唇,垂首拨弄着自己养得水葱似的三寸指甲:“哪里这就听见了?难道皇后不挂念她死了的儿子,没事儿将耳报神竖在咱们这里做什么?”

海兰听她这般说话,忙打了圆场笑道:“玫嫔是爽利人,有什么说什么罢了。”说罢又去按着绿筠,“贵妃姐姐也忒小心了。对了,我正有一事要问姐姐呢,上次姐姐说起哪位太医调理妇科一方极好,玫嫔身上老不大好,每月月信总害她受苦,姐姐若知道好的,也好请来给玫嫔妹妹瞧瞧。’

这话一起,难免玫嫔也经了心不觉红了眼圈,愁道:“自从我那可怜的孩子离了世,我这身子便是作下了病了,近一年来竟是一月不如一月了,如今总不能好好儿伺候皇上,虽说有着嫔位,恩宠到底不如从前了。”她瞥了海兰鬓边簪着的一朵烧蓝溜金蜂点翠蔷薇珠花,不免有些酸溜溜,“纯贵妃姐姐和愉妃姐姐都得了皇上去年七夕亲赏的六对珠花,贵妃姐姐是绣球的,愉妃姐姐是栀子的,这也是该的,谁叫两位姐姐都有阿哥呢。如今竟连比我年轻许多的舒嫔也挣上脸来,得了那真珠兰的珠花,我心里……”

绿筠忙道:“说起来我也不大爱这些花儿朵儿的,也不大戴这些。你若喜欢,我着人取两对送你,如何?”

海兰知蕊姬失落,忙劝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五阿哥罢了,有些赏赐也是皇上偶尔给的脸面。纯贵妃姐姐也是一心在两位阿哥身上。你还年轻,若调理得当,迟早也是有孩子的。”

绿筠子息颇多,听得这样的话难免动了心肠,三人密密说起来闺房私语来,又是一大篇话。

那边厢夜风徐徐之中,皇后却是一字不差,尽数落入耳中,“一报还一报”五个字,几乎如钉子一般实实锥在了她心上,痛得仿佛钻肺剜心一般。尖锐的痛楚排山倒海袭来,皇后一口气转不过来,只觉得无数面孔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着,直转得天地倒旋,不知身在何处。

皇后只觉得胸腔里一呼一吸格外艰难,正要唤人搀扶,忽然脚下一滑,足下的花盆底全然不受控制一般。船上本就不如平底稳当,皇后身体一个踉跄,还来不及惊呼,便从船尾处“扑通”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第十九章 琅烨

绿筠正与蕊姬、海兰在船上的阁子里聊得畅快,忽听得有重物落水之声,不觉止了声。海兰疑道:“什么东西落水了,还扑腾着呢?”

蕊姬侧耳听了须臾,不以为然地笑道: “怕是岸上什么东西落水了吧?也是的,夜深路滑的,路上行人落水也是有的。”

绿筠到底有些不放心,一双纤纤素手搭在窗扉上便想开启:“不如开窗看看,别是什么人掉下去了吧。”

蕊姬掸一掸身上极喜庆的桃红锦彩绣八团起花琵琶襟旗装,那衣裙上更是遍绣刺银枝满卉纹样,随着她的动作荡起点点银彩光晕。她笑着按住绿筠的手,漫不经心道:“开什么窗,仔细冷风扑进来伤了身子。”

海兰侧耳听了片刻,把玩着纽子上垂下的绿莹莹翠玉琉璃豆荚珮,笑生生道:“也是。人落水了会不呼救,只顾着扑腾?别是什么猫儿狗儿的,那边好玩儿了。”

三人说笑着,看了看合上的六棱朱漆窗扇,自顾自闲聊去了。

第一个发觉皇后落水的是凌云彻。

凌云彻本是皇帝身前最低等的御前侍卫,因御船比不得养心殿阔朗,而随行侍卫诸多,最低等的侍卫便被安排到了御船的最末护卫。

夹岸四周隐隐有花香浮动,凌云彻闻得出,那是新开的桐花的气味。往日里在家乡的时节,这样并不名贵的花开得夹道都是。桐花万里丹山路,开也烂漫,落也缤纷。他是读过几年私塾的,文字上虽不精深,却也知道些许。

那时春日迟迟,老夫子便摇头晃脑地念: “红千紫百何曾梦?压尾桐花也作尘。”那些散碎的句子,是少年时模糊而温暖的回忆。然而记得清晰的,分明是嬿婉春花般灿烂的明亮笑颜。嬿婉最喜欢的便是桐花。那绛紫柔白的花朵,有漫天铺地的清甜香气,让人几乎要醉倒其中。嬿婉便跳起来去攀折那繁盛花枝,可惜桐花总是长得那么高,她一壁极力去攀,一壁回首笑盈盈道:“云彻哥哥,你瞧那桐花开得那样高,要是做人也能那么一辈子高高在上,便也好了。”

当日的笑语,如今已然遂愿。今时今日的嬿婉也算是得到她梦寐以求的高高在上了吧。龙舟上的丝竹管弦和鸣声声,水面倒映着夹岸人家的万千灯火,如同花影浮沉,映着这盛世繁华。而嬿婉,便是这繁华锦绣里开得极艳的一朵花。

锦上添花,固然美不胜收。

他这样痴痴地想着,仰首望见天际一轮近乎完满的月。近乎完美,便总有些许残缺。便如自己,也算是嬿婉春风得意后的一抹残影。有沉缓的春风柔暖拂过,玉白月光在粼粼暗金红的波光星点中漾动,连勉强维持的圆满也有了玉碎沉沙的势态.也许这就是他的人生,在失去心爱的女子之后,即便想要奋发图强,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最末等的御前侍卫,受尽那些出身贵族的侍卫的冷眼与暗讽。

连样的苍凉孤寂之中,唯有那个人,那个曾与她一同在死寂如坟墓的冷宫里挣扎的女子,偶尔投来的一瞥含笑的眼,激励着他忍耐下去,继续去寻找可以撑起未来的任何微小的契机。

所谓半分残缺的圆满,大概如是。

惊动凌云彻痴念的,是那一声突然的响动。

他分明看见,皇后以极其古怪且不自然的姿态落入水中。

有那么一瞬,几乎是本能一般,他冲上前一步,想要将落水之人救上来。

可毕竟久在宫中,他很快发觉了奇怪之处,尽管皇后的青雀舫与嫔妃所居之船的距离并不近,但皇后的侍女们,都并未随在身侧。

他警觉地止住脚步,不肯再向前。心中惊动的一刻,忽而念及如懿在冷宫的无限苦楚,与眼前落水的女子,无一不隐隐相关。